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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高岭之花甘做替身》 第151章 第151章谢衡玉日日压制的心魔。……
那天开始,藏瑾再次日日前往谢衡玉的院落。
谢衡玉不再喊他出剑,反而敞着房门与木窗,让谢衡瑾在房内案前坐着抄书。
最开始的那几天,两人沉默相对,几乎一言不发。谢衡瑾只管低头抄写背诵那生涩佶屈的
心经,为了完成谢衡玉全篇背诵的要求,往往一坐就是整日。
而谢衡玉在这时,便也就一言不发地坐在离谢衡瑾不远的蒲团坐垫上,面朝着屋内有阳光洒落的方向,整个人像是浸在光里,却又与万物隔绝。
谢衡瑾不擅长记诵文字,他从小在三连城长大,除了剑诀功法之外,几乎没有看过其他的书籍。而谢衡玉虽说已经答应传授他清光剑法,可每日命他抄写的这些,却是枯燥至极的古文心经。
其实从最开始,谢衡玉就未曾给他讲解过这卷心经的具体含义。谢衡瑾抄写第一遍的时候,只是读得云里雾里,更别提有何领悟。
此后又是十遍、二十遍、三十遍重复而无用地誊抄。
谢衡瑾坐在那门窗大开的屋中,日复一日地,便生出一种被谢衡玉戏耍般的情绪来。
“还要抄多少遍?”终于某日,他将毛笔丢于案上,灰眸盯着面前那成摞的书稿,声线隐怒。
谢衡玉沉默着坐在阳光里,若非指尖轻轻摩挲着袖摆,几乎要叫人误以为他早已睡去。
他静了片刻,淡淡道:“接着抄。”
心中忽而生出无名之火,谢衡瑾猛然起身,抽出腰间佩剑,起手的动作几乎像被滔天的魔息裹挟。
他愤然朝那目盲的男子挥剑,这是头回他未曾控制住自己,那一股剑意挟卷着强大的魔息,朝谢衡玉倾轧而去。
谢衡玉若有所察,在谢衡瑾的剑气逼近之前微微偏头。刹那,他周身微弱的护体剑气蓦然松懈,魔息与剑意旋踵而至!
谢衡玉发出一声闷哼,四肢百骸顷刻便被那剑意洞穿,下一瞬,他整个人如落叶般被强风击飞数丈之远,重重撞于院墙,整条脊椎在一阵空洞的麻木过后,后知后觉地泛上强烈的剧痛。
他撑地呕出一口淤血,忍痛抬头,听见自己房中,谢衡瑾正提着剑缓缓而出。
谢衡瑾的面色苍白无比,整个人虽立在阳光下,却又被昏暗浓重的魔息包裹,那双灰眸空洞而不祥地微眯着,仿佛全然被仇恨浸透。
而在谢衡玉能够用神识感知到的范围内,他只瞧见一团巨大的墨色|魔障如浓云般朝他而来。
他喉中腥苦,呛咳着又呕出一口血,忽然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谢衡瑾。”他定定地唤他名字,语气平静得只像在陈述事实,“你若此刻出剑,我必死无疑。”
谢衡玉本就知道自己与谢衡瑾的差距,剑修目盲是为重残,从前谢衡瑾朝他出剑却没能伤了他,并不是因为如今的他有多强。而是因为谢衡瑾在第一次剑招落空后,便失却了杀心。
换句话说,谢衡玉早就知道,谢衡瑾比起想杀死他,更想弄明白他的护体剑气究竟是如何形成。
而如今的谢衡瑾,心魔重现,是彻彻底底对他起了杀心。
谢衡玉抬手抹去自己嘴角的血渍,紧握的手掌缓缓松开,脸上挂着几分释然的浅笑:“出剑吧。”
他重复从前无数次对谢衡瑾说过的这句话,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院落陷入漫长的死寂,谢衡瑾直视着兄长狼狈的身影,周身那浩荡展开的魔息,每一毫分都在叫嚣着他的不甘与仇恨。
谢衡玉是他一切痛苦的出口,他恨了他这么多年,苦怨生出的魔息足足滋养了魔族边陲的一个小镇。他破坏了谢衡玉曾拥有过的亲情、名望、身份,甚至引导他与池倾的爱情陷入一败涂地的境地。
在他以银叶谷主的身份与谢渭相见之时;在他蛰伏于暗处,静静注视着谢衡玉和池倾的初见时;在他在玄冰火山的荒原上讥笑着谢衡玉得知真相的哀恸时……
他的心魔一直在壮大,他恨不得一次次将谢衡玉踩在脚下。
这是他应得的、这是他应得的。
谢衡瑾冷冷注视着谢衡玉,手中紧握的剑不在颤抖,他双眼漆黑,蒙着浓重的魔息,霍然抬剑,起势凌厉地朝谢衡玉斩去。
然而就在谢衡瑾剑势起落的瞬间,他瞳孔俱颤,忽然捕捉到了谢衡玉周身那孱弱不堪,却又瑟瑟发抖的剑意——许是察觉到死亡的逼近,那护体剑意竟然试图突破谢衡玉的压制,孤注一掷地朝谢衡瑾而来。
可是……谢衡玉为何要压制那护体剑意?是不愿螳臂当车,还是……
谢衡瑾眯起眼,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察觉到了那透明剑意之中,竟然细细缠绕着理不清的墨色|魔息!
谢衡瑾脑海中轰然炸开一阵雷响,周身四方天地仿佛都在震荡,那被他反复抄写几十遍的心经,此刻终有一句话,清晰可辨地自他脑海中浮现。
“无色澄明之境,得大自在。”
他反复誊抄的几十遍中,从来不曾明白——什么是无色,什么是澄明之境,什么是大自在。
可是现在,这些仿佛都不重要了。
他明确地意识到——谢衡玉是在求死。
为什么求死?
——因他生了心魔,那护体剑意中纠缠的丝丝缕缕墨色便是证明。
谢衡玉从妖域返回天都,又从唐呈别院搬回谢家这小小院落,如此漫长的岁月中,没有太多人见过他,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戈壁州经历了什么。
除了池倾与谢衡玉本人之外,只有谢衡瑾最最清楚那一切。
谢衡玉会生出心魔,他早有所料,只是他没有想到,谢衡玉竟想以他为剑,替他了却心魔。
不管那大自在的无色之境究竟是什么,他才不如他所愿。
谢衡瑾手一抖,在剑招释出的须臾骤然反手,魔息同时反噬,连同浩荡的剑意一同自谢衡玉面前抽回,重重打入谢衡瑾的体内。
长剑在收回的须臾脱手落地,谢衡瑾捂住心口连连疾退,全身骨骼在那被魔族邪术勉强拼凑的身躯里咔咔作响,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指缝,游丝般漆黑的魔息正从其中溢出。
而在谢衡玉的神识视角中,谢衡瑾背后那暴虐的心魔魔障,此刻如被撼动,竟显出几分颓势。
他垂下头,默默收回了神识,忽而颓然倒地,朝着倒转的天地轻轻笑了一声。
他不是轻易求死的人,可这么些年,也活得十分厌倦。
激谢衡瑾向他出手,他本就做好了两种准备。一种,他借谢衡瑾之手根除心魔,下场或死或残,倒也清净……
还有一种,便是如今的情形——谢衡瑾临时反悔,不再朝他出手,而这决定对于谢衡瑾的心魔而言,也不失为一种重挫。
只是,谢衡玉此刻觉得很累。
甚至对他而言,或许还是第一种结果,更加干脆简单一些。
他在地上躺了很久,院落中很是寂静,谢衡瑾强行收剑遭了反噬,如今的情况并不比他好到哪去。
他听他艰难地喘息,许久,他才重新听见他的脚步。
谢衡瑾推门而出,脸上又戴上了那张欢喜面,整个人显得异常虚弱,似乎刚被魔族重新修补了一遍身躯。
他来到谢衡玉身旁,低头看了他半晌,忽然轻笑了声:“兄长,我明日再来。”
谢衡玉躺在地上没有理睬他,谢衡瑾自顾自地走了。
此后每日,谢衡瑾依旧按时来谢衡玉的院落抄书。只是他不再寄希望于谢衡玉传他清光剑意,而是在那抬笔落字的每一个间隙,无声地观察着谢衡玉压抑着的心魔变化。
他只当谢衡玉也无心教他清光剑意,因此暴露了恶劣的性格,时常为激他心魔,在谢衡玉面前反复提及自己与池倾在三连城的过往。
那些藏在藏瑾记忆深处,几乎都要被心魔压制到快要消失的记忆,终于有机会被他拿出来淘洗干净,重新在谢衡玉面前回顾。
谢衡瑾讲那些往事时,总爱观察谢衡玉脸上痛苦而隐忍的微妙表情。他知道随着他的一字一句,谢衡玉的心魔注定会在暗处悄然滋长。他想知道眼前此人究竟能压抑到何种地步,想知道他会不会有一日……沦为如他一样的魔族傀儡。
日久天长,在藏瑾与池倾的琐碎旧事讲到头时,谢衡瑾已经可以凭肌肉本能信手写下心经的每一个字。他其实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只是猛然低头望向自己手边的文稿宣纸,才有种后知后觉的愕然。
“都记住了?”谢衡玉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谢衡瑾讲述的一切,都不曾被他入耳入心。
他从蒲团上站起身,将案边摆着的长剑递给谢衡瑾,然后行至院中,折下一截树枝,刺向空中,转腕斜出一划。
“这是清光剑意第一式。”谢衡玉在谢衡瑾费解的目光中丢掉树枝,声音疲惫地道,“你回去慢慢练吧,能悟出几分,都是你的缘法,此后……都不必再来见我。”
他垂着头,同谢衡瑾擦身而过,言语之中,并没有戏弄的意思。
“可笑,你难道觉得我会相信……这是真的清光剑法?”谢衡瑾反问他,声音里透出说不清道不明的荒诞之感。
谢衡玉摇了摇头,抬手将房门合拢:“随你。”
彼时他在想,他再也不欠任何人了。
藏瑾也好,谢渭和唐梨也好,池倾……也好……
他对谢衡瑾仁至义尽,他不欠他们任何人。
他真的很累。
第152章 第152章“兄长,对不起。”……
谢衡瑾总觉得自己不该相信谢衡玉的。毕竟他自学着摸索了各种剑道术法多年,从未听过何种剑术的入门,需要背诵什么狗屁不通的心经。
可他回了自己的小院,躺在榻上,脑海中却反复出现谢衡玉在他面前挥出的那一剑。
他知道那确实就是清光剑的第一式,因他身为银叶谷主时,也确实曾见过谢衡玉使出过这一招。
那时谢衡玉尚未目盲,因而得见天光。其以光为剑时,灌注剑意中的天地灵力是如此纯粹澄明,无论是谁都会被夺了视线去。
而如今,他只是随手拿着树枝,在他面前缓缓地,清晰地挥出那一剑,曾经惊艳的灵气褪尽,却使他全然看清了那剑招的走势——他既已一眼记住,为何,便不能一试?
