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第 101 章

作品:《见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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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照一中,校道上空荡荡的,张期期一行人回到学校时已经是下午第一节课了。


    曾培双手背在身后,巡视着教室内正在刷语文试卷的学生,中午发生的事情教导主任已经告知过他了。再次发生这种事情,他忧愁不已。


    “曾老师……我们回来了。”周嘉先站在门外道。


    曾培闻言,立刻转头望过去,他的视线在他们几人的脸上扫过,见他们都神色平淡,他心里松了一口气,看起来还好还好……


    “进来吧。你们的试卷放在桌面上了,这节课是你们自由答题。”


    ……


    教室内的同学闻声,也下意识陆陆续续地望过去,只是看了一眼之后他们便神色自然地收回视线,继续答题。


    陈恕走进教室,站在了讲台上,他抿了抿唇,“今天中午的事谢谢大家。”


    安静的教室里,少年虽然声音低沉,但重点一班的同学都听到了,他们抬眸看过去,陈恕在讲台上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恕直起身子的时候,视线撞上讲台下眉眼带笑的同学们,他们虽然没有说话,但眼底的温和和鼓励流露了出来,陈恕心一暖,再次道:“真的……谢谢大家。”


    曾培也笑了,“好了,把试卷做完吧。这事过去了……”


    *


    窗外树影摇曳,微风吹过,满树的树冠发出微弱的沙沙声。


    张期期看着只做了几道题的语文试卷,神情低落,杂乱的思绪齐齐涌现在她的脑海里,理不清,剪不断。


    下午第二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曾培脚步匆匆地走出教室之后,张期期将黑色水笔随手一丢,摸出手机攥在手心起身走了出去。


    下午的大课间,有20分钟的下课休息时间。她想找个安静、没人的地方好好想一想,再给妈妈打个电话。


    学校图书馆是两个圆柱形的建筑交缠在一起,一栋两层,一栋四层,两层建筑的顶层是个半圆形的天台,高大的榕树树冠仿佛遮天蔽日一样将天台完全盖住了,洒下一整片的阴凉。


    张期期正准备拐个弯走入半圆形的天台,脚步却突然一滞,天台上已经站着个身形清瘦的男生,对方背对着她,微微垂着头正在听电话。


    ……有人了?算了,换个地方吧。张期期收回视线,准备离开。


    “今天陈恕这件事啊……新闻想写到什么程度啊?唔……我希望标题和内容具有争议性一点,足够吸引大众眼球,这件事我希望尽可能地让大众知晓。”


    【不太好吧……我们会被追究的。】


    男生换了个姿势,小臂自然放松地放在天台的围栏上,“追究?嗤——你们这么大的公司还怕被追究,怕被追究?我告诉你们这件事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拒绝这个报道,不就是看中了这件事的争议度吗?嗯……就这样吧。”


    ……


    曾逸飞挂断了电话,嘴角绷直,他看着手机里偷拍到的陈恕的照片,低声喃喃道:“哥哥……赶紧离开京照市吧。其实……我也不想这么做的,但没办法,这件事对你对我都好。以后……你会理解的吧?”


    他欲离开,转身的瞬间便见张期期悄无声息地站在他的身后,他瞳孔皱缩,脸上露出极度慌张的神情。


    她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又听到了多少?


    这两个疑问才刚闪过他的脑海,他的视线就落在屏幕亮着的手机上,上面是……正在录音……


    “删掉。”曾逸飞沉声道。


    张期期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将手机收起来,“你是陈最。”她肯定道。


    曾逸飞闻言,脸色顿时变得阴郁起来,“你想怎么样?是告诉陈恕,我是他的弟弟吗?”


    “是该我问你,你想怎么样?你想逼陈恕离开京照市?为什么?”


    她想到陈恕每到一个地方就在该地的街头巷口张贴寻人启事,想到陈恕明明光助学金和奖金就能够养活自己了,但却为了在各大付费网站首页刊登陈最的寻人启事,而不断地兼职着,想到陈恕明明觉得希望不大,却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等待着弟弟……


    而他的弟弟呢?明明认出来陈恕了,明明和陈恕咫尺之近,却不愿意认他,不愿意就算了,还利用媒体记者在众人眼前狠狠揭起他的伤疤,就为了逼他离开……


    张期期越想越愤怒,她为陈恕感到不值,他的弟弟就是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你知道吗?陈恕从来没有放弃过找你……”


    “找我?”曾逸飞露出愤懑的眼神,“找我干什么?找我回去受苦吗?陈岩是个什么东西你也清楚,一切早就回不去了,我和他各自过好自己的生活不就行了吗?执着于过去干什么?有意义吗?”


