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老师

作品:《着意过今春

    《着意过今春》全本免费阅读


    这天日课与杨宗道昨日所说不同,他没有讨论庶政,而是谈起了春秋时期的一个故事。


    “智氏当时为晋国的六卿之一,智宣子作为智氏一族的族长,选择自己的次子智瑶作为继承人。族人智果认为智瑶徒有才能而无仁义,不是继承者的最佳人选,但智宣子没有采纳智果的谏言。智瑶继位后,自恃位列四卿之首,率韩、魏两家攻打与自己结怨的赵氏,最后他反因过去多行不仁之事而被韩、赵、魏三卿灭族。”


    杨宗道说完,环视着众人说:“你们可知其中道理?”


    林德盛致仕,李子璆入阁,在朝官员心中皆知其中关联,所以杨宗道提起的这个故事,在座的庶吉士都猜测出他是意有所指,但这是皇帝的决定,为人臣子的他们不敢妄加议论。


    见无人敢言,杨宗道笑道:“你们放心,今日我们只论道,不论其他,陛下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于你们。”


    他昨日无眠,于是手疏千余言以劝谏皇帝,如今奏疏应已送至皇帝处。


    他回忆昨日与皇帝谈话一事,颇感后悔,他虽为臣,但亦为帝王师,本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昨日那番默然不语实属不该。


    只是皇帝既有自己的打算,他的这番劝谏恐怕也许不会被采纳。在其位谋其政,任事之臣又岂能畏威顺旨?所以他并不担心今日在文渊阁所说会惹皇帝不喜。


    阁内众人沉默了片刻,终于有一人回答道:“自古有云:切直之言,明主所欲急闻,忠臣事君,当尽忠竭愚,以直谏主(1)。”


    众人齐齐看向黎文苑,向她投去赞赏目光。


    有人出头,他们总算是逃过一劫了。


    这个答案既不牵涉到皇帝今日所下敕令,又顺带将杨宗道所述故事引入了另一层含义,杨宗道朗然一笑,道:“确有此理。”


    黎文苑此刻暗自叹息,她的这位老师实在太过正直。为人臣之礼,不显谏(2),今日此事皇帝虽然不会在意,但他直指李子璆不配入阁实在是有失考量。


    在官场上,他们是同僚,直接这样撕破面孔,难保李子璆会不会因此衔恨在心。


    *


    这日夜间,烟雨淅沥,月明星稀下的皇帝寝殿灯火通明。


    数本奏章堆放在皇帝的书案上,首辅杨宗道的奏本则置于书案的中央,皇帝说道:“朕还是第一次见老师上这样的奏本,以往人事变动,也不曾见过他持这般意见。”


    皇帝身边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周临说道:“那陛下觉得首辅的谏言如何?”


    皇帝笑道:“他说的道理我能不懂?无非是提醒我勿用小人。李子璆在他眼里是小人,那林德盛在他眼里就是贤臣了?”


    周临服侍这位帝王多年,知他下了决心要做的事定是不会轻易改变心意的。


    林德盛乃先皇旧臣,去岁皇帝登极,念他是忠心尽诚之臣,所以才仍旧将他留在内阁。


    皇帝唯一不满的便是他身在高位,却无济实事,平日里的朝议、廷议只附和他人之语,全无自己之见。这次京察林德盛的表现,更是消磨了皇帝对他本就不多的几分耐心。


    这其中利害关系,周临都看在眼里,他忖度了片刻,道:“才胜于德属为小人,臣以为这倒是冤枉了李大人,他在工部六年,多被派遣至外地修建漕河闸座,多年来漕事经他之手改善了不少,在臣看来,李大人不缺仁德之心。”


    皇帝将杨宗道的奏本阖上:“李子璆所做错事,无非是让林德盛致仕罢了,偏老师只揪着这一处不放。”


    本朝虽没有沿用古制设立宰相,内阁的设立只是为皇帝分担繁冗政务,但在人员的任用上却实为一种隐秘的相权。入内阁者多为位居正二品的尚书,阁臣的职责不止为皇帝起草诏令一项,所以内阁的作用,无疑为相权添上了一层暧昧含义。首辅即为宰相,这点世人皆知。


    皇帝想独断专权,让李子璆这样的人物制衡杨宗道便是最好的方法。


    周临琢磨出皇帝的话意,道:“首辅这样做,也是为陛下打算。”


    皇帝笑道:“你倒是会审时度势,两边都不得罪。”


    周临拱手道:“臣只是一小小内臣,不敢妄议朝臣。”


    皇帝挑了挑眉:“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你自己可信?你不是总经常和朕说臣工之间的事吗?”