谢衡瑾辗转反侧,心中如同数千只蚂蚁啃噬,泛起奇痒难耐的疼。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与谢衡玉骨子里对于剑道武学的追求,本身便极为相似。纵然不信谢衡玉是真心传授他清光剑意,可面对这世上唯一的剑仙剑诀,谢衡瑾也绝无可能做到心无所动。
月光下,他星灰色的双眸定定望着不远处搁置的长剑。那张过于年轻的,长久并永远地停留在青年时期的面庞,常被过于阴沉和抑郁的气质笼罩。然而此刻,似是须臾之间,他眼中逐渐亮起的颜色,仿佛给整个人带来了一丝罕见的朝气。
谢衡瑾猛然从榻上翻身而起,拔剑出鞘的动作干脆利落。房门在片刻后被轰然大开,冷冷清明的月色之下,他抬手对月出剑,那招式力道与谢衡玉手中比划的已无半点不同。
但他知道……不对。
哪怕挥出了清光剑法的第一式,他的剑在他手中依然过于凌厉,而他亲眼见过谢衡玉使出的这一招,那是春和景明的气象,并没有半点杀伐之气,却强大得惊人。
谢衡瑾对这个结果早有所料,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竟同时浮现出在谢衡玉处抄写几百遍的无用心经,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在他心头萦绕,与挥剑的动作一道几乎成为了惯性的记忆。
青年闭着眼,如此一遍遍地重复下去,心中最初的质疑也平复了一些——不管谢衡玉有没有骗他,试一试也无妨。
他在清光剑法之事上已经花费了不少时间。但至少,比起几百次默诵心经来讲,反复练剑也算不得过于枯燥。
谢衡瑾不知自己抱着怎样的心思,就这样有些愚蠢地在院中重复了一整晚剑招。
翌日清晨,朝阳透过云层洒落下来,小院中无事发生,一切都风平浪静。谢衡瑾放下剑,看着微风吹动枝头绿油油的叶子,听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鸟啼,虽修为好似没有半分精进,却莫名地生出几分身心轻盈之感。
他伸了个懒腰,转身走回房中,躺回榻上倒头就睡。
一觉酣然,再次清醒的时候,已是黄昏。
谢衡瑾睡了一整个白天,复提着剑,往谢衡玉的院落中而去。
谢衡玉的房门紧闭,那如雪谷般空荡的庭院冷冷清清,连半点装饰也无。
谢衡瑾不管他在不在房中,挥剑而出,一练便是一夜又一夜。
谢衡瑾拜访谢衡玉住所的时间变得昼夜颠倒,来他院落,他不开门,谢衡瑾也从不强求和他见面。
时间如此日复一日地过去,他整个人沉浸在那一字一句的心经与那一招一式的剑术中,只练那一剑,只背那一篇,蓦然回神之时,心境竟已悄然改变许多。
“魔息……”谢衡瑾抖了抖剑尖,眉峰轻蹙,有些怔然地望着自己的手。
他知道清光剑意天然便与魔族的邪佞之气冲突,因而这几日练剑时,从未动用过体内魔息,反而有意无意地对其进行压制。
如今,他只不过试探性地释出一些,却感觉自己体内的魔息,竟比从前在蟮镇时微弱了许多。
谢衡瑾低下头,提着剑在院中静立了许久,忽而转眼望向谢衡玉紧闭的房门,自言自语般道:“我明日再来。”
次日,仍是同样的剑,同样的心经,谢衡瑾却在那反反复复的字句与剑式之中,察觉到了谢衡玉的用意。
他早就生了心魔,甚至或许那心魔原本的样子,与谢衡瑾的心魔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谢衡玉如今即便被困于囹圄之内,双目皆损,出手无力,被迫听谢衡瑾谈笑诛心之语,却仍能状若无事地,将其心魔压制许久。
谢衡瑾不知他是如何做到这点的,因此曾借抄经之机反复试探……只是事到如今,他却终于逐渐明白过来,那遏制心魔的方法,谢衡玉原来从一开始……便告诉他了。
——那便是他要他反复抄写的心经。
清光剑意是澄明之剑,俯仰天地,需问心无愧,其道与魔族根本大相径庭。他带着如此滔天的魔息与怨憎来谢衡玉处学剑,或许从一开始,便注定学不成清光剑意。
谢衡玉未必看不透这一点,却仍要他记忆心经、净化魔息,是为了削弱他的实力,还是……
还是他当真就是个问心无愧,纤尘不染的老好人?
谢衡瑾眉间一拧,心脏狂跳不止,手中长剑嗡鸣,骤然转身正对谢衡玉紧闭的大门就是一剑而去。
“轰!”一剑洞穿,木屑烟尘四起,谢衡瑾手中长剑颤抖着,直指屋内那静|坐于蒲团上的男人。
“你究竟想做什么?”他低声怒喝,声线却带了颤。
谢衡玉微抬起头,平静道:“勿扰心神。”
“扰我心神者,难道不是你么?!”谢衡瑾的声音又一次拔高,语速加快,“你想做什么?要毁我魔息,阻我修行,还是要摆出这幅烂好人的样子,叫我对你心生歉疚?谢衡玉,这不可能!我这一生颠沛潦倒,而你前半生却享尽荣华——这是你欠我的!”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只道:“凝神静气,你要学清光剑,便容不得如此心魔嗔妄。”
“你还敢拿清光剑说事!”青年面容几乎扭曲,刹那身后魔息腾然翻起,巨大的墨色|魔障展开,他提剑而来,如挟江海之势,那剑锋所指赫然便是谢衡玉命门所在。
一切仿佛旧日重现,谢衡玉脸色苍白地静|坐蒲团之上,动也不动,仿佛没有半点反抗的意思,而谢衡瑾怒意滔天,仿佛被心魔所控,却在那一剑斩落之际,又一次生生停住了手。
“你……”他喘着气,魔息反噬,鲜血又一次从嘴角溢出,那双与谢衡玉极其相似的灰眸中竟是说不清的恼恨,“你究竟要做什么……”
却在这时,谢衡玉微微抬了抬手,指尖流出一道透明的剑意,毫无杀意地,轻飘飘地迎着谢衡瑾的剑而去。
“你?”谢衡瑾一愣,匆忙拭去唇角血污,手中长剑几乎是以本能惯性与那道剑意纠缠过招。
他看着那来回拉扯的剑式,最初脸上还有几分犹疑不解,可三两招过后,谢衡瑾的神情却逐渐严肃了起来。
手中的动作被那无形的剑意引导着来去,一招一式在他的脑海中被拆解,又与那练习了无数次的清光剑意第一式组合、连接。
他本就是修仙界稍有的剑道奇才,是出生周礼便攥住了谢家家主佩剑的少年天骄,他的一生虽被蒙尘,可剑术之道上,他却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
他看过的剑谱,只一遍就能记得,修过的剑术,只挥一次便能带出多数人一生都望尘莫及的剑意。
他知道谢衡玉确实在向他演示完完整整的清光剑。他本该用心去记,抓紧一切机会,不顾一切地将这套剑法嚼碎了消化掉。
可是……可是他如今,大多的心思,却只反复重复了一句话……
他究竟想做什么?
谢衡玉,究竟想做什么?
过往的人生给不了他准确的答案,他难以预测谢衡玉的心思。他们是这样不同的两个人,从一开始就站在天地两端,他……与他,一点儿都不同。
挥剑的动作近乎机械,身体凭借本能在行动,时光开始逆流,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夏夜。
在那个夏夜,他重生后第一次挥出《踏星剑法》,过去那段属于早夭的谢衡瑾的记忆纷至沓来。他记起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繁华,记起了他苦难的开始,也记恨上了那高高在上的天都玉郎。
可是如今,又是一段陌生的记忆冲入脑海。
那也属于他一瓣小小的残魂,他记起它在灯市逢魔之夜与他的肉身分离,记起它无知无识地躲回了谢家的荫庇之下……
他记起它听到了阁老似是而非的预言,记起了唐梨每夜懊悔的悲泣,也记起了……那个在谢家外门偷偷练剑的少年。
他记起他的残魂,是为何因谢衡玉驻足,记起它看着他练剑,看着他修道,也彼此陪伴着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夜晚。
他记得它当时确实引谢衡玉为知己,记起它曾经那样欣赏他、亲近他,记起在看到他彻夜练剑,小小年纪挥出如此高华大气的剑意时,也曾打心底里感叹过——他确实不如他。
他不如谢衡玉。原来从那么那么早的时候,他就承认过。
残魂的记忆如雷击而下,连带着阁老对谢衡玉的预言,在谢衡瑾的脑海中逐渐清晰。
——阁老是有感残魂对谢衡玉的认可,才会在死前做出那般预言。
这一切,本就是他拉谢衡玉入的局。
——若他与谢衡玉并非如此身世纠葛,他们本该是很好很好的道友才是。
如此心念而起,多年心障似大厦将倾,心魔忽然反噬,谢衡瑾身体剧痛,脑海中却骤然清明地,忽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乍然间,后背冷汗直流。
一切记忆终于完整,他想起自己的双魂之身——幼年灯市逢魔,他的一魂损伤严重,化为残魂避祸谢家,而另一魂逃出生天,又在荒山重新回到他的体内。
与池倾亡命妖域的那年,他施展血盾殒命,曾经那完整的魂魄彻底消散,彼时他本该身死魂消,却又被魔族救活。
除了那强行缝合他身躯的邪术之外,魔族还用了什么手段救活了他?
——是那藏身谢家的残魂。
思路愈发清晰,谢衡瑾想起这些年魔族布置在谢家的暗探,又想起自己在重生后不久,便记起了幼年之事——那必然与他残魂的回归也有关系。
可是,为何他记起了一切,却独独遗忘了与谢衡玉相关的这段往事?
是凑巧,还是……
谢衡瑾忍着身体的剧痛,死死咬牙望向屋内谢衡玉的身影。
是魔族挑拨离间,是魔族坐山观虎斗,以收渔翁之利。
谢家阁老的预言,只指向过他和谢衡玉两人。魔族要在修仙界暗地搅弄风云,却又不敢明面出手相抗,他们便拿他做剑,引他心魔以谢衡玉此人做靶,要他二人相斗,你死我活。
清光剑术尽出,谢衡玉放出的透明剑意自虚空缓缓消散,谢衡瑾定定而立,忽然摇头颤声笑了起来。
魔族操纵人心,机关算尽,就连谢衡玉那样的君子也被心魔日夜折磨。
可即便如此,魔族何曾想过,谢衡玉会真心实意教他心经,授他清光剑意。魔族又如何能料到,多年前那抹残魂与谢衡玉之间的羁绊,竟会在此刻被他重新记起。
这一切,晚了吗?
他使诛心之计,将谢衡玉害成这样,晚了吗?
心魔反噬,谢衡瑾呕出一口血,笑得全身都在发抖。
月光静谧,夜色清凉,谢衡瑾望着屋内白绸覆目的男人,攥紧了掌心的剑:“兄长。”
他是如此睚眦必报之人,从小极恨被人操纵,他是毒蛇,是饿狼,不到山穷水尽,他从不会低头。
而此刻,他如此郑重地称呼谢衡玉,抱了一颗翻盘之心,也果真有了低头之意。
“兄长,对不起。”
谢衡瑾轻声道。
第153章 第153章“我和他的过去,不能被任……
有关谢衡玉和谢衡瑾的这段往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藏瑾本是寡言之人,可此番为了池倾能够了解全貌,竟连细枝末节处也同她细细展开了讲。
池倾听得入神,似能从那字字句句之间,补全他二人过往的点滴。她本以为自己在这些年中,已经足够了解谢衡玉的品行为人,可当藏瑾口中所描述的那个男子,在她眼前一点点立体、鲜活起来……
她赫然惊觉,自己从前对于谢衡玉的了解,其实也不过他真实人品的万一。
因池倾足够了解藏瑾,她知道他从前对于谢衡玉的恨意和不甘该有多么深刻。藏瑾幼年在三连城活得尚不如她,他们像是从同一处淤泥里生长起来的植物,骨子里有着相似的凉薄和偏执。
她与藏瑾一同逃离了三连城,而那污秽之处的阴影却几乎伴她至今。只是后来,不论是烁炎、阮鸢、朗山,还是谢衡玉,都温柔地拉着她,将她拖出了那方深渊。
她虽如此,藏瑾却没有她这样的好运。
他这一生都活在三连城连绵的阴雨里,就连妖族山崖上那口安置的悬棺也并非他苦难的终点。因双魂双命之体的缘故,他即便脱离了三连城,却从未摆脱过魔族的操纵,他们四两拨千斤似地带偏了他的心,积年累月地,已经将他往怨怼与苦恨的路途上引得太远。
池倾想,若不是谢衡玉……若藏瑾身为残魂时,所选中的那个人不是谢衡玉,或许整件事都不会有如今这般的发展。
藏瑾这一生,没有人替他打过伞,哪怕是她,也不过只是陪着他在三连城的大雨中,相依相偎地淋过一段路。
可谢衡玉——在藏瑾生命的尽头,在他甚至已经无法被称之为“人”的这一段时光里。
在谢衡玉自己都尚且被心魔纠缠,自身难保的时刻。
他却依旧选择将身上仅存的那一点儿珍贵之物,原原本本,毫无私心地交予了藏瑾。
清光剑意,不仅仅是修剑,更是修心。
池倾想起她曾听唐梨说过,谢衡玉早就提醒过谢渭,魔族与谢衡瑾之间的关系——他不是没有过忌惮,只是还是选择了相信。
她说不准谢衡玉是从哪一刻真正看清了藏瑾。看清了他被魔息覆盖的身体中,依然有颗能够被洗净的,铅尘不染的心,可以承续清光剑澄明的剑意。
而此刻,在藏瑾讲述这段过往的过程中,谢衡玉不知何时早已离去。
他走得轻,池倾听得入迷,也并未注意到他。直至藏瑾将那往事讲得彻底,她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抬着一双热泪氤氲的眼,怔怔朝身边望去。
藏瑾斜斜靠坐在她对面的椅上,望见她眼里的泪意,顿了顿,良久垂下目光轻笑了一声:“谢衡玉此人……一次又一次,总能叫我在他面前无地自容。”
池倾转过眸来,张了张口,声音涩而柔:“你们本是截然不同的人,即便没有这些事……你们也并无太多相似之处。不必比较,也不必无地自容啊。”
藏瑾勾唇,对上池倾的视线:“过去那些事暂且不提,如今只一件——倾倾,在你面前,我也不如他。”
岁月漫漫,距离二人携手逃离三连城的那日,早已过去十数载。时光改变了太多,今时今日,两人即便再相逢,也不复当年感情最深刻的日子。
或许真的是心经的缘故,藏瑾此刻面对池倾与谢衡玉将近的婚事,心中并没有生出太多不甘。他知道有些遗憾注定只能是遗憾,何况正如他所言——若在三连城中遇到池倾的那个人是谢衡玉,而不是他,或许谢衡玉会比他做得更好。
池倾怔住,许久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
某个瞬间,心中生出想要抬手与藏瑾相握的冲动。那种冲动近乎出自于本能,有关她和藏瑾,在过去许多彼此痛苦的时刻,也是靠这样双手紧握的动作才支撑着度过。
“不是这样的。”池倾感觉自己依旧很难理清和他二人之间的关系,可是有一点,她至少现在是明确的,“我曾经做过最错的一件事,便是将他与你比较。这件事错到……不论对他,还是对你,我都很惭愧。”
她抬起眼,冲藏瑾轻轻笑了笑:“我和你过去的那些经历,不能被任何人替代。和他的过去……也是一样的。”
“藏瑾,我现在分得很清。”池倾道,“何况……人不是货品,如何称斤两,辨善恶,分好坏?”
