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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高岭之花甘做替身

    第131章 第131章像条发|情的疯狗一样。……


    池倾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种深切的无力感缓缓攀上她的四肢百骸,她望着谢衡玉痛苦而怆然的神情,再一次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竟然给他带来了这样大的苦难。


    她把他害得这样惨,不仅仅伤了他的眼,更是连他的自尊也一道毁了。


    在她与他相见之前,他是修仙界人人称道的谢家长公子,而在她与他分别的这七年里,他亦凭一己之力重新振起,扛下了谢家庞大的基业,稳坐家主之位。


    池倾不曾亲眼见过他最辉煌灿烂的时刻,可她却清楚地知道,那活在天都传闻里的谢衡玉,绝不会是眼前这般痛苦挣扎着,仿若陷入沼泽一般的样子。


    她攥住了手中的储物链,怔怔看着谢衡玉,又一次在心中叩问自己,她这样贸然地再次出现在他眼前,真的是对的么?


    池倾没法给自己答案,她只知道,在那闭关的日日夜夜中,她反复陷入与他有关的梦境,她一定是想见他的,不然长命花也不可能被炼成。


    只是对于谢衡玉方才的问题——治好了他的眼,她是不是就要离开了?


    她确实……没想过在修仙界长留。


    池倾直起身,随后沉默下来,觉得自己若在此刻如实回答谢衡玉的疑问,也并不是太好的选择。


    可即便是沉默,落在谢衡玉耳畔也显得异常刺耳,他握着她的手不受控地颤抖着,生恨自己此刻竟然看不见池倾的表情——她是不是觉得自己这样很可笑?是不是等治好了他的眼睛,缓解了她的愧疚之情,她便真的要一走了之?


    他多年没有见过自己的脸,是不是变老变丑了?是不是不再如从前那样讨她欢喜了?


    是啊,他如今只是个瞎子,是个残废。身上曾经最讨她欢喜的部分早就毁了,他又拿什么同她身边其他年轻美貌的少年抗衡……


    谢衡玉的思绪很乱,识海之内仿佛掀起层层的惊澜,他双唇茫然地开合,许多混乱的字句,就这样不受控地脱口而出:“不,那就不治了……如果治好你就要走的话,就一直这样下去吧……”


    池倾僵在原地,七年了,她却仿佛比从前更能理解谢衡玉的想法,可正是因为开始理解,她反而更加自责内疚。


    究竟从哪一步开始,她竟然把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池倾握着谢衡玉的手松懈下来,寒冷的晚风自男人空荡的指缝中穿过,那怅然若失的感觉,如同利剑般恶狠狠地捅穿了谢衡玉的身体,他隐约猜测池倾是生气了,便开始惶惶不安地补救。


    “不,倾倾……你……不要不开心……那就治,那就治。”他的识海中乱哄哄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开他的天灵盖钻出来,可是此刻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唯恐他苦等七年才候到的人再一次离开,只好一句接着一句,“治好了也好,那样我就又和谢衡瑾一样了对吗?没关系的,那样也可以的。只要你不离开,我愿意一辈子扮作他。”


    话音落定,空气都仿若凝结,池倾身体一颤,脸上血色尽数褪去,她神情黯淡地看着谢衡玉,此刻想要对他说“抱歉”,却觉得这简单的两个字,早就负担不起那些她给谢衡玉带来的伤害了。


    “谢衡玉……”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霎,池倾沉了口气,紧紧攥着手中的储物链想要放回他掌中,谁知谢衡玉却忽地低头发出了一声闷哼,下一瞬,池倾的手腕在探出的瞬间被死死桎梏住。


    她错愕地抬起眼,没来及看清谢衡玉的表情,整个人却被他近乎暴躁地扯着,一路穿过园林小径,绕过水榭,朝着一处僻静的别院而去。


    谢衡玉动作很疾,连带着池倾的脚步也显得凌乱。夜雪早已停了,周遭僻静至极,只有树枝不堪积雪的负重,在他们路过时,偶尔坠下零星的雪块,谢衡玉的呼吸声在这极静的环境里显得非常急促,池倾跟在他身后听着,心中蓦地生出了某种明确的预感。


    “你是不是……”池倾感觉他应当又像在梦中那样突然转变了性格,可当下情景,她心中惴惴,不清楚该怎么问他。


    谢衡玉没有理睬池倾的话,神情淡漠至极,待两人甫一踏足别院,四方虚空异动,陡然升起天罗地网般的结界屏障,密不透风的,几乎令月光都敛去了几分


    光彩。


    池倾被谢衡玉带着一路走过院中回廊,这小院清幽僻静,陈设雅致古朴,应是常年有人洒扫清洁,却好似没什么人气儿,仿佛早已空置许久。


    “吱呀”一声轻响,谢衡玉推开房门,攥着池倾的手腕将她带入屋内,剑意微动,房中烛火骤亮。大门在池倾进入的瞬间闭合落锁,池倾不太适应周遭忽明的光线,微微眯了眯眼。


    手腕忽然一松,谢衡玉撤开手欺身逼近池倾身前,她看不见他的眼神,却感受到他周围阴郁沉涩的气压,竟然忽地晃了神,顺着他步步紧逼的节奏朝后退去。


    忽然小腿被什么东西抵住,池倾有些慌乱地往后跌坐在榻上,谢衡玉没有说话,居高临下地朝她探出手。


    池倾立刻想起梦中的那些场景,颈部的肌肤泛起痒意,预感下一瞬谢衡玉又要掐上自己的脖子。


    然而却是脸颊先传来了冰冷而令人战栗的触感。


    谢衡玉歪了歪脸,修长的指尖如调情一般,顺着她的颊侧缓缓向上,一路拂过她的额头、双眼、鼻梁,最后指尖下了几分力,停留在她的唇瓣上。


    “池倾。”他果然又开口叫她全名,语气很冰冷,仿佛没有半点情绪,“我给过你机会,很多次。这回,是你执意孤身而来,既有这个勇气,也得承担得起后果。”


    池倾抬着脸,看着谢衡玉一边面无表情地讲着那些话,一边用近乎蹂|躏的力道抵着她的双唇摩挲,像是把玩着什么物件。


    她静默地盯着他,温热的呼吸洒在他的指尖,片刻,池倾柔了声音,轻轻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对吧?”


    谢衡玉停住动作,嘴角勾出一丝玩味的弧度,须臾后,他抬手扯掉了自己眼前的白绸,缓缓朝池倾俯下身来。


    “我知道。但他……或许猜不到。”谢衡玉背着光,空荡残破的眼窝在那张俊美清雅的脸上,简直如同佛像上蛀烂的虫洞,池倾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下一瞬,周遭的烛火却尽数被他熄灭了。


    “让我想想,若是现在他……会做什么呢?”谢衡玉沉思着,淡淡笑道,“像方才那样,继续恬不知耻地求你怜惜?或是低三下四地任你摆布,继续做你青梅竹马的替身?更过分一些的话,便又像七年前那样,抛下多年经营,随你回了妖域,继续当你脚下的一条狗?”


    “求求你,别再丢掉我了。”他哼笑着重复自己不久前说的那些话,语气竟然带着很浓重的讽意,“我愿意一辈子扮作他。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哈哈哈哈哈……”


    他笑着将池倾逼进床角,直到退无可退之处,抬手捏住了她的后颈。


    池倾沉默着蹙眉打量他,忽然被他按入怀中,额头相抵,很痛,角力般相触。他咬着牙闷笑,那声音带着浓烈的恨意,还有许多难以言说的情绪,两人的面庞挨得这样近,他古怪残缺的眼眶在黑暗中仍然有种触目惊心的惨烈,仿佛是梦魇里才会出现的形象。


    “他那样多让人恶心。怪不得你不喜欢他。”谢衡玉低声道,“……我也不喜欢他。”


    池倾心口一痛,脱口而出:“我没有。”


    “……是吗?”谢衡玉不为所动地拉住她的手,捏着她的指尖缓缓触上自己的眼眶,那个地方坏了,药石无医,像块贫瘠到开不出花的土壤,连知觉都很微弱。


    可是池倾被他逼着摸上来时,他竟然清晰地感到她指尖的战栗——她在发抖,是觉得恶心吗?他心里竟然觉得兴奋,连带着那枯竭的皮肉下,都仿佛有新鲜的血液流淌起来。


    谢衡玉另一只手用力与她十指相扣,一边又侧过脸亲吻着她的掌心。那扭曲到极致的鲜活情感令他感到分外喜悦,他的动作很快由亲吻转变为啃咬,他失控地在她每一根手指上留下浅浅的牙印,像条发|情的疯狗一样咬了又舔。


    他对她一向是坦诚的,曾经最喜欢她的那些年,他以为只有她能抚慰他年少时落下的伤口。在云端的马车中,在公仪家的幻境里,他将她误认为照进生命中唯一的光,却在最爱她的瞬间,又被她毫不留情地丢回了谷底。


    可是没关系,他早就认了,哪怕此生再也无法相见,他这辈子生离或是死别,都注定与记忆里的她纠缠在一处。他恨自己恨得要死,可是每一个自己都如此明确地认定自己还爱她。


    所以,不可能放手的。死皮赖脸伏小做低也好,强取豪夺不择手段也罢,他不可能再让她走了。他给过她机会,甚至在不久之前也给过她离开的机会,可既然还是来见他了,他绝无可能在让她离开。


    别院周遭的结界应他心念又一次加固,谢衡玉停下亲吻啃咬的动作,喘息着用鼻尖和嘴唇勾勒她的轮廓。恍惚间,神识仿佛离开自己浮上了虚空,他深刻地明白自己如今是多么恶心又畸形的模样,像只低贱的蛾子试图去占有一朵金枝玉贵的花,池倾一定很嫌恶他。


    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谢衡玉心想。


    “不爱我的话。憎恨也好,愧疚也罢,厌恶也没有关系。只要你想着我……你只能想着我。”


    他低低笑起来,像发病了似的,那笑声不绝于耳,非常可怕。


    然而片刻之后,那笑声一收,戛然而止。


    咸涩的液体缓缓滑入他的嘴角,在舌尖化出苦涩的味道,他错愕地意识到,池倾竟然哭了。


    第132章 第132章他搬来和她住一处。


    谢衡玉能感到她的呼吸非常轻缓,很规律,和他失控的样子截然相反。可即便池倾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样,那咸涩的液体依旧无声无息地落到了他的唇边,苦得让他也想要流泪。


    黑暗中有窸窣声传来,是谢衡玉衣袍拂过被单的声音。他翻身坐起,怔了怔,从手边取过那条白色的绸带重新遮住双眼,然后垂下手去,沉默着,用指腹慢慢拭去了池倾眼角的泪水。


    那只是一个瞬间,却仿佛所有怨恨都暂时平息了下去。池倾没有说话,谢衡玉也稍微恢复了一些平静,两人无声相对,许久之后,谢衡玉低声道:“倾倾,陪我躺一会儿吧。”


    池倾在黑暗中静静看了他一眼,抬手拽了拽他的衣袖。


    两人并排在榻上躺下来,都像是用尽了全力似的,谁也没有再次开口的力气。池倾侧过脸,看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听着身旁谢衡玉极轻的呼吸声,莫名感到有些困倦。


    来到了修仙界,她内心的疑问并没有被解开,反而生出了更多的困扰。她想知道藏瑾和谢衡玉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也想问问谢家这七年的事,更想劝谢衡玉赶紧用长命花医好眼睛。


    可是她又无比清晰,这些问题绝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解决的,照谢衡玉如今的态度来看,她说不准要和他周旋很久。


    池倾抬手按了按心脏,自从见到谢衡玉之后,她感觉胸口便一直堵得难


    受,如今他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身边,从前那种空落落的感觉才稍微缓解了些,但她依旧觉得不太自在。


    池倾望着外头的月色,明明身体非常疲惫,却久久都未能入睡。她轻叹了口气,侧身朝床内靠了靠,可不过才挪了下位置,谢衡玉却忽然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池倾以为他早就睡着了,有些讶然地抬手挡了挡,下一瞬,掌心却被塞入了一块坚硬冰凉的东西。


    “这是什么?”她窝在谢衡玉怀中,捏着那小玩意瞧了瞧,指尖却忽地一亮,闪过一抹温润的白光。


    这白光她太熟悉了,池倾一怔,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几分:“浮生一梦?”


    不,这块水晶的灵光虽然与浮生一梦相似,可外形却比它要圆润很多,像是块鹅卵石,一点儿也摸不出棱角,莫名便使池倾想起谢衡玉从前的样子。


    池倾呆了一会儿,脑海中莫名便想起沈岑那句“他不再学剑,转而去学了炼器之术”。


    莫非……如今她手中这块类似浮生一梦的石头,是谢衡玉当年离开妖域后自己炼造出来的?


    她握住了那枚光滑的水晶,伸手轻轻捏了捏谢衡玉的小臂:“这是你炼造的?它……和浮生一梦,是一样的效力么?”


    谢衡玉用力环着池倾的腰,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像只黏人的大型犬,箍得她有些窒息。


    池倾等了会儿,非但没等到谢衡玉松开力道,更没有得到他的任何回答,渐渐的,男人呼吸平稳起来,心跳也很规律,像是睡着了似的。


    池倾抿了抿唇,勉强抬起手,将那枚水晶收紧了储物链中,又在谢衡玉怀里挣扎了一下,艰难地调整了个舒适些的姿势,认命般闭上了眼睛。


    这一回,池倾倒是很快便迷糊了起来,差不多是即将失去意识的瞬间,她隐约感到抱着她的人动了动,随后额头传来了一点儿温暖的触感,谢衡玉好似在她耳畔很轻地说了句什么,池倾没有听清楚。


    第二日醒转的时候,谢衡玉已经离开了。


    池倾推门而出,目之所及的整片别院都显得异常清幽,一场夜雪过后,满地皑皑,银装素裹,除了回廊下几点朱红的漆柱之外,池倾眼前几乎没有第三种颜色。


    她抬起眼,浅蓝的天际遥遥缀着一轮朝阳,那浅金的日光从结界外透进来,光线非常朦胧,看着不太真实。


    池倾用不着尝试,便知道这院落的结界有多么牢固。


    谢衡玉怕她跑,也怕旁人带走她,因此算是用尽手段地囚住了她,让她光看这结界一眼,便彻底歇了闹腾的心思。


    池倾抬手按了按胸口的储物链,长命花此刻仍然稳妥地存放其中——谢衡玉的眼睛未好,她本也不打算立刻离开谢家。


    她踩着雪,在别院中四处走了走,忽然瞧见后院的玉兰树下扎着个小小的秋千。昨夜的雪下得不大,那秋千的座椅上只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像是撒了层糖霜,看着非常可爱。


    池倾没有使用妖力,径直上前抹开积雪,坐到秋千上轻轻晃了两下。这秋千扎得很牢固,但座椅不大,像是给小孩子玩的,就连池倾坐着都有些局促。


    随着她的晃动,横梁上的残雪簌簌落下,措不及防地落入领口,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她抬手摸了摸脖颈处,指尖触到那储物链的边缘,忽然想起什么,从中寻出了谢衡玉给她的水晶。


    昨日夜里光线太暗,池倾没有看清这水晶具体的样子。如今对着日光细细打量,她才依稀发现这块水晶浮生一梦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妖族崇尚自然朴实,烁炎虽在炼器之道上首屈一指,可做出来的东西若非必要,也尽量保留着材料原本的形态,而池倾如今手中的这块,却有着显而易见的雕琢痕迹——透着天光,她在那水晶中央瞧见了一枚小巧简约的花朵纹样。


    池倾怔了怔,试探着将妖力探入水晶,那花朵霎时蒙上了暗红的色泽,在这茫茫的雪景中,像是朵绽放的红梅。


    谢衡玉炼造这块水晶的时候已经目盲,池倾不知他是如何绘下这花朵图样的,思量久了,心头又有些酸涩。


    她坐在秋千上低着头愣神,没过多久,别院结界微动,回廊处传来一阵颇为整齐沉闷的脚步声。池倾起身回去一瞧,却见四五个五官木讷的大力机甲人各自背着巨大箱子,正沿着回廊下一路走进房内。


    她七年前从未见过这种机甲人,陡然看见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站在垂花门前不知该不该上前瞧个仔细。


    而且……那箱子里放的是什么?谢衡玉这是想做什么?