    “你在说什么?”张期期瞪大双眼,“你过得好,陈恕只会高兴,他怎么可能破坏你现在的生活!他只是想知道找到你,你过得好,他不会打扰,你过得不好,他就算是拼尽一切,都会当好一负责任的哥哥。”


    “他的存在就是在打破我现在美好的生活!!他的存在就是我过去耻辱生活的罪证!!他的存在只会让陈岩缠上我!!”曾逸飞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张期期怒极反笑,眼里满是嘲讽,“你不配,你不配是陈恕的弟弟。”


    曾逸飞神色阴沉,再次道:“删掉!”


    “删掉可以,你现在立刻打电话给刚才的人,停止他们接下来关于陈恕的报道。”张期期警惕地盯着对方。


    曾逸飞扯了扯嘴角,一步步走向张期期,“这里就我和你,你以为你能跑得了?”他伸手欲抢张期期手里的手机。


    “你放开我——不然我要动手了?”张期期冷声喊道。


    ……


    “逸飞。”


    这熟悉的声音……曾逸飞顿时僵在原地,头皮发麻,心如擂鼓,他缓缓松手抬眸望过去,只见从内部图书馆走到天台的通道口处站着他的养父曾培,以及……养父身旁微微垂着眸的陈恕。


    “爸……你、你们……”他嘴唇轻启,瓮声道。


    张期期赶紧攥着手机,转过身,视线里出现少年清瘦的身形,他垂着眼帘遮住了眼底的情绪,“陈恕……我……”


    一阵风吹过,头顶的树冠晃动,斑驳的光影在地面上跳跃着,而天台上气氛沉凝。


    曾培怎么也没想到他只是赶来图书馆拿一下学校发下来的重要文件而已,怎么就……他的目光落在十年精心爱护的儿子上,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和妻子心兰居然将孩子养成这样?自私、狠心,薄情。


    他转过身看着陈恕,眼神恳切又惭愧,“对不起,陈恕。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是我这个当爸爸的错……”


    曾逸飞慌张道:“爸……爸!不,不是你的问题。”


    见曾培对他的话无动于衷,曾逸飞意识到这件事的关键点在陈恕身上,他这才看向陈恕,“陈恕……不关我爸爸的事,都是我做的,对不起……”


    陈恕抬眸,眼神平静淡漠,即便汹涌的情绪在他的心间嘶吼着,他径直走到张期期的身边,握住她的手腕,“期期,我们走吧。”


    张期期看了一眼曾家父子,点头道:“好。”


    陈恕牵着张期期走出几步后,突然停住脚步,他背对着他们道,“陈最,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唯一对不起的人是妈妈。”


    ……


    骄阳烘烤着大地,沥青校道上发出难闻的怪味。


    走出图书馆一段道路后,张期期突然扯住了一路上埋着头,抿着唇,一言不发一直往前走的陈恕,“陈恕……走慢点。”


    陈恕一顿,回过神来,眼含抱歉地看向张期期,他笑了笑,低声道:“不好意思啊,期期,我……”


    “停,不想笑就别笑。”


    陈恕的嘴角顿时耷拉了下来,“被你看出来了。”他看着远处湛蓝的天际,极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心绪,“我只是不能理解,他不认我没关系,但是……他明明知道上瑶村那些人一直在造我们妈妈的谣言,说她是跟别人跑了,他明明记得这一切,却不肯站出来为妈妈澄清。”


    “我很难过,期期。”陈恕垂眸,死死攥着自己的手心。


    张期期将少年按着坐在树荫下的长石椅子上,她伸手将少年拥入怀中,看着因为坐着所以矮了她一大截的少年,她低声道:“陈最没帮你妈妈澄清,但你帮你妈妈澄清了啊。我们要求不了别人,便只能要求自己,你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


    少女柔软的腰腹间沁出清爽的清香,幽幽缠绕在他的心头,心中那些难言压制的不平最终缓缓平息下来。


    “嗯。”陈恕嗡声道,“小、陈最他过得好,以后我也不用再挂念他了,曾老师是很好的人。我妈妈也会放心了……”


    ……


    另一边——


    天台上,沉默在曾培父子之间漫延着,好半响,曾逸飞终于忍受不了这种奇怪的氛围,他嘴唇动了动,声音低下,哀求道:“爸……”


