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真假

作品:《乌烟碧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柳德和几个朝臣的脸就像外面的天色一般,黑如泼墨。


    盐收,超去年两成!


    作此承诺,犹如在天下臣民面前立下军令状。若是不成,便是犯了欺君之罪。


    满殿文武不禁将视线移向太子卫枢。


    前有赵轲,后有刘泰,这二人是安州王何卢扎在朝堂的两根硬钉,亦是如今太子的助力。


    若无太子授意,刘泰断然不会说这等话。


    有朝臣问道:“这样岂不是增加百姓的重担?”


    刘泰复又道:“此章法,自然不可将盐税之负加诸于百姓身上,端看郑家和韩家的经营之能。”


    好一招釜底抽薪。


    柳德阴着脸,银牙暗咬。


    若是如此行事,郑家会损失大半盐利。


    这究竟是太子的攻心之术,还是韩家真得做好准备,即使壮士断腕,也要与郑家一争到底?


    卫枢端正行礼,“刘泰所言,颇有见地,只是略失于草率。儿臣觉得,可召郑韩两家家主进京,各自联络盐商,陈请经营要略。”


    皇帝笑意微敛。


    太子这话看似不偏不倚,可是满城皆知,韩家的韩少初早已到达京城,结交朝臣,往来盐商。韩家是照着这个路子,做了万全的准备。


    可是,郑家……


    前夜芙蓉帐暖,庆嫔哭得梨花带雨,他一时心疼,便答应了陪她回乡省亲之事。


    太子一句“远行不便,父皇应保重圣体”,惹得他不快。


    临州距离京城不过百里,有何不便?


    相比招摇的韩家,皇帝更喜欢晓明事理的郑家,无论是赈灾还是省亲,郑家都能为朝廷分忧,是个懂事的。


    皇帝瞥了一眼如老僧坐定的景相,自从程可靖一死,景相沉默了许多,倒是太子一改往常。


    他面色沉然。


    如今,他不想再被什么人掣肘,不管是位高权重的景相,还是锋芒毕露的太子。


    “宣郑檀进京,朕要亲自听郑韩两家陈请。”


    “陛下圣明。”


    ——


    阴风作作,骤雨将至。


    散朝之后,众臣皆担心陷于泥泞,急忙出宫。


    霍思修前脚刚迈出文华门的门槛,便听得有人唤他。


    回身一看,漫天黑压之下,卫枢一身肃杀之气,缓步而来。


    霍思修默默地打了个寒战。


    朝堂之上,他句句肺腑,无法偏帮韩家,若是太子要兴师问罪……


    “她的伤如何?”


    声如玉石击磬,夹杂着一丝喑哑。


    霍思修怔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知宜的面伤不深,大夫说不会留疤,但是可能会有一道浅浅的暗痕。”


    空中打了个闪。


    闪光下,卫枢眸色黑得发亮,幽邃之底,暗流急涌。


    被这阴戾的眼神一扫,霍思修脚下一僵,半分不敢动弹。


    “她这几日在做什么?”


    霍思修谨慎回道:“每日在家中做香料。”


    “她……可有提起孤?”这话含在嘴中,半晌才出。


    霍思修冷汗涔涔。


    朝野上下传言,任知宜恋慕太子,被皇后斥责,恐失幕僚之位。


    任知宜每日闷头做香料,不再踏足东宫一步;太子又将林四和林七遣回暗卫营。


    他再迟钝,也知晓任知宜与太子生了龃龉。


    霍思修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状似发誓,“绝未提及殿下。”


    卫枢神情微动,默了半晌,递给他一个白瓷瓶。


    “这是宫中圣药,你嘱她一日两次,勿要见光,见水。”


    霍思修接下。


    接着,听卫枢缓缓道,“那个钟夫人,让她避着些,这些日子不要再去香铺了。”


    “是!”


    “还有……你告诉她,有些事情,若是想通了,她还是孤的东宫幕僚。”


    “是!”


    文华门前,目送太子的背影,霍思修长长地叹了口气。


    ————


    火盆中,纸笺随着火蛇飞舞,渐渐化成了一摊灰烬。


    柳德瞥着飞扬的纸灰,笑了笑。


    “大伯,这是什么信?”


    “一桩消息。”


    柳德的侄子笑道:“大伯似乎很开心。”


    他惯会察言观色,柳德一向沉肃,今日自从看过那封信后,唇角便一直勾着。


    “大伯,任知宜传信儿过来,说她有一计,可令韩家一败涂地。”


    “哦?”柳德轻笑,“你们按她说的做。”


    “大伯信她?”


    “信不信并不重要!只要让她觉得我信任她即可。”


    侄子面露不解。


    柳德从书案后面走出,嗤笑道:“你以为她会真心助我?”


