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老头

作品:《忘川,归来

    “……孟河君还嘱咐我不要招惹他们,我哪敢啊,看看他们那排场!”


    王左开始了每日例行的交朋友环节。


    老头被他拦下,也不着恼,很配合的停下脚步,认真地听他说话,还时不时点头附和。


    王左心想,这老丈不止是寿终正寝,看来走的时候还很安详,心中无事,也没有遗憾。难怪气息如此平和,不止没有戾气,还一派自然。


    看来生命层次也不低,起码保持了基本的神智。


    估计生前也是个有大智慧的长者。


    心里这么想着,王左的口气不由更加亲近。


    “您说他们都死了,排场还这么大,比庠序城里的周先生排场还大。


    您知道周先生吗?


    嗨,我想什么呢,您肯定不知道。


    我跟您说,我今天早上……不是,是每天早上,都在日记里看到这个名字。


    今天一早,我听说周先生要在临河书院门前的广场上开坛讲法,特地去看了。


    没想到竟是个女人,啧啧啧……”


    王左感慨地摇了摇头。


    “说出来您可能不信,我觉得她比刚刚过去的那个天后还好看些。”


    “我信。”


    “信什么呀,您又没见过……”


    一句未了,王左先愣住了。


    倒不是没见过能与他对答如流的亡魂,实际上,生命层次达到见心境以后,就能大概率保持理智,甚至保留交流的能力,之前他也见过许多。


    他惊讶的是,老丈的语气神态竟如此从容,不,不止是从容,还有一股兴致盎然之意,就像他也迫不及待想看看这个周先生何许人也。


    亡魂保留理智,甚至保留交流的能力,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他还保留了欲望,不是色欲,而是交流的欲望,一探究竟的欲望。


    王左之前遇到的人,或者说,他在日记里读到过的人,他们即使还能交流,也兴致缺缺,心灰意懒,完全没有眼前这个老者的气度。


    “谁说我没见过,她可是我看着长起来的,年轻时活一些,还能夸一句灵动可爱,嫁了人后越发端着,现在只能说’端庄大方’了。


    哎,可惜了一个好孩子。


    这门婚事,我一开始就不赞成,你看,这不栽了吗……”


    老头颇有点痛心疾首。


    “……您说谁?”,王左心里有点发怵。


    老头说“刚过去的那两个啊……”


    老头像说起邻居家不争气的小夫妻一样,一开头就刹不住嘴,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模样,就差破口大骂“傻蛋”了。


    这边老头还在义愤填膺地骂着,王左听在耳里,却恨不能将头埋进土里!


    “这等秘辛是我能听的吗……”


    王左是真的没想到,这位也是个大佬!还是个隐藏大佬!


    您这也太低调了!


    看看别人,即便没有遍地花开,好歹也是仙气出尘,即便没有龙凤齐鸣,好歹也有锣鼓开道,怎么您这背着手,散着步就过来了。


    王左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回遭了,屠山要是知道了,还不让我把全营的马桶都刷了。


    “不说那些糟心事了,聊聊那个周先生吧,有机会我也得去见识见识……”


    “你是一直这么喜欢交朋友吗……问你呐,小兄弟!”老头拿手在王左面前晃了晃。


    王左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老头。


    “也不是,主要是为了……”王左呐呐地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老头。


    托付知己,不是一定不能带着目的,也不是一定要把自己今天的经历事无巨细都告诉对方。


    主要在一个“诚”字。


    你可以毫无功利,也可以带有明确的目的,前提是不会伤人;可以字斟句酌,也可以信马由缰,想到哪说到哪。


    只要你付出诚心,对方接收到了,自然可以称得上“一日的知己”。


    王左几句话说完了自己的遭遇。


    老头从一开始的饶有趣味,到肃然起敬,最后听完他的打算,不禁动容。


    “小友竟有如此大毅力,没想到我临了还能遇到个真心人,你这个知己我认下了。”


    老头说完,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毅力可嘉,但无济于事。对你来说,或许是大事业,但对祂来说,这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动作罢了。”


    说到“祂”时,老头抬了抬下巴,意指忘川。


    既然已经搭讪了,再缩回去也无济于事,何况现在边上好像也没别人。


    王左左右打量了两眼。


    “敢问老丈姓名?”他低声问道。


    “我姓姚,你叫我姚老哥就行。”老头倒是不拘小节。


    王左自然顺着竿子往上爬,“求老哥救我!”