    没等池倾回过神,那几个机甲人已经排队排从屋中撤了出来,其中一个动作灵活些的扭着脖子把脑袋转了一圈,呆愣愣的脸盘子定格在了池倾的方向。少顷,它大踏步地走到池倾面前,腰杆子一折,直直朝池倾行了一礼。


    池倾尬在原地,伸手握住机甲人的肩膀把它掰直,犹豫了一霎,还是道:“谢谢。”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在谢这机甲人什么,更不知道这副木头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谁知话音刚落,那机甲人两边嘴角一咧,朝池倾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啪叽”一下,又朝她行了一礼。


    ……这也太客气了。


    池倾再次用力把它掰直,轻咳了一声:“呃……我没有这样的规矩,你要是听得懂,以后别行礼了。”


    “它听得懂。”突然,谢衡玉的声音从回廊下不近不远地传来,池倾循声望去,只见男人穿着一身湖水蓝的长袍,外披着件浅灰的大氅,扶着朱红的廊柱朝她浅笑了笑。


    不知是不是池倾的错觉,她隐约觉得谢衡玉今日的气色比昨天夜里好了许多。而那身穿着虽然简单,却也比昨日单薄的白衣暖和了不知多少倍。虽然心里清楚谢衡玉看不见,但池倾还是朝他扬起一个笑,快步往回廊下小跑过去。


    “这是你新做出来的机甲人么?是什么都听得懂?那还挺聪明的。”她声音里带着笑,仿佛是刻意为之,语速很快,显得不太稳重,像个好奇心很重的小孩。


    谢衡玉点了点头:“前年做出来的。因有些疏漏难以解决,如今只在我身边留了这几个。”


    他朝前方抬起手,原本行动木讷的机甲人便立刻窜上前搀扶着他。谢衡玉动作一顿,朝池倾的位置侧了侧脸,随后挣开了机甲人的手,低声道:“他们跟着我久了,只在我身边灵活些。”


    池倾沉默了一霎,望向谢衡玉虚抬着的手,指尖动了动,有些纠结自己此刻是不是应该替机甲人扶住他。


    谢衡玉感到了池倾的犹豫,忽然垂下手藏进衣袖,若无其事地道:“别院许久无人居住,什么东西都没有,我便命它们搬了些你我用得上的东西来……你寻常所需的估计都不缺,若还有什么想要的便开口。谢家没有,我们去外头采买便是。”


    “你我?”池倾跟在谢衡玉身后往屋内走,听出他言下之意,有些诧异地眨了眨眼,“你也住此处吗?”


    谢衡玉的脚步一顿,声音有些苦涩:“倾倾,你如今……连同我共处一室也不愿么?”


    “当、当然没有。我挺愿意的。”池倾呆住,立刻摇头,“但你如今毕竟是家主,这里僻静得很,你处理事务会不会不太方便?”


    谢衡玉道:“不会。那几个箱子里也有我要处理的事务。”


    “哦,好……”池倾无言以对,在几个机甲人的注视下,甚至有些坐立难安,“那个,它们虽然听得懂,也不必时时刻刻杵在这里,你觉得呢?”


    “好。”谢衡玉敲了敲桌面,池倾目送着几个机甲人朝她整整齐齐地行完礼,重新排着队转身离开了别院。


    屋内安静了下来,池倾对谢衡玉如今不时转变的性格还有些不适应,沉默了一会儿才没话找话地道:“我刚看到后院的秋千了,很结实,只是


    有点小,你如今估计坐不下。”


    “嗯。”谢衡玉道,“这是唐梨从前的别院,幼时,我同她在此住过数月,算是谢家最清净的地方了。”


    “那个秋千……”他顿了顿,嘴角缓缓扯出一个淡漠的笑,“是她还没生病时,给谢衡瑾扎的。”


    “倾倾,你想不想知道谢衡瑾在哪儿?”谢衡玉面朝池倾,语气很温柔,“你这次来天都,是不是也想见他?”


    第133章 第133章“母亲,您是不是想念弟弟……


    此言一出,屋中顿时寂静了一霎,池倾担心自己过久的沉默又会令谢衡玉变回昨晚那种压抑暴躁的样子,立刻道:“我之前听朗山说了一些……关于你们的事。”


    “我确实有些担心。”她打量着谢衡玉略略黯淡下来的神情,深吸了一口气,皱着眉头实事求是地补充道,“可是比起他,我更担心你一些。”


    池倾说的确实是实话——藏瑾在七年前与她见过面,可也正是因为那次见面,令她彻底意识到了横亘在两人之间难以跨越的鸿沟。


    魔族与藏瑾之间的牵扯太深了,甚至可以说,只要藏瑾还有求生的意志,便决计无法彻底摆脱魔族的牵制。池倾当时无法评判他这个选择的对错,也却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藏瑾以那样一个不人不鬼的形态存在于世,绝不是那么容易再次死去的。


    因此,在听到朗山讲述谢家往事之时,她虽也忧心着藏瑾的状况,却对于谢衡玉那好似入魔一般的情况更加在意一些。


    这次来修仙界前,池倾下定决心,再不对谢衡玉有任何欺瞒,因此她此刻更是将话说得坦坦荡荡,掷地有声。


    谢衡玉愣了愣,垂手朝池倾的方向探去,指尖轻触到她的脸颊,他有些不安地捧住她的脸:“你……这是在关心我?”


    “……嗯。”池倾这两日发觉谢衡玉很喜欢触碰她的脸,她猜测他或许是因为看不见她的表情,才试图用这种方法令自己稍微心安一些。


    于是她低低应着,拉住他有些发颤的手晃了晃:“其实,我这次来修仙界,主要是为了你来的。我想要把长命花亲手交给你,从七年前闭关时,我就这样想了。”


    谢衡玉脸色有些白,他顺着池倾的力道坐到她身旁,声音低到有些窝囊:“所以……哪怕与藏瑾相比,你也更关心我?”


    “是。”池倾没有否认,甚至又一次从颈间取下储物链放入谢衡玉掌中,“最想同你讲的那些……我昨晚都已经说清楚了。”


    谢衡玉指尖一动,推拒般想要抽开手,池倾低头瞧着他小孩子发倔般的动作,有些无奈地攥住了他的手腕:“诶,你……”


    她用力拉回谢衡玉,将他的手打开,又重重把储物链按入他的掌心,认真地道:“我送出去的东西,向来随你处理。要用或是要丢,我不会管。可是这朵长命花,我想请你先好好收着……”


    “我知道你是怕我离开……我不会的,至少在你痊愈之前。”她垂下眼,声音渐渐轻了下去,“我不会不告而别,不会再任性地丢下你。所以……你先把长命花收下,拜托了。”


    谢衡玉的手很冷,被池倾拢在掌心,却逐渐开始回温。在听完她的话之后,他良久都不曾出声,却也没有再次抽手离开。


    池倾安心了一些,又等了片刻,想松开谢衡玉的手添点茶,可指尖才动了一下,却又被男人紧紧握住。


    “骗子。”


    很轻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听起来有种十分克制的怨念,池倾失笑,莫名觉得谢衡玉变得有些幼稚:“嗯。”


    谢衡玉眉头跳了一下,握着池倾的手更用力:“你应什么?果真又是骗我的?”


    池倾赶紧摇头,那幅度大得即便谢衡玉看不见,也能想象出她的样子,他嘴角不受控制地弯了弯,又听池倾道:“我不骗你,我此后再也不骗你了。”


    谢衡玉怔住,脸上的笑意隐去了些,抽回手,将池倾的储物链放回袖中,淡淡道:“这种话,你此后也不要再说了。”


    池倾正看着谢衡玉脸上难得的笑意失神,忽见他这样,有些茫然地抬起眼:“嗯?”


    谢衡玉低头摸索着给池倾倒茶,神情又复归平淡:“我们如今就这样耗着,你不需要再给我什么多余的希望。”


    他将茶杯挪到池倾手边,听她将茶水小口小口地咽下,才又转回话题道:“朗山说的那些都是真的。我确实是杀了谢衡瑾,才得以掌权谢家。”


    池倾心跳空了一拍,拧起眉头,一边思忖着要找机会与藏瑾通信,一边只默不作声地等着谢衡玉接下来的话。


    可过了半天,他却什么其他的都没有讲,自顾自地又给池倾添了杯茶,挨在她身边静静地坐着。


    “然、然后呢?”池倾抬眼看向谢衡玉,不敢询问太多有关藏瑾的事,只道,“谢渭如何?唐梨如何?当时谢家内忧外患,你又是如何摆平那些?”


    “谢渭死了,唐梨半死不活地疯着,权利更迭,也都是些乏善可陈的故事,你不会想听。”谢衡玉凑近池倾些,用脸颊贴了贴她的额头,“倾倾,你如今不敢再我面前提起藏瑾,是怕我再发疯么?”


    池倾张了张口:“倒也不是……”


    昨夜谢衡玉疯成那样,最后却也没有对她做出过分逾矩之事。何况池倾对他的容忍度一向很高,事到如今,更加不会去怪责他什么。她只是害怕他情绪失控,又会露出昨夜那样自厌自弃的样子。


    “我会尽力控制。”谢衡玉额边的绸带轻轻触着池倾的脸颊,柔软而微凉的面料,像是有水滴滑过她的皮肤。


    “可是,偶尔也会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他低声喃喃,“像昨天晚上那样……是不是吓到你了?”


    池倾受不了那绸带的触感,便伸手直接捧住了谢衡玉的脸颊,一脸严肃地道:“我不会被你吓到的。”


    “谢衡玉,我胆子很大。”她尽力编织着字句,“我的意思是……你在我面前不用克制,若气我怨我,只管表达出来便好。我既然说了不会离开,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食言。谢衡玉,不管你信不信,我这次回来,是想尽可能地弥补你一些的。”


    谢衡玉怔怔与池倾面对面地坐着,也不知道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池倾低头转着自己手中的茶杯,尽量使自己习惯他的沉默,可片刻后,池倾腰际忽然被谢衡玉紧紧环住,男人用力将脸埋入她的颈侧,声音很闷,听着有些惶然:“倾倾,我……没有做过让你伤心的事。”


    池倾眨了眨眼,抬手拍拍谢衡玉的后背,不太明白他这句话从何而来:“什么?”


    “若我真的害死了藏瑾,你一定会伤心的,”谢衡玉沉了一口气,“倾倾……我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池倾缓缓点头,心头有些苦涩,“而且,他若哪天真的不在了,我想,我应该会知道的。”


    谢衡玉一怔,又沉默下来,像只被刚遗弃的小动物,很没安全感地贴在她怀中。


    池倾醒转时屋外天色早就大亮,经过这一番折腾,上午也过去了大半。别院中很清静,只有院外檐下挂着一串风铃,她之前一整夜不曾听过那铃声,如今耳畔却陡然传来了一阵突兀而清晰的响动。


    谢衡玉置若罔闻地紧紧抱着她,仿佛一松手她就要离开似的。那样子实在过分腻歪了一些,池倾想了想,轻轻捏捏他的手指,问道:“外头那铃声是什么意思?可是有人寻你?”


    “嗯,不必理会。”谢衡玉抚摸着她的长发,失魂落魄地道,“倾倾,你还喜欢藏瑾么?你、你喜欢他的同时,能不能……也喜欢我一些?”


    这话说得实在有些幼稚,池倾没忍住笑出了声,捏着谢衡玉的下巴将他推开了些,语气无奈:“谢家主,有人寻来别院找你议事了。”


    “都是些琐事。”谢衡玉嘴角压了下去,神情显而易见地低落,最终却还是松开了她站起身,“我晚点就回来。”


    池倾伸手替他抚平了衣间的褶皱:“好,那我等你。”


    谢衡玉心头一动,低头摸了摸她的脸颊,微凉的指尖代替他的视线,缓缓勾勒出池倾五官的轮廓。


    她如今同他讲话的语气好温柔,像只藏着利爪的猫咪,如果能亲眼看看她就好了。某个瞬间,谢衡玉心中忽然闪过了这样的念头。


    他的动作僵了一下,识海中又泛起一阵刺痛,像是某种危险的信号。谢衡玉顿了顿,当即收回手,转身朝屋外走去。


    池倾转头望向他,只见那房门一下子被打开,寒风卷入房中,将本就不多的暖气散了个彻底。


    别院不大,谢衡玉的身影很快便在池倾眼中消失不见。庭院深深,周遭又恢复了宁静,池倾倚在门边,望着空中透明的结界,指尖凝出一只传信红蝶,轻盈地扑扇着翅膀往空中飞去。


    “啪”地一声轻响,结界在蝴蝶即将触碰到它的瞬间闪出了一点火花,着实一副张牙舞爪的架势。那小蝴蝶仿佛被吓到,回头胆战心惊地扑到池倾身旁,抖着翅膀瑟瑟发抖。


    池倾垂眸,神情无奈地捏住小蝴蝶的双翼,轻轻一抖,将它化回妖力重新收入体内。


    看来谢衡玉把她困得很严,便是传信灵蝶都不能越出结界的范围。


    池倾在房中踱步转了两圈,虽然确实忧心藏瑾之事,但想到烁炎、来炆以及阮鸢等人应当都对魔族有所关注,若藏瑾当真出事,应当会在她闭关结束之时便立刻告知才是  。


    她适当劝慰了自己一会儿,将注意力重新转回谢衡玉这边,复又掏出袖中藏着的水晶细细打量起来。


    自与谢衡玉相见后,她很明显地察觉到对方在回避着自己——有关这七年所有的细节,他都不再愿意与她倾诉,而那些事恐怕谢家也没有太多人知道内幕,如今她被困于这院落中,唯一算得上线索的,也就只有手上这一块水晶而已。


    这是他仿造浮生一梦炼制的?那它的效用也与浮生一梦相似吗?


