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真相

作品:《栖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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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视线里的世界渐渐清明。


    林立的高楼倒退着消失在低矮的翠绿里。


    “真的没事吗?”微沉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温清梧抬头,他正垂眸看她,灰色的帽檐压着碎发,冷着神情。


    她无声地摇了摇头。


    刺眼的阳光从窗户泻进来,让本就封闭的车内变得闷热异常。


    她不受控制地眨了下眼,纤长的睫毛扫落浅浅的阴影,神情下藏着难以捕捉的晦暗。


    这些细小的动作落在商行樾眼里。


    她来家里不过半个月,好像所有人都喜欢她。


    但他知道,她明媚灿烂的笑容并没有几分真心,她的眼睛总是清透明亮,但他很少能看清那其中的情绪。


    他说她是活在套子里的人,来掩藏自己的虚伪和功利,但她又无所求,就连唯一想进重点班的愿望,也是一个人挑灯夜读的努力换来的结果。


    他好像看不懂她。


    但好像也没办法再那样轻视她。


    视线里的光晕陡然变大,后座的人拉走了窗帘。


    温清梧没在意,从随身背着的小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


    “这两天的知识点,还有实习的注意事项。”她小声地解释着,把那个本子递给他。


    两天的知识点,商行樾伸手接过,扫了一眼那个薄薄的本子。


    她各科笔记都只用一个本子吗。


    见他收了,温清梧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和白阿姨家里所有人打好交道,是她在榆城立足的保证。


