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相仪带路，一群人浩浩荡荡下了坠怨涧。


    此处是平云宗禁地，所选择的入涧之路只在坠怨涧最边角的地方，魔气最为稀少，再加上历代修缮加强，隔出一块不受魔气侵扰的结界，几千年来平云宗修士进入坠怨涧走的都是这一条路。


    璧音小心翼翼跟在楚相仪身后，才走不过五分之一的道路，便觉得渐入沉暗之中，到二分之一时，已经完全看不见四周的情况，众人纷纷拿出自己的宝物或者施法燃灯。


    璧音本也想拿出个夜明珠照路，但见大家所献之光强烈，身前道路都照得清清楚楚，便偷懒没有动手。


    楚相仪手中所执，是个极为精巧的灯笼。


    不过只比巴掌略大一点，外形像是人间的走马灯，上面雕刻着繁复的图案，灯笼柄上缀着一条手打的络子，在璧音眼前摇啊摇，她低头谨慎看着台阶，时不时偷看那络子一眼，直至下达涧底，楚相仪收起灯笼，她才收回目光。


    这时竟发现坠怨涧底下竟然还有石灯，顺着山根峭壁一路延至远方。


    微弱的光芒相连，比不上外边白昼光芒，却也能让他们看清楚涧底的情况。


    璧音脑袋好奇地抵在结界之上，远处并不是她所想的狭窄峭壁，过了眼前这条路，面前就是一眼看不尽的山脉，两山之间沟壑深不见底，层层叠叠，似一幅墨色山水图。


    耳边悲鸣声、呜咽声和怒吼声交杂，听不清到底是从什么方向传来，偶尔有些黑色魔气冲撞结界，楚相仪看她一双硕大的眼睛对着外面眨啊眨，没有半分畏惧，出声打断：“跟我来。”


    璧音听话跟着他走，顺便问：“这里面的魔怎么有些看起来很像人呢？莫不是里面有很多入了魔的修士？”


    这话她昨天就想问了，那个三条腿的怪物虽然丑，可依稀能见人的模样，而且这里有些魔气幻化的魔物也是眼睛鼻子嘴巴分明，甚至还能看清楚原先为人时的模样，可见心中还有一分道义。


    楚相仪点头道：“有些是入了魔的修士，失了心智，死了肉身，魂魄就被困在这里，永远出不去。”


    “……”


    璧音和结界外的魔影对视一眼，不禁叹息一声。


    楚相仪在前，见她一副苦恼的模样，轻声道：“坠怨涧的妖魔冤魂太多，有些入魔是因为杀孽太重，心魂不受控制，有些是因为心中执念太甚，道心不稳，而有些则是走投无路，被逼为魔——”


    璧音眼梢一颤，立刻听见有人冷声打断楚相仪：“楚司殿？”


    提醒他不该胡言乱语。


    楚相仪于是噤声，什么都不说加快速度向前走。


    身为天修殿司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些违背仙门道义的话轮不到他说出口，璧音追上去跟他并排而行，悄悄说：“司殿说得对，世上人这么多，有些可恨有些可惜，有些既可恨又可惜，不过感慨几句嘛，又不是要夸它们，也没打算放它们出去，他们怎么还不让人说实话，不过没事，我们私下悄悄说，别被他们听见就行。”


    楚相仪侧目低眉，眼中笑意盈盈。


    他个子略高，走起路来步子大，璧音加快脚速才勉强和他齐平，她又感慨：“这里好大，没想到坠怨涧底是这幅模样，那边还有山！看着比我们宗还要大！”


    楚相仪说：“这里是另一方世界，只是没有光。”


    璧音又说可惜：“要是有光，这里没准比外边还好看。”


    楚相仪轻嗯一声，对她的话表示赞成。


    忽然，他余光瞥见旁边结界上“趴”着一团黑气，立刻停下脚步。


    璧音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见结界上有一处裂痕，一缕黑烟从裂缝处呲呲往里面冒，她提高警惕，问：“结界破了？”


    楚相仪抬手摸了摸那处裂缝，而后神色凝重，却没有多说，继续带着她前行。


    璧音问：“不管吗？”


    楚相仪道：“不用我们管，交给他们就行。”


    如他所说，身后立刻有人上前查看。


    每走一段璧音都能看见路边立着血色的镇魂幡，有些折倒在地，身后人便立即上去扶起，楚相仪瞧也不瞧，带着她又拐进旁边的洞口暗道。


    楚相仪说：“跟紧，前面就是了。”


    说罢，面前道路渐趋宽阔，洞外光亮也与来时的不同，一片淡淡的红色撑起整片黑暗，看清楚洞外的景象，璧音后背汗毛林立，并非是因为害怕，而是面前镇魂幡的数量太多，密密麻麻，一眼看去路边山头全部都是。


    群山之间有一处洼地，上面立着最大的一个镇魂幡，高数丈，几乎与他们所在洞口的山头齐高。


    楚相仪对她说：“此处是万魂祭神池，所立的镇魂幡有万数，通过镇魂幡可以检查出哪一处封印破损，你只需要检查帮我们查看哪些镇魂幡损坏即可。”


    麻烦的事轮不到她，遇见损坏的镇魂幡若有力修补则尽力补救，无力修补就做好记号堆在一边交给他们。


    分开前楚相仪又让她结束后先别离开，众人还要合力祭幡。


    璧音不多问，就在他不远的地方乖乖检查镇魂幡。


    中间偶尔竖起耳朵偷听他们在干什么，哪边的封印破损，又要怎么修补，总之偷偷学着，日后如果有需要，没人干这活儿她还能顶上。


    这时腰间的风聆玉又闪了闪。


    璧音想都未想，就知道是谁发的消息，连着看了三个镇魂幡，她还是拿出风聆玉回复沈遇星：“有事，在坠怨涧，等我回去再说。”