    池倾将那块不大的水晶托在掌心打量了半晌,最终仍然用了开启浮生一梦的方法,试探性地将妖力送入水晶之中。


    水晶中央的小花隐隐闪动了一下,目之所及的场景却并没有任何变化。池倾挑了挑眉,估计自己是弄错了,正准备将水晶收回袖中,屋外门边却传来了一些细微的响动。


    池倾循声望去,正瞧见一个五官清秀的青衣少年扶着门框朝屋内打量。那孩子年纪不大,神态举止却非常沉稳,一双星灰色的桃花眼形状流畅而漂亮,叫人见之难忘。


    池倾倏然起身——在龟甲幻境中,她也曾见过这个孩子,那是未满十岁的谢衡玉。


    她紧握住掌心的水晶,猜测自己刚刚确实开启了这件法器,但它的效用与浮生一梦应当并非完全相似。


    “谢衡玉?”池倾微微屈膝,用一种成年人惯常哄小孩的嗓音,柔声细气地喊了他一声。


    少年却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只将目光自池倾所处的位置一扫而过,喃喃自语般喊了一声“夫人”,便转身往外走去。


    池倾一路跟在他身后,却只见谢衡玉跟她早起时一样,先是忙无目的地在别院中转了一圈,最终站在后院的秋千前怔怔出了神。


    年少的谢衡玉在谢家外面待了许多年,虽谈不上锦衣玉食,但也算是不愁吃穿。八九岁的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剑修对体能的要求又格外严苛一些,因此谢衡玉这会儿虽然说不上圆润,但脸颊多少还是带了几分婴儿肥,显得非常可爱。


    池倾趁着这小孩看不见自己,便堂而皇之地凑近了些许,仔仔细细打量少年的脸庞。他此刻眼神有些放空,抿着唇失神地盯着那随风轻荡的秋千移不开视线,反应过来后,又像是察觉到不对似的,连连后退了两步,有些自责地蹙起眉扭开了脸。


    谢衡玉从小就是个别扭小孩啊。


    池倾不太明白九岁的谢衡玉当时想了些什么,只觉得他那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很是可爱,没忍住伸手隔着虚空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颊。


    “孩子,你怎么在这儿傻站着?”却在这时,一个温和悦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一位衣着端美的女人在几位侍女的簇拥下朝谢衡玉走来,她的五官看着很年轻,双眉若蹙,气色却并不太好。


    谢衡玉见到女人,当即单膝跪地,低头行了一礼:“见过夫人。”


    女人脚步一顿,语气更柔软了几分:“玉儿,我与家主既然认了你,自然是将你当做亲生的孩子看待。你如今姓谢,是谢家的孩子,更是我的孩子,以后万不可再喊错了称呼。”


    谢衡玉抬头对上唐梨温柔似水的双眸,桃花眸又圆又亮,许久才低低喊了一声:“母亲。”


    唐梨怔怔看了谢衡玉一会儿,直到身旁侍女提醒才回过神。她深吸了一口气,蹲下身将谢衡玉用力揽入怀中。那动作有些突然,对于向来周规折矩的世家主母来讲,也显得不太合适。


    谢衡玉从小到大的记忆里,都从来没有被哪个女人这样用力地拥抱过,一时手足无措地僵在了原地,全然不知该如何回应唐梨。


    片刻之后,几滴温热的泪水顺着女人的脸颊落进谢衡玉的衣领中,少年本能地挺直了背脊,讷讷道:“母、母亲,您怎么了?”


    唐梨反应过来,连忙抬手抹去眼中的泪水,摇头笑道:“母亲没事呢,母亲只是太高兴了。”


    谢衡玉漂亮的桃花眼睁得滚圆,就那么呆呆看了唐梨一会儿,小小的孩子,却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度。


    唐梨听见眼前这肖似自己亲子的孩子对自己道:“母亲,您是不是想念弟弟了?”


    “什、什么?”唐梨愣住,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谢衡玉的意思。谢家很少有人敢在她面前随意提及谢衡瑾——这么多年,就连谢渭都尽量回避着那个孩子的存在。她只是没有想到,会如此突兀地从谢衡玉口中听到这句话。


    温暖而柔软的小手试探着拉住了唐梨的袖摆,谢衡玉抬头看了看她,带着她往秋千那边走了两步:“这个秋千,是母亲为弟弟做的吧?”


    周遭陷入了无声的寂静,跟在唐梨身后的侍女侍奉她多年,自然见过这位主母心疾发作的样子,因而纷纷替眼前这位小少爷捏了把汗。


    唐梨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可谢衡玉的手却在此刻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指,这孩子那么小,身体那么柔软,就像她曾经抱过那个孩子一样。


    她想要尖叫,想要失声痛哭,可身体里却仿佛突然生出了另一种力量,将那绝望而惨痛的伤口暂时抚平了几分。


    她沉默地任凭谢衡玉拉着她,拼尽全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要在那么小的孩子面前失态。


    可就在此刻,谢衡玉却突然道:“母亲不要伤心。我会努力的,我会连带着弟弟的份一起努力的。”


    此言一出,唐梨身后的侍女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她们知道谢衡玉年纪小,不该要求他八面玲珑,心思剔透,可这样的话出口,却未免太过不识好歹……


    说到底,只不过是个天赋尚佳的养子而已,又怎能真的与家主夫妇曾经如珍似宝般宠爱着的独子相提并论呢?


    周遭的气氛几乎降至冰点,侍女们惴惴不安地打量着唐梨的脸色,甚至开始私下交换着眼神,考虑将家主请来救急。


    池倾望着眼前的场景,脑海中却浮现出谢衡玉背后一道道陈年的杖痕,她心中一紧,下意识攥紧了手。


    唐梨静静望着九岁的谢衡玉,她的眼神太过复杂,其中尽是属于成年人的苦难与心事,彼时年少的谢衡玉看不懂,只是担忧自己一时冲动说错了话,非但没有安慰到唐梨,反而令她对自己产生了厌恶。


    好在,唐梨最终并没有说什么,只道:“你喜欢荡秋千吗?”


    谢衡玉呆了一下,愣愣地点了点头:“我、我没有荡过秋千。”


    唐梨嘴角勾了勾,终于回握住谢衡玉的手:“来。”


    那是个莺飞草长的暮春,玉兰花热热闹闹地开了一树,天空湛蓝如洗,阳光自高空洒下,将别院中的这一幕装点得近乎虚幻。


    青衣的少年坐在小小的秋千上越荡越高,几乎能看到别院墙外的


    景色。他从未坐过秋千,也从未体会过母爱的感觉,如果幸福有个具象的场景,这可能会是他此后最先浮出脑海的画面。


    谢衡玉的身体从最初微微紧绷的状态放松下来,桃花眼弯弯,淌出十分可爱的笑意。他在空中来回荡着,每次回落都有一双温柔的手托住他的后背,院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谢衡玉身上,于是,没有人看到唐梨在他身后又哭又笑地淌着泪。


    也没人知道,此后的很多年,唐梨也一直用着这样复杂的目光注视着谢衡玉的成长。直到最后,这目光成为了她和谢衡玉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也成为了彼此都无法摆脱的枷锁。


    她常年在两种极端的情绪中艰难求存,最终却还是被拉扯着堕入了深渊。她的深渊是疯狂而孤独的地狱,她爬不出来,只能一次次在梦中回忆起这蓝天白云的暮春。


    只有她知道这是一切的源头,可她早已无可挽回。


    池倾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不知道这一幕究竟为何会被她收入眼底。正思考时,忽然身体一轻,眼前的场景如空中楼阁迅速坍塌,她回过神,却发现自己仍在别院的小屋中,整个人都被谢衡玉横打抱起,她愣了几息才反应过来:“你回来了?”


    “你醒了?”谢衡玉却并没有把她放下来的动作,只问,“梦到什么了?”


    池倾眨了眨眼,笑道:“啊……梦到你了呢。”


    第134章 第134章修“想毁掉你、弄脏你………


    池倾的体重很轻,在谢衡玉怀中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重量。男人本稳稳抱着她往寝间而去,却在听到她这句话的瞬间怔了怔。他此刻并不能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因此思绪便又开始翻涌。


    她说的是真话吗?谢衡玉不知多少次浮现出这个念头。若他能够看清她的脸,她是在狡黠地笑着,还是在故作深情地盯着他?她一句话中究竟有几分真假?他还能够再相信吗?


    拥抱的动作,使谢衡玉将池倾完全纳入怀中。两人挨得很近,池倾身上若有似无的花香一个劲儿地钻入他鼻端,而他却僵在原地,不进不退,有种沉默的失控感。


    池倾盯着谢衡玉面无表情的侧脸看了一眼,担心他突然发疯把自己丢下地,连忙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无奈地轻声道:“站在这里做什么?要么回房去,要么放我下来呀。”


    谢衡玉偏过头,鼻尖几乎擦着池倾的面颊而过,肌肤相触的瞬间,仿佛一个很浅的吻。他张了张嘴,像被蛊惑,不知如何说清自己百转千回的心思,只抿起唇微微点了点头。


    池倾当然看出他有话说,微微凑近了些,问道:“怎么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一下子挨得太近了,他惶惶间居然生出几分怯意。他们有整整七年未曾见面,两人之间仿佛有了一层难以破解的隔膜。谢衡玉了然得很,除去他发疯失控的那夜,两人就连正经的亲吻都没有过,都有意无意地克制着距离。


    尽管池倾已经为他做出了长命花,可她毕竟有着那样别扭的性子,而他也并未好到哪儿去,估量不出对方的心意,他便只能守在她面前踌躇徘徊,略近一寸都要思前想后。


    若不到失去理智的那刻,他连讨她一个吻的勇气都是缺失的。


    谢衡玉沉默了一霎,最终还是弯腰将她稳稳放下,等到池倾双脚落回地面,怀中的重量连同她身上温暖的馨香一同散去,他才又生出些后悔。


    他对她好像有瘾,再次相见,恨不得时时刻刻将她揣在身边。


    池倾松开环着谢衡玉脖子的手,见他半晌没有说话,便有点吃不准他的想法,解围般笑道:“算啦,不想说就不说。”


    此话一出,谢衡玉又突然意识到,这次重逢后,自己确实没怎么认真回答过池倾的问题,他本就沉默,如今比从前更加寡言淡漠,每次话头都是由她挑起,而他大多时间只能沉默以对,两人如此相处……显然也不能长久。


    而他是想留她久一些的。


    谢衡玉攥了攥拳,心思辗转,最后淡淡道:“梦到什么了?”


    “啊……”池倾本以为他对此事没什么兴趣,正在想着方才那幻境中的景象出神,却猛地听他又提起此事,差点脱口而出,“梦到你幼……”


    池倾顿了顿,将未出口的几个字咽了回去,下意识握住了掌心的水晶,改口道:“我在花别塔闭关时,总会梦到一些与你有关的场景,刚刚有些倦怠,便又梦见了那些。”


    这也是池倾揣在心底许久的疑惑,如今借机正好问出了口——她闭关七年,关于谢衡玉的记忆却半点儿都没有淡忘,甚至越往后,她便越发频繁地梦到与他春宵一度,如今光是想一想都会觉得有些羞赧。


    若那些梦境当真只是她的幻想,那她对他也确实太……如狼似虎了一些。


    池倾抬眸观察着谢衡玉的神情,他小半张脸都被白绸遮着,大多数时候都很难辨明情绪,可许是曾经太过亲近的缘故,池倾很快便发现他在失神。她安静等了他片刻,却听他又重复了一些:“嗯。所以你闭关时……梦到什么了?”


    池倾睫毛轻颤,用手背按了按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强装镇定地抿起唇,踮脚凑到谢衡玉眼前,目光和呼吸同时落上他嘴唇,她眯起眼睛,主导着这一段暧昧距离,动作亲昵,却带了几分迟疑:“梦到……这样。懂了吗?”


    谢衡玉身体有些僵硬,整个人像一张紧绷的弓,池倾离得近,直到发现他的耳廓迅速地开始泛红,才轻咳了一声,拉开些距离,真诚地发问:“你难道没有梦到过吗?”


    谢衡玉交到她手中的水晶还沉沉地坠在袖袋中,池倾几乎可以肯定曾经在花别塔的那些春梦跟这个灵器脱不了干系。可她毕竟没有学过炼器,并不知道这枚水晶具体的作用,又不敢真的拿方才那个唐梨的幻境询问,斟酌几番,只好出此下策。


    虽然如今看来,轻易撩拨谢衡玉,确实也不是一个太过正确的决定。


    眼前的男人仿佛无法从她突然的亲近中回过神,浑身僵硬地定在了原地,紧接着,不仅耳廓泛着红,就连紧攥的拳也发起抖,整个人的呼吸非常沉重,像是按捺着很绝望惶惑的情愫。


    池倾等待着他的回答,那沉默的几秒,四周氛围仿佛迅速冻结起来,谢衡玉良久才重新开口,声音仿佛涩住了似的:“我说过……你不要再这样不明不白地靠近……我……”


    他的话语忽然顿住,狼狈而仓皇地垂下头:“我……去洗漱。”


    谢衡玉离去的脚步很快,拾步走过门槛的时候甚至差点踉跄了一下,池倾愕然望着他的背影,心头突地一跳,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谢衡玉身上的谜团已经太多了,她如今被困在着方寸之地,除他之外,几乎无法接触到更多的线索。因此,或许是因为她迫切地想要知道谢衡玉这七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或许只是出于关心,池倾仅仅愣了片刻,便立刻回过神来,跟着谢衡玉往房外走去。


    这院落是唐梨从前所住,占地不大,屋舍陈设确实一应俱全。池倾之前闲逛时便记住了盥室的位置,甚至还瞧见了盥室西侧的一处寒池。那其中的水质异常清澈,池底铺满了昂贵的暖石——待到天寒之时,只消用灵力熏蒸,那寒池便可变为温泉,持续多日。


    修仙界天然的温泉不多,且天都常年阴湿,能用得起这种暖石造池的,自然堪称显贵,因此池倾也不由得多留意了一眼。


    谢衡玉走得很急,她追出去时已然瞧不见他的身影,幸而她记着盥室的方向,半跟半寻地摸索过去,总算在那寒池附近听到几分响动。


    只是,还没等池倾放心下来,寂静之中,忽然传来了几响冷然的掌掴声。那声音太过干脆,甚至未等池倾反应过来便已经结束,可那当真是下了狠手,只待周遭重新恢复了寂静,池倾耳畔却仍有余响。


    她疾步循声上前,却忽又听到远处一声巨大的落水时,随即,谢衡玉颤抖而沉哑的声音伴着水声,隐约传至她耳畔——


    “好恶心。”


    池倾的脚步霎时僵在原地,她不知道谢衡玉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心口却泛起了连绵的痛意。可下一瞬,只听好不容易平息的水声又一次响起,那水声纠缠着男人克制的轻喘直冲池倾耳膜,她曾与谢衡玉几番纠缠,对那声音自然在清楚不过,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会在此时此刻听到……


    池倾瞳孔微颤,目光整怔怔投向了那处被假山石遮挡的寒池——此地长久不住人,也没人使用灵力将那寒池熏暖,一夜的微雪过后,那小池的水不知该有多冷。


    池倾愣了片刻,虽大概


    猜到谢衡玉究竟在做什么,可她从不觉得他恶心,只忧心他这近乎自虐般的行径。她艰难地抬步朝寒池边走,待靠近了,那压抑的闷哼和喘息逐渐激烈,愈发清晰。


    池倾咬了咬牙,却在绕过假山的瞬间,听到那水声突然止住,谢衡玉仿佛察觉到她的到来,整个人猛地背过身去,勉强地撑着寒池,垂头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


    冬季天黑得很早,寒池周围又太冷,池倾浑身都激起冷颤。她脚步不稳地朝谢衡玉身旁走去,靠近了才发觉他身旁的池边散落着几枚尖利粗糙的石子,那石头上似沾了血,只是被池水冲刷过,若不细看,分明是瞧不真切的。


    池倾走到谢衡玉面前,颤抖着伸手捡起其中枚石子,她紧紧将其攥在掌中,锐利的痛意当即自皮肤泛上来,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地绝望地响起:“你刚刚……在做什么?”