她眨了眨眼:“我如今爱他,是因为他好,却不是因为他比谁要好。我曾经依赖你,珍视你……也并不是因为你比谁好。”
谢衡瑾盯着她瞧了许久,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池倾那张因岁月浸润,而愈发温柔宁静的脸上——与他记忆里最熟悉的那个少女相比,如今她的模样,似也染上了谢衡玉身上那种温润的气息。
像是暖泉里开出的一支秀荷。
他靠回椅背上,抬手枕在脑后,卸了紧绷的弦,懒洋洋地笑:“若按那心经中说,这是缘分。”
他说完,仿佛也有所触动,沉默许久,苦笑着摇了摇头,抬指点上自己心口:“只是这里,多少还是有些不甘。只是没法子了……倾倾,你若此生一定要选一人长相厮守,选谢衡玉,我无话可说。”
池倾默然看着他指向心口的手,心中也酸涩。
如何能不明白呢?藏瑾这一生拥有太少,失去太多,又怎可能没有分毫不甘?
她攥起拳,与藏瑾相顾无言。
许久许久,还是他先打破沉默:“还是说回谢衡玉的事吧。”
在顺利挥出清光剑的第一式之后,藏瑾恢复了双魂中所有的记忆。他向谢衡玉道歉,十分之中,有五分是当真对谢衡玉有所歉疚,还有五分,却更是不愿与谢衡玉两败俱伤,白令魔族坐收渔翁之利。
可他没想到的是,那一句道歉出口,却惹得谢衡玉第一次,彻彻底底地心魔暴动。
“我曾经只知道他一直压制着心魔,却并不知道他的心魔滋生到了如此境地。”藏瑾望着池倾微微发白的脸庞,见她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立刻明白她想问什么。
“他的心魔,比起我在蟮镇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池倾紧紧攥住拳,微利的指甲嵌入掌心的皮肉,那几分痛楚勉强压下她心中忧虑,使她冷静下来:“所以你与他做的局,是为了压制他的心魔?”
“不是。”藏瑾摇头,否定得近乎残忍。
“或许朗山和沈岑也同你说过,我在谢衡玉那儿学剑的那段时间,谢渭病重,日复一日,已见颓势。彼时我清光剑意未成,踏星剑法也迟迟破不了血盾之瓶颈,谢家内门各势力觊觎家主之位,已成虎狼环伺之态。”
“可这却不是最要紧的。”藏瑾回忆着当时的状况,眉宇微蹙,沉声道,“谢家知我双魂双命之身的人极少,因此他们并不知道,若双魂双命的谢家血脉尚在人世。不论何人夺权成功,在现任家主身死之时,谢家大阵的阵眼依旧会认我为主。而此事一旦成真,也就意味着……”
谢家阵眼,将会落到一个被魔族操控的人的身上。
池倾并不迟钝,立刻便反应过来了其中的关窍,脸色却愈发难看起来:“所以你和谢衡玉最终商议,由谢衡玉毁去你被魔族操控的肉身,并用法器收纳你的魂魄。这样……大阵阵眼便会由下一任谢家家主继承……”
她站起身,语气不免有些焦躁:“显而易见。如今的谢家家主正是谢衡玉,那大阵阵眼自然也是他……他已有那样重的心魔,却还得背负如此重任。且一旦心魔失控,魔族趁虚而入,谢家失去大阵庇护,内有心魔肆虐,外有魔族入侵,便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届时千夫所指,万世骂名,岂非皆由谢衡玉……
她并未将心中所想全然出口,对上藏瑾的目光,却知道他也与她所见略同。
池倾压着心头的不安,咬牙低声道:“为何这个家主,就非谢衡玉不可?”
藏瑾道:“你还记得阁老的那个预言么?”
池倾攥起拳,声音发颤:“不过是一句预言,不理它便是了。偌大剑修世家,不至于人才凋敝到一个天资聪颖的能人后辈也无。谢衡玉要走,自有人眼巴巴地接着那家主之位。他一走便是,何苦……”
藏瑾摇头:“那个预言,即便谢衡玉不听,我不听,谢渭却听进了,听信了。”
池倾滞住,想明白了什么,只有无言:“他……”
藏瑾道:“谢渭临终前,见过谢衡玉。”
“他……他们说了什么?”池倾平静下来,讷讷问出口,心中却早有所料。
藏瑾摇头,却笑:“谢衡玉那样的人,还能被什么拿捏呢。”
彼时的他一无所有,孤零零地在谢家,来也落寞,去也轻巧。为何要留?为何要涉足这趟浑水?
藏瑾与池倾都沉默下来,但凡熟悉一点儿谢衡玉的人都知道。
他心软,也重情。
谢渭临终所托,他无法不应。
第154章 第154章“让你另一个人格,同我讲……
过去的故事太长,唐梨房中袅袅燃烧的安神香早已尽了,剩下的那一缕余香在房中悠悠散开,似能沁入件件家具那珍贵的木料之中。与唐梨房中挥之不去的药香,纠缠着形成一种恒长而细小的味道。
藏瑾说完了故事,从座椅上站起身,池倾的目光追随着他而去,见他的魂魄又一点点变得浅淡,几乎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难以区分。
她匆忙起身,掀开帘幔跟着藏瑾一路往唐梨榻边走去。那被病痛折磨得格外消瘦的妇人,此刻已不复之前昏睡的模样,淡眉微蹙,似即将醒转一般。
池倾看向藏瑾所处的方向,她知道随着唐梨清醒,她与藏瑾便又要分别。可是这一次分别又是多久?下一次再见,魔族、妖族与修仙界又将如何?
谁也给不出答案。
藏瑾冲池倾笑了笑:“倾倾,你为我炼就的长命花,谢家无人使用。如今它被我存于银叶谷中,明日,便会有人将它交予你……”
池倾用力咬住唇,喉中酸涩:“那是……你的。”
藏瑾失笑,仿佛能体谅她心中复杂难言的情绪,出口的话却坦然到近乎释然:“就当是我的吧。那如今我用不上了,便再将它赠还于你……倾倾,恭贺新婚。”
池倾怔住,只出神了一瞬,藏瑾透明的魂魄已从她眼前彻底消散。
唐梨眼皮动了动,张开唇,发出一声空洞而沙哑的叹呼。池倾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却不知该如何面对清醒后的唐
梨。
这个苦命的女人,仿佛从几十年前那个灯市逢魔的夜晚,就彻底涉足了人生的逆流。她的苦恨与爱意交织,懊悔如影随形,积年累月地不断叠加,对谢衡瑾是如此,对谢衡玉……又何尝不是?
池倾早就相信谢衡玉不会真正对藏瑾动手。可某种意义上来讲,唐梨确实也……亲眼看见了谢衡玉毁去了谢衡瑾的身体。她因此恨了谢衡玉这么多年,若此刻对这行将就木的老妇人告知一切的真相……
有这个必要吗?
怕只会让她更痛苦吧。
可是……这毕竟是谢衡玉此生唯一认定过的“母亲”,哪怕她曾经发病时待他不好,却也并非没有在清醒时认真拥抱过那个年幼的养子。
池倾心里,又不希望这二人带着如此误会,一步步走到阴阳相隔的地步。
她后退两步,目光却落在唐梨脸上移不开,脑海中千头万绪,落不到实处。
她终是转身而去,传了唐梨身旁的侍女进来侍奉,又匆匆寻了谢衡玉而去。
屋外长空,已是沉黑一片。池倾走在回廊中,即便身处灯火之间,仰头望去,却只觉那浓黑的夜色阴冷得令人窒息,仿佛有偌大的巨兽藏伏其后,又仿佛谢家固若金汤的大阵结界之外,已有无处不在的魔族蠢蠢欲动。
她打了个寒颤,明白后者的那个联想,恐怕与现实所察无几,于是脚步更快,朝着谢衡玉院落的方向奔去。
那一路上,谢家的侍卫仆婢逐渐零星,到后来几乎瞧不见人影,只有谢衡玉所造的机甲人沉稳而肃穆地立于道旁,在池倾路过时,面无表情地微微颔首。
池倾的目光从那一具具机甲人身上划过。
这是她触不可及的那七年里,谢衡玉为谢家所做的一切。他从极年幼时进入谢家外门,再到后来被谢渭唐梨收为养子,成了名满天下的天都玉郎、剑仙传人,而今,又是手握重权的谢家家主。
他掌握着如此强大的力量,他所铸的机甲军队坚不可摧,所向披靡。他将谢家焊死成了盘踞在天都中心的,铜墙铁壁般的庞然大物。
可没有人知道,这样的一个人,却背负着天下最残酷的秘密,成为了整个修仙界最强大的弱点。
池倾不知道谢衡玉究竟还能压制心魔多久——心魔该如何被他消弭?若无法消弭,待它爆发的那刻,魔族自内外攻破谢家结界,肆虐修仙界,不过是分秒之势。
忽然有冰冷的泪水自池倾的脸颊倏然滚落。她心里乱得很,怕得很,走在谢家灯火通明的道上,却仿佛蹒跚迷雾深处。
仅是知道了一切的真相,她便忧心到如此程度,而谢衡玉呢?那无人可说的几年,他究竟是如何挨过来的?
