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 3 章

作品:《孽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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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室外雨未停,奉行直穿庭院,任由风吹湿衣带来寒气笼罩全身。宫娥跟随左右,紧握宫灯纸伞的双手被细雨打出红印。


    自后门入殿,跨过门槛,是扇巨型山石屏风拦路。暗光切过屏风斜铺在两侧,右侧多拓出抹人影。奉行嗅着缕若隐若现旃檀香,踩着黑影绕进殿内。


    “表哥怎么深夜过来?急着听我道谢?”奉行扬声笑问,随后音量稍低,支走随行宫娥:“问问逃筝姜汤煮好没。煮好了就给太子妃送去——她还在沐浴。”


    宫娥退开,奉行定步堂前,回身面向堂上。


    殿内仅有的光源是屏风前的条案上燃着的两盏烛火。


    确实是赵结的做派,不喜光亮、不喜奢华、不喜热闹,到哪儿都灰扑扑、冷冰冰、静悄悄。


    烛光散向四方,在左被道身躯阻挡。


    赵结静坐堂上,舒眉垂目,指捻檀珠,昏黄的光为他镀成半边金身,一如古刹神台宝相庄严。是庙中十载修出的沉静内敛,也是梵宫十载养出的雅正威仪。


    太子修禅无人不知,可惜修行二十余载,只得威严,未见慈悲。是以沈宜芳怕他,东宫里外宫人畏他,朝野上下官吏敬他。


    “要是心急听我道谢,”奉行如常笑语,“就别死气沉沉坐着,靠我近些,我悄悄说给你听。”她在左首位落座,倚着扶手探身向前,笑意不减。


    檀珠收起,赵结微睁双眼,慢条斯理地说:“解夫人今日夜宿宫闱,深夜惊醒发现丈夫不知所踪。此事按例应于晨起放钥后报来,只是解夫人忧心如焚,带着侍女违禁叩开东宫宫门。我知茹悲与解夫人姊妹情深,特来相告。”


    她与解桑,是襁褓中结下的金兰情谊。


    那年老师病逝,皇姨母南下,师兄丁忧。解桑知她心中苦闷,便常与她作伴,却因来回车轿颠簸而动了胎气。


    她忧心如焚接解桑进宫调理,可生育于女子,原就是道鬼门关。纵使御医竭力尽能,生产那日仍然险象环生。最终虽然母女平安,但母体元气大伤,将养半年才稍有好转。而与解桑有偕老誓约的覃月恒,正是在此期间与沈宜芳苟且。


    今日解桑定是忧心她醉酒郁结才会匆忙进宫,仍是那始乱终弃的狗贼趁机偷情通奸,却要解桑焦愁难安深夜犯禁。


    奉行心中再无其他,立时起身问道:“绫姐姐现在在哪儿?”


    赵结睨去,见她单薄衣衫尽湿,内里肌肤若隐若现,便飞速挪开目光,冷静回答:“东宫西苑,不着水。”


    奉行得讯再不多说,转身就走。


    奔出瑶池数丈后,有宫娥内侍匆匆追来。内侍撑伞,宫娥捧衣,紧紧跟在她身后回话:“深夜雨寒,太子殿下命我等为归殿下送衣执伞。”


    湿衣贴身使四肢冰冷僵硬,她没拒绝,抓起宫娥手中斗篷披上,再接内侍手中纸伞,步速不减半分。


    有斗篷遮风,纸伞避雨,她行得更快些。宫娥内侍脚力远不及她,被甩在身后。两人稍作犹豫,由宫娥折返瑶池回话,内侍继续追赶。


    瑶池前殿,灯火飘摇。


    堂上左位,赵结闭目静坐,徐徐捻动掌中檀珠。


    堂上右位,沈宜芳垂首含胸缩在座椅上,手里捧盅热气腾腾的姜汤。她的衣发尽湿,水珠不断淌落,在身下汇聚成滩,缓缓漫向前方。


    宫娥赤珠对沈宜芳视而不见,向赵结叩首回话:“回禀殿下,归娘子走得急,自行接了殿下送的伞和衣,正向不着水赶去。现有琥珀随行左右。”