    她低下身,为了看清谢衡玉的脸,几乎半跪在池边。她伸手捧住他的脸,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你……究竟在做什么?”


    谢衡玉嘴唇惨白,像是冻坏了一般,僵硬地别过脸,良久才低声道:“我没有……亵渎你……”


    他当真因她的靠近起了非分之念,却也当真不曾想着她的样子,龌龊而污秽地自渎。诚然他们曾经确实亲密无间,可在她不曾应允的情况下,哪怕是一点儿反应,谢衡玉都觉得自己很脏。


    谢衡玉浸在寒池中,识海中巨浪般的痛楚几乎将他掀翻,他牙关打着颤,意识到自己恐怕又要难以自控地换了人格,咬了咬牙,抬高声音,艰难地道:“走开……别在这。”


    池倾垂下手,冰冷的池水轻触着她的手背,掌心的石子无声地落入水中,荡开微不可见的涟漪,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掏了个洞,随着谢衡玉说出的每个字不断碎裂、扩大。


    她怎么会嫌他脏,又怎么会觉得……那是亵渎。


    这一切的最开始,分明是她将他拉入了这片孽海,若要说罪恶与污秽,她应当才是元凶。


    谢衡玉这样虔诚干净的字句,只让她觉得……无地自容。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摇着头伸手试图将谢衡玉从池中拉出来,然而就在她双手抚上谢衡玉双臂的瞬间,一道浩瀚的剑意灵力忽然从寒池中央扩散开来,仿佛某个机关被打开,寒意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逐渐升腾的暖意。


    池倾的手腕忽然被男人反手捏在掌心,整个人瞬间被巨大的力量带入池中,紧接着,她耳畔像被羽毛拂过,蓦然发麻,谢衡玉半湿的黑发轻轻撩着她手背的肌肤,像是猫科动物勾人的尾巴。


    “池倾,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禁不起引诱,会失控。”谢衡玉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危险而低沉地,仿佛一切禁忌都在此刻暴露无遗,他凑近她,如同不久前在屋中的那个暧昧距离,“你从前梦见过什么?示范一下,可以吗?”


    她努力地放缓呼吸,紧紧盯着谢衡玉轮廓分明的侧脸,心中绞痛,仿佛有许多难以名状的感情将要挣扎着从中挤出来。


    她之前一直在想,为何谢衡玉会发展出这样截然相反的性格。可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她而言,早该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他压抑了太多年,最该痛恨的,伤他最深的,却又是他真心爱着的人,他无法将仇恨的矛头无法刺向他人,便只好自轻自贱地损毁自己。


    可他到底是个人啊。这世上大多数自卑到骨子里的人,最终只会陷入囹圄难以出头,少有人在自我厌弃的同时,还能走到谢衡玉如今的位置。他掌握着足够强大的力量,也一次次从逆境中挣出,他不是没有自尊,只是不知道如何珍惜他自己。


    于是,他本能的自尊,总会在他一次次低头的瞬间发出质问。为什么要那么卑微地活着,为什么要重复踏入同一个陷阱,为什么明明知道池倾不是对的人……还是忍不住靠近。


    可是他的本能那样深刻地爱过她,句句质问直到最后,却仍然只会妥协。他根本无法放手,挣扎到最后,也无非是在她面前化出个更强硬的自己,勉强在她面前夺回几分强势的可能。


    即便如此……待他冷静下来,他还是会担忧自己伤了她。还是会低声地告诉她,他也会有控制不住的时候。


    池倾怔怔瞧着他,忽然埋下头,轻轻地苦笑了一下。


    她应该告诉他的,她从不觉得他会伤害她,即便是在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况下……她还应该告诉他,不论是怎样的他,她并不嫌弃,从来都不曾……


    他不该在她面前这样自卑的,她看着他那样,心痛得像喘不上气来。


    她的沉默在当下的气氛中显得格外荒唐,谢衡玉默不作声地感受着她的气息,忽然笑了出声,有些嘲讽的意思。


    再片刻,池倾身子一轻,忽然被谢衡玉从暖池中抱起,裹着外袍步入盥室内的竹榻上。


    谢衡玉低着头,白绸因潮湿而紧紧贴着他的轮廓,仿佛他正透过那绸带静静看着她。池倾抬头望去,心中忽然有种强烈的渴望——她想看看他的眼睛,想看看……谢衡玉的眼睛。


    片刻沉默,谢衡玉怆然失笑:“你真够自私的。”


    他低下头去亲吻她的嘴唇,动作很强硬,又是那种近乎啃咬的姿态。冬日的寒意从二人身体之间的缝隙处穿过,池倾细细地发起抖,立刻被他环腰纳入怀中,他一手护着她的身体,一手下探,在触碰到她的瞬间用了力,以接近耳语的声音道:“你那个梦境,也是这样的吗?”


    他嘴角勾起,指尖忽而加速,又在某个节点停住,她控制不住的喘息声像是零星的野火,霎时蔓延出燎原的架势。谢衡玉回忆着这七年来每一个梦境的细节,若有所思地道:“恐怕不是这样的。”


    “在你的梦境里,我的眼睛应该还是好的。”他笑起来,“否则,你只会像如今这样装腔作势、故作姿态地可怜我,就连随口对我说句话,也要再三斟酌……”


    他一边喘着气低头亲吻她,一边沉在回忆里,思绪越清晰,神情却越冷淡。等到池倾颤抖着轻哼出声的瞬间,他忽然抬手沉沉覆住了她的双眼,她周遭霎时陷入黑暗,唯有他的存在清晰可辨:“我在那些梦里,是不是也有蒙过你的眼睛,我是不是让你猜过我究竟是谁?你怎么回答的?”


    “我是谢衡玉?是藏瑾?还是你过去哪个男宠之一?你能认出我吗?如果蒙着眼睛都能认清,为何当年双目清明,你却将我看成他的替身?”


    池倾喉中仿佛被棉花塞住,在他问出这句话的瞬间,心中苦涩的情绪抵达崩溃的边缘,她挣扎着呜咽了一声,仰起脖子试图去亲吻他的下巴。可谢衡玉挡着她视线的手只是微微用力,便将池倾重新按回被褥中,他遮着她的眼前倾身同她接吻,两人同样交织在被欲望弥漫的黑暗里。


    这么多年了,他自苦不堪  ,在失去她的时候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挽回,哪怕低三下四地摇尾乞怜。可是一旦见了她,他却依旧不甘,依旧放不下,他就是想要她满心满眼的喜欢,得到了人还不知足,非要她的心也被他占满才罢。可是这好难,太难了,光是想一想便觉得毫无希望,心脏更是痛得几乎扭曲。


    到底怎样才能自洽呢?他这辈子,难道只能这样了吗?


    谢衡玉出神了良久,手下爱抚的动作却并没有缓滞的迹象,池倾的身子如同在海浪中航行的船只,晕头转向地被困汪洋,直到被他撩拨到了极点,整个人崩溃到欢愉到接近散架,才紧紧扣住他的手惶惶喊停。


    谢衡玉听到她这一句,思绪还未反应过来,动作却已经顿住。寂静中,他耳边只充斥着池倾情不自禁的喘息。


    他额角冒了汗,顺着骨骼分明的轮廓一路滑落下来,整个人仿佛一只被欲望装满了的布袋,饱胀到了极致,却并不被允许纾解,只定定撑在榻边,无声无息的。


    某个瞬间,他觉得自己身体的本能反应有点可笑,这令他看起来像个任池倾摆布的物件。方才之所以能够动作,无非是因为得到了池倾的许可,一旦她在最初表现出了半分不情愿的意思,恐怕他只能灰溜溜地离开。


    谢衡玉拧起眉,深吸几口气,强压下了体内翻涌的欲|火,良久才用很冷淡的声音道:“开心了?这是你梦过的场景吗?”


    池倾躺在榻上,视线许久才聚焦到谢衡玉的脸上,也许是因为双目残损的缘故,他露在白绸外的小半张脸看着非常冷峻端肃,而他如今又很少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因此显得更加清冷沉抑。


    池倾勾了勾谢衡玉的手指,便被他反握住紧紧攥在掌心,他轻哼了一声,挨个捏着她指尖的嫩肉,声音有些讽意:“多谢你,闭关七年,竟然想起过我。”


    池倾一怔,立刻反应过来了这句话和那颗水晶法器有关,问道:“所以,这什么意思?”


    谢衡玉轻笑:“你当年为我耗尽的浮生一梦的灵力,回到修仙界后,我自知无缘剑道,便学了炼器之术,想再做一个浮生一梦还你。”


    他声音清清淡淡的,仿佛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可只有池倾知道,当年他是在多么心灰意冷的情况下离开了妖域——他并不亏欠她,反而是她在一次次地伤害他。


    所以,谢衡玉究竟要多在意她,才会在返回天都后,依旧想着为她再造一个灵器,弥补浮生一梦的缺失。


    “但我学艺不精,多年修修补补地尝试,最终也无法复刻出一个与浮生一梦全然相似的灵器。你现在手上的这个,使用条件十分苛刻……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必须两人心意相通时,或是同时执念一件事时,才会在通过梦境或是其他媒介产生交集。”


    他用手背轻轻蹭过池倾的脸颊,天寒了,他又不在被窝里,身上的热意散得很快,皮肤十分冰冷,这个举动好像惹得池倾有些战栗,她定定地,失神地看着他,星眸中忽然变了神色,仿佛如遭雷击。


    谢衡玉轻声道:“你为何反复梦到那些……呵,多谢你也想着我,不过……主要还是因为我啊。”


    他嗓音深处带着深刻的执念和癫狂,说出来的话欲念深沉到池倾从不认为会从他嘴里听到:“池倾,这七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那些难以入睡的日日夜夜,我一边炼造着那颗水晶,一边想着你……想毁掉你、弄脏你,想把你弄到哭的力气都没有……你不知道我的梦境有多肮脏,你不知道我想过多么令人恶心的事情……”


    池倾心脏狂跳,望着他逐渐失控的模样,颤声道:“不……谢衡玉、谢衡玉!”


    她知道他做不出他口中的那些事,只知道若放任他如此,那自厌的火苗便又要形成燎原之势,她再也控制不住,起身扑入他怀中,极其强硬地打断了他的话:“但你没有那样做!你不会的……你不会的!谢衡玉,你很好,你是我这辈子见到过最好的人,谁都有私心杂念……但你从没有伤害过我……反而是我一直……对不起,对不起……”


    她挨得他很近,重逢以来第一次主动地拥抱亲吻她,她感觉自己心疼死了,不仅仅为他的坦诚,更为他对这份坦诚的厌弃和嫌恶。这一刻,仿佛一切踌躇和犹豫都被烧干,某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忽然在池倾耳畔响起。


    是阮鸢很多年前的声音。


    她说,圣主,你喜欢谢衡玉。我一直觉得你喜欢谢衡玉。


    不仅仅是最初的欣赏,也不仅仅是后来的愧疚和怜惜。是喜欢,是喜欢。他炼出的那颗水晶有开启的条件,这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不仅仅他想她想得辗转反侧,她也同样在思念着他啊。


    她为他炼出的长命花,和当年为藏瑾炼就的那一株并不一样。她这次没有赶着时间,更没有太多的妖力支撑再一次血祭。若不是真的喜欢,真的在意,真的有七年的思念支撑,最后那一刻,她怎么可能成功呢?


    她明明无数次幻想过捧着长命花送到他面前的场景,明明从未想过为他医好眼后,孤身返回妖域的下一步计划。她这七年明明只想着他,为何真的见面了,却还是不愿承认自己的心意?


    到底在躲什么……到底在害怕什么?


    她紧紧抱着谢衡玉,心里苦涩一片,头一次发现自己竟然这辈子都没有好好正视过自己的内心,非要经历了那么多,非要谢衡玉为此付出那么多,将彼此的心脏都剖开看个彻底,她才迟钝地有所反应。


    池倾难受得要死,还好相拥的力道足够,还好谢衡玉直到此刻也没有排斥她的迟钝,她拥抱他的同时,他在她怀中逐渐地平静下来。


    冬季天黑得很早,寒风呼啸着吹打着木窗,池倾紧紧抱着谢衡玉,忽然很轻地说:“抱歉,谢衡玉,真的对不起……”


    她回忆着他刚刚的话,无声地叹了口气:“没有关系,就算弄脏我,毁掉我,也没有关系。”


    她知道他会永远臣服于她的心意。


    第135章 第135章被爱的血肉会重新生长。……


    谢衡玉在听到池倾这话的瞬间便僵在了原地,他像是听不懂她这几个字的意思,许久之后才挣开她的怀抱,伸手试探着抚上了她的脸庞。


    七年失去视觉的日子,指尖的触感几乎成为了他的第二双眼睛,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习惯这一切,用其他感官勉强补上了双眼的缺陷,直到重新拾起他的剑,又将其练到了谢家众人都哑口无言的境地。


    可是如今,谢衡玉心中却生出了强烈的遗憾和无力感——毕竟,无论指尖的触感再如何灵敏,都无法代替他曾经与池倾视线相触的那个瞬间。


    他记得她眼睛的形状,那是一双很圆很明亮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狡黠又纯真,有种很蛊人的感觉……仿佛,哪怕其中有七八分的欺骗,可只要与她对视一眼,便再难狠下心来拒绝她什么。


    谢衡玉的指尖轻轻划过池倾的眼皮,开口时声音异常生涩:“你……是什么意思?”


    池倾握着谢衡玉的手,心中仿若洞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刺眼的天光从那处照射进来。她盯着自己心上的那处破口,生出种难以言语的恍惚之感。仿佛是……久居暗室的人第一次见到了阳光。


    谢衡玉静静等着她的回答,周遭很安静,她甚至能听到彼此痴缠的心跳和呼吸。她一下下数着自己心脏跳动的次数,像个冷静的旁观者一样看着它越来越急,越来越快,仿佛是极远处传来的号角,催促着心中某只潜伏已久的庞然大物复苏。


    池倾忽然伸手紧紧攥住谢衡玉的衣襟,与此同时,他身上炽热的体温也传递到她的


    掌心。隔着那层薄薄的布料,她感到自己一向贴身佩戴的储物链,此刻正挂在谢衡玉的脖子上,紧紧挨着他的心脏存放。


    她很清晰地感知到,在那条储物链中,有朵只属于他们两人的花。


    池倾说不出话来了。时至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看清了自己的心。这些年来,阮鸢也好,烁炎也罢,哪怕是七年前的藏瑾,都好像比她更了解她自己一些。


    如果只是将谢衡玉当做替身,为何她会在真相暴露之后如此慌张懊悔,为何会在谢衡玉离开后,还反复记起他们的过往?