池倾抬手重重抹去脸上的泪水,瞪大了眼睛,一遍遍默念着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一边快步前行,一边深深吸气。谢家种植的花木皆有灵气,随着池倾的调息纷纷涌入她的身体,可她却仿佛接纳不了那些好意,四肢冷得厉害。
一阵风过,草木摇曳,沙沙作响,她过了桥又转了弯,急切的步子忽然骤停,下一瞬,她落入了一个沉稳踏实的怀抱中。
“倾倾。”
谢衡玉从天而降似的,自那黑漆漆的拐角处突然出现,她撞他个满怀,一息的诧异后,她用力攥住了他的锦袍。
池倾深深呼吸着他身上宁静的气息,四肢稍有几分回温,大脑恢复理智,识海重新开始运作。
“你放心,你别怕。”这是她得知了一切之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谢衡玉低下头,黑暗中,心上人的眼睛如同明亮的星月,她抬头与他四目相对,眼眸微弯,似扬起一抹笑意:“你是我的夫君,妖族七州皆是你的后盾,魔族如何?若敢伤你毫分,我还有……”
她顿了顿,本想说自己那扎根十方海,拿捏着龙族一脉最后战力的本体,关键时刻或也能成为压倒性的一枚棋子。
只是这是毕竟是妖族机密,烁炎那边未必没有计划,她抿起唇,终究抑制住了脱口而出的话头。
谢衡玉却仿佛没有察觉,笑起来,抬手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轻轻叹道:“倾倾啊……”
两人在黑暗中静静拥抱着,平复着胸腔中急促的心跳。良久,谢衡玉扣住她的手,若无其事散步一般牵着她往院内走。
“怎么回来得这样急?夜深露重,该等我去接你。”他捏着她微凉的指尖,口中絮絮叨叨讲些琐碎的小事。
池倾听出他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一边走,一边怔怔地应着。
两人一问一答地回了房,夜深得很,早是安寝的时刻,床榻铺得松软,甚至熏了安神的暖香。池倾近来嗜睡得很,如今瞧见那床榻,却连坐都坐不下来。
谢衡玉见她这样,无奈抬手抚了抚她的额头,拉她到榻边坐下,低声道:“倾倾,你并不用为我担心。既然谢衡瑾可以用心经抑制心魔,我修行清光剑多年,难道逊色于他?”
池倾静静看着他漂亮的眼睛,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再者,从前……你尚在闭关的那几年。我心魔更重,却也不曾暴动。如今你既已重新回到我身边,自然会越来越好的。”谢衡玉将她的双手合于掌中,又捏了捏,低声似在哄她,“倾倾,相信我吧,别这样担心。”
池倾垂下眼,继续沉默着,仍是摇头。
谢衡玉脸上露出几分苦恼的神色,还想再说什么,却听池倾道:“你的另一个……人格,你让他同我讲话。”
谢衡玉动作一僵,霎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池倾反握住他的手:“许久没有见他了……他是已经不在了吗?”
谢衡玉怔忪道:“他,他……于你不利。”
“他并没有。”池倾打断了他的话,动作用力几分,“他从不曾伤害过我。”
“倾倾!”谢衡玉的声音有些急切,似乎被触到什么难以忍受的禁地,“他只是我……从前见不到你,想不开才……他与心魔无关,如今也……”
“当真无关吗?”池倾抬起头,盯着谢衡玉,眼眶却隐隐有些泪意,“谢衡玉,他……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东西吗?他,不也是你吗?”
谢衡玉脸上似闪过一丝不堪,在她逼视的目光里几乎有些躲闪:“我们现在这样……已经很好。那个人格也好,心魔也罢,它们都会被压制,不会出来……”
池倾眨了眨眼,心底似有某种情绪在瞬间抽离。奇异的是……谢衡玉如此回避的模样,竟然也在她的预想之中。
她忽然笑了一声,又沉默了几息,才终于开口,那冷静陈述的字字句句近乎残忍:“谢衡玉,你想带着你的心魔与我成亲,你想我们成婚之后,日日夜夜,都靠那一段心经抑制着你的心魔而活?”
池倾捧住他的脸,凑近他,近到他视线难以躲避的地步,她盯着他的眼睛,她花了很大的心思,重新养回来的那双眼睛,心里抽痛,语气却冷静:“你的心魔……有没有被化解的可能?”
谢衡玉怔怔盯着她,那双明亮的星眸倒映出甚至令他自己惭怍而不齿的面容。相识多年,她知道如何用自己刺痛他的软肋,更何况在那双眼睛里,他从来无处遁形。
他摇了头。
池倾沉了一口气,心中最坏的揣测被证实,她松开他,靠着床榻将自己团成小小一团。
万千思绪在脑海中划过,她心中无数的疑问,最后却只化为一句:“谢衡玉,人活百年而死,修道者修长生。”
“你修行至今……还能活多久?”
第155章 第155章配得上一场轰轰烈烈的生或……
屋内一片寂静,空气中仿佛落了场无声的夜雪。
谢衡玉望着窝在榻上蜷成一团的池倾,她抱膝而坐,将脸颊轻轻挨在膝上,侧着头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她。
谢衡玉失明了太久,双目恢复之后,对细节的观察便更加仔细,他盯着她微颤的睫毛,从那簌簌的遮挡下瞧见她深藏的不安。
他凑身靠近她,带
着几分惴惴的犹疑:“倾倾,我想……再陪你百年。”
他手掌轻轻落在她的发上,很温柔的动作,却让她生出莫名的无力感。她闻言顿住,许久方直起身,扬起的视线在转瞬间截住了谢衡玉柔软的目光。
片刻后,池倾攥着拳,突然忍无可忍般抬起手,朝谢衡玉肩头闷闷地捶过去:“你这样,很让人生气。”
谢衡玉低下头,缓缓眨了眨眼睛,声音低下来,垂落的目光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倾倾……若百年太短,我再想办法……”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扯着男人的衣襟将他拉到自己眼前,两人此刻挨得太近,她甚至能清晰地瞧见自己映在谢衡玉眼里的影。池倾觉得心里痛得厉害,牙关紧咬着,连带着脸颊的肌肉也泛起隐约的酸。
“谢衡玉,你到底在想什么?”她蹙着眉,一字一顿地诘问他,试图将他的识海翻搅开来,看清其中的每一分思绪,“我在乎的,不是你陪我几年……而是你怎样活那几年。”
池倾深吸一口气,视线渐渐变得有些模糊:“你我成婚后,千年也好,十年也罢……哪怕只有一天,我也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地过。而不是……为了陪我久一点,生生压制着心魔,装作若无其事地熬着。”
她瞪着谢衡玉,眼神颤抖着,忽有泪水如碎晶般坠下:“藏瑾曾说,与其那样不人不鬼地活,我宁愿他在妖族那口悬棺里长眠——他说的不错。说我自私也好,无情也罢,曾经,哪怕是现在,我确实这样想过。而此刻于我而言……你也是如此。”
温热的触感划过脸庞,池倾抬手挡开谢衡玉,兀自抹去眼下的泪痕,笑了笑:“谢衡玉,曾经我没来修仙界的那些年,你可有想过,如何处置你的心魔?”
“想过。”沉稳的声线良久后才响起,谢衡玉静静看着池倾脸颊的泪痕一点点风干,仿佛在看那早已消逝的无形的岁月,“我想过很多方法,但现在,它们都不可行了。”
“那些曾经可行的方法,是你想玉石俱焚。”池倾盯着谢衡玉的眼睛,或许因为那双眼睛本身就因她的妖力重生,她发觉自己似乎能从中更轻易地读出他不为人知的心思。
她的揣测笃定到不像是一句疑问,可巧的是,在她将这句话问出口的瞬间,她发现谢衡玉也早已猜到她会有此问。
他笑起来,漂亮的眼尾勾着苦涩而歉然的余韵。池倾盯着他的脸,忽然凑上前,像是蓄意报复的小兽,不太客气地咬住男人的唇瓣磋磨,她的齿尖在他唇上留下一道泛白的痕,她低眸瞧着它,良久轻声道:“想与你的心魔玉石俱焚,哪怕毁了谢家,哪怕天都动荡……你曾经这样想过,现在也还会这样想……是吗?”
——可若是如此,为何要娶她?
池倾失笑,眸中狡黠的光几乎可以被称为恶意,她抬手按住谢衡玉的唇瓣,轻声道:“想娶我,是真的爱我,还是为了压制你的心魔?”
“倾倾?!”那双浅灰色的眸子瞳孔骤缩,似在一瞬间被她这句诘问重伤,她感到他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又失力,颓然到仿佛被卸去了全身的骨骼。
池倾眼中的泪意已经散去,嘴角不知何时勾起了雄心勃勃的弧度,她紧紧逼视他最脆弱的样子,给了他漫长的时间作答。
“我……不知道。”五个字尘埃落定。
谢衡玉眼底淌出惭怍而绝望的影,多少年的世事无常,他哪时哪刻不曾爱她。可他当真没想过用一张婚契将她与他相连么?当真没有把她当做最后一根救命的绳索,竭尽全力地苦求她拉他一把么?
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究竟侧重何种心念,向她提及嫁娶。
池倾扬起嘴角,不知何时蓄起的眼泪和笑容一同绽开,她此刻紧紧握着他的手,像是握住了猎猎的战旗,那双明亮黑眸中仿佛又有火焰重新燃起,也像是某种邪恶的蛇类吐出的红信。
她好像生来对黑暗的情绪敏锐,接受得也分外坦荡。谢衡玉是她此生见过的,最是霁月光风之人。她明确了自己对他的爱意,可是那并不代表,她接受不了谢衡玉早已破碎不堪的废墟之上,盛开出黑色而残破的花。
她是种花的人,她从不抑制任何一朵花的生长。
她祝福它们的盛开。
“谢衡玉,我不拉你上岸。”
她做不来谁的绳索,更不晓得如何拽人上岸。
“我不会以任何名义胁迫你的陪伴,更不会强求你为我抑制心魔,苦撑百年。”
若下方是悬崖,她不寄希望于任何摇摇欲坠的绳。她或许会绝望,但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也会选择割断那条绳——粉身碎骨,或绝处逢生,轰轰烈烈的终结,也好过慌然失措的蹉跎。
她软弱的那些时刻,幼时在三连城中也好,方才刚刚得知心魔真相之时也罢,哪怕只有须臾的软弱痛苦,也显得太过漫长。
冷静下来,池倾更明白自己和谢衡玉,都不该将这个时刻拖延到遥遥百年之久。
“谢衡玉,如果你对我的爱,真的可以让我胁迫你做什么……我希望能和你一起直面你的心魔,我希望你能做出你最无憾的选择。”
她紧握着她的手,指甲在他的掌心刻出带着刺痛的红痕。
“倾倾,面对心魔,哪怕是玉石俱焚的胜算也极其微弱。若我死……”
“还有一朵长命花,若还是不够,我便再种一朵。”池倾打断他的话,脸上扬着胸有成竹的笑意,仿佛那是抬手间便能实现的事。
谢衡玉听出她试图安慰自己的意思,轻笑了一声,却仍没绕开这个不祥的话题,只问:“若我死了,你……不要难过。”
池倾脸上的笑意微敛,盯着眼前人温润清俊的眉目,有种想将他一口口咬碎,生吞活剥,拆骨入腹的冲动。
她瞧着他许久,像条锁定了兔子的毒蛇,许久之后,她轻嗤了一声,移开目光:“妖族的命可长着。若你死了,我可能会难过一会儿。然后回到我的花别塔,流连花丛,逍遥自在……千年万年之后,当下须臾只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
她将下巴搁在他肩头,冰冷的字句说得顺口,握着他的手却分毫未松。
他望着她眼底涌动的火焰,也笑起来,千年万年只是镜花水月的假设,当下的须臾,她掌心的热意,鲜活的神情,才是唯一真切的存在。
“好。”他应下,如她所料的那样。将原本预想里那夜长梦多的未来,瞬间拉进到触手可及的眼前。
池倾感到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躁动。如果要比喻的话,眼前的这个时刻,仿佛只有花月楼被她亲手点燃的瞬间才能与之媲美。
她这样的人,哪怕与他成亲,也不该平淡百年。
她与他,都配得上一场轰轰烈烈的生或死。
池倾蹙起眉,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极强的冲动,那种冲动毫无理智可言,几乎出自于本能,像是一种不可言说的预知。她以极敏锐的感知将它捕捉,下一瞬,她直起身,仰头贴上了谢衡玉的前额:“闭眼。”
两人的识海同时在虚无中打开,池倾无意识地攥起拳,自身妖力在电光石火之间,与千万里之外的本体建立了连结。
这样的预感……
池倾顿了顿,轻声道:“谢衡玉,你那微弱的胜算,我或许有办法再加一分。”
话音落定,谢衡玉只觉眼球剧痛,仿佛有种恐怖的力量拉扯着他的神识穿越广袤的疆域,拓开一方无人可知的天地。
十方海深处,蓝发的少女自冰冷的寒流中捕捉到微弱的异样。
她猛地睁开眼,迅速游向海底那棵巨大到令人震撼的树下。那树上缀满了漂亮的银叶子,在海底亮着柔和而悠长的光芒,每一片都随着波澜安静地摇摆,仿佛风拂山间的模样。
“池……池倾?”天耀化出半身龙尾,小心翼翼地绕着那银叶子树往上。
龙族对于灵力的需求太大了,她本以为池倾的本体在十方海底撑不过太久。可上次这树木若饕餮般一股脑儿吞了太多了力量,巨大的灵力暴动,
连带着龙族也恢复了一半的力量。
天耀虽不知道这是外头长命花的作用,却也因此揣测了许久妖族的意思。
他们任由池倾这般壮大龙族,是对十方海结界太过自信,还是对龙族理由安排?