    她没有能力,身边也无人为她铺路,能逃离那个家已是万幸。


    只要平淡地读完了高中,考上母亲当年就读的大学,拿到城市规划师资格证,一切就会好起来吧。


    她知道附中的重点班有保送名额,这是她家的小县城不具备的。


    她想要争取到那个名额。保送到榆大的城市规划学科,再按照往年的经验被分到荔峒。


    荔峒的那栋别墅是不是旧了,母亲种的那些梧桐树或许正长得茂盛,再过几年她也有机会去看了吧。


    温清梧垂下眼,嘴角轻轻扯起。


    后座的人似乎还不满意,把窗帘拉得嘎吱作响。


    商行樾坐直了一些,帽子的高度超过座椅,他回头,冷淡的目光扫过去。


    后座原本执着于窗帘的男生停了动作,尴尬地用口型说抱歉。


    去农基地的路程在郊区,路途遥远,大家都靠在座椅上沉沉睡去。


    均匀的呼吸声包围着他们。


    温清梧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绿油油的田野发呆。


    那缕阳光依旧从窗户里洒进来,落在被展开的笔记本上,工整规矩的正楷字,小巧娟秀地被框在横线里。


    几处知识点记得格外细致,还有一些小标注是她自己的理解。


    他伸手到口袋里摸笔,才发现还有一个散着热气的纸包在兜里。


    膝盖上莫名多了些有实感的重量,温清梧侧目去看,一个黄纸包出现在视线里。


    上面还有一张字条。


    ——来学校路上碰巧买的。


    这字迹她见过的,在那张标注了知识点的生物卷子上。


    她侧目,视线随着光线落在本笔记上。


    握着它的那只手翻动着书页,冷白的肤色下隐隐可以看见青色的血管脉络。


    她想起他手指的温暖干燥,隔着一半校服布料传递到她的腕骨。


    他其实也没那么讨厌自己了吧,会接受自己的好意,也会带吃的给自己。


    虽然只是顺路,但起码不像从前那样对自己冷语相向。


    温清梧拆开了包装,咬了一口鸡蛋饼在嘴里。


    窗外风景变换,在瞳孔里落下模糊的光影,除却偶尔响起的翻书声,车内寂静如水。


    一路无言,却也是她来梧城后少有的放松。


    ——


    农基地占地面积很大,12个班级分了四个区域,下午老师带着逛了园区的重点培育基地,介绍了植物类型和生长周期,晚上就划定了区域自由活动。


    “六个人一组,那就我们几个吧。”宋洛伸手从玫瑰园拍照打卡出来,拉着温清梧的胳膊撒娇。


    温清梧没说话,抬头看向商行樾,他也看向她,眼里没什么情绪。


    没有人拒绝,按照座位形成了六人小组,汪年和许哲搬了食材过来。


    唐浅自觉地拿着蔬菜去那条清浅的小溪边清洗。


    露天空间的菜板很小,温清梧挑了几根洗净的青椒准备切块。


    手里的刀比预想中窄小很多,大概是考虑到安全问题,选择了小型的水果刀供学生使用。


    宋洛站在一旁,视线追随着正在使用绞肉机的商行樾。


    根据流言来说,他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少爷。


    考古这个职业虽然听上去清贫,但其实随随便便拿个茶器出来都是古董,况且榆城博物馆的大部分展品都是白念夏手下的考古队无偿捐献的,若是真论起来,他们家或许还有些政界的势力在。


    她想不明白养尊处优的人怎么还会做羹汤。


    夜晚院子里的温度低,他却还是敞着校服外套,后背线条极其流畅,将松垮的衣料撑出挺拔的形状。


    宋洛觉得这人慵懒又肆意的样子还真是迷人。


    他个子高,站在低头切菜的女生身边,遮住了须臾的光。


    温清梧抬头,看到被搅拌均匀的肉馅。


    “青椒酿肉?”她眼里带了点惊喜。


    “嗯。”商行樾应声。


    他戴了一次性手套,拿着勺子从盘子里挖了一块肉。


    温清梧明白他的意思,把那盘切好了的青椒递过去。


    “我印象里宋姨好像没做过这个菜。”许是因为今天他给自己带了饼,她也能大着胆子问他几句话。


    商行樾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之前听母亲说过做法。”他如实回答着。


    “嗯,从前母亲最喜欢做这道菜。”她点了下头认同。


    锅中的温度升高,热油沸腾着溅落了几滴。


    温清梧伸出手掌在上面探了探,确定锅底的温度适宜。


    “小心。”商行樾出声提醒。


    温清梧摇了下头,“没事的,锅底的温度还不高。”


    商行樾侧目看她,女生又探出手试了下温度,伸手调了小火,用夹子把酿肉放在锅里。


    她的动作又快又轻。


    那些酿肉被放在锅底时甚至没有热油溅起。


    或许白念夏对于做饭都不能这样熟练和轻巧。


    商行樾想起她肩膀上的那处疤痕。


    他的眸色渐暗。


    “商行樾,商行樾,”


    远处跑过来一个人影,扯着嗓子大声叫他的名字。


    汪年还在和许哲感慨幸亏队伍里有两个会做饭的人。


    郑淮舟喘着粗气跑到他们面前,神色焦急异常。


    “商行樾呢?”他的气息不稳。


    “厨房。”汪年伸手指了下院子里的那间小屋。


    郑淮舟的手机嗡嗡地振动起来,他拿出来接了。


    厨房里的人出来了,汪年和许哲的眼睛亮了亮,都直勾勾地盯着温清梧手里的那盘菜。


    “好饿啊,我从中午到现在还没吃饭。”汪年状作无意地感慨。


    “是啊。”许哲也附和着。


    几道菜都做完了,就等着上桌。


    温清梧听明白了他们话里的催促,快着脚步走向餐桌。


    商行樾拿着那盘简易小凉菜从厨房里出来。


    刚出门就注意到了那个碍眼的身影。


    骤然靠近的陌生气息,刮蹭过自己的肩膀,那人来势汹汹地撞过来,身上带着难解的戾气。


    他的力气很大,原本平行的手臂被撞歪,手里脱了力气。


    温清梧下意识地想要惊呼出口,但还是压抑下去。


    一只手搭在盘子的另一侧壁沿。


    冰凉的手臂相贴,他替她稳住了身形。


    她和商行樾间分明隔了很远的距离,他身上的清洌还是包裹着她。


    “做事别这么莽撞。”


    他脸上的神色没有变化,开口的话语却冷若冰霜。


    郑淮舟正大口喘着气,似乎被气得不轻。


    他伸出手指着温清梧,“南毓不见了,她哥哥也参加了这次实习,我想一切不必多说,自然清楚。”


