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chaptet 06

作品:《七十二月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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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目光于半空中无声地对峙了片刻。


    直到细支烟折断在垃圾桶上,淡淡的烟雾从指尖弥散于空气中。


    虞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此时非彼时,她跟薄野之间早就不是什么亲密到可以管对方抽不抽烟的关系,她完全没有什么心虚的必要。


    意识到这点,她目光一点一点地淡下来,面色也同时镇定了几分,大大方方地将背后那只手放了下来。


    微微屈了下有些僵冷的手指,活动开后,她抬手推开玻璃拉门,主动迎着薄野微带愠色的目光,走到他面前,闲话家常般说道:“巧啊,你怎么在这儿?”


    薄野患有家族先天性遗传心脏病这件事,她再清楚不过,故而这话实在是有些明知故问。


    同时也透露了十分的刻意。


    刻意的平淡,刻意的疏远。


    以及,竭力撇清关系,和看似举重若轻实则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


    她几乎是没什么遮掩,赤裸裸地将这些统统摊开暴露在薄野的面前。


    同上回在鉴湖公馆时还带着几分不自然的局促不安相比,这回在他面前控制情绪的本事倒是进步了不少。


    薄野眼睛不着痕迹地扫过她微蜷着的拿过烟的细长手指,半晌,没什么情绪地扯了下唇,淡声回道:“复查。”


    虞乔在心中判断着该如何把握同他交往的合适分寸,半是敷衍半是心不在焉地“嗯”了声,然后便跟个蚌壳似的,一言不发,像是连寒暄都不肯再多说几句。


    片刻的安静过后。


    “你……”


    “上回……”


    两人同时开口。


    复又安静下来。


    只有一点点微弱的气流声在寂静中涌动,伴随着滴答滴答的时钟指针转动声。


    虞乔不由自主的回想起在一起接近两年的时间里,那时候他们也常常安静地在同个屋檐下各自忙碌。


    只是她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们之间那些曾熨帖自如的安静竟会沉闷至此。


    “上回,你……”虞乔清了清嗓子,决意打破这古怪的氛围,好半天,才从纷杂如乱麻的思绪里抽离,“那把伞什么时候还你比较方便?”


    说完,她才惊觉得喉咙略有些干涩。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薄野便道:“不必。”


    虞乔眉骨微紧,下意识觉得十分不妥。


    可拒绝的话还没出口,薄野便似料到一般,抬起眸,清冷的目光自下而上望进她眼中,话语如刀:“一把伞而已,一定要分那么清楚?”


    “还是要的。”虞乔抿了下唇,不敢对上他的视线。


    她只是别开眼,再无言以对。


    相识近九年,其实有些话,不必全部出口,他们都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于是沉默,还是沉默,只有该死的沉默!


    幸而,压抑的情绪还未彻底生起,走廊上响起的呼叫铃便及时结束了这尴尬难明的境况。


    虞乔精神瞬间为之一振,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顺势道别。


    薄野微微低眉,没有应声,一双眼敛在睫羽下,瞧不清目光神采。


    虞乔不待他回答,转身便往何莉病房方向走去,怎么看都像是落荒而逃。


    可走出去没多久,她便发觉,电动轮椅转动间,那属于呢质大衣摩擦发出的独特声音,仍旧不远不近的缀在她身后。


    ——薄野在后面跟着她。


    说不清那一瞬间是什么念头,她只是不断暗示自己不要去在意,大抵只是刚好同路而已。


    但迈出的步子却不由主的逐渐僵硬起来,整个心神全都在背后他发出的动静上。


    她在心底暗暗祈祷赶紧结束这段同行。


    可当身后的声音忽然消失,身体却比意识先行,她立马就回头奔了过去。


    薄野就好端端地停在不远处,只是难受地摁着额,抓着轮椅扶手的那只手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顺着肌肤纹理浅浅起伏,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整个人透出病态的苍白脆弱。


    她悄悄地松了口气,步子也慢了下来。


    薄野几乎是瞬间便看穿了她的担忧,兴许她还没发觉,方才她骤然放松下来的表情有多明显。


    虞乔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小心思,只是靠近的脚步仍旧难免带出几分焦急,却在开口时重新克制下来,冷静询问道:“你还好吗?”


