34. 骤雨初歇

作品:《朝闻道

    江式微醒时便见齐珩的身影。


    她的脑中仍然昏昏沉沉的,她只晓得她被齐珩抱住,齐珩与她耳语几句,但她听不甚清,只不停地想嗅他怀中的香气,但当时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吵得她头晕,眼前一切不禁打转儿,最后连睁眼的力气也没了。


    她觉着哪里似有不对,垂下眼,便见她的左手被齐珩牵着。


    齐珩温声道:“你终于醒了。”


    江式微有些汗颜,然面色依旧惨白无力,她道:“妾不知怎么就昏过去了。”


    “这些天是不是没有好好用饭?”齐珩轻声诘问道。


    “我……我没什么胃口。”江式微近来一直思虑妖书一案,连带着进膳不香,安寝不得。


    “你是饿的,起来用些粥好不好?”


    高季在一旁端着肉粥,笑道:“殿下用些粥,一会儿便好些了。”


    然江式微看着端上来的肉粥却没有胃口,迟迟未动。高季看了一眼齐珩,眼神中或有示意,然齐珩未领会。


    高季欲言又止,齐珩疑惑地看向他。


    高季心中叹息,六郎怎么就这么不开窍?


    齐珩缓过神才知高季的眼神是何意思,忙对江式微道:“我来喂你,好不好?”


    江式微赧然看了他一眼,应了一句:“好。”


    齐珩将江式微扶起,让她上身倚靠在枕上,然后端起漆盘中的肉糜粥,舀了一勺送至江式微的唇边。


    江式微看着那一勺还在冒着热气的粥,手下意识地攥紧身上的被子,浅尝了一口。


    舌尖上的滚热和肉糜的浓香汇聚在一起,江式微本就食欲不振,这让她更觉难受,忍住想倾吐的欲望,咳了几声来作掩饰。


    齐珩忙放下手中的碗,抚了抚她的后背让她得到舒缓。


    齐珩垂眸看她,温声询问着她的意见。


    “粥太热了,我吹一吹你再用,成么?”


    “好。”


    江式微忍着喉间的难受,又用了几口齐珩送来的粥,齐珩动作间,衣袂轻动,那香气依旧入了她的鼻间,随着香气,江式微舒缓了些许,渐渐地,齐珩手上的肉粥见了底。


    见江式微面容上有了血色,齐珩才稍稍放心,朝着她浅笑。


    两人相对,沉默无言,一时有些尴尬。


    江式微终是没忍住,捏着指尖,便开口问道:“静盈现在是不是还在丽景门的推事院?”


    齐珩垂下眼,道:“受了十鞭,想自裁被金吾卫拦了下来。”


    “静盈是不是说了,主使之人是我?”江式微看向齐珩。


    齐珩平静地对上她的目光。


    “没有,她自己认下了所有。”


    江式微有些错愕,又听齐珩道:“她还有话想对你说,她说,你当日教她心正则笔正,她如今的笔握不正了,愧对了你的期望,她很抱歉。”


    江式微愧疚地垂下头,自嘲一笑,眼中酸涩微红,声音或有叹息:“这个傻丫头,我是在伪善啊,她难道看不出来么?”


    齐珩握住了她的手,将事实道破:“她未必就没看出来,只是哪怕你是在伪善,哪怕这一切好,都是假的,于她而言也是这大明宫中为数不多的温暖。”


    大明宫葬送了太多无辜的人,静盈也是其中一个。


    “那她现在如何了,她会被判什么样的罪?”江式微试探道,身上的锦衾已被她揉得褶皱不堪。


    “她的罪难逃一死,大概也会牵连族人。”齐珩掖了掖她的被角。


    “那,我呢?”


    江式微终于问出了她最担心的问题。


    齐珩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冷静道:“我来处理。”


    这话言外之意,是齐珩要为她徇私?