天耀盯着眼前那银叶子树瞧了又瞧,正是狐疑之际,却听一熟悉的声音自灵树而出,顺着波澜一圈圈荡开:“是我,别怕。”
池倾引着谢衡玉的神识寄于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上,从树木的角度望向眼前的龙族少女,若无其事地道:“是这样,我成亲了,带夫君来这儿瞧瞧。”
天耀闻言,神情出现了一霎地空白,她张了张嘴,似乎没能理解池倾的意思。
——被困十方海的龙族,本该是妖族最大的秘密。可如今……这里已是能带人随便串门的地方了?
她伸手扶着树干,麻木了一会儿,语气带了几分阴阳怪气的感觉:“恭喜您啊。是哪位妖族得您青眼?”
池倾笑了:“是位人族修士。”
她下意识偏头望向谢衡玉的所在,若二人不是以神识形态来此,她此刻应该正深深望着他的眼睛。
“说起来,我的夫君……也算是龙族的恩人啊。”
第156章 第156章“真正能击溃你们的,不是……
银叶子轻轻飘荡,天耀摆了摆龙尾,眼中的困惑转瞬便转为了然,她扬起眉,向池倾确认:“你是说那次灵力暴动?”
池倾将视线重新落回天耀身上,作为天赋最高,又正值盛年的龙族,眼前的少女比起十方海的其他人,显然需要更多灵力滋养。可即便如此,此刻天耀的状态,也比之前那灵力枯竭到连人形都难以维持的样子好上太多。
池倾应了声,平静地解释道:“那力量的来源,是我费心为他炼的一朵花。”
天耀闻言不答,只沉思了片刻,忽地轻笑出来:“原来如此,难怪那次十方海灵力暴动,于龙族竟有如此助益……想必,你当年来十方海取走龙鳞贝,就是为了那朵花?”
池倾微讶,纵然早就知道天耀心细如发,却也未曾料到她这么快便察觉到了龙鳞贝与长命花的关联。
天耀脸上的笑意敛去几分,仰头望向那如定海神针般的巨树,喃喃自语般思忖:“那么……你此番带他来此,究竟有何目的?如今你本体扎根十方海,与龙族休戚相关。我等承你恩情,自然也受你掣肘,有什么话……还需要藏着掖着?”
池倾沉了口气,在回答天耀的同时,却也是解释给一旁沉默良久的谢衡玉听:“十方海的结界固若金汤,是当年妖族以全族之力封印,这世上,再没有第二处更安全的所在。如今你我识海共开,神识寄于这棵与龙族命运相连的树上……”
她顿了顿,轻声道:“谢衡玉,你有多久没有正视过你的心魔了?”
“心魔?”天耀神情逐渐严肃起来,“众生皆苦,谁没点心障?怎用得着你费尽心思带他来此,找龙族护法,又寻结界压制……”
她顿了顿,目光陡然凌厉,带着说不出的上位者的威压:“他这心魔,究竟发展到了何种程度?当今妖王……可知道此事?”
池倾不语,只沉默了片刻,天耀便大约明白了她的心思。
她深吸了一口气,龙尾轻摆,退开几丈,不近不远地抱臂瞧着那树,语气带了些嘲讽的冷意:“真是个疯子,将如此危险之物引入十方海。看来你不仅未将龙族生死放在心上,便是自己的性命,妖族的安危,你也并不在意了?”
池倾沉默着并不回话,良久才道:“……不危险。”
在她这里,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都不危险。
“谢衡玉。”处于彼此的识海之中,池倾虽然看不清对方具体的神情,却能感知到谢衡玉此刻情绪的波动。
十方海之事太过隐秘,几千年来,真正深入海底见过龙族的人,更是屈指可数。
池倾知道,在谢衡玉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她这般引他来此,不仅瞧见了活生生的龙族,更太过突然地得知了长命花、十方海和她本体之间的关系……
这般错综复杂的缘由,要让他在短时间内接受,确实不太容易。
两人此刻都是神识飘荡的状态,她牵不住他的手,只能用略显苍白的语言安慰:“你若要放出心魔寻其破绽,只有此地最安全,不过若你不放心,也并不急在此时此刻……”
“你与龙族做了交易么?为了长命花?”谢衡玉沉默许久,突然出声,嗓音却略有几分发紧,仿佛变了调般,听着叫池倾心头一酸,“倾倾,你将灵力供于龙族,那你呢?你自己怎么办?”
“我——”
“妖族之辈精于算计,向来不做赔本的买卖。她与龙族的交易尚未真正开始,只为长命花?哈哈……”池倾来不及解释,话头便被天耀截住,“你的这位夫君,瞧着倒是单纯好骗得紧。”
“闭——”
“好了,你既不耐烦听我讲这些,我更也不耐烦在此听你二人谈情说爱。”天耀有些不耐烦地扬了扬头,“你此番神识来此的目的,我多少也能猜到。想必你这位小郎君惹上的事儿,定是十分棘手。你们若此刻要我瞧瞧也行,若是还没想清楚,便过些日子再来。”
她顿了顿,瞅着池倾那本体灵树勾起唇:“不过,我倒也想问问,你的身子感觉如何?这树……还能撑多久?”
池倾闻言,只觉心头突地一跳——来到谢家的这些日子,她的灵力其实已显衰弱之态,只是日子太过安逸,并没有多少使用妖力的机会。因而,便是谢衡玉都没有察觉到她的妖力异样。
可如今天耀在谢衡玉面前问出这话……
池倾咬了咬牙,低低道:“这是妖族之事,与你们无关。”
“无关么?”天耀眯起眼,“你有意让他来此释放心魔,一方面是想借结界之力压制。另一方面,你也担心这心魔过于厉害,厉害到……妖族也无计可施的地步,是么?”
池倾犹豫了一刹,身旁谢衡玉却先开了口:“倾倾,既如此……”
她闻言立刻回过神:“你若没有想好,不必急于一时……”
谢衡玉却轻笑了一声:“虽猜不透你究竟想做什么,但事到如今,确实也没有太多拖延的时间了。”
“倾倾,我只是担心吓到你。”
此言落定,池倾只觉识海中陡然生寒,旋即,一种近似窒息的压力自身旁猛然扩开。她定了定神,神识顺着那寒意朝四面八方而去,竟发现不过须臾,那寒意竟已顺着她本体灵树的根系,蔓延至十方海的至深之处。
“他的心魔,比起我在蟮镇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藏瑾的话自池倾脑海中浮现,她本以为自己对此该有几分准备,不成想所有的预想,竟在这短短须臾被击溃——谢衡玉的心魔,比她猜测的还要可怕。
两人此刻识海共开,与她的本相灵树共用一躯。在池倾的视角中,那心魔正如毒气般蔓延至灵树的每寸每毫,而整棵生机勃勃的灵树,又以极快的速度,被心魔蚕食腐坏……
那蔓延交错的根系一点点暗淡枯死,而心魔犹嫌不足,继续顺着树干往上蚕食。很快树干枯槁,枝丫腐|败,原本亮晶晶的银叶子如被熄灭的烛火,片片发黑坠落。
池倾如今虽神识离体,却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窟,手脚无端抽搐,拼尽全力也难以挣扎,只能直愣愣地往寒潮中坠去。
心魔继续在她的眼前蔓延——她与医尊费尽万难种于十方海的巨树,本该为龙族提供源源不断的灵力,而此刻,那纯净的力量尽数被污浊恐怖的寒意取代。
那寒意顺着海水迅速扩散蔓延,不谙世事的年轻龙族自睡梦中也察觉到危险的逼近——可是,比它们的防御本能更早被触发的,竟然是那来自血脉中的仇恨记忆。
数条小龙没来得及惊醒,却在梦中尖叫出声,一条条蜷缩成团,又嘶叫着腾空而起,骤然双目怒睁,啸出几千年前大战时,那山呼海啸般,毁天灭地的气势。
天耀方才说,众
生疾苦,谁没点心障?
可是心有业障,即为魔族的可乘之机,这些从小隔绝世外的幼年龙族,尚能受到心魔影响,被挑起血脉中残存的部族厮杀记忆……若这心魔当真在更混乱,更复杂的修仙界被释出呢?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自己要被那冰冷的巨压扼制到喘不上气来。那扎根于十方海深处的灵树根系,此刻仿佛成为了心魔的无数触须,在她尘封多年的回忆中肆意翻搅,掀起她幼时最恐惧仇恨的情绪来。
那座阴雨不断的三连城,那间长夜如昼的花月楼,那条看不到尽头的逃亡路……还有藏瑾冰凉的尸首,和谢衡玉空洞的眼睛……
“池倾,你还行么?”
正是思绪混乱之际,突然一双冰冷的手贴上了灵树的树干,池倾打起精神望去,却对上天耀那双无比冷静明亮的眸子。
蓝发少女透过叶子,似正定定望进她的双眼,她站在一片被心魔腐蚀的黑暗中,周身却散发着极稳定的正气,看起来并没有受到分毫影响。
天耀皱了皱眉头,垂眸望向自己掌下的树干:“你的灵力波动很大,看起来你才是这里受心魔影响最大的人。”
“什、什么?那谢衡玉……”池倾回过神,有些迟钝地朝旁望去。
“你这次还真是找对人了。”天耀笑了一声,“我大概知道这心魔是怎么回事了……先收了吧。”
此话一出,池倾只觉得周身压力骤减,原本的窒息感陡然散去,那哽在喉间不上不下的痛苦也瞬间减轻。
谢衡玉在她身旁沉默了很久:“倾倾,我方才并未完全释出心魔,至少有七成……仍受我压制。”
池倾怔住,声音有些僵硬:“只有三成……那我……”
天耀道:“这就是了,虽他身上的心魔确实不容小觑,但魔族真正的计划,恐怕是借由他心魔暴动的契机,引发天都、修仙界,乃至妖族所有人的心障混乱。”
“——越是心有难平之事,便越是会受这心魔的影响。届时魔族趁虚而入,你们苦于应对各自心障,又有谁来抵御外敌呢?”
天耀一边说着,一边挑起眉,仿佛意识到什么可笑的事情:“当年龙族实力如此强横,却落得个举族封印的下场。不成想,真正能击溃你们的,不是蛮力,而是诡计。”
“你说说,龙族与魔族,究竟是谁更难缠一些呢?”
第157章 第157章“你要离我远一点。”
“魔族之事,龙族有办法?”
天耀听得池倾此问,只笑了笑,朝灵树枝头看去:“你二人今日既然来此,估计早已料到,魔族诡计多端,即便修仙界与妖族联手,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又何况……人心最是难测,恐怕你如今也说不好,妖族与修仙界,究竟有多少人投靠了魔族,不是么?”
池倾心事被天耀点破,当即便有几分沉默——说起来,魔族与龙族这样天赋异禀的种族不同,当世大部分魔族,本身与妖族、人族并无太多区别,至多不过是修炼所需的灵力差别。
这世上多数的正道术法讲究先修心,后入道,心境越是稳固,未来的修炼之路便越发顺遂。
虽说这种修心之法,与魔族所需的力量大相径庭,但奈何世间不平之事层出不穷,世人心障难除,心魔渐生者便也不在少数。这些年,因人妖两族战乱皆定,堕魔之事便也算少见,但这却也不代表……魔族没有隐于尘世,虎视眈眈。
池倾是担心,等到谢衡玉心魔暴动之际,谢家乃至天都其他世家,会有与魔族合谋之辈出现,挑起更可怕的内乱。
她沉思着了片刻,声音中带了几分考量:“你说的没错,我今日来此,自是像给人妖两族,寻一个更强大的后盾。只是,事发突然,我千头万绪,也有些顾虑尚未理清。”
天耀挑眉,回头望向身后一望无际的深海:“龙族被这十方海结界封印多年,在你没来之前,我们日夜精打细算的,无非是如何多活一日。呵……方才心魔释出时,龙族的反应,你们多少也看在眼里。龙族乃世间正阳灵气所化,越是强大的龙族,越是不受心魔影响,反倒是一些幼弱新生的小龙,反应更加剧烈一点。”
她转过脸来,毫不避讳地道:“龙族这样的特性,如今反倒更适合被你们利用,不是吗?”