    周临脸上有些讪讪,赔笑道:“臣也是只敢在陛下面前图一口舌之快。”


    皇帝拿起茶盏,饮了一口,道:“说说吧,今日又有何事说与我听。”


    话到此处,周临也不再掩饰,把今日文渊阁发生的事情详述给了皇帝。


    皇帝问道:“你说这次庶吉士什么时候散馆?”


    庶吉士在文渊阁的修业期结束,由阁臣对庶吉士进行考核,以决定是否擢任,谓之散馆。按以往之例,庶吉士修业的时间无定额,短则三月,长则数年。


    周临回答道:“臣不知,依陛下看来,该是何时?”


    “朕觉得黎文苑是太子侍读的不错人选,他就不必继续留在文渊阁进学了,过些时日把他调到东宫去。”


    *


    当太子侍读的消息传入黎文苑耳中时,她可以肯定,自己那日在文华殿的举动,奏效了。


    皇帝极少参加廷议,但洞察每次廷议的朝臣举动。


    那日众人在决议重新武备兵士之事,她突然提议说:‘既加强操练兵士,不防每岁定日恭请陛下亲临演武场校阅,届时陛下也可一览将官军士的训练成果。’”


    提议皇帝到演武场行大阅礼,是她有意为之,她需要契机得到皇帝的重视,在廷议上发言,不失为一种机会。


    但这个行为也有着不可控制的风险,锋芒毕露,必会自损。


    不过当下她别无选择,她只能这样做,才能如愿进行下一步计划。


    思想间,她走入了翰林院和詹事府之间的长道。


    偶有薰风至,飘絮飞花于莹莹日光中同蝶共舞,明媚的光华投射在檐下青砖,亦暗亦明处有两名内臣,其一手执鞭子站立,其一跪地忍受鞭笞,执鞭人的作态和眼前的清雅美景格格不入。


    黎文苑不禁蹙眉。他们在长道的尽头,对黎文苑的到来并不知晓,黎文苑上前扬声喝止:“住手!”


    执鞭人闻言不再动作,辨出黎文苑和顾允樘后,朝黎文苑躬身一揖:“黎大人。”


    跪着的那名内臣慌忙站起行礼,黎文苑这才认出他是太子身边的侍从。他的衣衫隐隐渗出血迹,行礼时强忍着疼痛,手却忍不住颤抖。


    黎文苑问道:“中贵人,他犯了什么错?”


    执鞭人答道:“新抄送的一批副本,教他弄湿了,大人您说这能不罚吗?”


    那内臣悻悻反驳:“我没有,不是我弄湿的。”


    执鞭人不满他的反驳,又不好在黎文苑面前发作,只得默默噤声。


    黎文苑看出其中端倪,道:“那批副本在哪?不管是谁弄湿,重新抄送一遍才是要紧事务,中贵人,你说呢?”


    执鞭人连声答应:“大人说的是,我这就教他回去写。”


    黎文苑怕执鞭人再做阴险动作:“既已出错过一次,还是让这位中贵人就近回文牍房抄录更为稳妥。”


    执鞭人不愿碰壁,忙答复道:“还是大人考虑周到。”转首吩咐那内臣,“赶紧去吧,今日我就罚你到这。”


    执鞭人又和黎文苑说了几句闲话后才离去,那内臣也因此暗暗松了口气,忙下拜答谢道:“义德谢大人相助。”


    黎文苑双手搀起他,道:“不必客气,在宫中供职难免有所疏漏,中贵人日后小心。”


    回到文牍房后,他们二人齐案而坐,被沾湿的副本有数十本,黎文苑觉得闲来无事,帮着义德一起抄录。黎文苑细细观察义德书写,发现他能写得一笔端庄优美的楷书,颇为赞赏道:“中贵人居然写得如此一手好字!”


    义德略一笑,道:“大人谬赞了,都是少时在内书堂所学,笔力不及大人。”


    他九岁入宫,十岁被选入内书堂读书,习书练字是他的本职,只是过去年纪稚幼,会厌倦每日背书练字,偶尔临摹不合词林老师意,便会被司礼监提督要求跪在圣人像前,用戒方打手以示惩罚。


    现在练成的书法,都来于他接受的每次惩罚,只是这些种种,他不会和任何人提及。


    黎文苑摆手一晒:“中贵人过誉了,”


    “不知大人在何处供职?”


    “在文渊阁进学。”


    义德面露明净笑容:“您就是陛下亲选的东宫侍读?”


    “正是,”黎文苑见他眼下的悲凉神色已经全无,忍不住问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中贵人在东宫当值,怎么会到外城来。”


    义德指了指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