    曾培从没有哪一刻觉得如此疲惫,他自认为自己在教学上颇有成绩,他教出了一个又一个优秀的学生,但他的孩子呢,他十年精心教导的孩子呢……却养成了这幅让他陌生的模样。


    他甚至欺骗他和妻子,故意给他和妻子造成误导,使得他们以为他完全不记得过去了……


    对待亲哥哥陈恕,他也这般狠心,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他不是不知道陈恕过着什么样的日子,这么可怜的孩子,作为陈恕弟弟的他居然能狠得下心肠。


    曾培心累不已,他完全不想说话,但思及媒体记者准备报道陈恕的事,他还是绷着脸,沉声道:“现在立刻马上打电话给对方,打消对方报道陈恕的事。”


    “好。我现在就打,爸,你别生气。”


    “先打电话。”


    “哦……哦、好。我这就打。”


    曾逸飞拨打了电话,电话响了一声,对方立刻就接了起来。曾培见状,立刻走过去,接过手机打开了外放。


    曾逸飞慌慌张张、三言两语讲了撤销对陈恕报道的事,对面声音充满了不悦,【不是,你在搞什么?溜我们吗?这件事不可能,我们今天可是出了外勤,难道让我们白做工吗?】


    曾逸飞着急道,“我给了你们钱的啊。”


    曾培眉心皱起,出声道:“我是曾逸飞的父亲,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至于你们所谓的误工费,我来支付,报道就撤销吧,如何?不答应的话,我们法庭见。”


    对面一阵长久的沉默,最终他们道:【行,那你得支付我们的误工费。】


    “好。”曾培不是不知道对方这是在讹钱,但是这也是目前最快最有效率解决问题的方式,他不在乎这一点钱,而且……


    他内心叹了口气,而且他毕竟是逸飞的爸爸,就当他在替儿子赎罪吧。


    电话挂断,曾培眼神复杂,“为什么这么做?就算你不想认陈恕,不认就是了,为什么要逼他离开?”


    光影摇曳,夏风带着燥热的气息吹拂而过,浑身散发着低迷气息的少年在他的养父面前交代了他所有的心思。


    他怕他再不坦白,他爸爸会更加生气,会不会就不要他了……他不敢赌。


    曾培眼神复杂,“所以……是超忆症让你记住了一切?”他以前只是以为这孩子记性好、聪明而已,没料到居然是超忆症。


    超忆症,他略有了解,大量信息很容易会让大脑超负荷工作,这无论对身体还是心理都是极为损耗的。


    思及此,曾培到底难以再绷着脸对他,“以后身体或者精神上难受可以和爸妈说,我们去医院看看有没有能缓解的药。”


    “爸!”曾逸飞惊喜道,他不敢相信,养父就这么原谅了他吗?


    曾培哼了一声,“以后有什么事坦白告诉爸爸妈妈,我们既然领养了你,无论怎么样,我们都是你的父母,会帮你解决任何事情,你要相信我们。”


    “爸……”曾逸飞面色羞愧。


    “还有,如果陈恕愿意见你,你就去道歉,如果他不愿意见你,那就……那就算了……”


    “好。”


    ……


    傍晚的天幕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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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赤红的火烧云,夕阳的光影跳跃在车窗外高低错落的建筑上,张期期坐在公交车上,攥着膝盖上书包的背带。


    放学后,她和曾老师请了晚上晚自修的假。


    随着公交车越来越靠近市中心医院,回想起父母感情之间的破裂,她的心绪愈渐难平。


    病房外,张期期满眼泪水地听着病房内父母的互相指责,每一句指责都仿佛刀子一样割着她的心口。


    “你凭什么不愿意离婚,出轨的是你。”


    “现在正是张家企业涉及其他行业的关键时期,离婚会影响张家企业的。”张世明焦头烂额,忍着抽痛的额角,“和风,我们没到离婚的程度,这些年来我对你好不好,你难道不知道吗?”


    “还有……离婚了,我们期期呢?你连期期都不要了吗?就一心想跟着张洁莉那个女人去英国吗?”