    如果只是愧疚,为何光看他一眼便会感到心痛,为何会在藏瑾复生之后,依旧会在辗转反侧之间想起谢衡玉的脸?


    她曾以为自己活得潇洒又自在,可从始至终,一直在自欺欺人、掩耳盗铃的,难道不正是她自己吗?


    她不仅仅愧对谢衡玉,愧对藏瑾,甚至都不曾对得住过去的自己。


    池倾垂下头,懊恼极了地不断重复:“对不起,谢衡玉……即便你此刻并不愿意……但是,我要再任性一次了。”


    话音落定,她张开五指。谢衡玉清晰可辨的心跳随着长命花的灵力一道被她捕捉在掌心。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如同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忽然,她指尖释出妖力,一朵灿若朝霞的复瓣奇花自储物链中骤然显现。谢衡玉察觉到异样,瞬间意识到了池倾想做什么,可是在张口制止的刹那却已经晚了。


    长命花鎏金似的灵力如泉水般灌入池倾体内,她如长夜般漆黑的瞳孔忽然交错出现了赤红和明黄的灵光。池倾健全的身躯无处可容纳长命花的灵力,她轻轻发出了一声闷哼,在谢衡玉开口阻拦的瞬间捧起他的脸,唇齿纠缠着吻了下去。


    “抱歉,我不想再等了。早点好起来吧……谢衡玉……”


    不同于七伤花霸道强势的气息,长命花馥郁而轻柔的灵力如同春雨般,顺着池倾的吻一点点渗入谢衡玉的身体。


    淡淡的幽香忽然传入鼻端,他知道那是独属于池倾的气息——长命花无香,因他曾经护送着长命花一路返回天都,更深知这一点。只是比起初见池倾时嗅到的气味,如今她身上的香气竟然寡淡到得如此亲近才能闻见。


    谢衡玉本不该在此刻出神,可内心第一个生出的念头,竟是隐隐担心池倾此刻的状况。他并非妖族,更不明白草木妖的习性,可他见过池倾替藏瑾以血祭花的时刻,他不知道这次池倾又为他付出了多少——他甚至,不敢开口询问。


    就在谢衡玉出神的片刻,池倾忽然垂下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她的吻技向来很好,狐妖般精于此道,甚至谢衡玉所有的心得与技巧,都是由她言传身教,可此刻她的吻并不如从前缠绵,牙关发颤,换气的瞬间,微利的虎牙甚至会磨到他的舌尖。


    她拥着他的力道极紧,仿佛要将他深深嵌入自己的骨血中。


    恍惚间,谢衡玉感到周遭空气里的氧气仿佛都被榨干,她口中渡来的灵气仿佛成了他唯一赖以生存的资源,诱着他体内的每一寸血肉都在急迫地觊觎。


    池倾单方面施加的力量逐渐被谢衡玉分去大半,他们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在榻上纠缠,疯狂地亲吻和拥抱,然后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南疆山寨中看到的棵棵古榕。


    榕树是一种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巨木,在贫瘠恶劣的环境中,它的种子甚至能够在其他树木上存活,然后生长出无数强健的根系,将那被依附的树木一点点攀附、捆锁,慢慢榨干它的水分和营养,直至……绞杀。


    公仪家的内门,生长着数量惊人、形态各异的榕树,谢衡玉不止一次见过绞杀榕的奇景,彼时他曾想过若万物有灵,那古榕与被其绞杀的古木又是怎样的感觉。


    现在,他忽然好像明白了。


    由池倾掌控的力道逐渐被他接管,他像是贪得无厌的古榕,开始汲取她体内那部分属于长命花的力量。他的四肢如同榕树的气根,将她束缚到难以动弹的地步,而池倾真像是一棵任他予取予求的树啊,在他怀中半分挣扎也无。


    谢衡玉在长命花的引诱下失去了清明的神思,人性慢慢褪去,兽类本能的求存之念充斥了他的脑海,他抵着她的舌强硬地深入却犹嫌不足,若有种方法能将她拆骨入腹,他也不会有半分犹疑。


    在那混乱到无法称之为吻的纠缠中,谢衡玉不曾意识到自己的五感正在慢慢退化。若他尚有感知,他会发现池倾的卷发如同枝蔓延伸,乌黑的发丝间隐隐生出娇嫩的银白色叶片;会触摸到她柔软的肌肤开始变得粗糙,生出肉眼可见的皱纹,如同树干上斑驳的纵痕;他会察觉到她的心跳逐渐缓慢,血液的流速接近于树脂般凝滞。


    她开始无限趋近于一棵树,那是草木妖身处极端危机中自救的本能,如同当年那个藏瑾为此殒命的黄昏。


    池倾的眼神变得有些空洞,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异化,长命花的力量极强,就连医尊入药时都得小心翼翼地再三斟酌,即便如此,少说也要个把月才能被彻底吸收。


    池倾等不了那么久,于是贸然用了一种自己都没有把握的方法。她急于在谢衡玉面前证明一些什么,于是像呈上了一份投名状,以自己为引,强行吸纳分解了长命花的力量,又一点点反哺给他。


    做这种事需要一些冲动,她此刻的变化或许曾在自己的预料之内,但若没有此刻激荡的情绪推波助澜,她也未必能够下这样大的决心。


    长命花完全被她吸纳,仿佛化作了另一颗心脏在她胸口跳动,随着那源源不断的灵力,她仿佛能由内而外地触摸到谢衡玉眼眶的伤痕。她触碰到了自己无从得知的感受,是七年前那个绝望的黎明,鲜血混合着眼泪,在剧痛中汩汩而出的感受,也是每个燥热的酷暑和潮冷的冬日,空荡眼眶深处抽搐般的幻痛。


    她想起医尊曾经对她说过,玩弄人心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那个代价,她如今正等价地偿还着。


    不知过去多久,在抵死缠吻的尽头,一种微妙的知觉忽然自谢衡玉的身体乍现。他很难表述清楚那种感觉,是很久没有体会过的,很陌生的知觉——那贫瘠的眼窝仿佛又被什么东西盛满,神经复苏时如牵丝般细微的触感,眼球滚动时仿佛蜻蜓点水般的力道……那一切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太过久远,微弱的知觉如雷电刹那击中了他的意识。


    他察觉到了眼球的存在,随之共生的是一种死而复生般的生机。


    这样的清明只有一瞬——在那一瞬之中,他努力地睁开眼睛,眼部衰败的所有部分都在复苏,那掀起眼帘的动作于他而言却又显得如此费力,谢衡玉不知自己花了多大的力气,才透过白绸下露出的一点缝隙看到些东西。


    他只知道,在欲念又起前的稍息,他对上了一双熟悉而陌生的眼睛。


    赤红和明黄在池倾的黑眸中混合成混沌的褐色,她怔怔看着他,视线几乎是失焦的,她此刻的样子并不好看,整个人像是被封在树洞里,那双眼几乎失去了原本的形状,仿佛下一瞬就要融成一个模糊的年轮。


    可是就那么一眼,谢衡玉居然没有将那双奇怪的眼睛,误认成他恢复视力后的幻觉——他那样笃定地相信,他看到的一定是池倾的双眼,或许是出于某种无法言说的预感,他甚至从那双无神的目光里察觉了她的情谊。


    下一瞬,掠夺的欲望重新占据他的身体。


    谢衡玉的视力并未完全恢复,长命花剩余的灵力尚存于池倾体内,他垂首的动作如此熟练,仿佛无数次吮饮花蜜的蝶,只是脑海中那双眼睛的轮廓挥之不去,某种


    比本能更加强烈的不安自心头升起。


    他太害怕失去她,那种恐惧几乎压倒了对于长命花的贪婪,生生将他从混沌中拖拽出来。他试图放松四肢对池倾的束缚,只是其难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他们仿佛早已被混入对方的血肉重新生长,放弃与剥皮撤骨的痛楚没有两样。


    谢衡玉咬牙沉了一口气,温润灵动的剑意贴着两人的肌肤漫开,清明的凉意使他的触觉恢复了些,他趁势撤开手,扯过身旁的锦被一把将池倾裹在其中。


    “倾倾?倾倾!”他隔着那厚厚的被褥拥住她,剑意如水,又在棉被外将池倾似蚕蛹般包裹,他至此终于不再有半分掠夺的可能,整个人难以自控地,慌乱地颤抖着唤她。


    “醒醒……求求你……”白绸在用眼前飘荡,他的眼睛还是很难睁开,只能察觉到微弱的一线光亮——但这已是很难得了,自他存心剖去那双眼睛之后,他从未想过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更不曾想过这番机缘,会是由一朵池倾为他所做的长命花而来。


    诚然她伤他不浅,可给他的也太多太多,恨她吗?可他也早就原谅了她啊。


    谢衡玉隔着那层剑意紧紧贴着池倾的脸,理智在回笼,对于长命花的渴望也在逐渐淡去,随之而起的,是即将失去她的恐惧。


    那些在吸纳长命花灵力时无法感知的绝望成倍地扑向他,她停止跳动的心脏,失却温度的身体,苍白粗糙的肌肤,以及化作根须与枝丫,四处疯长的长发……


    眼眶久违地感到酸涩,新生的眼球过于敏感,泪水滚落的瞬间痛得他说不出话,无能为力是怎样的感受,是他此刻抱着僵硬如木的她,却只能祈求诸天神灵仁慈一回。


    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她四散的长发上,谢衡玉哭得近乎怯懦——他总是一到她面前就会流露出这样不讨喜的一面,可她甚至有可能再也瞧不见。


    如此的死寂不知过去多久,忽然有根嫩生生的枝丫轻轻勾住他眼前的白绸,将它带落下来。


    谢衡玉愣住,急切地想要睁开眼睛看清完整的情况,只是他一急迫起来,树叶也没有缘故地沙沙作响,每一枚叶片都仿佛在努力斥责他的行径。


    池倾当然清楚谢衡玉如今的情况,她很生气,非常生气,同时几乎有种功亏一篑的挫败感,只是眼下的这个糟糕情况……却也和她预想相差无几。


    她只是气不打一处来,努力地想要骂骂谢衡玉。


    长命花剩余的灵力被她的身体吸收,池倾稍微脱离了些那异化的状况,便生气又无奈地开口:“……别哭了。”


    谢衡玉一下子直起身,包裹着池倾的剑意也往上窜了窜。


    “倾倾?!”


    “嗯,”池倾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果然在这样的谢衡玉面前发不起火来,“我就知道会这样,还是喊医师来……”


    谢衡玉忙应道:“好、好……你坚持一会儿,我……”


    “……来看看你的眼睛。”池倾勉强把那句话说话,叹了口气,“我没事,只是得歇一歇。”


    她走这一步虽险,却并不是完全贸然为之,至少……在她长命花炼成之后,她就想过,若谢衡玉固执地拒绝医治,她便只能用这种方法强行为之。


    长命花的灵力太强,若是从前,她的本体健全无损,未必承受得起长命花的半分灵力。可就在前不久,医尊刚千里迢迢将她的本体移栽去了十方海——龙族那一堆老弱病残的,说不定能帮忙解决一些。


    池倾这样想着,大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确认了没什么大问题,眼睛一闭便睡了过去。


    只是睡前须臾,她又听到谢衡玉颤抖的轻呼,他的语气很涩很苦,非常没有安全感,仿佛害怕她再一次将他抛弃。池倾的呼吸滞了滞,在入睡前的一刻,轻轻握住了谢衡玉的手指。


    她又一次违背他的意愿强迫了他,可这一次,她不会再丢开他了。


    第136章 第136章“让我好好看看你。”……


    冬日天寒,谢家内门主宅烧着融融的炭火,尤其唐梨的寝间中,更常年添着安神的熏香,那温暖柔和的气味并不浓郁,但日积月累地,像是已经浸透了每块砖瓦的缝隙间。


    唐梨精神不济,觉也浅得很,因此每日深夜里,贴身侍候她的三个婢女,在她熟睡之后也不敢离去,只和衣浅浅寐在重重幔帐外的小榻上,听得里间一有风吹草动便翻身坐起。


    这日唐梨难得熟睡,屋里头静悄悄的,几名守夜的侍女便也心安许多。直至辰时,外头院子隐隐传来些动静,是外头伺候的小侍女照例备了伺候唐梨洗漱的物品过来,身后还跟着谢衡玉派来的医师和管事。


    侍女迎出门去,简洁明了地回禀了唐梨近两日的身体状况,那厢正要将医师请入房中,却注意到管事眼下青黑一片,面容也稍显憔悴。侍女关切地询问了一句,管事倒也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只道:“家主一大早便命人收拾了东西搬去清河苑,这也才忙完呢。”


    唐梨随身的侍女闻言微愣,奇道:“清河苑许久不住人,地方又偏,家主许久不曾涉足,这回怎就说搬就搬了?”


    管事摇了摇头,但笑不语,侍女见状也没有多问,稍候了片刻,便引着医师进了内室。


    唐梨的心疾是多年沉疴,她的精神气儿衰颓,时而疯癫时而清醒,按理说平日里晨起都是要闹一番的,今日却不知为何安静了许多。


    医师给她诊脉过后重新开了方子,与婢女们讲起此事时,眉宇间也带了几分诧异:“老夫人脉象平稳,不知昨日可有遇见什么人、什么事没有?”