    他眼底的愤恨藏不住,指着温清梧的鼻子想要破口大骂。


    身前的女生没说话,乌黑的发尾乖巧地垂着。


    可是脆弱的肩胛骨却细微地发着颤。


    商行樾抬手,拨开郑淮舟那只没有分寸的手。


    “别太过分。”他漠然地俯视着郑淮舟,眼里是他没见过的厌恶和疏离。


    天色很暗,乌云遮住了大半的月亮。


    郑淮舟抬头看了眼天色,明白商行樾现在就是想护着温清梧。


    他不想再纠缠,和她半鞠了躬,“我的错,是我没礼貌。但现在算我求你,陪我去找南毓。”


    “你在这里等我,别参与这件事。”商行樾温声叮嘱了几句,跟着郑淮舟走了。


    剩下几个人议论了几句刚才的八卦,围到桌前大快朵颐起来。


    郑南毓失踪了。


    温清梧在脑海里又过了一遍刚才郑淮舟的话。


    她放心不下。


    她了解温辰耀的性格,做事狠厉又不留退路。


    在柳城那会若是邱淑月不阻拦,她可能早就被打残了。


    思虑间她出了院子,站在礼堂前的那个分岔路口前。


    小路前出现了个人影,她抬头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动作利落地踩着梯子躲到谷堆后。


    那个人影渐渐走近,甚至不用靠近,凭借着走路的姿势她都能认清来人。


    温辰耀。


    他压着火气,黑色格子外套的袖子被刮坏了,露出里面渗着血的皮肤。


    他似乎很急切,上台阶的时候差点踩空了,高大的身形晃了一瞬。


    温清梧皱眉思索了一会,还是沿着他来的那条路跟上去。


    林立的树木耸向云端,横亘交错的枝条偶尔划过衣领。


    手机的光亮照着一小片光秃秃的土地,温清梧沿着崎岖的山路快步前行。


    山里的夜晚风凉,吹到面颊上带来清冽的冷意。


    温清梧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这条路似乎很长,走了许久也看不到尽头,园区内的安全有保证,但她不敢一个人贸然走进那片阴森的树林。


    她按动手机找到和商行樾的聊天框,想告诉他这个消息。


    脚下似乎踩到了东西,很闷的一声响。


    她弯腰去看,手机屏幕碎裂,像是一朵炸开的水晶花。


    女款手机壳,油画里少女提着芭蕾舞裙优雅地起舞。


    温清梧才发现这条小路处在小山坡上,边缘处的土地有着异样的划痕。


    山坡下面,会不会有人。


    想法一旦出现,就会被证实。


    她大着胆子握着手机向下照去,半坡上丛生的树枝遮挡住视线,黑压压地看不清。


    她垂眸看了一会,向远处看去,路的尽头坡度不大,或许可以尝试着爬下去。


    下坡的路不好走,怪石嶙峋,她没注意摔了一跤,顺着流沙滑下去。


    大腿处传来刺痛的磨砺感,她没在意。


    手机灯光照亮了角落得一遇,她看到脏兮兮的裙摆。


    那缕光太过刺眼,郑南毓下意识抬手挡住了眼睛。


    但被人发现的喜悦还是战胜了恐惧。


    她抬眼看去。


    温清梧。


    原本温热的心脏在一瞬间骤然变冷,如坠冰窟。


    她知道因为自己温清梧在学校受了不少委屈,现在她意外失足从山坡坠落,发生的一切都能找到理由。


    如果她伺机报复…


    如果。


    她的手摸索着土地上的沙砾,摸到自己掉落在一旁的铁质发卡。


    她现在无力逃脱,却也能给温清梧造成不小的伤害。


    温清梧虽然清瘦,但靠近的身影却像漫天的阴霾笼罩住自己。


    郑南毓握着发卡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她会怎么做,扼住自己的喉咙,或是拍下她狼狈的照片。


    她无从得知。


    “上来,我带你出去。”


    意料之外的,发顶传来的声音清冽又心疼。


    耳边的风声猎猎作响,她堪堪抬头看到那弯清月。


    柔和软白的月光在地面留下小片光晕。


    有人闯进这片月光,温柔的眉眼里担忧又无奈。


    她弯下腰,脆弱的肩胛骨撑起短袖布料的褶皱,纤薄的背脊下沉。


    心脏酥麻地在胸腔里乱撞。


    她望进她悲悯的眼里。


    那颗在黑暗里肆意生长的恨意被微凉的草木包裹。


    郑南毓恍然发现,她从来都不讨厌她。


    山里起了雾,迷蒙地遮挡住视线。


    身上的疼痛盖过了其他感官,郑南毓放松了警惕,紧紧地贴住她的背脊。


    “温清梧,你怎么找到我的?”


