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崖底老道

作品:《侠九

    崖底的两侧,被层层叠叠的石头和树木围绕,向外望去是一片高过头顶的草甸,绿草被阳光一照,上面挂着的晶莹露珠,像是被翡翠覆盖。


    草甸前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流淌的溪水发出潺潺的声音,天空倒映在溪水中,伴随着崖底升腾的雾气,形成一个纯净的蓝色镜面,云朵游荡,时而遮蔽,时而显露,让人产生某种莫测之感。


    楚慕瑾深吸一口气,舒缓了一下紧张的情绪,平视前方之时,便见着陆宁月大步跨向前头,朝着溪水下游走去。


    风从崖底入口吹来,带着清新的花草香气和湿润的泥土味道,陆宁月逆着光,衣决飘飘,美人如斯的模样,似有烟霞轻笼,楚慕瑾登时觉得此情此景,似真似幻,并非凡尘,霎那间心神荡漾。


    他定定的站在那里,愣是发呆了好一会,这才快步跟了上去,二人一前一后走了几里,终于在一处石碓边,见着一个浑身是伤的人。


    楚慕瑾伸长脖子看了过去,差点叫出声来,陆宁月耳朵微动,一把捂着楚慕瑾的嘴巴,迅速把他拉回林中树后,小声说道“别说话,有人。”


    溪水的另一头的山崖壁上放下几根绳子,上面陆陆续续下来几个人,楚慕瑾被陆宁月的发丝撩拨的面露绯红,不知所措的拨开陆宁月的手,向后退了两步,这才瞧见,那山崖上下来的为首女子,就是昨日在铁匠铺里,和黑长老面议大事的泽旗主。


    楚慕瑾不敢出声,蹑手蹑脚的缩回了树后,在陆宁月耳畔说道“是晓月堂的人。”


    “旗主,黑长老就在前面,不过,看起来好像快不行了。”一个身着黑色夜行衣,带着狰狞鬼脸铁面具的人上前来报。


    泽旗主眉眼一挑,摆了摆手,上前用脚踢了踢黑长老奄奄一息的身体,从袖口掏出一个药丸“来,把这个给他喂下去。”


    “是。”带着铁面具的黑衣人接过药丸,掰开黑长老的嘴,硬生生的塞了下去。


    原本躺在地上的黑长老,瞬间咳出两口老血,脸色顿时红润了许多,他撑地而起,盘腿打坐,不消一会就起了精神头,他抬眼看了看眼前的一干人等,略带傲慢的说了句“多谢”,然后缓缓起身,和泽旗主对面而立。


    “凝血丹......”楚慕瑾小声嘟囔了一句。


    陆宁月扭过头,与其眼神交错,对视数秒,从略带警告到心中狐疑,楚慕瑾目不游离,但心中荡漾再起,他抿了抿嘴,咽下口水,和陆宁月拉开距离,做了个禁声的动作,闭嘴不语,又向陆宁月点头示意,二人这才继续如无其事的偷听起黑长老和晓月堂的对话来。


    泽旗主抬眼看了看高耸的山崖“黑长老,现在可以说说,你为什么落到这了么?”


    黑长老捂着嘴干咳了两句,敷衍道“我被陆宁月追杀无门,打斗间不敌,落入山崖,幸而遇水,冲刷自此,亏得你们来的及时,方能得救。”


    泽旗主冷哼一句,挂起带着杀意的假笑“看来救命之恩,也不能及风烟阁的半点秘闻,黑长老守口如瓶的本事,可比武艺高处许多啊。”


    黑长老眼神戒备,捂着心口说道“泽旗主说笑了,风烟阁的秘密本就不是常人能窥探,晓月堂若是觊觎鬼谷雪花针,恕老夫无能为力......但,此次被陆宁月追杀,也不算全然没有收获,那个突然出现在陆宁月身边的老叟,就是入阁关键。”


    泽旗主眯起眼睛,看向带着铁面具的黑衣人,质疑道“老叟?我怎么不知道,陆宁月身边除了心怀叵测的黑白红黄四位长老外,还有其他老叟?”


