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异地同思

作品:《她也不想欺君

    轻纱摇曳,四角亭内的石墩上,梁温端坐着。


    浓浓夜色上涌,廊下裙摆微动,悬垂于地面的灯笼透出暖暖的光,一路行至四角亭下。


    丫鬟打着灯,臂弯里放着貂毛裘衣,透着薄薄的轻纱看向亭下的背影:“娘子,起风了,奴给您拿了披风。”


    淡淡的一声嗯,梁温没动,手支着下颌,也不知看向何处。


    丫鬟上前,将灯笼放在台阶下,给梁温披上并系好。


    “你叫什么?”


    “奴名秋霜。”秋霜退到她身侧守着。


    梁温站起身:“倒是与这景相衬。”


    秋霜瞧着十五六岁的俏模样,脸颊还是圆润润的,一双杏眼细眉温温顺顺的,细皮嫩肉,头上簪着珠花。


    “娘子,苏少卿来了,在偏房等你。”说罢,秋霜便要搀扶着她。


    梁温微微侧身,拿起拐杖杵着:“你为我打灯即可。”


    秋霜颔首,拾起灯笼走在梁温身侧。


    屋内已经续上火盆,银丝炭烧得通红,苏瞿白手放在肩上按着。


    梁温一进来就注意到,那里正是被箭射穿的地方。


    她关切的问了句:“换药了吗?”


    “嗯,才换过。”


    苏瞿白来此是为了告知她幽州近况以及她祖母的事,知道她心中焦急,他也不再绕弯子。


    “据探子来报,幽州戒严了。梁老夫人一直被孙磊的人盯着,明面上说是护着她的安危,实际上是被幽禁了。县衙一众人等,全都被孙磊关进了牢狱中,目前没有伤亡。”


    梁温收紧手,掌心攥着那颗仅剩的佛珠:“你们打算何时行动?”


    “三日后。常瞑河已经集结了人手混入幽州,先将县衙的守卫换一番,届时他们会制造一场混乱,我和常瞑河会暗中通过你院中的地道将人带走。到时幽州与河东的交接之处会派人接手。”


    “好,多谢苏少卿,也替我向常节度使表达谢意。”


    苏瞿白拿过旁边的凳子,梁温顺着坐下。


    “时间太短,拿不出什么万全之策。但你祖母,我一定给你接回来。”苏瞿白看着她泛红的指尖,起身将火盆端近一些。


    梁温感受到身侧的暖意,垂下眸不语。


    这已经很好了,若是没有他们,单单靠梁温,想从铁桶一般的幽州将人救出简直是痴人说梦。


    不说别的,就她这条残腿都是累赘。


    “常瞑河还在书房等我,你早早歇下,别把身子拖垮了。”


    苏瞿白见梁温今日时常失神,削瘦的脸颊看不见往日红润。


    兴许是怕她不听,又道:“待你祖母回来,她该心疼了。”


    梁温抬眼看他:“我会的。”


    炭盆里时不时有火星迸溅,发出嘎吱一声。


    苏瞿白走人,梁温想了想还是起身相送,一路将他送出院中。


    秋霜一直在旁边跟着打灯,就在梁温转身要回去时,与拐角冲出来的身影撞上。


    秋霜吓的将灯笼扔在地上,赶忙扶住她。


    与灯笼一同坠在地上的是灰袄的小厮和他手中的鸟笼,鸟笼不禁摔,底盘掉落在地上咕噜几圈,里面的灰鸽正要跑就被小厮一把攥住藏进怀中。


    秋霜扶稳梁温查看一番见没什么事便蹙着眉骂道:“从哪冒出来个瞎眼的,行事莽莽撞撞还冲撞了贵人,要是管事知道了定会扒你一层皮去。没个这样做事的,长了双眼睛是用来供着的。”


    灰袄小厮忙跪地告饶,怀中的灰鸽却护的禁:“是奴瞎了眼。”


    秋霜不依不饶,红润的小嘴淬了毒了似的:“当然是你瞎了眼,两条腿不要就锯了,哪的搁这儿碍事。”


    她这一通话说得,梁温偏头看她倒是新奇。


    “行了,让他走吧。”梁温懒得计较这些,她腿被撞的有些疼,此时寒风朔朔,冻的身子都有些僵了。


    “还不走。”秋霜见他不动,作势要上前踹他,灰袄小厮连滚带爬的走了。


    两人的背后,灰袄小厮暗中偷窥了几眼,忙抱着灰鸽走了。


    “娘子别见怪,那个小厮是专门为郎主饲养信鸽的,平日不怎么在外走动。今日也不知怎的,这般着急,还冲撞了您。”秋霜也不是个真心狠的,将人吓跑后又为他开脱起来。


    梁温多问了两句:“这府上的信鸽都由他一人饲养?”


    “是,他看起来虽然矮矮小小其貌不扬,可一手饲鸟的本领别人还真学不来。府上的信鸽被他养的溜光水滑的,平日里最听他的话。”


    梁温嗯了一声,回了院子。


    天才破晓,梁温在门口送别苏瞿白和常瞑河。


    天色呈蓝灰,夹杂着一点白,阴阴的。


    几人没再多言,苏瞿白和常瞑河跨马而上,握紧缰绳,夹着马腹就走了,身后数十位常服挂刀护卫紧随左右。


    梁温看了许久,长街上人影渐密,她才堪堪收回视线。


    转身时眼角余光看到蓝灰的天划过一道灰影,待她细细看去却没看到什么。


    她停在原地,眉头微蹙。


    应当是最近忧思过虑,眼前都莫名出现残影了。


    梁温才踏进府门,太子身边的侍从便迎上来:“县令,殿下找您。”


    “走吧。”梁温一瘸一拐的往主院赶去。


    院中依旧和梁温见过的那样,数不清的护卫守着。


    李恪身穿大氅坐在院中石桌前,石桌上放着一盘残棋,他的手里还执着黑子。


    梁温行礼起身后粗略扫了眼,白子要输了。


    “会下棋吗?”李恪丝毫没有看她,专注的看向棋局。


    梁温看向那盘棋:“略懂。”


    李恪懒散的将指尖的黑子扔回棋娄里:“看出什么了?”