    婢女们面面相觑,一时也都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医师见状也没什么办法,只道:“既如此,我今日夜间再来替老夫人请脉。若是能寻得老夫人此番好转的缘故,这心疾不说痊愈,恢复成……六七年的情状,倒还是有希望的。”


    众人不成想会听到这番话,闻言心中俱是一振。六七年前,谢家同银叶谷做了交易,唐梨久病初愈,醒转后又确认了亲子确实存活于世的消息,心疾缓解许多,竟是几十年来最安稳的一段时光。这些婢女贴身侍奉她多年,早就以为唐梨没什么治愈的希望,哪成想今日会听到这个消息,忙道:“大人放心,我等自然会留意着主子。”


    话虽如此说,可那日的唐梨与从前相比,也不过是安静了许多,其他不同寻常之处,便再也没有。侍婢们服侍她用了早膳,又扶着她慢慢在花园中走了一圈儿,回房后照旧寻了些杂书念给她听,唐梨安安静静地在贵妃榻上躺了会儿,便又泛起困来。


    再睁眼时,唐梨忽然字字清晰地说:“扶我去清河苑。我有东西忘在那儿了。”


    唐梨的语气非常理智,虽依旧带着江南女子那种婉约甜软的调子,却颇有一种不容置喙的气势。她害病多年,平日哪怕有清醒的时候,也基本没什么说话的力气,婢女听她嘱咐,顿时又喜又惊,忙道:“主子有什么落在清河苑的,我们这就派人取来。”


    “不,”唐梨拧起眉,缓缓摇了摇头,她从贵妃榻上坐起身,异常坚定地重复道,“我要亲自去清河苑。我有东西……忘在那儿了。”


    “究竟是什么……”婢女万分不解,忽然心念一动,想到管事方才在外间说的话,忽而道,“主子,家……长公子今晨刚搬去清河苑住呢,您若有要紧的事儿,也可同长公子讲啊。”


    婢女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提及了谢衡玉,尽管在谢衡玉继任家主之位后,唐梨与他的关系在外人眼中便早已破裂,大家都觉得唐梨应当是仇视谢衡玉的,可作为贴身侍女,她们对于唐梨的态度,却一直感到有些莫名。


    不论疯癫还是清醒,她都仿佛总在回避着谢衡玉,同在一个


    屋檐下,她从不主动找他,也不曾同他讲话。这两人之间非常生疏,仿佛过去那个曾唤过唐梨“母亲”的孩子,并不是如今年轻的谢家家主。


    当年谢渭突发疾病,唐梨心疾又起,关于谢衡瑾与谢衡玉之间的事情,她周围的随侍最初不敢告知。再后来,谢衡玉以雷霆手段封锁了消息,唐梨清醒时问起,也只说是兄弟阋墙,谢衡瑾一气之下又重回了银叶谷,旁的便再无半点风声透进来。


    即便如此,依着唐梨从前爱子心切的性子,对谢衡玉不说愤恨,怨气应当总是有的。可身为她的贴身侍奉之人,婢女们却只觉得唐梨对谢衡玉那种漠视的态度,连普通的谢家门客都不如。


    她们有意无意地询问,唐梨却垂下眼,语气淡淡地道:“我若在清河苑见到他,自然会同他讲。”


    婢女们面面相觑,苦劝许久,才勉强叫唐梨等到夜间医师诊了脉再说。


    谁知这样一耽搁,当日夜里,清河苑却又传来了谢衡玉急召医师会诊的消息。


    婢女们稍一打听,却是谢衡玉的双眼,竟有康复之迹。


    这事不仅对于谢家,即便对于修仙界而言,也是个极好的消息,当夜医师给唐梨诊完脉,眉目舒展,发自内心地对相熟的婢女笑道:“老夫人脉象稳定,家主双眼也有复明之兆,此乃双喜临门之事啊。”


    “你说什么?”唐梨眼睛一抬,恍惚的声音隔着纱幔远远传来,仿佛没听清他的话,“谁的眼睛?”


    医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喜极而失态,忙道:“打扰老夫人休息,属下这就告退。”


    袅袅暖香之中,唐梨靠着软枕,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医师的那些话,她并非没有听清,只是觉得难以置信——当年谢衡玉从妖域回了修仙界,她虽没有过问,却也旁敲侧击地多次派人去唐家探听谢衡玉的情况。


    她接触的医师很多,听闻谢衡玉失明,也曾向替他求问过许多药方,而唐家实力不俗,对于谢衡玉的伤势,也并非没有花过心力。


    后来谢衡玉回了谢家,与她若即若离地相处着,有时来请安,她也会叫人给他看诊——她偷偷瞧过他眼睛的伤势,是下了死手的,药石无医。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给他再生出一双眼睛呢?


    唐梨闭眼想起谢衡玉眼部的伤口,心里堵得发慌,像是有淤血蒙着化不开。


    她是不知道谢衡玉与池倾之事的,但对于长命花的存在,唐梨却心如明镜。那朵花曾经为救她而送至谢家,后来因那笔与银叶谷的交易,她的病奇迹般转好,后来谢衡瑾被接回谢家,她便自然而然地将那朵花交给了他……


    可是,如今这世上,除了长命花,还有什么能使谢衡玉那眼眶重新长出血肉?


    唐梨紧紧攥住棉被,嘴唇颤抖着,半晌才道:“阿……阿瑾。”


    被褥从榻上滑落,池倾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她这一觉睡得很沉,甚至通过本体的视角瞧见了十方海龙族——他们恢复得与她预想中差不多,但许是因为龙族早已习惯了省吃俭用,对于她本体的灵力,竟然没有过度攫取。只是如今感受到了长命花的滋养,那些小龙才畏手畏脚地放开了些。


    池倾像在梦里养了一群崽子,睁眼时眸中还带了几分温柔的笑意。


    谢衡玉的床榻很大,池倾的被褥被她蹬到了地上,她睁眼躺了一会儿,感到有些冷,刚朝榻边滚了两圈,想伸手去捞地上的被褥,视线中却忽地探来一双手,拎起锦被便将她严严实实地裹成了个粽子。


    池倾倏然被蒙住,有些笨拙地挣扎了两下,反应过来,喃喃道:“谢衡玉、谢衡玉!”


    她像是个从地里钻出来的小地瓜,用力顶开被褥,乌黑的眼眸圆溜溜瞪着他,看了好半晌,声音带了几分委屈:“你的眼睛……”


    谢衡玉眼前还蒙着白绸,池倾看着他这样子,即便猜到他的伤势如何,心中仍然生出一种针刺般的失落,她迟疑着从被褥中探出手,犹豫着想去扯开碍事的绸带。


    谢衡玉却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安慰道:“医师说静养半月便能恢复,之后只是会有些畏光,别的都和从前一样。”


    池倾怔了怔,轻轻点头,表情却固执得很,继续坚持不懈地伸出另一只手扯那根白绸,像个不太听话的小孩。


    谢衡玉眉头微蹙,再一次截住,声音无奈:“……倾倾。”


    池倾声音有些发涩,强装镇定地争辩:“我、我还不能看一看了?”


    谢衡玉抿了抿唇,摇头道:“还睁不开眼,有些……不太好看。”


    池倾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地抽痛起来,她听不得他这样自厌自弃的话,谢衡玉每个出口的字,都像是对着她的心脏凌迟,她沉默了一霎,轻声道:“不会的,让我看看你,拜托了……”


    池倾从前说话很少这样软,谢衡玉怔住,终于没再阻拦,缓缓松开她的手,十分顺从地低下头解开了脑后的系带。


    白绸从他眼睛垂下,谢衡玉蝶翼般的长睫微动了一下,似是感受到池倾的目光落在他眼前,他眼皮颤了颤,凑到她面前,努力地睁开了一线,想让她尽量看清楚自己新生的眼瞳。


    池倾细细看着他的眼睛,心口酸酸的,可瞧见他开始好转的双眼,仍然没忍住,轻轻勾了勾唇角。


    谢衡玉怎能料到她这个反应,怔了怔:“怎么……了?”


    池倾垂着眸没说话,许久之后,才倾身凑上前,在谢衡玉薄薄的,有些发烫地眼皮上落下了一个吻,她的语气小心翼翼的,像是做错了事一样,低低向他道歉:“抱歉,谢衡玉,你会……怪我吗?未经你同意,我又擅自给你用了长命花……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唔!”


    池倾的话头猛然被谢衡玉止住,他闭着眼,抬手捂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唇,良久之后才道:“别说最后。别说这个字。”


    第137章 第137章太好的东西出现,仿佛便要……


    池倾怔了怔,她没有说话,只是重新替谢衡玉系紧了蒙眼的白绸,然后伸手用力抱紧了他。


    谢衡玉那不安的情绪像是一只兔子,在他心口咚咚直跳,最后重重撞进了她的胸膛,她鼻子发酸,愧疚之情似乎能溺死心中的兔子——她对他的亏欠,好像怎样努力都偿还不清似的。


    实话说,池倾知道谢衡玉究竟在担心什么,甚至知道他想要她怎样的承诺。可她曾对他说过太多假话,因此此刻哪怕许下诺言,也显得有些无力。


    她至多用力抱紧他,用紧贴的心跳分摊几分真心的重量。终于,不知过去多久,谢衡玉贴着她温热的脸颊,声音低到几乎只剩下气音:“我既已用了长命花。所以,你……要走吗?”


    池倾摇头,双臂环抱的动作更用了几分力:“不走。”


    谢衡玉默了默,良久才笑道:“骗子。你如今……只是走不出去。”


    她身处谢家,在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中,一个法阵套着另一个,比谢渭在世时的大阵严密了几倍不止。无人知道


    这只是为了困住一只妖。


    池倾咬住了唇瓣,没有否认谢衡玉的话,只是顺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背,明知他看不见,仍然抬眸用力瞪了他一眼。


    谢衡玉仿佛有所察觉。抬手轻轻摸了摸池倾脑后,她之前睡了好久,一头卷曲的长发躺得凌乱又蓬松,像是生命力旺盛的海藻,张牙舞爪地散在她肩上。


    他眼睛还没完全养好,但也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模样,毕竟在她昏睡的那段时间中,他已经偷偷取下白绸,认认真真地看过她许久。


    谢衡玉伸手替她顺着长发,虽然近旁没有木梳,他的动作却很熟练,一缕缕仔细地打理,片刻便服帖了许多。


    池倾等他终于停下动作,抬手将长发拢到一侧。她一面拉着谢衡玉的手,一面却转头望向窗外的天色,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今日可有公务吗?”


    “……有。”谢衡玉回握住她,语气有些迟疑,“我不走,让他们前来商议。”


    别院偏僻,会客的正堂也相对狭小,池倾蹙起眉,觉得有些不便,下意识便摇了摇头。可她刚想劝谢衡玉离开,却又陡然意识到不对,话到唇边,蓦地变了个字:“好。”


    她松开谢衡玉的手,像只懒洋洋的猫儿似地撑了个懒腰,想了想,又道:“我来天都还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呢,等你忙完了,叫人做些吃的送来嘛。”


    清河苑本不是议事之地,只是谢衡玉如今一步都不愿离开池倾身边,才命人到此寻他。池倾昏睡的这些日子里,谢家众人虽不敢显露于面,却多少都有些怨言,更有甚者,竟开始向他试探起池倾的身份。


    谢衡玉对此颇为厌烦,也觉得这一方清净之地,实在不该有太多人随意出入。可即便如此,就在方才,他又暗暗担忧池倾当真借着公务将他推开……谁承想,她竟然这样轻易地就应了下来。


    谢衡玉轻抿着的唇角松了几分,整个人看着都轻盈了些:“倾倾,其实……若你想去天都城中走走,也可。”


    “是么?”池倾望着他微牵的嘴角出神,怔怔道,“那你可快些处理公务,届时我们一起去呀。”


    谢衡玉点头,脸上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更愉快了几分:“好……那我只离开半个时辰。你有任何想做的,叩桌三下,便会有机甲人前来听你差遣。”


    池倾应下,想了想,又道:“那你早些回来。”


    “……倾倾。”谢衡玉攥了攥袖摆,将脸转向池倾的方向,欲言又止。


    池倾弯了弯眉眼:“怎么?”


    谢衡玉倾身凑到她面前,白绸后的双眼艰难地睁开一线,瞧见她影影绰绰的轮廓,心中生出一种患得患失的,酸涩的欣喜:“只是……有些恍惚。”


    太好的东西出现在他身边,仿佛便要失真了。


    池倾嘴角的笑意也带着几分涩意,心房里的小兔又在愧疚的汪洋中挣扎起来,她抬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小声道:“是真的。”


    谢衡玉走后不久,池倾没叩桌案,便有机甲人送了药膳和茶水过来。


    她昏迷许久,身体在龙族的帮衬下勉强吸收了长命花的力量,却仿佛比来天都前更加无力了一些,整个人也没什么胃口。机甲人带来的药膳粥熬得清淡却鲜美,她勉强喝了几口,却总有如鲠在喉之感,再也咽不下去。


    此前,她托医尊将自己的真身种于十方海底,因那树本就在妖域吸收了多年灵力,又受她修炼出的灵力滋养,换了个地方,倒也勉强活得不错。


    可时间长了,即便龙族再节省灵力,那一只只庞然巨物的灵力需求仍然足够骇人。池倾先前还不觉得恐怖,可昏睡的这几日,她亲眼见证了长命花磅礴的灵力,是如何在极短的时间内被龙族吸纳,心中也不由生出几分恐惧。


    她只觉得,自己如今的存在,竟像是一个连接陆地与深海的通道,将地面源源不断的灵力传入海底,自己却留不得分毫。


    池倾毕竟是只妖,妖的寿命漫长,却也是得靠积年累月的修炼得来。在池倾之前,没有人做过这种“大公无私”的事情,她还能坚持多久……她自己也没有底。


    池倾蹙眉望着那盛着药膳粥的白瓷碗,那碗不大,照她平时的食量,不至于一碗都吃不下。


    她怀疑自己许是过于忧虑真身之事才食不下咽,于是皱着眉头又喝了两口粥,分明是鲜美之物,却比中药还叫人难以下咽。


    池倾这厢正跟自己身体本能做着斗争,忽然清河苑上空的结界竟然瞬间消失。周遭灵力波动甚大,池倾动作一顿,只担心是谢衡玉出了什么事,搁下碗就往外走。


    清河苑不大,她的步子又快,两只机甲人急匆匆地跟着她走上回廊,四只小木腿“哒吧嗒”地杵着地,那清脆又凌乱的声音使池倾稍稍安心了些。


    然而待她又绕过一个弯,迎面撞入眼帘的,却是一位坐在轮椅上,披着莲青色鹤氅,身形极瘦,面色极差的妇人。


    池倾脚步一顿,几乎在须臾间反应过来了此人的身份。


    “谢夫人?”她在唐梨面前站定,那两个圆滚滚的机甲人也跟着她一同停下,小心翼翼地缩到了道旁,不知为何,看着有些可怜。


    唐梨双眸十分清明,看着并不像是多年心疾的样子,她沉默着静静打量着池倾,目光扫遍她的全身,最后在她的眉眼落定。良久,唐梨扯了下嘴角:“你这几日在清河苑,住得好么?”


    与池倾闯入的那段回忆相比,此刻唐梨的声音苍老了许多,那声线甚至显得有些单薄,像是极脆的薄冰,被风霜一吹便要碎裂开来。


    池倾不期她问出这话,顿了顿才道:“还好。”


    “家主对你很用心。”唐梨像是随口带过一个陌生人似的,随口用这冰冷的称谓将谢衡玉一笔带过,池倾的心脏替谢衡玉紧了一下,接着却又听唐梨道,“你这些日子,动了我的什么东西没有?”


    池倾隐在袖底的手微攥了攥,脑海中当即浮现出后院那小小的秋千。谢衡玉将她带到清河苑时,这里几乎没有旁人生活过的痕迹,枉论唐梨私人的物件,唯一说得上与她有关的……可能就是她误打误撞进入的那段记忆。


    池倾明白这是个探清真相的机会,装模作样地思量了一霎:“秋千……”


    唐梨怔住,脸色忽然一变,转头朝身后的侍女道:“去看看。”


    侍女违背谢衡玉的意思,将唐梨带来清河苑,本已十分担心,如今又要一路绕过几间屋舍往后院而去按,一时动作便愈发踌躇。池倾看出她的犹豫,未等唐梨出言催促,便举步走到侍女身旁,伸手握住唐梨轮椅后的把手,朝侍女点头道:“既然来了,不必担心太多。”


    侍女动作有些僵硬,定定道:“多谢……姑娘好意。还是我来推……”


    唐梨却打断了侍女的话:“让她来。”


    池倾笑了笑,推着唐梨一路走过回廊。那轮椅应当是特制的,推动时几乎用不了多少力气,滚轮悄无声息的,一路无人讲话,宁静得甚至有些诡异。


    唐梨重回清河苑,对这周遭的一切却仿若无睹,只是低头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不知在出神想些什么。


    却在这时,池倾忽然道:“夫人,这辆轮椅,是谢衡玉为你造的吧?”