池倾闻言笑起来:“天耀,你是真的很想离开。”
天耀默了默,声音低了下去:“我从前……并不敢想。”
池倾道:“妖族的顾虑,你应该明白的。龙族实力过于强横,若昔日一族独大的事态重现,没人担得起那个责任。”
天耀垂下眼,嘴角的笑意带了些许苦涩:“被关了那么久,总该吸取些教训才是。”
池倾静静看着眼前那略显清瘦的蓝发少女,她的神情此刻显得有些失意,谁也不能将她与千年前那条搅弄风云的强大巨龙联系起来。
池倾知道,她自己的灵力日渐衰弱,即使有长命花的力量支撑,也无法使她的本体,再为龙族供给太久灵力。
可是……不论是她,还是掌权妖族的烁炎都明白,龙族这样强大的族群,本不该就这样灭绝于十方海深处,被妖族围困至死——这次的魔族之患,或许正是龙族投诚的机会。
她们只是担心,龙族出世后旧日战事重现……
她们需要一个坚不可摧的承诺。
池倾沉默着,片刻才轻声道:“我会尽快向妖王提及此事。”
“好。”天耀神情似有片刻的恍惚,她静静看着眼前巨大灵树——她没有忘记,那里曾是一块贫瘠的土地,而若没有它,龙族如今或许已经举族殒命于十方海,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我们走了。”
池倾又朝她打了声招呼,正准备将神识抽离本体灵树之际,遥遥地,却听天耀的声音如梦呓般响起:“池倾……”
“多谢你。替龙族考虑过这些。”
池倾察觉到她声音中藏了些不同以往的情绪,却猜不透她真正的想法:“不必谢我,你之前说的没错,我有私心,因此这只能算交易,算权衡——并不只是为了龙族。”
“不管怎么说。”天耀勾起唇,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多谢你给了龙族新的机会。”
池倾顿了顿,没有答话,带着谢衡玉沉默的神识,一同离开了十方海。
谢家内宅,谢衡玉的寝间之中,烛火尚未燃尽。
两人同时睁开眼睛,对视的须臾,却都看穿了对方脸上极力掩饰的倦怠。
池倾眨了眨眼,缓缓抬手捧住谢衡玉的脸,捏了捏他微凉的耳垂:“方才在十方海,怎么都不说话的?”
谢衡玉不答,只锢住她的手腕,指尖搭上她的脉搏,凝神沉默良久:“你之前问我还可以活几年……倾倾,这个问题,若你自己来回答呢?”
池倾仍由他把着自己的脉搏,垂手将手腕
放在他膝盖上,有些心虚地扯了扯嘴角,笑道:“小谢医官,作何诊断呢?”
谢衡玉默不作声地低着头,给她搭脉的手却在听闻此言后倏然紧握,一霎寂静,她忽然看清他微红的眼睛,心跳都漏了一拍:“谢衡玉……”
“你做了如此危险之事,重逢后,却从未提过一字。”他语气有些颤抖,说出来的话不像是抱怨,更像是自责,“若不是这次你带我去了十方海,我甚至没有察觉……”
池倾捏捏他的掌心:“看不出才是正常的,长命花的力量还没有消耗殆尽。你瞧,我的脉搏强劲得很,便是医尊亲至,恐怕也瞧不出什么。”
她歪过头,笑着凑到他面前:“至少还是有好消息的不是么?天耀大概率不会作壁上观,届时若有龙族牵扯魔族施力,你专心对付心魔,胜算一定能大一些。”
谢衡玉听了她的宽慰,却没什么反应,只是怔怔望着她,俊逸的眉目颓然到了极点:“我不该扯着你,拖累你。你闭关的那些年,我不该复刻一块浮生一梦,又去你梦中扰你……我,我如今……”
池倾蹙起眉,用力捏了捏他的脸颊,顾左右而言他:“小郎君,你这是打算撂挑子把我丢了?”
她故作轻浮地拍了拍他的脸:“这可不行。本姑娘还没玩够呢。”
“倾倾……”谢衡玉被她捧着脸揉搓,星灰色的桃花眸圆圆的,显出几分孩子气的怔忪和无奈,“让妖王带你回妖族吧。心魔……说到底也只是我一人之事,将你牵扯进来已是过错,不该将妖族和龙族都一并搅合进来。”
“不可以。”池倾眉头拧得更紧,环住谢衡玉的腰,翻身将他压在榻上,像两只滚作一团的猫猫。
锦被熏着的暖香瞬间染上鼻端,那味道与他身上的气味一般无二,让她安心了几分。
她语气强硬地重复:“不可以,谢衡玉。妖族不做亏本的事,我也不想做亏心的事。你的心魔,并非你一人之事——不管是我,还是藏瑾,还是你生命中的任何人,都是你心魔的源头。”
“这件事,我要管,要管到底。”她顿了顿,“至于龙族……龙族之事,已经拖了数千年了——姐姐曾同我说过,昔日如此强悍的种族,受尽天道庇佑,若如此轻易地被封印囚禁而灭族,妖族恐也会受到天道降罪。”
她低下头,贴了贴谢衡玉的脸颊:“这不是在安慰你。龙族之事困扰姐姐多年,若非有所顾虑,这些年,她也不会放任医尊来回往返奔波。此番,若能借心魔之事,重新安置龙族,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啊。”
确实啊。可是池倾说的这一切都太理想了……理想到,仿佛那背后没有任何代价。
屋内静了一瞬,片刻后,谢衡玉才抬手轻轻抚上池倾的长发。
她静静等着他出声,许久,谢衡玉方道:“那你,至少答应我,届时心魔暴动,你不能待在我身边……要离我远一点,离谢家远一点……还有母亲,可以帮我带她一起离开么?”
“这一次,若心魔无制,谢家恐有翻天覆地之变。母亲时日无多,我……不愿她亲眼看到那些。”
随着这些字句出口,谢衡玉原本混乱的心绪逐渐平稳,他的声音很沉,有种交代后事办的宁静。
这语气太过不祥,池倾的心因此颤了颤,声音也有些发涩:“说……说什么胡话?老夫人我自然会安排妥当,可我是要在你身边的,我是要陪着你的。”
屋中又静了一霎,一旁的烛火忽而微动,如有无形的风儿吹过,房里刹那间陷入漆黑。
衣衫磨蹭锦被,发出些微的窸窣声,池倾在黑暗中被谢衡玉抬手揽入怀中,他一手护在她的脑后,一手轻轻拍了拍的她后背,掌下隔着衣裳,衣下隔着血肉,再往下是她略有不安的心跳。
“陪我睡一会儿。”谢衡玉的呼吸很平缓,轻轻地,一下下地拍着她的后背,莫名叫池倾想到猫儿窝在她怀里时,无意识动弹的长尾巴。
她在他怀中调整了个合适的位置,将脖颈枕在他臂上:“那说好了。不论未来如何……我们一起面对。”
谢衡玉没有说话,只垂头将脸颊贴上她的头顶,那动作类似于点头的幅度,池倾渐渐困得迷糊了,攥着他的衣袖睡了过去。
屋外的夜色那样黑,那样冷,谢衡玉与池倾挨得那样近,却仿佛是在突然间发现,她身上原有的,那复杂难辨的花香,已不知何时变得如此浅淡。
或许从前是注意过的……但他的的确确,从未将那气味与她本身的妖力强弱联系起来。
池倾在他怀中,呼吸规律而平静,但谢衡玉却因此联想起十方海深处那随着寒流轻轻摆动的树叶。十方海那样冷,没有任何草木能在那种地方存活,她本不需要将本体移植到那样的地方。
谢衡玉想,如果不是为了他,池倾本不需要……有这样多的烦恼。
第158章 第158章老夫人……不行了。
风浪来临前的日子总是格外平静。
池倾种于十方海的本体灵树,因谢衡玉心魔释出,而产生了巨大的灵力波动。她知道此事瞒不过烁炎,却想不到烁炎竟是在第二日便同她通了信。
彼时她还懒洋洋地拉着谢衡玉赖床,贴在胸口的储物链却不合时宜地送出烁炎的妖力来。
她缩在谢衡玉怀里的动作霎时僵住,在感知到烁炎妖力的瞬间,竟然无法控制地红了脸。
“那个……”她不由分说地推开谢衡玉,坐在床上整理好贴身的衣裙与散乱的长发,才从储物链中翻翻找找,寻出一块许久未用的铜镜来。
“姐、姐姐。”池倾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地将自己的妖力送入铜镜,烁炎的脸在铜镜中逐渐浮现,池倾在对上目光的一瞬间移开了眼睛。
烁炎扬起眉,看清了池倾的装扮,忍不住扬起了眉:“修仙界如今什么时辰了?竟还赖床呢。”
池倾抠着膝上盖着的锦被,小声嘟囔:“那是不知道您找来了……”
“还好意思说?”烁炎冷哼一声,“这铜镜在你储物链中恐怕早已落了灰,离姐姐那么远,竟从未想过姐姐?”
池倾抠着锦被的手又悄悄缩到一旁,抓着谢衡玉的手指捏呀捏:“我也是给姐姐送过信的。”
“哼,你还好意思说?一封信只有一句话——姐姐,来圣都。我与谢衡玉要成亲了。”烁炎一字字往外蹦,嘲讽之意更甚,“短短一句话,私定终身,还要我亲自给你送嫁妆。天底下哪有这样好的事?”
“姐……”池倾还想争辩,一个音刚刚出口,便被烁炎冷冷打断。
“你噤声。我且问你,昨日十方海发生何事?你又在捣什么鬼?”
池倾张了张口,正想着措辞,忽然手背一暖,确实铜镜被谢衡玉握着侧了个方向。
她视线往他身上撇去,至今这男人不知何时,竟在被她攥着手指的情况下,已然穿戴齐整。他衣冠楚楚地坐在她身侧,神情温和淡然,平静地像是刚从外头议事而返。
烁炎一见了谢衡玉,便也立刻换上一本正经的神情,客客气气地道:“谢家主。”
谢衡玉垂眸颔首:“见过妖王。方才妖王所问,我可一五一十,如实相告。”
池倾坐在床榻内侧,听他二人一来一回地说着官话,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只是,这两人所谈内容,却又过分沉重,没过多时,池倾脸上的笑意便也褪了个干净。
“小妹年纪小,遇事莽撞,谢家主竟也听了她的话,跟着胡来?十方海是何地?池倾本体灵树是何等脆弱?识海共开又有多大风险?你知道自己心魔甚深,竟还做出如此冒险之事——是将我小妹的安危置于何地?又是将我妖族置于何地?!”
池倾听烁炎情绪不对,立刻凑到铜镜前:“姐姐,这都是我怂恿……”
“你闭嘴,我还没好好教训你!”烁炎厉色望向池倾,“修仙界之事,与我妖族有何相干?!你立刻返回妖域,莫要我亲自来抓你!”
池倾愕然:“阿姐是认真的? ”
烁炎冷笑:“魔族布局多年,终有一乱。你既知道谢家岌岌可危,还赖在那做什么!”
“姐姐?”池倾惊愕之际,望着烁炎的目光几乎带了陌生,“我同姐姐说过,我是要嫁他的,怎能在此时将他丢弃?何况……当初不正是姐姐劝我与他……”
“当初是当初,我当初如何晓得,堂堂天都玉郎,竟会落得如此人魔难辨的模样。呵,我瞧着,便是连藏瑾也不如了!”