    黑衣人低头凑近泽旗主,小声回道“据探子来报,那老叟乃他人乔装,于此次比武中横空出现,但却不知具体何人,其易容之法深得百晓先生精髓,怕是在江湖上有点背景,否则也不会如此堂而皇之的站在陆宁月身侧。”


    泽旗主略感惊讶“陆宁月除了无剑城,还有其他势力相协?”


    黑衣人看似卑微,实则淡定的回道“前几日,陆宁月于驿站停留,大冢宰宇文宪与其擦肩密谈,不知是否已达成合作......但远观其二人状况,交谈甚欢,咱们派出的南海双煞,日前业已被陆宁月生擒。”


    泽旗主摸了摸唇角,不假思索道“难不成司南伯还没死?”


    黑长老捂着胸口的伤处,歪头接话道“传闻宇文宪手下谋士不计,其中当以司南伯为首,其智计无双,常便装走访民间,为其收集信息,收买人心,然多年前,宇文邕上位后,此人就此销声匿迹,有人疑其被暗杀,但却未能收到确切消息,后来,也有不少江湖人士称其得见真人,并未亡故,因此,司南伯至今一直成谜......若陆宁月身旁的老叟是他,那恐怕很难再有机会近其身。”


    泽旗主脸色一沉,若有所思了一会,拂袖一挥,对着黑衣人说道“你姑且再去探一探那老叟虚实,此事容我禀明堂主后,再另寻它议。”


    黑长老脸上的肌肉牵动了几下,低头泛起一丝笑意,这招祸引东流,在他刚才调息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之前他与陆宁月在风烟阁交手,虽见她对那老叟言语狠辣,不管不顾,但每每直冲上前,都是为了占得先机,护他周全,这心思也是可见一斑。


    既然陆宁月有心护人,且那人能同她一起上阁,定然不会是泛泛之辈,二人关系目前成谜,却也正可让他借机牵制,再加上晓月堂搅得一摊浑水,对他而言,则百利而无一害。


    于是,黑长老故意激将道“泽旗主,如要寻得此人,需安插人手入阁,然比武进行中,我稍适一看,见你的人手,未必有机会,莫不是晓月堂的人,并不如外界所言的利索,也不过如此么?”


    泽旗主勾起一抹浅笑,媚眼如丝目光游离,在黑长老的脖颈间游走,忽的拔出一把锋利的短刀,猝不及防的割向黑长老的咽喉。


    黑长老双眼圆睁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当场血喷,轰然倒地。


    泽旗主抹了把脸上的鲜血,把短刀丢给黑衣人,对着黑长老的尸体缓缓说道“既然黑长老本事不过如此,便也无他用,入风烟阁的事,就不必黑长老再操心了......至于晓月堂如何,还容不得你一外人置喙。”


    黑衣人接过短刀,也不吱声,默默地抱拳作揖,随后沿着山壁绳索,攀爬离去,躲在一旁的楚慕瑾,捂住嘴倒抽一口凉气,慌忙把脸上的胡子头发都扒了下来,一面抹脸,一面哀叹“晓月堂出手这么狠辣,黑长老死之前,还拖了个我当垫背......哎,我这以后可怎么混江湖啊。”


    陆宁月二话没说,只是盯着泽旗主身边黑衣人的背影许久,然后转身沿原路返回,她刚才仔细看了看那人的身形,尽然觉得有几分熟识,可她熟识的那人,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而且还和晓月堂有关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么?