    “白子要输了。”梁温顺着他往下说。


    李恪这才看她:“能瞧出来可不像是略懂啊?”


    梁温不接话,李恪也没打算让她开口:“这局残棋是我与苏瞿白一同下的,他还没下完就走了,怪不尽兴的,如今你来了,便替他下完吧。”


    院中偶有落叶飘下,天更阴了。


    梁温坐在李恪对面,身旁的秋霜将拐杖拿走。


    她拿起一颗白子落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李恪看她下的这个位子格外有意思,不像是深思熟虑才放下,更像是随意的放。


    “认真点,若是你赢了,孤许你一个承诺。”


    李恪随口一句,梁温却上了心,认真了几分:“殿下说的可是真的?”


    “孤说过的话从不收回。”李恪落下一子将白子又吞杀掉,在他看来,梁温根本赢不了。


    这局棋,白子必输。


    梁温又问了一遍:“无论何种方式,只要赢了就可以是吗?”


    李恪轻笑一声,这棋无论怎么下都不可能赢了。世上哪来那么多绝处逢生,逆转时局。


    他笃定的点头:“没错。”


    梁温也笑了,近些日来她头一次笑。


    李恪看好戏一样看着她,却见梁温并没从棋篓里拿出棋子,而是用手指将棋盘上的黑子一一拿走。


    “呵。”李恪看笑了,这确实是他没想到的。


    梁温毫不谦卑道:“殿下,结局已定。”


    李恪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梁温多问那一句的含义。


    “谁教你这么下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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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扔掉手里的黑子,向前俯身,一双眼有些发利。


    “没人教臣。只是臣的祖母说过,永远不要把自己困住,若是被困住了,不论用什么法子,都要为自己杀出一条路来。”梁温也同样看去,丝毫不惧。


    李恪定定的看着她,随后站起身来:“你的祖母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孤说过,但凡开口从不收回。这次算你赢了,好好想想你想要什么,想到了告诉孤。”李恪揉了揉手腕,又抬眼看了眼灰蒙蒙的天:“这天可不太好。”


    话落,他便往里屋去了。


    梁温只身留在院中,秋霜拿来她的拐杖。


    梁温缓缓叹气,将棋盘上的棋子捡回棋篓,随后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柔软的皮毛蹭过她的脖颈,更加衬得她肤色欺寒赛雪。若是脸颊上在有些肉,就像是高门府中养出来的贵公子。


    不,若是换上襦裙,就是高门贵女。


    她的行止间依旧缓慢,才掠过府上的小花园,天地间便有簌簌雪花飘落。


    细碎的雪才落在地上便化了去,梁温停下,伸出手掌。


    一片都接不住,没有雪花愿意落在她手上。


    下雪了,她想。


    这是她来之后的第一场雪。


    不大,纷纷扬扬的,好漂亮。


    应该再大些,最好将天地裹上,将那些腌臜、不堪、污浊通通掩盖,然后随着雪化时一齐流掉。


    梁温才想将指尖收回,便有一粒雪要落在她掌心,可惜,过堂风吹过,那粒雪飘走了。


    她的视线紧紧追着,直到再也找不到。


    会吹到他那里吗?


    这过堂风吹的久,吹的远。


    朔朔寒风刺骨,苏瞿白的眼睫上落下一粒雪,随后便化成了水。


    马背颠簸,那滴水珠终是坠落。


    “下雪了。”


    将自己遮的严严实实的常瞑河有些兴味的伸出手:“这样好的景就应该备上火盆和清酒,好好畅饮一番。”


    空旷的原野上,枯树上还有些没掉的叶子,焦黄的土地被黑沉的天映的发青。


    苏瞿白手上缠了布条,面上覆了面巾,只露出俊逸的眉眼来。


    他勒住缰绳,马蹄上扬,嘶鸣声响彻天地。


    他横腿下马,走到一棵枯树后坐下,敞开胸膛,绑着的布条透出血迹。


    苏瞿白垂着眸子把脏了的布条扯下,将药粉洒在肩上的伤口。


    跟着的数十人照做,同样勒紧缰绳下马。


    常瞑河舒展臂膀:“先用干粮,歇会儿咱们再走。”


    随后晃晃悠悠来到苏瞿白面前,倚靠着树,肩头上落了些雪。


    “你这又是何必呢?本来身上就带着伤,还骑得飞快,你这伤口不崩谁崩。”


    苏瞿白没搭理他,任由他碎碎念。


    利落的将自己伤口处理好,将怀中包着的干粮扔给他。


    他留了一块,冷硬的很。


    常瞑河见他不搭理,顺势坐下来,咬了口干硬的饼,好奇开口:“殿下今早找你干嘛啊?”


    苏瞿白停下,沉默一瞬:“找我下棋。”


    常瞑河显然不信:“为什么找你不找我?”


    苏瞿白嗤笑一声:“你不知道为什么?”


    常瞑河闭嘴了,他的发言真的很可恶。


    他确实是个臭棋篓子,朝廷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但常瞑河偏偏就喜欢。


    不能说他喜欢下棋,而是一切附庸风雅、风花雪月的事物他都喜欢。


    耳边只有呼啸的风,苏瞿白支着腿看向远方,眼眸黑沉沉的,氤氲着墨色。


    她那里下雪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