    张期期凝神屏气,指尖微微颤抖,此刻的她仿佛待宰的羔羊一样只能由父母来决定她的未来。


    戚和风眼眸微垂,她已经错过了十几年的时间,十几年啊,这十几年她究竟在为谁而活。当镜花水月的恩爱生活被现实利益的刀刃狠狠划破,十几年来的她仿佛成为了笑话。


    不甘和怨愤在她的心中嘶吼着,她难以面对如此狼狈不堪的自己,这一刻,她不免连自己的女儿都迁怒起来。


    看着张世明说起女儿期期时,胜券在握,仿佛她会为此妥协时的神情,她就忍不住戾气丛生,“你们父女俩要耗着我到什么时候?期期我不要了,你休想让我妥协,绝不可能。”


    “明天我就出院了,后天我会和洁莉出发去英国,现在……”戚和风下巴微微抬了抬,指了指桌面上的离婚协议,“……把离婚协议签了,我可以暂时不向外界透露我们离婚的事情。”


    “和风……”


    “如果你不签,我立刻向外界透露你出轨的事。”戚和风冷声道。


    “和风,你想一想期期……期期她……”张世明沉声道。


    戚和风脑海中的弦突然崩断了,她声音尖锐,撕心裂肺般喊道:“我都说了我不要她了,不要她了!你提她做什么,我是不会改变我的决定的。”


    ……


    「……期期我不要了……」


    「我都说了我不要她了……不要她了……」


    这一刻,张期期觉得世界仿佛在高速地旋转着,置身其中的她被离心力甩着撞在了现实的墙壁上,浑身都在叫嚣着疼痛,喉咙间的哽咽让她止不住地呼吸困难,她嘴唇微张,用力地呼吸着。


    她扶着墙壁,踉跄着离开了。


    天边最后一缕霞光散尽,月上梢头,皎洁的月光透过树梢洒在斑驳的银白。


    张期期抱着书包坐在住院部后面花园的长椅上,昏黄的灯光下树影绰绰,小道上时不时有陪护推着病人出来散步,聊天声隐隐约约地传过来。


    “期期?你怎么在这?”张洁莉诧异地望着坐在长石椅的张期期,“你什么时候来的?你妈妈在等你呢?”


    张期期愣了下,诺诺道:“我……我就坐坐。”


    张洁莉看了她一眼,眼神中闪过了然,这个年纪的孩子大概还无法接受骤然破碎的家庭吧,她伸手摸了摸张期期的发顶,眼里闪过歉意,要怪只能怪她爸爸张世明了,她永远站在小风这边,哪怕她确实有些心疼期期这孩子。


    “走吧。”


    “嗯。”


    深幽的小道上,张洁莉笑着道:“还没吃吧?我打包了两份餐食,有你爱吃的馄饨。”


    “张阿姨,你怎么知道我爱吃馄饨?”


    “你妈妈说的啊,她说你晚上会过来,应该还没吃饭,让我也给你打一份。”


    *


    病房内。


    张期期跟着张洁莉回来时,病房内已经没有她爸张世明的身影,她目光从桌面上掠过,桌面上也没有了那张离婚协议。


    她不知道她爸妈是否已经达成了协议……


    张洁莉和戚和风聊了一会儿之后,便离开了。


    戚和风微微皱了皱眉头,“怎么了?期期,今天晚上怎么这么安静?”


    张期期攥了攥手心,疼痛让她混沌的思绪稍微清醒了一些,她笑了笑,“没事,可能是上了一天的课有点累了。”


    戚和风顿了顿,女儿心虚时的小动作,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想或许是突然知道父母感情破裂,情绪不好吧,但这件事她没办法安慰她,只能她自己慢慢接受了……


    “期期……”戚和风微垂着的眼眸闪过挣扎,但当她望向张期期时,眼里的挣扎已经散去,双眸发亮,闪烁着别样的神采。


    望着这样的妈妈,张期期一滞。


    “期期……我和你爸爸离婚了,后天妈妈会和你张阿姨去英国。期期……你能理解妈妈的,对吧?”


    病房内的窗户开着,夜晚的风吹进来,带着微微的凉意,好半响,张期期咬着牙,狠狠点头,“嗯。妈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我都可以的。”


    心底泛上酸涩,戚和风向张期期招了招手,张期期缓缓走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戚和风紧紧握住她的手,“期期,谢谢你能理解妈妈。”


    四十出头的女人面容依旧美丽,但岁月还是在她的眼底留下了疲倦,然而当她望向窗外,仿佛在透过时光看向遥远的过去时,她眼底重新绽放了勃勃的生机。


    “期期……妈妈浪费了那么多年的时间才终于明白,前途、梦想这些深深刻在你心中的东西远比身外的一切来得更重要,镜花水月般的情感终会消散,只有你最盼望、渴望的东西才能带你去更好的未来,才能让你永不后悔。”


    “以妈妈当年的心智和阅历,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其实并不意外,或许再来一次,当年的我依旧会这么做,但好在妈妈还有勇气重新来过。”


    “……期期,你呢?妈妈记得你喜欢画画吧?期期,好好考虑考虑接下来的道路,不要考虑家庭、父母、朋友,问问你自己的心,问问你心底最深切的渴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