    困意席卷大脑,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高空坠落引起的连锁反应,所以不敢轻易入睡,哑着声音问温清梧。


    “碰巧看到我哥从这条小路走出来。”温清梧淡淡地解释着。


    这样荒诞的理由,大概她也不会相信。


    郑南毓垂着眼,看着她露出那截细白的脖颈,山里蚊虫多,那里已经被咬红了一片。


    “我现在头特别疼,是不是摔坏了脑袋?”剧烈的眩晕感缠绕着神经,郑南毓握着她衣领的手收得更紧。


    温清梧的身体停顿了一下。


    她握着她双腿的手默默收紧,加快了脚步。


    “不确定,所以不要睡过去。”她捏了捏她的小臂,想要唤醒她的意识。


    冰凉的温度隔着衣料传到皮肤,郑南毓的意识总算清醒了些许,垂着眼睛看她。


    “那你和我说说话。”她的声音细软,低低地带了几分撒娇的味道。


    肩上的重量不算太重,走在山路上却难免觉得压力。


    但她还是温着声音和她说话。


    “知道他是坏人,为什么还和他见面。”


    微风吹动模糊的树影,遮挡住暖白的月光。


    郑南毓的注意被她的话吸引过去。


    “知道他是霸凌者,为什么还愿意做他的跟班呢?”


    质问的话刚说出口,她才发觉这样没分寸。


    温清梧没有说话。


    郑南毓也看不见她的表情。


    “他说手上有我的私密照,威胁我出来见面。”她趴在温清梧的肩膀上闷闷地出声解释。


    私密照,脑海里的裙底照片闪过一瞬。


    温清梧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瑟缩,连带着指尖传递无法控制的酥麻。


    她想伸手抚上心口,刚松了力气才发现还背着人。


    “很冷吗,你怎么在发抖?”郑南毓察觉到她细微地抖动。


    她伸手想要去探探她额头的温度。


    横亘的荆棘刮过发顶的碎发,身前的女生弯下腰身,带她走出黑暗。


    “所以我那会抢了他的手机,在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跑掉了,边跑边修改了长亮模式,可惜刚点开相册,就从山坡上摔下来了。”她继续说着当时的情景。


    “我还没来得及检查,到底有没有我的照片。”她有些心灰意冷。


    “他骗你的,他没有你的照片。”


    郑南毓诧异地眨了眨眼,“真的?”


    “真的。下次他再威胁你的时候,也不要害怕。”


    她的声音清透,在空荡无人的小路上带着回音,郑南毓才发现,她竟然莫名地会让她感到心安。


    漆黑的树林走到尽头,她抬眼,小路尽头,有人高举着手机灯光照亮了视野。


    她看到郑淮舟向她跑来。


    他脸上的焦急无处消解,径直地走到温清梧面前,伸手想要拉过自己的妹妹。


    “她胳膊受伤了,小心。”温清梧小声地出言提醒。


    郑淮舟怔怔地看了她一眼,她的袖口被划坏了,头发也变得凌乱不堪,有几片残败的树叶还残留在她的发顶。


    她扶着郑南毓的身体放平在担架,似乎全然不记得原本他的恶语相加。


    “你怎么就确定她不是霸凌的人,不过是现在会演戏了而已。”


    “我为她担保,你的火气撒给我,别到她面前发疯。”


    他想起参加展会那天,秋莱走丢了,商行樾留给他的那句话。


    他很少见商行樾发火,“担保”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显得怪异。


    他们算是发小,但是商行樾十二岁那年跟随他父母的考古队去了北方,一年后才回来。


    他和从前并无太大差别,依旧寡言少语,只是没了小时候的骄傲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