    “明之,你是要为我徇私么?”江式微没有避讳地说出了这句话。


    江式微看他的眼很诚挚。


    秋夜中的粉蝶将从一直养于温室中的花蕊上飞开,迎向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齐珩心头一震。


    “是,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我的私心,不愿让你受苦。


    即便妖书一案非江式微所谋,却也因她而起,按律她也会受到惩罚。


    “按律法,我会怎么样?”


    “末卷之事,非你故意为之,算是被人利用,但也因你而起,这种情况,大概是受以戒鞭笞掌之刑,十下至五十下,视影响大小而作量刑。”


    齐珩曾任刑部尚书三年,除却三司,对律法最熟的便是他。剩下的话,齐珩并未言出。


    此事两名三品重臣殒命,影响极大,若要量刑,江式微恐逃不过笞刑五十下。


    五十下,她的手算是保不住了。


    “我应该是那五十下吧?”江式微见齐珩不语便已猜出。


    齐珩蓦然将她揽入怀,在她耳边沉声道:“此事我来处理,你不要再管,我不会让你受那五十下。”


    “你这是堵上了自己的清名。”江式微闭上了眼。


    “明之,我不能永远做你和阿娘养在温室中的花朵,只要有你们在,你们总是会帮我处理任何事,可这件事是我做错了,我应该去承担,五十下我是很害怕,但这是我必须该承担的。”


    “我想做江式微,我想自己去承担这一切后果。”江式微离开了他的怀中,朝着他笑笑,双睫轻动,眼中的坚持与笃定让人无法忽视。


    齐珩愣了愣,显然有些意外。


    他双唇翕动,欲言又止,须臾,他劝道:“五十下,你的手可能就废了。”


    若是从此不能再提笔写字,江式微该如何痛苦难过?如何面对这日后的漫长岁月?


    大明宫禁锢了太多人太多事,江式微喜欢看书写诗文,若是从此断了她的念想,日日与于刀锋上行走何异?满是伤痕,鲜血淋漓。


    他也是人,也会有私心,便是世人说他偏私于江式微,他也不愿她受此刑。


    “是我动了恶念,才让别人有机可乘,这是我的错,不该让别人承担。”江式微含泪说道。


    “我不想你偏私于我,也不想因我而坏了你的清名,明之,我也有自己的骄傲,我不想一犯了错就躲到你和阿娘的身后去,我已经逃避过一次了,这次,我不想再做逃兵,我也不想让你看不起我。”


    她主动攀上齐珩的脖子,将下颌放在他的肩上,低声道。


    齐珩沉默良久,终究吐出一字:“好。”


    “还有这个,我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要我这个...犯过错的妻子?”江式微试探道,她拿出大婚时的结发,小心翼翼地观察齐珩的反应。


    夜雾沉沉,寒蝉叫声凄切。【1】


    “我要。”齐珩握住她的手温声道,他接过结发,重新放入怀中。


    江式微眼中泛着泪花,垂首看着她与齐珩相握的手,一滴清泪落在了齐珩的虎口处,心中的千言万语噎在喉间,再也说不出口。


    其实她真的不值得齐珩对她这么好的。


    谢晏远远瞧着榻上紧紧相拥的二人,垂首看着手上的蜜糖,苦涩地笑了笑,只得安慰自己。


    起码她如愿了,她是欢喜的。


    这就足够了。


    随后转身离去,利落又干脆,然孑然独身,背影格外寂寞。


    骤雨初歇【2】,江式微在他怀中业已睡去,齐珩哑然一笑,动作轻缓,让她平躺在床榻上,掖了掖被角,确保她不会着凉后再转身离开。


    齐珩出了门往偏殿去了。


    谢晏听见来者脚步声,执棋的手一顿,笑问来人:“来一盘?”


    “好啊。”齐珩浅笑应道。


    谢晏一边与齐珩说着话,一边不慌不忙地落下一子,只听他笑问:


    “怎么舍得放下怀中的软玉温香【3】,跑我这里来了?”


