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博物志(五)
作品:《七海博物志》 迦乐给岑雪鸿端去那碗药的时候,越翎正好回到家里。
岑雪鸿刚喝了一口药,就被那药的腥臭呛得连连咳嗽,抓着被衾,咳到喘不过气。咳着咳着就变成了呕吐,可是她几乎没吃什么,没有任何可以吐出来的东西。
迦乐也没想到会这样,一边给她端来一杯茶,一边轻拍着她的背脊:“怎么回事?这是越翎大人求来的药啊。”
迦乐看着岑雪鸿的模样,只觉得她就像一张散落的纸页,被白玉高台上四面而来的风,浩浩漫漫地吹向天边。
“姑娘,喝药吧,喝了就一定能好起来的。”迦乐眼角泛着泪花,轻轻地对岑雪鸿说,“昨天,我和苏尔夏一起去雎神殿里祈祷了,乞求祂不要召唤你回去。我们敬香的时候,香噼啦啪啦地响了好一会儿,雎神肯定听见了,这就是同意了。所以,你一定能好起来的。”
岑雪鸿缓了一会儿,只觉得眼前还在一阵一阵地眩晕。她茫然地问:“回去?”
“是呀,回去。”迦乐说,“我们都觉得,雪鸿姑娘你一定是雎神身边的神女,是来世间救苦救难的。”
岑雪鸿愣了,忽然胃中又是一阵绞痛。她捂住腹部,几乎从床上摔下,这一次呕吐得更为猛烈,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全都掏空一般。
“我来吧。”越翎走过来,伸手接过了碗,对迦乐说,“你去休息吧。”
越翎坐到床边,岑雪鸿却不太愿意被他看见这般狼狈的模样,扭过了头。越翎给她擦了擦脸,轻轻地说:“喝药吧。”
越翎喂了一勺,想接着喂第二勺的时候,岑雪鸿忽然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果然。
岑雪鸿摸到了他手腕上包扎的麻布。
似乎还能摸到麻布下深深纵横的伤口。
越翎挣了一下,不敢太用力,自然没能挣脱。他手里端着的药撒出来了一些,像是在岑雪鸿雪白的衣裳上溅了几滴血。
“入药的是什么?”岑雪鸿问他,声音有几分哽咽。
越翎知道瞒不过去了,便说:“在南荒郡的部落里,那祭司女人说,我是他们一族的血裔,血里有着治愈之力。”
“你放了血入药。”岑雪鸿转过头去,一滴泪珠滑落,隐没至她乌黑的发间,“你不必这样……这是没用的。”
越翎冷静地说:“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没有用?”
在分野的医术中,以血入药是一种常见的治疗方法。曾经老古莩塔家主为求长生,所炼制的秘药也以奴隶们的血为引。
岑雪鸿听了他的话,摇了摇头,扯出一个自嘲的笑。
神女。
在迦乐的心中,她竟是神女。
洛思琅也说过,她是泥菩萨。
什么样的神,需要信徒以血供奉呢?
那信徒以血续她的命,曾在无数次的险境中舍自己的命去追随她。
他将她视为白玉高台上的一缕月光,又或是月光下凝着清辉的一颗明珠。他的信仰虔诚笃定,他的爱不求回报。
也像是,不敢求回报。
于是岑雪鸿一直往前走着,连回头看他也不肯,自以为是慈悲了。
她告诉自己,没有遗憾。她有良师,有知己,有挚爱,已然无憾。她说出口,写在纸上,反反复复,以为念了一百遍的事情,就会变成真的。
可是不是的。
心底被欲念啃噬出一个黑洞,黑洞将她的心她的爱她的恨蚕食殆尽。她一个人走出好远,才惊觉荒草漫野,她已成了荒芜大殿中的一座空心神像。
……不是的。
她有遗憾。
岑雪鸿泪落如珠,沾湿了越翎的前襟。恰如窗外骤然一场秋雨,萧瑟的寒意如大雾萦绕在银屏和帷帐之间。
在雨打梧桐、杜鹃夜啼的声声悲音中,越翎听见岑雪鸿的炽热呼吸撞在他的耳畔,带着一丝哀哀的泣音:
“……有所求吧……”
有所求吧,求你了,对我有所求吧。
她的气息滚烫,仿佛一座亘古的雪山沸腾。
越翎去剥岑雪鸿拽着自己前襟的指尖。他反复地剥开,岑雪鸿反复地拽上,到最后除了一件敞开的衣襟,谁也没得到什么。
“雪鸿。”越翎红着眼睛,这时候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仍然像望着远胜世间一切的珍宝。他的喉结滚动一下,嗓音喑哑,“……你不要这样。”
越翎是凭直觉就在世间活着的猛兽,喜欢的就挨近,讨厌的就撕咬。他随心所欲,世间没有任何教条和礼法可以约束他。可是现在,他压抑了所有的情动,克制了所有的爱,把岑雪鸿推远,对她说:“不要这样。”
岑雪鸿却像一个执拗的孩子,或是一只执念化成的精怪。
“我要。”她说。
“不要。”越翎极尽耐心地哄她,“我们还没有成亲……”
“我们已经成亲了。”岑雪鸿轻轻地说,“你忘了吗?在朝鹿城,我们拜过天地,也拜过高堂。”