    唐梨愣了一下,过了会儿方回过神:“你如何得知?”


    池倾摩挲着轮椅把手上小小的花朵纹样,脑海中又浮现出谢衡玉那块水晶中央的小红花:“这轮椅……是谢衡玉近几年新制的?”


    唐梨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有些僵硬地回避着:“不记得了,不是吧。”


    小院花|径的石子路凹凸不平,轮椅在上面滚过,却未有任何颠簸。尽管池倾知道谢衡玉做事向来细心,可对于眼盲的他而言,这样一辆轮椅,不知要花多少的心思,若她没有摸到扶手内侧的那朵小花,可能没人知道谢衡玉在返回谢家的这几年,还替唐梨改良过这辆轮椅。


    一行人很快来到了那扎着秋千的后院,冬日的玉兰树只有一树光秃秃的枝子,那树下的秋千便显得有些萧瑟,唐梨坐在轮椅上,望着那与记忆中分毫不差的小院,脸色却很沉。


    她这些年老了很多,瘦得皮肉也有些松垮,微微蹙眉便显得刻薄,此刻更是如此。


    唐梨沉默了很久,等到池倾身边的两个机甲人和她带来的侍女都到了,才抬手叩了叩轮椅的扶手,平平淡淡地道:“把这秋千推了。”


    第138章 第138章夜市逢魔,年少早夭。


    唐梨此言一出,池倾身后的两只机甲人当即应声而动,直直便朝那小小的秋千而去。


    机甲人身负巨力,可拔千钧,那两双手甫一握住杆架,整个秋千便发出“吱吱呀呀”的支离之声。


    池倾并不明白唐梨的用意,脑海中却蓦地浮现出少年时的谢衡玉,坐在秋千上越荡越高的模样。谢衡玉小时候就是个像玉一样的人,笑时眼里有盈盈的水色,是很可爱的孩子。因此,即便并未带着对他本身


    的感情,仅仅旁观少年那时的快乐,池倾依旧会觉得珍贵。


    “停下……停下!”


    脑海中的画面与现实重合,池倾从那繁乱的回忆中蓦地回过神,在秋千架被折断的前一刻忽然喊了出声。


    然而,机甲木人并没有回应池倾的命令,唐梨也同样神情平静地坐在轮椅上,连眼皮都未抬一下。机甲人的力道非常大,即便秋千的支架早已深深钉入地底,此刻也在那铁爪之下摇摇欲倾。


    池倾转头望向唐梨神情冷淡到毫无波澜的脸,声线有些发紧:“……为什么?”


    秋千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之声,池倾蹙起眉,猛地抬手挥出两道妖力,同时在那两只机甲人被荡开的瞬间上前,一边稳住那秋千架,一边直直望向唐梨,肃然道:“您来清河苑,究竟是为了什么?”


    机甲木人是谢衡玉费心所造,池倾本就不愿损坏,因而挥出的妖力很是微弱,几乎在拂开机甲的下一霎就迅速消散。然而即便如此,唐梨身后的侍女还是立刻变了脸色,骇然道:“你是妖族?!”


    唐梨闻言,脸上却并没有显出过于讶然的神色,只是微微坐直身子,目光更加锐利了几分:“哦?”


    妇人打量池倾的目光比之前更多了几分深意,她拧了拧眉头,片刻后轻笑了一声:“这是谢家,是清河苑,是我的院子,何须给你交代?”


    秋千椅仍在微微晃动,一下下轻轻碰撞着池倾的小腿,她静静看着唐梨韶华不再的面容,声音慢慢柔了下来::“谢衡玉如今搬入了清河苑,此处作为谢家现任家主的暂住之地,您无需给我交代,却需问过他的意思。”


    唐梨重新靠回椅背,若有所思地看着池倾:“那你和谢衡玉,又是什么关系?”


    “我听闻妖族之人放浪不羁,没有修仙界这样多的约束……你此刻与谢衡玉同住一处,是他的情人,还是其他什么?”


    对于极重礼节清誉,行事又想来古板迂腐的人族而言,唐梨这番绵里藏针的话算得上尖刻,可落到池倾耳朵里,她除却感到对方的几分不悦,却并没有察觉到更多的冒犯。


    因而,她听闻此言,甚至没有过多思考,而是抬手重新用妖力稳定了秋千架,随后抬头望向唐梨,轻声道:“那夫人与谢衡玉,如今又是什么关系?”


    她顿了顿,像是同样没有意识到话语中暗藏的锋芒:“这秋千架,这小苑,也有夫人与他共同的回忆。这些年来,小苑久无人住,却时常有人打理维护,他用心维持着这一切,夫人却为何不顾过往,着急一笔勾销?”


    唐梨的面色因池倾的话语而逐渐变得有些难看,她紧紧攥着轮椅的扶手,用力到瘦弱的手背甚至有青筋隐隐浮现:“你……”


    唐梨身后的侍女见状不妙,立刻道:“姑娘慎言!您自妖族远道而来,又是家主贵客,我们自然不敢怠慢。可此乃谢家内门,老夫人身份贵重,绝不容您无状……”


    “推掉!”却在此时,唐梨再次重重叩击三下木椅,冷声下令。


    许是这次唐梨的语气分外强硬,两旁机甲人灵力大盛,直直朝池倾身侧逼近,俨然有动手之势。


    池倾抬手欲挡,身侧却忽然白光一现,一道轻盈的身影如紫电般倏然在她身边停住。下一刻,池倾只觉手中凝出的妖力被一股柔和的力量轻轻泄下,忽而掌心一暖,却已与谢衡玉十指相扣。


    “母亲。”谢衡玉用力握着池倾的手,像是离岸之人攥着唯一的船桨。


    他称呼了唐梨一声,许久没有等到回复,便笑笑,带着池倾避开了千秋前的位置:“请便。”


    谢衡玉抓着池倾的力道那样重,连带着她的指骨都有些酸痛,可他的表情非常淡然,好似没有半点波澜,池倾用力回握住他,有些担忧地侧过头打量他的脸色,却在与同时朝这望来的唐梨对上了目光。


    唐梨与池倾的目光在虚空中纠缠一瞬,随即立刻朝侧旁移去,池倾微怔了一下,回味着唐梨那一眼中古怪而复杂的神情,心中隐隐生出些不安。


    没有旁人的阻拦,小小的秋千架轰然坍塌,树下土地也随之翻掀开来,满是泥泞狼藉。


    周遭在那突然的轰响之后陷入寂静,谢衡玉站在原地,像支孤清的竹子,脚下四方皆是颓垣。


    不止过去多久,谢衡玉突然面无表情地牵着池倾朝后院外走,唐梨的神情奇差,仿佛心口憋了一口气,却在谢衡玉从其身旁而过之时忽然喊道:“你站住!”


    谢衡玉脚步微顿,似早预料到她想说什么,并不曾理睬,只淡淡嘱咐唐梨的侍女道:“照看好老夫人。”


    侍女点头应下,当即行至唐梨轮椅后,俯下身温声劝慰道:“夫人既已来过清河苑,是时辰回去喝药了。”


    唐梨置若罔闻,只死死攥着木椅扶手,忽然愤恨至极地尖声:“你杀了你弟弟,难道就没有什么话想说?!”


    话音未落,池倾已感到自谢衡玉身上传来的微颤,她似安慰般捏了捏他的指腹,知道他十分回避此事,虽然心下与唐梨一样疑惑,却仍跟在他身后加快了离去的步子。


    身后唐梨见问话得不到回答,声音一涩,愈发凄厉的嗓音中竟然隐含了悲怒之声:“站住,你站住……”


    唐梨的年龄,对于修士而言仍处壮年,可她被连年的心疾拖垮了身体,怒极之下几乎泣血,纵然四肢无力,却竟撑着扶手猛地站了起来,指着谢衡玉颤声道:“把清河苑拆了……我要把清河苑拆了……”


    “谢衡玉,过去多年,纵然我待你有千万不好,阿瑾却是无辜的!他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是你代了他的身份,享着他的福泽,当了二十余年的谢家长公子……可竟然连一条活路都不给他!白眼狼!畜生不……”


    “唐梨!”“拆了吧。”


    唐梨喋喋不休的责难被池倾高声压过,然而与此同时,谢衡玉却突然用极冷静的声音开口:“母亲要拆清河苑,尽管拆去便是。”


    他这话的语气淡得没有半分情绪,同时更不曾回头看过唐梨的一眼。池倾怔了一刹,在与谢衡玉离开后院的瞬间回头朝那妇人望去。


    唐梨站在那棵光秃秃的玉兰树下,足下是泥泞的残雪和土壤,秋千架倒落在她身旁两侧,如同某种小兽僵冷的骸骨。唐梨扶着侍女的手痛苦地颤抖着,望向谢衡玉的眼神透出一种令人难受的凄恨。


    冬日的小院,池倾在这一刻明明牵着谢衡玉的手,却仿佛又成为了那个在幻境中的旁观者。


    “谢衡瑾如今究竟在哪儿?”在即将离开后院前一刻,池倾忽然停住脚步,用极轻的声音问道。


    谢衡玉身体一僵,好似被池倾这短短一句话刺伤,他苦笑了一声:“你也不信我?”


    池倾摇了摇头,怔怔朝谢衡玉望去,指尖一凉,却是他松开了她的手,大步朝清河苑外离去。


    池倾定在原地,良久才回身再次与唐梨对视。清河苑的法阵被唐梨打破,院内徘徊的寒风好似比之前更要料峭几分,她看见那妇人发红的双眼间似有些湿润,倏乎,却有泪水顺着唐梨消瘦的面颊缓缓落下。


    “您有没有一刻想过……谢衡玉其实并不是那样的人。”池倾怔怔看着她脸颊的泪水,声音很轻,接近梦呓,不知是在同唐梨对话,还仅仅只是自言自语,“您有没有想过,当年的那件事,或许另有隐情。”


    “你知道些什么?”唐梨的目光在许久后才重新聚焦,她死死盯着池倾的脸,仿佛一只张牙舞爪的母狮,“你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信他。”池倾的声音很低,在与唐梨对视的刹那,仿佛也透过她看到了自己的脸——她曾给予谢衡玉的伤害,与唐梨相比,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天都的冬季太冷了,这种冷与戈壁州不同,是狡猾无声的,沁入骨髓的寒冷。而谢衡玉像是一棵被冻僵的树,如今甚至会因过于炽烈的热量受伤,池倾不太知道究竟怎样才能将他一点点养回来,心中涩得发闷。


    “你信他……你信他……”


    唐梨缓缓弯下腰去,在侍女的搀扶下,近乎颓然地跌坐回轮椅上,她佝偻着身子,忽然缓缓地,痛苦地笑出了声来:“他恨透了阿瑾,他甚至曾与家主胡言……阿瑾……与魔族沆瀣一气……”


    唐梨抬手用力捂住自己的脸,近乎崩溃地喊出了声:“阿瑾怎会与魔族勾结?!这世上谁都可能为魔族利用……唯有我的阿瑾不会!”


    池倾不知谢衡瑾回到谢家的这几年是如何与唐梨相处的,可如今唐梨的语气过于笃定,仿佛其下另有无人知晓的隐情未明,她微蹙起眉,上前两步轻声道:“老夫人,风云变幻,世事无常,若谢衡玉并非妄言抹黑,只为提醒先家主,又如何呢?”


    “姑娘,姑娘请别再说了。”唐梨身边的侍女一边神情焦急地蹲下身,一边朝池倾摇头道,“医师刚说了老夫人病情有所好转,如今实在不宜心绪如此激荡……姑娘还是先回避一下吧。”


    此话一出,仿佛印证了侍女所言一般,唐梨忽然颤抖着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嚎,她紧紧握着轮椅的扶手,声泪俱下地扬天大笑起来:“你不懂,你和所有人一样……你们什么都不懂,又怎会理解阿瑾……他是天下最好的孩子,是我的错,都是都是我的错……”


    “是我害他夜市逢魔,年少早夭——我的阿瑾曾被魔族所害,又如何会与魔族勾结!”


    刹那,池倾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却只觉贴身携带的那枚水晶如烈火般熊熊燃烧起来,她条件反射般从袖中暗袋掏出水晶,见其中那枚小小的红花竟比上次所见时膨胀了一倍,以极妖异的姿态嵌入水晶内部,似有生命一般。


    唐梨的嚎啕声由近而远,仿佛与池倾倏然拉出百丈的距离,她忽地只觉眼前一暗,头晕目眩地清醒时,四周灯火辉煌,烟花惊天,天都楼宇恢弘,天街繁茂,尽入眼帘。


    池倾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被拉入了何时何地。


    “夜市逢魔,年少早夭……”


    那是谢衡瑾的过去,是比她所熟知的藏瑾,更早的前事。


    第139章 第139章双魂双命之人。


    “夫人,中秋将至,夜市人实在太多了,万一您和小公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家主……”


    “好啦,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这里可是天都。百家聚集,能人无数,乃是修仙界最安全不过的所在。何况,这不是有小川你在么?”