    “她睡着了。”


    谢晏哼笑一声,手上动作未停,他手下的棋子杀气愈发浓烈,齐珩有些招架不住。


    “齐明之,你对她到底是真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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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出于夫君对妻子的责任?”谢晏问得非常直白。


    齐珩方从棋盒中拿出一黑棋,闻言手上一顿,下意识地看向谢晏。


    谢晏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然,便掩饰道:“我只是好奇。”


    齐珩并未怀疑,谢晏是他挚友,问出这样的话很正常。


    “我不知道。”


    毕竟他是君王,有些事他不能去碰,情爱于他,太过奢侈。


    他情愿是责任,起码那样会更长久。


    “我原本下定决心不想再见她,可当她出现在我面前,于我怀中哭泣的时候,我却什么都顾不得了。”


    清醒地沉沦,这五字在他的身上可谓是淋漓尽致。


    齐珩低叹了一声,终于落子。


    “齐明之,你的心已经乱了。”


    “那样的小心翼翼,不是喜欢还能是什么呢?”


    谢晏喃喃低语,不知这句究竟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一旁的齐珩。


    一旁的油灯芯结出的灯花坠落。【4】


    屋檐冷不丁地落下一滴雨水,滴落在偏殿前的水洼中,也滴落在了殿内人微微涟漪中。


    高季在两人对弈时送来几壶酒,饮酒对弈,倒算别致的风流。


    “别说我了,说说你吧,上回谢娘子可是着急了,你什么时候给我们一个交代?”齐珩岔开话题,将酒杯一饮而尽后笑道。


    看谢晏的眼神带着调侃。


    “我啊,我觉得一个人多好,无拘无束的,也不必为谁而苦恼。”


    阴云不散,今夜无月,谢晏借着烛火光垂首注目那只被他握住的酒杯。


    烛火滚烫而明亮。


    本是深秋时节,又逢夜雨,殿内沾染了几分秋意的阴冷。


    他本该借着烛光取暖的,倒未曾料到那炽热滚烫,只觉火焰于他掌心燃烧,愈燃愈烈。


    是灼手之痛?亦或是锥心之痛?


    谢晏已不得而知。


    他苦笑一声,将酒杯中的佳酿直截了当地灌了下去。


    只是可惜了那佳酿,入了口反倒化作了一腔苦水。


    齐珩添酒,又道:“记得像上次这样把酒言欢已是四年前了。”


    “那时我问你,为何学医,你并未回答,如今四年过去了,可否告诉我了?”


    谢晏是陈郡谢家最出色的孩子,人人都盼他承继他祖父的衣钵,成为一代名臣、大儒,可谁都没有料到他学了他的父亲从医。


    有些令人叹息。


    谢晏反而问了他一句,一双桃花眼含着笑意,又隐约带着挑衅。


    “你真想知道?”


    你若是知道,怕是会后悔听到了。


    齐珩笑了,道:“简单说说。”


    谢晏道:“想知道?我才不告诉你呢。”


    伤心人,留他一个就够了,何必再带上别人。


    齐珩灌了他许多酒,想从他口中探出些消息,谁料这竖子嘴严得很,半分不肯透露。


    齐珩见谢晏双颊染上红晕,直直倒在了后面的榻上。


    一副酒醉的模样。


    齐珩无奈地摇了摇头,谢晏的酒量如今算是下降了,以往他可是再喝几壶也是成的。


    齐珩拽了下他的胳膊,见他没反应,随后直接半抬着他至床榻上。


    还真是沉啊,齐珩心中暗叹。


    从紫檀木柜中拿了一叠被子,给谢晏盖上,随后对一个小内臣嘱咐几句,便摇头离开了偏殿。


    床榻上,谢晏蓦然睁开了双眼,眸中一片清明,丝毫无醉意。


    齐珩心细,他若不如此,恐是瞒不过去。


    谢晏低声长叹,张开右掌,右手手心赫然出现一枚黑色棋子。


    齐明之啊齐明之,你说你没动心,可为什么一向棋艺精湛的你被他杀得节节败退?


    甚至都未发现他偷拿了他的一枚棋子。


    谢晏躺在榻上,将棋子深深嵌入掌心,只是他太过用力,掌心处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