    “楚少侠,今日事,你权当不知即可,为防万一,接下来你也必须离开风烟阁。”


    楚慕瑾双手一拱,识趣的拜别“嗯,此事我自知麻烦更甚,离开也是为了大家好,反正何峯他们业已安顿好了,不管怎么样,我也算对得起陈星辰前辈的收留之恩了。”


    “楚少侠大义。”陆宁月点点头,没有挽留,径直往暗门走去。


    楚慕瑾愣愣的看着陆宁月走进风烟阁的机关,直到暗门关闭,这才想起自己身在崖底,若不从来路回去,恐要绕大圈,艰难上行,顿时犯怂追了上去,猛敲暗门,可却为时已晚。


    暗门轰然关上,楚慕瑾被孤零零的落在崖底,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他无奈的抬起头,看了看将晚的天色,沮丧的顺着溪流下方走去,心想着水流之处总能汇聚成潭,潭水之处总该有渔猎之人小憩,再不济也能图得温饱。


    若还能寻得一安全之处,凑合过夜,好歹也能防御这林里野兽,等天明在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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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溪水上游走到下游,沿途的风景如画,溪水清澈的见底,山崖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金光,楚慕瑾手上拿着个树枝,这里敲敲那里捅捅,一路警惕,根本无心赏景,心怀惴惴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处深潭。


    看着天边的阳光渐渐被吞噬,楚慕瑾着急忙慌的捡了一堆干柴杂草,又就近寻得一处突出的山石,支了个火坑,趁着天色未黑,下潭摸了只大鱼,烤了起来。


    这深潭鲜鱼,香气四溢,楚慕瑾抹了把脸上的汗,捏了一小块放到口中咀嚼,对着偌大的崖底山林,苦中作乐的自嘲道“哎,可惜了这好鱼,没人分享。”


    “好鱼,好鱼,正好老夫饿了。”一个声音从林中传来,随即咚的落地。


    楚慕瑾竖起耳朵,听见有人推开杂草,窸窸窣窣的走了过来,他借着火光仔细一看,就见一名身着破烂道袍,盘着个阴阳髻,两缕龙须落在面上,手中拿着酒壶的道人,腿脚踉跄,一步三晃的向他走来,他一时紧张,伸手摸向后腰别着的尾狐,喊道“来者何人?”


    老道捋了捋龙须,移步上前,一屁股坐在火堆边,毫不客气的说道“呵呵,还是一年轻小哥,正好正好,陪老夫喝上一杯,聊聊风月,老夫已经许久未见人到此崖底,今个还真是好不热闹啊。”


    楚慕瑾先是一愣,随即见对方放浪形骸,也并无杀意,这才松了口气,收起尾狐,跟着坐下,把烤好的鱼递给老道“在这深不见底的山崖下能碰见,真是缘分,前辈手中老酒,一看就是陈年佳酿,配上这潭水鲜鱼,也算是人间一绝。”


    老道嬉笑着,伸手撕下一片烤鱼,就是囫囵一嘴“可不是,老夫这酒啊,乃是这深山百花蜜所酿,真是便宜你小子了。”


    楚慕瑾接过老道的酒,大口猛灌,一阵暖意顿时腾升心底,他抬眼看着头顶渐郎的月色,又看了看亲切如故人的老道,感慨道“没想到我楚慕瑾也有今天,往日里在家赋闲,父亲总是耳提面命,现在想来似乎已经许久未归家,尽有些想念......”


    老道把酒拿回,也自顾自的喝了一口,一时间也感慨万千“家人虽在身侧念叨,总好过孑然一身,孤苦飘零,你小子还算是有福气之人,即使在这深山涯底,也还有老夫相伴......哎,可老夫自己,纵然是有家,却也归不得,只能窝在此处,黯然神伤的度日。”


    楚慕瑾擦了擦嘴,把烤鱼全权递给老道,心有疑虑的问道“前辈在此虚度,难不成是因为崖底无路可循?可我刚才见着晓......有一波人,落绳而下,攀附山壁,若能借力进出,也并非费劲之事啊。”


    老道看了看楚慕瑾,抬手一指“攀附山壁,那倒没必要,崖底上山,路有一条,你明日沿着山壁盘旋而上,绕过那几处窄小断碎残垣,便可顺路上山。”


    楚慕瑾趁着月光看向前方,老道手指的方向可见一条隐约小路,像是人一锄一铲挖出一样,确有几分好奇的问道“既然有路,为何前辈还在此栖居,黯然度日?”