    柳德膝下无子,惟有一个父母早丧的侄子留在身边,是他最信任的人,日后柳家的人脉、经营,也要尽数交到他手中。


    看着自家侄子迟疑的眼神,他轻声笑道:“任知宜可不是一个蠢人!她心中清楚,即便韩家败了,也不会伤及太子根本,她却可以利用我达到拆毁太子婚约的目的。


    她以为我费劲心机笼络她,是为了郑家的盐业经营……”


    柳侄不明所以,“难道不是?”


    “这个世上有比盐业更一本万利的买卖。”


    柳德拍拍他的肩膀,感慨道:“我入仕几十年,坐到今时今日这个位置。咱们柳家的荣辱皆系于我一身,若有一日,我退出朝野,柳家还有何立足之地!


    所以,大伯要挣从龙之功,为柳家延续尊荣。”


    柳侄蓦地一惊,心胆剧颤。


    柳家是依附于解州宫家起家,如今太子与宫家、柳家已是死敌。若然太子登基,柳家必然倾覆。


    大伯想要设局陷害太子!


    他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大,大伯……”


    柳德握着他的手,将他握得生疼,“不要怕!”


    “任知宜以为我与她结成同盟,各取所需,是为了盐业经营,我们正好借此时机,让她为我们所用。”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郑韩两家相争时,我们给太子一个痛击,储君更易,安王上位,顺理成章。”


    柳德笑得阴沉。


    屋外,倾盆雨坠。


    酝酿了一整日迟迟落不下来的雨,此时,轰轰然地从九霄之外垂落下来,势不可挡,急不可待。


    柳德打开窗棂,沉声道:“有些事儿,你再怎么抗拒,也终究会走到这一步,就像这场雨,避是避不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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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一日,平地一声惊雷起。


    韩家商铺售卖假盐,被官府查获。


    整个朝野为之震荡!此时,正是郑韩两家争江南盐业专营权之时,韩家出此纰漏,声誉尽损,绝难翻身。


    大胤盐业施行两重盐制。


    江南三道为专营制,由郑家负责产盐、运盐和销盐,每年向官府缴纳盐税,此盐税占到大胤盐收半数以上。


    除江南三道以外的其他各地,仍然施行盐引制。京城附近的盐井、盐池皆由盐铁司所管控,商户可凭盐引获得售盐的资格。


    京城的盐皆出自浒山盐场,盐品分三等,价格不同,颜色、形状各异。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韩家着了什么人的道;可是,退一万步说,这其中关节存在漏洞,也是事实。


    盐铁司走了两遭,不但没拿回盐引,还被人说“竖子妄言,不足以谋”,气得韩少初拂袖而去。


    任知宜听说此事时,已是翌日清晨。


    甫入宫中,刚走过清和殿的甬道,便看见卫枢的身影。


    二人遥遥相望片刻。


    原本驻足在甬道的宫人得了令,纷纷快步离开,生怕走得慢了,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四下空寂,和风细润。


    任知宜缓步上前,颔首行礼,“殿下!”


    卫枢瞥了一眼,她今日身着官服,右耳侧被双幞乌纱官帽遮住少许,淡红色的伤痕若隐若现。


    “为了韩家的事儿而来?”


    任知宜顿首,“听闻韩少初求见殿下,殿下并未将其拒之门外。这么看来,殿下是非要襄助韩家不可?”


    听不到回应,她继续道:“盐业经营,非一朝一夕可成。江南世家相争,东宫应作壁上观。”


    卫枢并未有现出被冒犯的恼怒,声音依旧清淡如昔,“我以为凭你与韩少初的交情,你是来替韩家说话的?”


    山南道一行,任知宜与韩少初也算患难之交。


    任知宜敛眸,“臣一心为东宫筹谋,不敢有私。”


    卫枢的视线越过她,“你可知韩少初进京之后为何没有找你,反而去找苏叶引荐?”


    “早在节度使府,我就向他表明了立场我不赞成东宫过早地介入世家之争……”


    任知宜原本恭谨低首,应答自如,冷不防目下之光被人影一遮。


    心头一震,她猛然抬头,卫枢已然欺身至身侧,二人咫尺相隔,呼吸可闻。


    “殿,殿下…”


    任知宜被他强烈的气息所罩,顿感不安。


    脚下堪堪退了一步,便被他握住手臂,拉回到原位。


    卫枢长眉深蹙,眉下的剑痕因为过于用力泛出猩红的色泽,清晰可见。


    “有人说,你恋慕孤而不得,会因此背叛于孤。”


    任知宜浑身僵直,脚下虚浮地像踩了一团棉花。


    “臣……臣绝不敢有二心!”


    卫枢箍着她的手丝毫不松,双眸如漆,“孤想问的是,你真得恋慕于孤?”


    任知宜怔立在原地,睫羽狠颤。


    她想挣脱桎梏,因为惧怕卫枢会听见她胸腔里的擂鼓声。


    突地,一只黄羽雀扑棱着翅膀,从二人之间掠过。


    清脆的叽咕声,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