    在他想来,这位可是看着天后长起来的大佬,一定有办法能救自己。


    谁知姚老头摇了摇头,道“我也救不了你。谁都救不了你。”


    说完又叹息一声,转头就要走。


    王左愣在地上。


    连这种大佬都救不了自己,难道这真是死局吗?


    想到自己已经在这忘川之畔站了不知多久,想到自己对生前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再想到,说不定妻女父母已经许多次从自己面前经过,而自己已经认不得他们。


    想到这些,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


    想到可能的碰面,可能是错失,可能的遗憾,不自觉竟滴下泪来。


    泪落入尘土的声音是如此细微,但在老头耳中,却如洪钟巨响。


    原本背着手走出两步的姚老头,停下了脚步,忍不住回头看着地上的泪痕。


    又折了回来。


    “许久没见过这么坚定的真我之心了。


    老夫困坐九天之上,竟忘了世间万事万物之所以如此美好,只是因为我见、我思、我想罢了。


    老头子原本是想换一个‘我’的,但现在想来也没甚意思,与其苟延残喘,我不为我,不如成全你的‘我执’。”


    王左看着老头的嘴巴开合,许久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张嘴要说什么。


    但姚老头却抢在之前开口。


    “我知道了,你不用说,听我说就行。”


    姚老头稍一沉吟。


    “其实我是真的救不了你。


    轮回本是常道,他人救不得你,你只能自救。


    对你来说,唯一的办法就是晋入见心境。想必你之前也试过各种办法。


    无论是那周先生传功,还是庠序城内的通用功法,你今日学,明日忘,日日都得从头再来。


    何况我的绝世功法,更不是你一日能速成的。教了你也没用。”


    王左听完,心里一黯。


    确实,自己之前不止一次尝试修炼,但从未成功。


    不是没有功法渠道,实际上,城内的各大书院都会定期开展讲座,传功普法,书院内的先生也常常有教无类,不吝答疑。


    何况庠序城内本就有许多公开的通用功法,乃是专为那些初来乍到、资质又不足以进入书院的普罗大众准备的。这些人在熟悉了这个世界后,往往会学一门糊口的手艺,多半也会学一些这类通用功法,图一个强身健体。


    其中能坚持修炼的少之又少,有所成就的更是凤毛麟角。


    除了受限于自身资质外,也是因为这些通用功法,往往较为粗浅。


    但粗浅也有粗浅的好处,那就是普适。无论你有几只手几只脚,飞的爬的,长的短的,学了这些通用功法,大多能有所进益。


    另一个好处,就是简单。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引车卖浆,都能学两手庄稼把式。


    但再简单,也不是一天能学会的。


    王左受限于记忆和经历之能保留一天,即使再简单易学的功法,到了他这,第二天也得从头学起。


    于是,一本最基础的《周注引气正经》,王左练了两年,把一本书都翻烂了,硬是连感气都做不到。说出去,也是惊世骇俗。


    后来,王左不得不放弃修习功法。


    老头也没有卖关子,继续说。


    “本来呢,老头子身上随便掏个玩意儿,就能保你灵体千年不散,但是你也知道……”姚老头掏了掏口袋,接着无奈地摊了摊手,语气萧索地说,“……我死了嘛,好东西当然被搜刮了。”


    说到这,姚老头又愤恨地嘀咕了一句什么。


    接着说,


    “但你也别急,虽然不能传功,也没有宝物,但我还有点娘胎里带出来的本领,虽然无法救你得脱,但能保你每日的记忆。送你罢。”


    说完也不见什么动作,只是深深地看了王左一眼,也不再说话,抬腿就走了。


    老头背着手踱步而去,不像赴死,更像去邻居家串门。


    王左只来得及对他的背影说了句“谢谢”。


    但不知道自己该谢什么,也不知道他送了什么,只感觉自己好像多了点什么,又好像少了点什么。


    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回过头去,本以为面对的会是孟河君的叱责,或是屠副统领的怒目,甚至直接是军法处的镣铐。


    没想到,他却看到了两个自己!


    六只眼睛对视的瞬间,王左的视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灵魂的变化更是匪夷所思。仿佛三台服务器完成了云同步一般,他通过六只眼睛观察世界,通过三具身体感知世界,但却有同一个思想,同一个意志。


    紧接着,两人各自往前跨了一步,只一步,便毫无烟火气地走入了王左体内,就像三滴水自然而然的汇聚。


    原来姚老头送的本领,叫做“三身术”,也叫“一首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