“……”
一息沉默之后,池倾硬生生切断了妖力连接,手忙脚乱地将铜镜收回储物链中。
然后小心翼翼地,轻手轻脚地扯住谢衡玉的衣袖:“你……”
“妖王,是不同意这门婚事了。”谢衡玉张了张口,神情仿佛没什么变化,声音却带了死一样的宁静,“倾倾,也好,你回花别塔吧。”
池倾颤了一下,伸手环住谢衡玉的腰,用力将脸贴在他胸口,像是该起床时的动作一样:“我、我是不管旁人的……我的事情,我自己才能决定……”
谢衡玉抬手轻轻抚上她的长发,如蝶翼般的睫毛垂下,遮住漂亮的桃花眼,他仍由她将他拉回榻上,用锦被蒙住两人的头顶。
晨光照不进这密不透风的被团子,融融的暖香使谢衡玉安心了几分,他好不容易穿上的外衣又被池倾扯乱,头发上的玉簪也被她抽入掌心:“再睡会……再睡会儿……”
她喃喃自语地圈着他,紧闭着眼睛,仿佛……
仿佛……
池倾贴在胸口的储物链,不合时宜地送出烁炎的妖力来。
她缩在谢衡玉怀中的动作猛地僵住。
谢衡玉感到胸口传来一阵不轻的力道,池倾不由分说地将他推开,坐起身,手忙脚乱地整理起衣裙和长发。
谢衡玉呆滞地起身,目光颤抖着望向窗外——日上三竿的时辰,明媚的阳光穿过花窗落进来。
他低头望向自己——记忆中那身外衣不知何时消失了,他仍然穿着里衣,散着长发,和刚起床时一模一样。
他又将目光转向池倾,彼时池倾已经从储物链中掏出了那面铜镜,红着脸准备送出妖力。
“啪!”
谢衡玉指尖突然暴起一股近乎狂乱的灵力,那铜镜霎时从池倾掌中脱手而出,重重摔在地上。
她转过脸,满眼诧异地望向他:“怎么了?”
他喘息着对上她的眼睛,池倾的星眸又圆又亮,映出他有些扭曲的,丑陋的面容。
谢衡玉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她不是让你回去么?还想再说什么?”
池倾睁大了眼睛:“她?姐姐?她何时说让我回去?谢衡玉……你、你还好么?”
池倾抬了抬手,铜镜立刻飞回榻上,她蹙着眉,抬手摸了摸谢衡玉满是冷汗的额头:“没睡好么?做噩梦了么?”
她用袖口拭干谢衡玉额头的汗,紧紧握着他的手,安慰着笑道:“不过你猜对了,确实是姐姐寻我。没事,我同她报个平安就好。”
谢衡玉眼神空洞,却只来得及怔怔摇了摇头,铜镜里却已经浮现出烁炎那张明丽俊秀的脸庞。
池倾伸手将铜镜放远滞空,两个衣衫不整的人就这样没羞没燥地出现在烁炎面前。
烁炎张了张嘴,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尚未开口,池倾便道:“姐姐,你看咱俩都好好的!特别是我,我尤其地好。十方海的事情你别担心了,你看你操心得都显老了。过阵子忙完记得带着嫁妆来天都。嗯,就这样,姐姐再见。”
烁炎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接话,铜镜就断了妖力,重新落回池倾手中。
她低头望着与谢衡玉紧握的手,蹙眉:“手怎么凉成这样?”
谢衡玉这才深吸了一口气,大梦初醒般猛地将池倾拉入怀中:“倾倾,你来天都之后,多久没与妖王联系了?”
池倾轻拍他的后背:“姐姐没有大事很少同我联系。我估计她得知了昨晚十方海的异动,记挂着我,这才来问问。”
她笑着捧起他的脸:“哎呦呦,我家小郎君方才是被魇着了?说说看,梦见什么了?”
谢衡玉闭上眼,用脸颊用力贴了贴她的掌心:“不说,起床。”
池倾哼了声,耍赖似地往床上躺,刚准备盖上被子,却被谢衡玉一把扯开,他俯身猛地将她抱起,语气里带着她完全听不出的后怕:“不许赖床。”
“什么?!暴君!”池倾怒气冲冲。
谢衡玉没有回答,亲自替她洗漱穿戴,与她用了膳,又跟着她去唐梨处坐到午后,亲眼见了金乌西沉,才彻底放了心。
——是梦。
妖王并没有反对他们的婚事,更没有觉得他比不上藏瑾。
她只是放心不下妹妹。
之前的那一切,是梦。是他睡迷糊了。
“家主,医师来为老夫人请脉了。”谢衡玉正出神时,帘外传来唐梨贴身侍女的禀报。
他微微颔首,目送医师与侍女一同进了唐梨的寝间。
池倾坐在他对面,一边抬手往他杯中添茶,一边轻声道:“藏瑾前不久刚现身过,如今力量稍弱,或许老夫人不久便会醒转,我想着好好同她说说——你心里始终当她是唯一的母亲,你我婚事,不论如何,都该同她讲清楚的。”
谢衡玉道:“倾倾,她如今,不会反对我的任何决定。可是,她也不会将我当做子女……”
“家主!家主!”却在此时,帘幔被满脸悲切的侍女猛地掀开。
苦涩的药香被帘幔带起的微风搅开,艾草的味道像是焦糊的烟雾刹那蒙住了谢衡玉的喉咙。
池倾起身:“怎么了?”
侍女行至案前,依大礼跪下:“家主,老夫人……不行了。”
池倾闻言转过头来,见谢衡玉如行尸走肉般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掀帘往寝间内走去。
床榻上,瘦骨嶙峋的老妇人静静躺着,她的眼睛半睁半闭,喉底发着咕噜咕噜的声音,似在说着什么,却谁也听不清。
谢衡玉走过去,俯身凑到她面前:“我在。母亲,您想……说什么?”
“你杀……阿、阿瑾……我恨……做鬼也……”
唐梨断断续续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最后甚至比香灰掉落的声音还要轻。
她的话没有说完,目光却彻底地,陷入永久的涣散。
谢衡玉低头望着那瘦小的,皱皱巴巴的,看起来仿佛没有核桃大的老人。
这是他的母亲,诚如池倾所说,这是他此生唯一喊过“母亲”的女人。
她竟然……到死也没原谅他。
第159章 第159章“终于要结束了啊。”……
“家主?家主?”
苦涩的艾香在房内飘啊飘,谢衡玉怔怔立在唐梨的寝间,神情惶然而怔忪,在外人看来,竟如游魂一般。
池倾早已走到唐梨榻边,见谢衡玉半晌不来,又回过头去扯了扯他的衣袖,轻声道:“谢衡玉?”
凑得近了,她才发现不对——谢衡玉全身近乎失温,整个人都细细地发着颤,仿佛有极阴冷的寒意正从他的毛孔中缓缓渗透出来。
池倾心头突地一跳,几乎是在须臾间联想起他今晨起床时的模样。
她用力拉住谢衡玉的手,一边用指尖在他合谷穴掐按,一边转头对一旁的医师道:“来看看他。”
医师闻言正要上前,却见谢衡玉反握住池倾的手,朝他缓缓摇了摇头。
男人抬起眼,星灰色的眸子仿佛笼着一层挥而不散的大雾,那眸子转动着,一点点打量房内的陈设细节,仿佛他是第一次走入这间屋子。
良久,谢衡玉的视线才重新落回唐梨榻上:“她……如何了?”
这话出口,不论是医师还是侍女的脸上,都露出了一点疑惑而复杂的神情——无他,只是因为他们从未听过谢衡玉用如此冷淡的语气称呼唐梨。
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个陌生人的情况。
医师思索了一霎,刚要开口答复,床榻那边却传来轻微的声响。
几人的视线立刻被吸引过去,却见唐梨侧过头,
微微睁开眼,朝谢衡玉的方向抬了抬手指。
谢衡玉知道她是在示意自己过去,可之前那几幕……幻觉?却依旧如恐怖的预示般在他的耳畔回荡。
“你杀……阿、阿瑾……我恨……做鬼也……”
这次,她会同他说什么?还说她恨他?说她至死也不原谅他?
谢衡玉的脑子很乱,呆立在那儿,被所有目光注视着,却连举步都显得艰难。
他到底是怎么了?他看见的那些究竟是预知,还是虚妄?如今他所处之地,到底是真是假?
袖中的手猛然攥握成拳,指尖嵌入冰凉的掌心,一瞬间竟然没有太多的知觉。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扬手朝自己脸颊掴去。
“啪!”
他的动作太过迅速,掌风而过之际,谁都来不及做出反应,那张俊逸温润的脸上便已迅速显出了红印。
“家主!!!”
“谢衡玉?!”
池倾的惊呼声传至他耳畔,谢衡玉侧过头,脸颊泛着连绵的刺痛,挣扎彷徨的内心,却渐渐稳定了下来。
他朝池倾扬起唇,轻轻摇了摇头,朝唐梨榻边走去。
他俯下身,如之前的幻觉那般凑至唐梨身前,老妇人的呼吸声很微弱,甚至还不如他心脏错拍的跳动声。
他攥着衣袖,咬紧牙关,没有开口呼唤她,只是一言不发地等待着唐梨的下文——这点与幻觉相违的细节,使他更平静了些。
唐梨半睁着眼瞧他,却也并不说话。两人就这样一俯一卧地僵持着,不知过了多久,谢衡玉总算将视线移到唐梨的脸上——那样近的距离,他突然发觉自己已有许久,不曾仔细看过这位名义上的“母亲”。
与幼时记忆中的女人相比,此刻他竟无法从这位近在咫尺的老妇人脸上,找到半分熟悉的感觉。
在他记忆里,唐梨是温和的,锐利的,冰冷的,哀婉的。然而此刻,那张被衰朽气息笼罩的面容上,除了深切的无力之外,竟然找不出其他第二种情绪。
谢衡玉忽然意识到唐梨的身体究竟衰老到了何种地步——或许她确实是痛恨她的,但身体的衰败,可能已经让她连这样激烈的情绪,都负担不起。
他怔怔瞧着她,却见有泪水顺着她半眯的眼尾缓缓淌落下来。那泪水沿着骨骼的起伏,深深沁入唐梨深刻的皱纹,最后泪痕和衰老松弛的皮肉交织在一起,叫人瞧不太真切。
谢衡玉张了张口,声音干涩:“您……”
唐梨缓慢地眨了眨眼,泪水依旧在不断地流淌。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就连她自己都解释不清那颗纠结的内心,她疯了太多年,被无数珍惜的药草拖延着病体,心力却不知在何时早已散尽了。
这可能是最后一面。
唐梨看着谢衡玉模糊的身影,脑海中只浮现了这样一个念头。
“眼睛……好?”她用空荡荡的气声发出这三个音,那语调的起伏都有些模糊,她不确定他能不能听清。
于是又问了一遍:“眼、眼睛……可好了?”
胸口仿佛有块巨石被重重放下,谢衡玉听清唐梨的问题——与他的幻觉不同。
可是心中,依旧堵得厉害。
他点了点头,涩然道:“好了。”
唐梨眼角的泪水淌不尽似地往下掉:“好,好……”
谢衡玉垂眸瞧着她,想起自己也曾听人说起——他重回谢家的那阵子,唐梨也费心替他询问过医眼之事。
是愧疚吗?她对她……曾经,现在,是愧疚吗?
他不敢奢望太多,即便藏瑾的魂魄由唐梨滋养着,或许她能感知到一些什么。
可是,他不敢奢望太多。
“您……好好休养。”谢衡玉有些僵硬地开口,“父亲曾说过,要不惜代价地医治您,我答应了他。”
他直起身,没敢再看唐梨淌满泪水的脸庞,转身的刹那,却听后面传来颤颤的声音:“阿玉。”
他僵住,那声音太轻,他以为是错觉,接着往外走。
唐梨的声音忽然高了些,像是廊中往返穿梭的风声,破旧而空寂:“对、对不起……对不起……”
谢衡玉没敢听下去,径直从池倾身边离开。
帘幔掀起又垂落,将空气中的苦艾香搅开,弥漫得更苦。
池倾快步上前,走到唐梨榻边,瞧她的模样,便明白了什么:“老夫人……”
她顿了顿:“您见到阿瑾了吗?”
唐梨的目光有些空洞,似乎随着谢衡玉的离开一同失了神。闻此言,才缓缓反应过来。
她将视线转向池倾,泪水停了须臾,又开始淌。
病弱的老人,此刻与无助的孩子也没有任何区别。
“怎么……办……”唐梨问池倾。
池倾垂着眼。她明白了,唐梨如今是什么都知道了。
她瞧着她,瞧了很久,低声道:“老夫人,不是所有愧疚,都有机会弥补的。”
“可是,至少我会尽力补救。”池倾长出了一口气,坚定道,“我会在他身边。”
唐梨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脸上的神情却在瞬间变得呆滞,片刻,她忽然闭上了眼睛,仿佛在须臾陷入了昏睡。
池倾心中一紧,探手就要试探她的脉搏。
却听身旁谢家医师道:“在下来瞧瞧……”
她错身让开了位置,却见一旁婢女背后,正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藏瑾,只是比起上次,他魂魄的颜色显得更淡了,若不留神,便似要融进空气里。
池倾转身掀帘而出,藏瑾也跟在她身旁出了屋子,往偏廊上走。
“藏瑾……你怎么在此时……老夫人的情况……”
藏瑾知道她要问什么,却摇着头,抬手制止了她:“倾倾,你可察觉到了谢衡玉的反常之处?”