    “知道了,下去吧。”赵结听赤珠步音至门外,方又开口:“说吧,人在何处。”


    闻声,沈宜芳浑身战栗不止,捧中汤盅落地。她惶惶跪倒,地面碎瓷深扎进肉,吃痛泪涌,却咬紧牙关不敢出声。


    鲜血自伤处洇出,在水渍中晕开,散出淡淡腥气。


    血腥闯进鼻息,赵结眉头微蹙,声调仍旧平稳冷淡:“起来说。”


    沈宜芳瑟瑟起身,忍痛咽泪回话:“妾身不知。”


    赵结抬眼:“不知?”


    “归殿下是将妾身支开后动的手,妾身去问,归殿下只说放他走了。可他去了哪儿,妾身实在不知。”


    “罢了。”赵结起身向外,“禁军正在搜宫,早晚得见。”


    沈宜芳急忙跟上,双膝数处创口因行走而淌血不止,很快就将裙摆染得鲜红。她不敢停、不敢迟、不敢哭,步履蹒跚、不快不慢跟在赵结身后。


    待跨过门槛,赤珠拦住沈宜芳:“娘娘,殿下另有要务处理,命奴婢送娘娘回宫休息。”


    顷刻间,赵结背影消失在风雨中。


    心中一根弦松,沈宜芳扶着门框滑坐在地,泪水如雨夺眶而出。


    东宫西苑植五树,养六花,修清池,建水榭。


    夜雨声声,击碎清池水面,摇动浮水荷钱。


    解桑临水扶栏,雨水借风飘至伞下挂上眉睫。侍女避笙在旁劝慰。可义妹忧愁醉酒,丈夫深夜失踪,她心如池面难平,半句也听不进。


    “绫姐姐!”


    奉行疾行赶到西苑,远远望见立在池岸水榭的解桑,招手呼喊。


    解桑循声回望,看到奉行弃伞拢衣跑来。伤怀焦虑顷刻抛诸脑后,接了伞匆匆去迎。两人在阶前相遇。解桑拉奉行入怀,一手持伞,一手紧拥着她向屋内奔去。


    行过水榭门头挂着的“不着水”匾额,解桑收伞,捉奉行双手按进怀中暖着,急声道:“避笙,快去沈娘娘那儿借些炭火衣物,请他们煮些热茶热汤。——逃筝呢?怎么没跟你一块儿?让你独个儿在这儿受雨受凉。”


    “姐姐别着急,我不冷。”奉行缩回手,未答逃筝去向,反问道:“姐姐几时进宫的?怎么不住我那儿?”


    解桑再捉了奉行凉如寒冰的双手,合进自己掌中,在唇边轻轻呵气,换气间歇回说:“近酉时进的宫门。我到时杏姨正在屋里照看着你,说已经请御医诊过脉,只是醉酒,身体无恙。就放心了。”


    指尖被热息笼罩,奉行眉眼弯弯:“我知姐姐疼我。”


    “你姐夫也担心你,跟我一同进的宫。有他在,我不便留宿你那儿,所以住在长春宫弄月斋。”提起丈夫,解桑忧思再起,不免黯淡了神采:“可不知怎的,他突然失踪了。”


    看到解桑愁容难解,奉行对覃月恒更加憎恶。但怕解桑看出端倪,克制着情绪将人揽进怀中安抚:“赵结同我说了。姐姐放宽心,我来的路上看到禁军正连夜搜宫,若他还在宫里,天亮前定能找到。”


    “綝儿,我也想宽心。可是皇城亥时落钥,夜间我寻不到他,请内侍们帮忙找。内侍们确认过,长春宫内外都锁得好好的,人却无论如何也找不见。”


    奉行看到解桑因焦虑而越发憔悴,当即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是不是淋雨着凉了?”解桑的注意力就这么被她岔开,神色虽仍不佳,但比一门心思担忧覃月恒时好了许多。


    奉行揉揉鼻头囔声回答:“没淋多久,雨也不大,不碍事的。”说完又是几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