    很久之前,她曾见过他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模样,直至今日仍让她心有余悸。


    薄野低着头没有说话,只是面色愈发苍白,逐渐同她记忆中的模样重合,有一瞬间,她甚至混淆了现实与过去,俯下身想去探他的体温,动作到一半,理智倏而回归。


    意识到已然有些越界的距离,她猛地后退:“我去叫医生。”


    转身之际,几点冰凉的触感落在她的腕间,禁锢的力道随之而来,逐渐加重。


    她心跳蓦地空了一拍,指节瞬间发紧蜷曲,挣扎着试图抽回手,动作轻而坚定。


    然而,分明向来敏锐无比的薄野却硬是装作没有察觉到她动作中的暗示,仍旧紧紧攥着她手腕没松手。


    “我去叫医生。”她又重复一遍,语气轻缓像是在安抚,挣脱的力道却更大了一点。


    薄野终于给了反应,他半掀起眸子睨她一眼,才缓缓松了手,垂下首闭目假寐。


    虞乔见他紧抿着唇,一副拒绝再交流模样,也不征求他的意见,直接推着他去了医生办公室。


    不用她开口解释什么,长虹医院的医生有哪个不认识自己东家的?


    一见薄野这副样子,他们立马就紧张起来,生怕丢了饭碗。


    最后,一群人兵荒马乱地将他送进了加护病房。


    折腾一通,给出的诊断结果只是过度劳累导致的一过性缺氧。


    一番紧急处理结束,薄野安稳地躺在了病床上。护士通知了文春禾,也就是薄家的总管家。


    虞乔从前也时常同这位管家打交道,一度称得上十分熟悉。


    也因此,在文管家开口说出拜托她帮忙照看薄野的请求时,她没能第一时间拒绝。


    也正因她没能第一时间拒绝,便失去了拒绝的机会。


    从她后面几次想走,又几次正好被护士叫住交代注意事项时,她就隐隐察觉到,文管家估计是跟医院交代了什么不让她走。


    知道短时间内自己是走不了了,虞乔也就不再白费功夫。


    她在病床边静静站了一会儿,目光从他脸上一路往下,最终落到手背上。


    淡青色的血管因输液而格外明显,随着他无意识的细微移动,手腕尺侧隐隐约约露出了一线青黛。


    虞乔怔了下,忍住抬手去触碰的冲动。


    垂在身侧的手指却慢慢蜷缩起来,指甲陷进肉里,很快就感到一阵尖锐刺痛。


    即便闭上眼,她都能准确无误地描绘出他掩在袖口之下那道刺青的模样。


    那是她亲手刺上的图案。


    -


    大一那年初秋。


    帝都大学长达二十四天的新生封闭军训结束。


    虞乔从基地回到帝都,连家都还没回,就第一时间去看望了她那个刚在一起没多久就被迫“异地恋”的男朋友。


    薄野前天刚出院,虞乔到时正碰上他的私人医生过来做复查,大概是刚测完心电图,他半靠在床上,自己在拆电极。


    袖子松松垮垮地卷在臂弯,常年长袖遮身,再加上肤色本就偏近冷白质感,露出的那一截手腕白皙似雪。


    虞乔静静盯着看了一会儿,脑海里莫名产生了一种,在上面刻点什么一定会很漂亮的诡异念头。


    薄野注意到她来时,她正盯得专注,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发觉她眼神的落点正是自己手腕旁刚拆下的肢体夹,顺理成章地会错了意。


    “想试试?”他问道。


    虞乔醒过神,摇摇头,坐到他身侧,低眸去看他的报告单,略过刚才的话题。


    本来只是当时一闪而过的念头,可无巧不成书,当天虞乔就发现自己家所在那条长街尽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新开了一家刺青店。