    老道一声自嘲“呵,今朝是今朝,昨日是昨日,咱现在有酒有鱼,还是先喝个痛快的好,其余往事,不过水中月镜中花,过往即逝。”


    楚慕瑾点点头,表示认可,便也捡起几跟柴禾,往火堆里添,权当闲聊道“前辈在此可有栖生之处?我看着山里忽晴忽雨,环境好生恶劣,也不宜久居,日常衣食住行,恐也稍做艰难,若前辈不弃,要不随我一起出谷,咱好歹也相识一场,我镇远镖局虽小,但温饱生计,总是稳妥。”


    老道没有接话,反倒是伸手烤了烤火,笑道“小哥是镇远镖局何许人?”


    楚慕瑾觉老道亲和,但当前处境,若要说起身世,多少有些顾忌“我也不是何许人,只是区区一马夫,往日里也极少跟着总镖头走镖,但别看我这马夫活计,对于镖局来说可是至关重要,所以,您老若要出谷,我好歹在镖局里也能说上句话。”


    “小哥的好意,老夫心领了,不过,鄙人生性不羁,也不愿被束安稳度日,就在此崖底虚度光阴,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人死如灯灭,就那么回事吧。”老道目眺远方,嘴里说着不愿,可满眼尽露遗憾。


    楚慕瑾寻思着这老道怕是历经沧桑,未必是真不愿出谷,若然他一人上路,遇见晓月堂,就算易容也怕是会心虚,易于暴露,若能二人并肩,多少还可以相互掩护,最不济,出事时,还能有人给家里稍个口信,也算是有个交代。


    于是,灵机一动,说道“话虽如此,但毕竟人间烟火胜过万物,前辈总不能每次都凭靠打些山鸡野兽,到镇上换酒度日吧。”


    老道默不作声,却握着酒瓶打量起楚慕瑾来,的确,这小哥说的没错,这么些年下来,他虽藏于深山,但夜以继日的生活毕竟不可数,柴米油盐和老酒,哪样不是金银财帛置换而来,他入山之前并没有积蓄,多数以猎物换取,可时日一多,来回镇上的次数也不少,并没有完全与世隔绝。


    再加上那日,他如常进镇的时候,被云游的师兄弟撞见,差点躲闪不急,他担心下次再去,又被撞见,倒是也考虑着该挪个地了。


    “日前的江湖一片混乱,镇远镖局,还算是个可避身之地,老夫一把年纪,镖师做不成,做个伙夫,或者养马人,也未曾不是件好事,大隐于市,自己一方天地,不用愁苦吃喝,想来也是极好,被小哥你这么一说,老夫,还真有点心生向往。”


    楚慕瑾连连点头,从腰间掏出一块玉佩递了过去“对啊,前辈,你能这般想,可谓是大通透......这玉佩是我随身信物,您拿着,明日咱一起出谷,我得先去办些私事,你可在酒寮等我片刻,若我许久未归,您也可带上此玉佩,前往镇远镖局,就说阿九好友,镖局里自会安排。”


    老道接过玉佩,掂量了几分,看向楚慕瑾,也从自个的口袋中拿出一个信物,递了过去,那信物形如七星北斗,刻着道家符箓,好似亘古青铜,他摸索着信物,眼神深远,淡淡的说道“这信物,你也收好,虽不值几钱,但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只不过,而今我既已打定主意,重新开始,那便不再留恋,赠与你也好。”


    楚慕瑾眼瞅着老道神情坚定,好似真的放下心中愁苦,也不好拒绝,便欣然收下信物,开怀畅笑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今日就借着这月光,满饮此酒,就当庆祝咱两的绝处逢生了。”


    “哈哈哈,好!”老道笑得开怀,二人当即一人一口美酒,一人一口鲜鱼,直至醉意正浓,渐渐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