“那不算数,不是那样的,没有人知道。”越翎说,“我要办一场更热闹的婚事,红妆铺满分野城的每一条路,骑着白马带你在城里走三圈,酒席三天三夜也不会结束。到那时候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的夫君,你是我的妻子,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天地知道,我和你知道。”岑雪鸿流着泪,那模样在越翎眼中美得更令他心碎。她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哀哀地望着越翎,用从未有过的乞求的口吻唤他,“阿翎。”
“阿翎,我不是神。”
她说。
“不要供奉我,来索求我吧,来爱我吧。”
她凑过去吻他颈侧的脉搏,那里温度滚烫,仿佛能把她灼伤。她沿着颈侧一路向上吻至他耳畔,回忆他们第一次在昏暗狭窄的小巷里相遇的时候,月光洒在那一串孔雀翎上微微摇晃。
越翎扣住了岑雪鸿的手腕。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他把她抵在身下,用了很大的力,几乎是咬碎了牙,才把话说出口:“……我不想你这样。你这样就像,就像是……”
“就像是最后一次了。”岑雪鸿乌黑的长发散在枕席间,喃喃地说,“这就是最后一次。”
“你不要再说了。”越翎红着眼睛说,“我不想听。”
“中了五魈毒的人,身体慢慢溃烂,会死得很难看,你不要看。”岑雪鸿一字一句地说,“所以这就是最后一次了。我想把最漂亮的时候留在你心里……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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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可能,已经不是很漂亮了……然后啊……”
“很漂亮。你不要再说了。”越翎疯了一般把她禁锢在身体里,用细碎的吻和啃噬堵住她冰冷而淡色的唇,让它们覆上水色与艳色。
“你不要再说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那些吻的间隙中哀哀乞求,如同在大雨中无家可归的猛兽。
数不尽的西风秋雨在窗外声声呜咽,这一室之内是他亲手烧毁、血洗又重修的家,在重修的时候,他心里满想着她看见了会不会高兴,会不会喜欢,这是他想要给予她的一个家,从前他没有家。
为什么,为什么又要无家可归了呢?
“……然后啊,你就往前走吧。”岑雪鸿在破碎的泣音间,断断续续地说,“……你不要忘了我,但是,也不要太记着我。……你只需要在心底留着一个,模模糊糊的,漂亮的我……然后你就往前走吧,不要回头……”
“……也不要哭。”岑雪鸿说。
越翎把头埋在她颈间,彻底收了力,如困兽般地呜咽。
岑雪鸿环抱住他颤抖的身体,摸到了他背脊上薄薄的如振翅欲飞的一双蝴蝶骨。
“我娘说,泪水会把一个魂魄长久地留在尘世间,这样不好。”她轻轻地说,“我忽然想起来,那天卢阇说,他和漓音算是青梅竹马,檀梨和天瑰也是一起长大的……我却只认识了你半年……”
“还会有很久的。”越翎说,“我们还会有办法的,你不要急。”
“一旦五脏六腑开始溃烂,就没有办法了。”岑雪鸿轻轻笑了一下,“我不急……我会在桫椤河畔等着你的,等你来了,我们再一起走……这样,下辈子,我们也是青梅竹马了……我们从一开始就认识,就可以有好久好久,好久好久的时间了。”
越翎问:“那这辈子呢?这辈子你打算怎么办?”
“这辈子。”岑雪鸿顿了顿,“第一次在瀛海上遇到漓音和迦珠的时候,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越翎问,“怎么忽然说这个?”
“你对她们说了一句话,然后跟我说,这辈子都不要问你那天夜里说了什么。”岑雪鸿说,“我现在可以问了吗?”
越翎愣了愣。
那是他说的第一个谎言。
现在看来,倒像是一个箴言。
其中诸般因果,在他说出口的时候就已如离弦之箭。那时候的他想不到,那句话会在未来的这个夜晚,正中他的眉心。
“我对她们说……”越翎闭了闭眼睛,像许下诺言一般地说,“你是我的妻子。”
岑雪鸿一怔。
她笑了笑:“你怎么那时候就知道了?”
“这辈子,你打算怎么办。”越翎哑着嗓音问,“你还没有告诉我。”
“我是你的妻子。”岑雪鸿说,“这就是我的回答。”
……
窗外残烛冷雨,一室鸳鸯红帐。
岑雪鸿就像是那红烛,仰头环着越翎,身体里仿佛有一簇火在燃烧,泪流向下。
越翎吻去岑雪鸿脸上冰凉的泪,在二人喘息的间隙,他听见她喃喃地说:
“我想回家了……”
“我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