    鬼使神差地掀开门帘,踏进刺青店的瞬间,那个念头——她要在薄野身上留下点什么记号,微弱却又不容忽视地再度浮现在她脑海中。


    刺青师就是店主本人。


    从虞乔在外面踌躇到她掀开门帘进来,瞧她一副乖巧模样,根本不像是潜在顾客的缘故,刺青师从头到尾只看了她一眼,随手递给她一本展示册,就没再搭理她。


    而他给的那本展示册上面的图案,要么是些花里胡哨的大图,要么又简单得毫无特色。


    虞乔翻遍整本册子都没找出能让她满意的纹样,于是很快就放下了。


    最后,也不知怎的,她突然想到了上午薄野那张心电图报告单。


    薄野对她向来没什么底线,只要她喜欢,他估计都可以。


    就要那个。


    她要亲自动手。


    于是,她下了决心。


    当她开口对刺青师提出自己想学刺青时,却只换来对方讶异的表情以及拒绝。


    然而虞乔并未放弃,她花了三天想办法说服了店主,又在店里学了将近一个月,还跑去医院测了自己的心率波形,亲手设计了一对纹样。


    再后来,当她拎着藏了机器的背包跑到薄野面前,兴致勃勃地说要跟他一起刺青时,如她所料,薄野没有犹豫,立马就同意了。


    那时她还象征性地征求他对于刺青图案的意见,眼神却毫不遮掩地暗示他选那个一看就精心设计过的纹样。


    薄野也不戳破,含笑看她在那儿装腔作势。


    只是在她从背包里掏出机子,轻车熟路地开始调试时,他终于有些惊讶了,向她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我不喜欢别人碰你,想自己动手嘛。”虞乔完全没掩饰自己的小心思的想法。反正薄野本就不大喜欢别人碰他,她亲自动手搞不好反而正合他意。


    也正如她所料,听她这么说,他很高兴。


    她向刺青师学了这么久,手已经很稳。给自己纹的时候就几乎没什么痛感。


    可现下轮到薄野,她就有些小心翼翼了,消毒转印还算一气呵成,可第一下下针就扎得浅了。


    磕磕绊绊刺完最后一笔,结束时她后背都几乎汗湿。


    好在最后的结果不坏,黛色的刺青同他雪色的皮肤浑然天成,像是天生就该长在他手腕上似的。


    虞乔握着他的手腕,指腹轻轻抚摸着刺青周缘泛粉的皮肤,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杰作,抬起头得意地冲他笑:“是我的了。”


    他也冲她笑:“嗯,是你的。”


    那时候她以为只要留下记号,她就能长长久久地拥有他,然后他们会一起度过很漫长很漫长,漫长到足够称作一生的时光。


    只是她没能料到,到最后,先逃跑的人会是她自己。


    -


    回忆无声却重若千钧,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想起那些往事,虞乔起先嘴角微微上扬,可那点笑意很快就消散得一干二净。


    时间临近饭点,文管家还是没来,不知道是故意为之还是被其他事绊住了脚。


    她借口下楼买饭,拜托护士稍加照看后,便回到了何莉的病房。


    何莉已经醒了,正在看新闻。


    多年毫无进展的移植手术配型突然顺利进行并且成功手术,这让何莉隐约猜到了些什么。见到虞乔,第一时间询问她岑书是不是出了意外。


    何莉还在手术恢复期,怕刺激到她,虞乔最终还是选择了隐瞒。


    从她那里,虞乔得知岑书确实曾在上个月联系过她,带她回家做过一次检查,后来替她安排好医院跟手术时间后就再次失踪。


    在何莉叙述的整个过程中,有一个人的存在引起了虞乔的注意。


    何莉只知道对方被岑书叫做“教授”,在他替自己做完检查没多久,心脏配型就成功了。


    短短一段话,细思极恐。


    虞乔直觉岑书失踪的背后或许牵扯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稍有不慎,便可能粉身碎骨。


    辞别何莉,她本打算就此离开,但走到电梯间时,心底又开始犹豫。


    想文管家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才来接薄野。


    又想就算文管家没到,长虹医院的员工应该不至于坐视不理。


    但到最后,她到底是没有狠心到能将一个病人扔在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