    沈遇星在女舍外等了又等，听见好几个路过的女修说：


    “昨天晚上在女舍看见的好像就是他。”


    “不会吧不会吧，好像是正阳堂的沈师兄，他怎么可能半夜闯进我们女舍？”


    “你看他今天正好在这儿，难不成是巧合？”


    “嘶——不知道。”


    “……”


    看见风聆玉上发来的消息，沈遇星没来得及多想，立刻转身奔着坠怨涧而去。


    璧音到处捡镇魂幡，手里抓着几片已经烂成碎片的红色破布，一边走一边将破布拧成绳子接起来，半尺长的绳子很快变成一尺长，这些碎步对他们来说没用，捡在手里拿着还能使她不至于无聊。


    走了一会儿她忽然发现旁边的泥里露出半截颜色不同的布料，在这一片红色之中显得尤其特别。


    用脚踢踢那块布，竟然看见布上依稀有些图案，她“咦”了一声，弯腰徒手挖土，许久，终于把剩下来一半拽出来。


    这布看起来年代久远，不过保存依旧完好，只是左上角缺了一部分。


    璧音伸手掸去上面粘着的泥土块仔细观察，竟发现这一块布料上的图案与自己四处挂着镇魂幡上的图案一模一样，只不过上面的笔法略显潦草。


    将布块翻过来，贴脸出现的是一个搞怪的笑脸。


    两边分别挂着两行字，一边是：


    鬼来鬼来鬼快来。


    另一边则是：


    人走人走人快走。


    左下落款：


    沉星，招魂以用，送你们上西天。


    璧音：“……”


    她忽然起身，抬脚在旁边地面又踢了一阵，果然又在泥里踢出一块白布，上面画着差不多的脸，不过这一张是哭脸。


    背面写着：


    做个屁的镇魂幡，手都要断了。


    看样子这种东西不止一个，于是她又在周围翻找一通，果然没又找出许多个这样的报废“招魂幡”，颜色不一，字迹有些微变化，看起来不是同一个时间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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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着各处立着的镇魂幡找去，几乎每一个镇魂幡下面都埋着一个反向用的“招魂幡”。


    挖到第四十块布的时候，上面的内容终于有变化，写着：不做了，何必给自己找罪受。


    看样子是觉得要做的镇魂幡数量众多，若是每一个都要配对，实在做不来，便放弃了。


    璧音觉得好笑，将找出来的所有招魂幡都团成一团扔进芥子袋，然后想找个地方休息。


    偏偏旁边有个只容得下一人的洞口，洞口边上有石刻印记，她顺手擦一擦，发现上面写的是：


    沉星眠处。


    下标着一个“一”字。


    应该还有二、三、四、五乃至九十九之数。


    朝着里面瞄一眼，有个落满灰的石床与石桌。


    她借着外面的光走进去，施了个清洁术将石床与石桌清理干净，然后逍遥躺下。


    山洞最多只能容得下两人，不用点灯也能看清楚里面的景象。


    璧音翘起二郎腿，看风聆玉上面的消息是已读，对面却没再发什么消息过来，竟然又有些怅然若失。


    她忽然想到被罚进思过堂的那天晚上，半夜浅眠之时，她无意中拽过沈遇星的手，迷糊之中瞬然惊醒，却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随后便感觉到一双手轻轻撑开她的手指，随即又紧紧握住，不愿分开。


    那时她权当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一个修士真的会如此毫无警惕，放任别人在她睡觉时近身吗？


    可她明明知道，那时为什么假装不知道，至今什么都没说呢？


    真是太怪了。


    她好像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了。


    真是太怪了。


    她真的不喜欢他吗？


    那为什么要每天和他一起出行，每天看见他就开心？看见他受伤又心疼呢？


    她又真的喜欢他吗？


    可是如果喜欢，为什么现在却退缩了呢？是因为自己不够强大吗？


    璧音想不通。


    她翻了个身，面朝里面的石壁蜷缩成一团，在外光的照耀之下，看见石壁上有坑坑洼洼的凿痕，手指从石壁上划过，竟发现每一个坑洞之间似乎都连着一条纤细的线。


    “这是？”


    她起身掏出夜明珠，洞内瞬间被照亮。


    眼前所见，墙壁上有无数大小不一的洞眼，每一个洞眼之间都有一条线将其连接。


    无数条线最终汇聚在石桌中央的窟窿之上，璧音愣了一下，情不自禁将手里的夜明珠放在窟窿里，刺眼的光芒瞬间收敛，微光聚拢在其中，化作河流顺着周围的纤细的凹槽流向四面八方。


    光芒一寸一寸从石桌泄向地面，又从地面逆流而上，顺着墙壁流淌至洞顶，蓄在一个又一个坑洞之中。


    是星辰！


    璧音震惊地说不出话，身上的气力陡然消失，就这样躺倒在床上。


    有人在这里徒手凿出一片星辰之海。


    方寸之地，漫天星辰，相互勾连，相互照耀。


    她捂住心口，用力喘息，试图摆脱这种被某种情感攻入心防，心脏不受控制与之共鸣的感觉。


    忽而，她又看见在顶上不起眼的角落里，似乎还刻着一句话。


    情不自禁伸手向着那一片黑暗模糊的地界摸去，不受星光的搅扰，上面的字清晰印入心中。


    “若遇繁星，不可——”


    洞外传来脚步声，思绪被打断，璧音掀眼朝外看去，只见来人一身白衣，俯身探入洞中，猝然与她对视。


    那一双眼睛狡黠伶俐，勾人心魂，却还装作不知，惊讶询问她：


    “你，在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