“你是说……”池倾怔住,思索了一霎,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今晨起,他确实容易恍惚,像是被……魇住了似的。”
池倾细眉微蹙,越想越觉不妙:“只是时间太短,我尚未得空问他……你难道觉得,这与魔族……”
藏瑾点头:“照理说……他不该如此。你们可做了什么事,引了魔族警惕?”
——十方海?
池倾心中闪过几分怀疑,眉头皱得更紧:“你是想说……”
藏瑾道:“魔族擅攻心,若要出手,必会先尽可能地扰乱谢衡玉心境。”
池倾问:“所以,你觉得……魔族已经准备出手了?”
藏瑾侧过头,望着偏廊外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树叶,即便是长青的树木,在强劲的大风中也显得萧瑟。
若长久的凄风苦雨,哪怕是最坚韧的树木,也没人说得准,它是否能挨得过去。
“我觉得,是已经开始了。”藏瑾轻声道,“或许,只差一个契机。”
“契机……”池倾反应过来,“谢衡玉今晨与方才,均有如梦初醒的反应。梦魇……如梦初醒……”
藏瑾转回视线,静静瞧着池倾:“若是某个瞬间,现实与梦境重叠,他以为自己没有醒来呢?”
池倾心脏突地一跳,整个人如遭雷击。
“我……我去寻他。多谢你。”她习惯性地拍了拍藏瑾的小臂,手却从他虚无的影中穿过。
可她来不及想这许多,冲藏瑾勉强笑了笑,转身顺着长廊跑去。
藏瑾跟她走了几步,望着她在廊下转了两个弯,身影逐渐消失在檐下的视线。
屋外的风还是很大,一阵阵吹得树叶萧萧而下,便是感觉不到寒冷,藏瑾也觉得有些难以忍受。
他低下头,望着自己逐渐变淡的双手,脸上的笑意却深了几分。
“终于要结束了啊。”
他走出长廊,步入院中,头顶落下的树叶穿过他的身体掉在地上,整个世界,本身与他也没多少关系了。
“但是,尽量还是快些吧。”他的语气带了几分释然,回首望向不远处唐梨寝屋的房顶。
若来得及,他与唐梨也不是没想过,在恩怨落定之后,讨他俩一杯喜酒吃。
不是所有愧疚,都有机会弥补。
可是自私的人,谁又不想换个心安呢?
藏瑾想,倾倾,一切顺利。
第160章 第160章“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她……
“轰!”天都上空,分明是万里无云的大风天,却忽而一声雷鸣响彻,震耳欲聋,叫人久久难以回神。
池倾快步走在通往谢家正堂的廊桥之上,桥下水面波澜拍岸的轻响,与檐下喧杂的风铃声,刹那便被那巨大的惊雷淹没。
她猛然顿住,耳畔竟有一霎耳鸣,待反应过来,抬眼往空中望去,周遭却忽而又恢复了诡异的寂静——这次,不仅是雷鸣停歇了,甚至原先呼啸的风声也止住了。
池倾眸色微凝,耳畔仿佛又响起藏瑾的话。内心生出几分不安,更快地走过廊桥,几步之遥,却听一熟悉的声音响起。
“倾倾。”
池倾一愣,若非那身着利落劲装,长发高束的女子正疾步朝她走来,她便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去:“姐姐?”
池倾怔忪地轻唤一声,脑子还没
转过弯来:“你怎么亲自来修仙界了?正是多事之秋,你来此地,妖族怎么……办?”
她声音渐弱下来,越想越觉得不对,直到烁炎在她面前站定,才略微松了口气:“……是分身呐。”
“倾倾,你瘦了许多。”烁炎静静瞧了她一会儿,语气软下来,“是要去见谢衡玉?”
池倾点了点头,蹙眉向烁炎来时的方向望去:“你方才见过他了么?你们说了什么?”
烁炎垂下眼:“你去和谢衡玉道个别,随姐姐回圣都避避风头,调养一下身子吧。”
“姐姐说什么呢?”池倾心中一沉,瞬间明了了烁炎来此的意图,声音里带了几分抗拒,“我身强体壮,如何需要调理身子?”
烁炎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容置喙道:“你当我真心不在意你与谢衡玉的婚事?你又当我当真不晓得十方海的情况?你觉得我为何如此匆忙地派了分身来此?倾倾,你如今的状况,莫说是谢衡玉,就算整个天都被魔族搅翻了天,你也不能插手。”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转头望向身旁平静无澜的水面。虽然她对阵法了解不多,但此刻也察觉到——谢家大阵似在冥冥中发生了一些变化,阵内所护守的所有事物,仿佛都静止了似的。
虫鸣鸟叫、风声水声,都像沉睡消弭了那样。
烁炎顺着池倾的视线,望向眼前那近乎停止流动的河流:“倾倾,姐姐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也并非棒打鸳鸯。正是知道谢衡玉如今所遇之事凶险万分,我才不愿你涉足其间——此事,我已同谢衡玉讲了。”
池倾猛地回过头:“那他……”
烁炎平静道:“他也请我,带你离开。”
“……不。”池倾得到这个答案,倒是并没有多少惊讶,心意却越发坚定了起来,“我不是小孩子了。姐姐,你说的不算,谢衡玉说的也不算。是去是留,我自己决定。”
烁炎笑了笑,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却在池倾抬步离去的刹那,忽然抬手朝她额前点去。
池倾见烁炎指尖带了妖力,不敢小觑,足尖点地,抽身后退的瞬间,立即从储物链中唤出灵器挡在二人中间。
水雾般透明的结界在烁炎面前展开,她神情一僵,不得已收回妖力,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
刹那,池倾身前的水雾散去,一只冰晶般的灵器玉镯乖巧地落在烁炎掌中。
她皱起眉,身形如电而过,一手攥住池倾手腕,一手抬指朝她额前点去。那动作来势极快,没有分毫迟疑,池倾全身一颤,还想抵抗,却听烁炎道:“睡一会儿吧。”
池倾没想到烁炎会说这一句,只怔怔瞧了姐姐一眼,却觉识海果真有些昏沉,还没来得及回答,眼前一黑,整个人便软软朝烁炎倒去。
烁炎扶住池倾的肩,脸色有些难看:“这身子究竟差到了什么程度,竟还要逞强……谢衡玉当真是……”
她沉了一口气,颇为埋怨地朝谢家正堂的方向瞪了一眼,扬手朝脚下一指:“沈岑。”
地面轰然坍缩,烁炎目不斜视地带着池倾自两道阵法间穿梭而过,倏忽便步入了公仪家的地界。
“见过妖王。”沈岑神情复杂地看着倚在烁炎肩头睡得昏沉的池倾,有些担忧地道,“方才谢家方向似有异动。您……”
烁炎朝他点了点头:“天都与魔族之事,妖族不会坐视不理。但说到底,谢家此劫,起因在谢衡玉自身,若他撑得过去,人族可保千年太平昌盛。”
沈岑立刻道:“我等如何助他一臂之力?若他撑不住呢?”
“增派人手,暗中盯住谢家各派系,若谁蠢蠢欲动,格杀勿论。”烁炎语气很冷,带着几分近似兽类的血气,却在视线落到池倾身上时,才柔和了几分,“魔族在妖族同样也有部署,我本人并不能轻易离开圣都。谢衡玉此番大劫……若他过不去……”
她沉了一口气:“想来,他也早有打算。”
沈岑还想说什么,却见一匹姿态傲然的白马乘着疾风自高空展翼而下。随着四足落定,它身后精巧雅致的马车也逐渐显现。
朗山掀开车帘,自车厢内一跃而下,朝烁炎匆匆见礼后,便急急地上前扶住池倾。
“带你主人回圣都,没有我的命令,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她再去谢家。”
“哦,好好,但主人她……谢公子他……”朗山想见烁炎神色不对,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朗山明白了。”
烁炎摸摸他的脑袋:“这是为你主人好。”
朗山吸了吸鼻子,重重点了头。
长空万里,天高地阔,白马以极快的速度驶离天都。不知烁炎用了什么法子,这一路上,池倾睡得昏昏沉沉,竟连呼吸节奏都没有变过一下。
朗山又变回了小狗的模样,缩在池倾身边焦虑地挠着车厢。直到白马发出忍无可忍的长嘶,朗山才垂头丧气地变回了人身,抓着自己的头发苦闷地叹了一口气。
池倾这这一觉睡得深,却并没有梦到什么,隐隐之中,也只听见识海,仿佛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
那声音起初是极微弱的,连幻觉都算不上。可隔一阵,那声音便响几分,等她终于分辨出那声音的源头时,却又仿佛被塞住了喉咙一般说不出话。
——是天耀,是天耀通过她在十方海的本体灵树喊她。
池倾刹那清醒过来,可整个人却仿佛被魇住一般,不仅动不了,便是睁眼也极困难。
“池倾!池倾!”天耀的声音很急,仿佛察觉了什么不对,“灵树的灵力被封锁了,你想做什么?”
——灵力被封锁了?除了她之外,应该只有烁炎才能做到这点。
烁炎是因为察觉到她妖力几乎透支,才这样做的吗?还是……她已经对龙族另有安排?
得醒过来啊,得醒过来才行。
池倾死死咬紧牙关,记起朗山在自己身旁,用了全力,才勉强抬了抬手指。
朗山焦虑得头发都抓掉了一把,却分毫不曾错过主人的动静,见池倾手指一动,便立刻扑上去握住她的手轻轻晃起来:“主人主人主人主人!”
池倾只觉身体抽动了一下,神识似乎重重砸回了身体里,她猛地睁开眼,像是顺着惯性那样翻下榻:“朗山!姐姐呢?我们现在在哪?我要回去!”
她说着就要往外冲,可手还没碰到车帘,一道赤红色的妖力却在她面前腾地掀起了一堵结界,那结界无限如同四面坚实的牢笼,将整座马车牢不可破地罩在期间,以池倾如今的妖力,简直连半点脱困的可能都寻不着。
池倾闭了闭眼,迫使自己强行冷静下来,又重复道:“朗山,姐姐呢?妖族现在是什么情况?”
朗山道:“主人可还记得卖货郎之事?这些日子,各州百姓暴乱不断,其中多数妖族皆是一夜之间心智失常。且众人纷纷传言,卖货郎背篓中的邪器,已在各州流通数年,经手的不知多少人,都受了那邪器的影响了。”
“各州哪有那么多卖货郎……又哪来那么多邪器……”池倾喃喃着,思绪却前所未有的清晰,“是魔族。若是真正的卖货郎现世,天下大乱,哪还需要魔族如此大费周章地布局?只是妖族如今的暴乱,究竟有多少是魔族浑水摸鱼……各州圣主又如何查起?”
朗山摇头:“妖王得知此事,下令全部镇压缉拿。只是除了圣都和戈壁州,其他各州的情况还是……”
“治标不治本。妖族修炼本身随心随性,但凡心魔一生,便比人族修士更以受魔族操控。”池倾低声道,“七年前卖货郎之事初见端倪,其他各州虽说也查了,却也没太放在心上。”
朗山见她神情不对,连忙安慰道:“主人,妖王说这些事,主人都不必放在心上。魔族诡计,用不着主人和龙族出手,妖王说她能……”
“若非万不得已,若非当真危机,姐姐怎会将我用这样的结界困住?”池倾苦笑一声,打断了朗山的话。
她抬手轻轻贴上那层赤红的妖力结界。热意如滚烫而潮湿的鲜血,自她掌下流淌开来。
比它更强大的结界,活到现在,她似也
只有在十方海之上……才亲眼见过。
池倾沉默了片刻,闭上眼,将神识投向自己在茫茫海底种下的那棵灵树中。
“天耀,”她终于回应了龙族少女的呼唤,“我想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破开坚不可摧的结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