    灯火葳蕤照彻长夜,熙熙攘攘的闹市之中,一名身着蓟粉外衣的年轻妇人手持精巧的小团扇,半掩眉目,巧笑嫣然地与身旁一位身材高挑的少女交谈。


    那名为“小川”的少女一身利落的窄袖劲装,肩宽腰细,马尾高束,若非肌肤白净,眉目清秀,光瞧着背影,简直与年轻的侍卫无异。


    唐梨与小川交流时语气活泼、姿态亲昵,可见眼前此人,是她十分信赖之辈。在小川面前,唐梨的身材显然娇小许多,街市喧闹,她只好倾身凑到小川跟前念叨,以至于她手上那精致的团扇也跟着斜过来,扇底系着的流苏一晃一晃,忽然被一只肉嘟嘟的小手紧紧攥在了掌中。


    小川本蹙着眉听唐梨讲话,直到怀中原本那安安静静的孩子一动,才下意识伸手护住,无奈道:“夫人您与小公子的性子当真十分相近……一团孩子气的,难怪家主怎样也不放心。”


    唐梨手中的团扇动了动,顺势便被小川怀中抱着的孩子抓了过去。那孩子两岁不到的样子,裹着一身大红色的小袄,领口一圈毛绒绒的滚边,衬得他像是只圆滚滚的团子。


    唐梨含笑瞧着小孩的动作,忽而伸出手,极爱怜地抚了抚他的脸蛋,眸中却凝起了几分落寞:“阿瑾的性子这样像我……往后大起来,又该如何忍受那样清冷孤苦的日子……”


    小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情绪,稍稍垂下头,并未给予唐梨半分回应。


    临近中秋的时节,明月高悬于天际,既亮又圆,随风忽起的凉意穿过条条街道,自各处楼宇琼阁,商贩店家间而过,吹在人的身上也并不觉寒凉,反而有种热闹温暖的烟火气。


    唐梨喜欢这样的气息,身处其间,仿佛能忘却许多尘世之外无人倾诉的烦忧——与一心求道的修士不同,这些普通百姓在和平之年最大的烦恼,应当也只是柴米油盐之事,吵吵闹闹,总也能过去的吧。


    唐梨从小川怀中接过自己小小的孩子,将被秋风吹得有些微凉的脸颊,轻轻贴上谢衡瑾胸前柔软的小袄,片刻后才抬起脸,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对小川道:“听说今年中秋灯宴早几日便开了,我们也去瞧瞧吧。”


    街市的灯火太亮,小川头顶正明晃晃地浮着一只大大的灯笼,那是人族最常见的样式,与灯宴上形态各异的花灯当然无法相提并论。小川抬头看着那灯笼,在那么短短几息的片刻,眼里仿佛闪过了几分挣扎。


    她默了默,劝唐梨说:“还是别去了,灯宴上人只会更多,家主若知道了……”


    “唉呀,你这小姑娘,怎么跟个古板的老头似的。”


    唐梨故作生气地板起脸,一手抱着谢衡瑾,一手拉住小川,转身往人流中而去。


    “灯宴,灯宴……灯宴的入口在哪儿呢?”唐梨一边走一边侧过脸小川,“你一定知道的吧?”


    小川板着脸,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唐梨见状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走到一旁的小摊向摊主问寻。她是典型江南女子的长相,身材娇小,五官也玲珑,不笑时尚有几分大家闺秀的端方之气,笑起来脸颊却有若隐若现的两个梨涡,显得异常甜美。即便身为人母,她身上依旧有着一种被保护得很好的天真之感,让人十分想要亲近。


    不过片刻,唐梨便问到了灯宴的位置,她笑嘻嘻地重新走回小川身边,抬手给她指了个方向,又有些撒娇地轻声道:“小川,我的手臂好酸。”


    小川一手按着腰侧的剑柄,一手背在身后,听了她的话,依旧紧紧抿着唇:“小川仅有护卫之责,夫人还是自己抱着小公子吧。”


    唐梨见少女肉眼可见地不悦,只好抱着谢衡瑾,一边走一边轻声道:“小川,我知道你最好了。偌大的谢家内门,只有你理解我的心思……自从阁老做了那个预言之后,我陪着这孩子的时间,就仿佛屈指可数一般。”


    “我想着自己幼年时的光阴,也只有哥哥姐姐带我来各种灯会市集玩闹时才最开心。我知道你们都觉得阿瑾现在太小了,便不让他轻易出门,可若他再大一些,懂事了一些……他或许便要如那预言一般,成为一个无心无情,只知修道练剑的人了——小川,这样的人生,难道真的是开心的吗?”


    小川皱着眉,欲言又止地将视线投向唐梨怀中的孩子,勉强道:“夫人,即便阁老的预言成真,那也是许久之后才会发生的事。”


    两人走得不慢,说话间,头顶浮空的灯烛不知何时已经全然变幻了模样,交错排列,在夜空拼出了各种奇特的光点,有些如南北迁徙的雁群,有些似夏日清泉中的鱼丛,璀璨万千,将四方天地都照得如同白昼。


    谢衡瑾抬着漂亮的桃花眸,安安静静地看着头顶的灯火,忽然开心地笑了起来,唐梨瞧着儿子的模样,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小川,你看,阿瑾不是无心无爱,他和常人一样……是个会哭会笑的孩子,即便阁老的预言未必正确,可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你叫我怎么忍心?”


    小川却仿佛对唐梨的话置若罔闻,她突然停住了脚步,咬了咬牙:“夫人,这儿人实在是太多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少女伸手拉住了唐梨的小臂,她常年学剑,力量比唐梨不知大了多少,这样猛地用力一抓,竟让唐梨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诧异地侧头对上小川的视线,对方却在目光相触的瞬间回避开去,唐梨不是迟钝的人,心中当即生出不妙的预感:“小川?你……你……”


    小川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抬眼死死盯着唐梨,眼底竟然泛起了一抹血色:“灯宴有危险,你跟我走!”


    唐梨浑身一个激灵,用力抱住怀中的谢衡瑾,声音凌厉:“你放开我!你是如何知道的?!快传信家主……”


    “轰!!”“来不及了!!!”


    说话间,爆炸声自耳畔轰然炸开,空中千百灯火如坠星般迅速下落,街道上的数十家小摊店面在须臾被点燃,火势蔓延极快,百姓惊恐的尖叫与爆炸声交织在一起,片刻前尚灯火辉煌的街市竟忽如人间炼狱一般。


    唐梨被小川抓着一路穿过人潮往街市外跑去,她一边跑一边紧紧护住孩子的头顶,生怕空中如流星般坠落的燃灯会伤到谢衡瑾分毫。她用尽全力地逃命,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思考自己怎会落到如今的局面。


    那一片火海被甩至身后,而百姓的尖叫和哭喊声也逐渐远离开去。


    当唐梨回过神时,才赫然发现自己正藏身于一处傍水的小巷。她身侧一面是低矮简易的连排砖瓦房,另一面又是一条窄窄的河道,而此时此刻,她的双脚正踩在一处凹陷的青石板上——与远处遥遥的叫喊和爆炸声相比,此地显得寂静到不可思议。


    小臂上的力道忽然被卸下,唐梨定定转头注视着身旁执剑的少女,理智回笼,她的声音却愈发颤抖起来:“你怎知道灯宴有危险,又为何会……对逃生之路如此熟悉?”


    小川喘了口气,半晌才顾左右而言他:“夫人如今可以给家主传信了。”


    唐梨本想再问些什么,被小川一提醒,也忙从袖中掏出传音符念诀。小川静静守着唐梨做完一切,默了默,终于道:“夫人……您以后,还是听阁老的话吧。”


    “说清楚。”唐梨的身体还是有些颤抖,却紧紧抱着怀中不哭不闹的孩子,有些固执地盯着小川,“今日这一切,难道你提前就知道?”


    黑暗中,小川幽深的目光落在谢衡玉的身上,她盯着他看了很久,不知是不是唐梨的错觉,她感到女孩的视线非常冰冷,没有半分温度,仿佛在看一件物品。


    然而这样的错觉只出现了一瞬,因为下一刻,小川在黑暗里重新对上了唐梨的眼睛:“夫人,小公子是双魂双命之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样的命,哪怕以谢家之势,也未必——!!”


    小川话未说完,瞳孔却猛地收缩,下一瞬,长剑铮然出鞘,凌厉的剑意如凛冬风雪,忽然朝唐梨身后呼啸而去!


    唐梨下意识抱着谢衡瑾躲到墙根,须臾的动作间,小川身形鬼魅,已如一只灵巧的黑猫,猛然朝她身后虚空扑蹿过去!


    小川是谢家内门最出色的弟子之一,使出的踏星剑法是谢家顶尖的剑师所授,那冰雪般的剑意也有着她独有的风格。唐梨曾经不止一次看过小川用剑,但不知为何,如今面前的剑意却与她往常所用截然不同——更凌厉,更凶狠,却也更……


    夜色太黑,唐梨看不清与小川缠斗的杀手,可那剑意招招拦下的东西,却给人一种阴冷可怖的阴湿之气,唐梨没见过这种力量,隐约只觉得像是……某种邪修的法术。


    小川与对手的打斗在开场便陷入焦灼,唐梨盯着空中那熟悉的剑意看了片刻,仿佛明白过来什么,脸色一寸寸白了下去。


    远处的楼宇再一次传来爆炸之声,烈火浇油般,那火势没有被扑灭,依旧在蔓延。唐梨解下披风,将怀中的孩子更严实地裹紧,身前身后是如此巨大的混乱,可她的思绪却分外清醒。


    ——她得逃。


    随时会爆炸的街市确实不安全,可是与此处相比……小川……


    唐梨猛地深吸了一口气,抱着谢衡瑾头也不回地重新朝街市而去。这一刻,她既希望自己选对了路,又希望自己猜错了方向,她带着孩子不停地逃跑,甚至没有半点回头的勇气。


    可不幸的是,这次她的预感通往了正确的方向。


    在唐梨离开的瞬间,与小川苦战的那团黑气骤然暴怒,化出黏腻的本相实质,毫不留情地将小川重重击打在地。少女手中的长剑当即被打飞出去,身体痛苦地蜷曲成一团。


    可是下一刻,她的骨骼忽然如水银般化开,自青石板上缓缓淌下,刹那与一旁阴冷的河水融为一体。


    远处的爆炸声仍在轰鸣,仿佛修仙界许久未起的战鼓。曲折蜿蜒的小道间,唐梨抱着小小的谢衡瑾落荒而逃。而在她身后不远,两个庞然的魔物本相正在逐渐成型——天都这混乱的灯宴诞生出太多的恐惧和悲痛,那负面的情绪成为了魔族力量的来源。


    他们不断壮大,吞噬那一切,也被那一切所吞噬。在完全暴露本相的瞬间,沦为失去一切理智的魔物。


    那从河道里站起来的魔,浑身淌着银白的液体,在人性与理智完全丧失之前,朝唐梨离开的方向瞧了一眼。


    “你又想当人了,是吗?”在意识完全魔化的瞬间,小川听到对面的同族如此说道,“做梦。”


    下一刻,魔息与魔息相撞,刹那河水沸然,平房坍塌。这片黑暗的寂静被打破,同样骇人不绝的爆炸声在夜色里久久回荡,如同灯宴上那无数次巨响的回声。


    而与此同时,抱着孩子的唐梨被一股巨力掀翻在地,她抬起眼,看到眼前燃烧着的高楼,逐渐化为一具扭曲的红色人影,他朝她抬起手,奇长无比的手指仿佛能戳穿她怀中的孩子。


    “把他……给我……”那火焰般的人影,缓缓朝唐梨摊开了手。


    第140章 第140章是谢衡玉想她时所做的小木……


    “是我的、他是我的,还给我……”


    池倾站在幻境的火海之中,烈焰遮目,双眼被高温灼烫到难以睁开,耳畔除了楼房木材在大火中噼啪的响声,只剩下唐梨绝望愤怒的嘶哑叫喊。


    高温使幻境中的一切都开始扭曲,渐渐地,池倾感到唐梨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遥远。却在这时,她原本紧攥着的水晶忽然迸发出滚烫的热意,下一瞬,池倾只觉得手中一空,眼前整个天旋地转,她腿一软,不受控地重重倒在了地上。


    幻境中的大火逐渐消散,池倾的视线黑了片刻才慢慢恢复了清明。回神时,她正如同一件湿漉漉的破布,张着双臂,被两只机甲人一左一右地控制在地上,而在她身侧不远,唐梨同样跪坐在雪地里,像个小孩一样捧着从她手中抢来的水晶,又哭又笑地重复着池倾才在幻境中听过的那句话。


    “是我的,他是我的……”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在机甲人的束缚中轻轻挣扎了一下:“松手。”


    机甲人对池倾没有敌意,见她从幻境中清醒过来,并未犹豫,当即便松开了她。


    池倾盯着唐梨手中的水晶,轻声道:“这是谢衡玉给我的。”


    唐梨在听到“谢衡玉”三个字时,脸上显然露出了怔忪的表情,但她只安静了一瞬,便又如小孩似的哭笑起来——池倾方才仅仅只是见证了那一个短暂的幻境,唐梨便又疯了。


    她蹙起眉,转而问唐梨身旁的侍女道:“刚刚……我与老夫人发生了什么?”


    侍女想了想,似也不太明白这一系列突如其来的状况:“方才,老夫人情绪不稳,又说了夜市逢魔,以及……她害了瑾公子之类的话。姑娘听了那些话没什么反应,只是掏出这块水晶,像是意识出窍了似的,动也不动。后来老夫人讲完那些话,突然便朝姑娘扑过去,像是要抢您手中的水晶。”


    “您一直握着不松手,老夫人便又起了疯病,我担心老夫人误伤到姑娘,才叫机甲人将你们拉开……”


    池倾微微颔首,又问:“老夫人之前突然清醒,是在何时?”


    侍女立刻回答了一个日子,池倾算算时间,果然


    是在她上次进入水晶幻境之后——谢衡玉的这块水晶,可以将执念相似的两个人连接。在来到谢家之后,池倾一直试图寻找谢家过去的秘密,或许是因此,她连接了唐梨的执念,并对其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池倾兀自沉思了片刻,看着侍女焦急地安抚唐梨,忽然福至心灵:“你之前可曾听说过一位名为小川的修士?”


    “小川?”侍女呆了呆,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奇异,“姑娘怎会知道这个名字?”


    “谢家从未有过名为小川的修士,更别提曾与老夫人交好……那年瑾公子出事后,老夫人便常常念叨这个名字,医师只说是老夫人心疾生出的臆想……不知姑娘又是如何得知?”


    池倾蹙起眉,没有回答侍女的疑问,又道:“既如此,当年谢衡瑾出事,当真如老夫人所言……是夜市逢魔么?”


    “不,自然不是。”侍女摇了摇头,仿佛很奇怪池倾怎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天都最是安全不过,如何会有魔族入侵?那年中秋,夫人带着小公子遛出谢家,不料却逢灯宴起火。夫人与小公子虽幸免于难,却都受了些惊吓,以至小公子一连多日高烧不退,才不幸夭折。”


    池倾脸色微沉,并没有完全听信侍女之言——藏瑾曾经为救她而死,其复生之事是魔族一手促成,若他只是个流落三连城的普通人族小孩倒也罢了,可他偏偏就是谢家家主唯一的孩子,这样的身世,正如幻境中小川所言,被谁盯上都有可能。


    魔族当年有充足的理由杀掉谢衡瑾。而谢渭作为天都第一世家的家主,自有守卫都城之责,若他当年遮掩了灯宴缝魔之事,也并非全无可能。


    池倾攥起拳,眸色晦暗,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双魂双命,究竟是指什么?”


    侍女脸上的疑惑更深,像是从未听过这四个字似的,有些木讷地摇了摇头。


    池倾眨了眨眼,见状也没怎么气馁,她早猜到侍女或许给不了她所有事情的答案,便朝她笑了笑:“罢了,这也不是要紧事。如今老夫人又起心疾,你还是赶紧请医师来看诊吧。至于这水晶……”


    池倾顿了顿,见唐梨死死攥着那东西不放,缓缓道:“这是谢衡玉极珍爱的灵器,先存放在老夫人处,你千万仔细看管啊。”


    侍女见池倾没有着急要回水晶,稍稍松了一口气,一边答应着同池倾道谢,一边指挥两个机甲人将唐梨重新扶回轮椅上。


    池倾站在小院中,目送唐梨被簇拥着离开了清河苑,有些困扰地抬手揉了揉眉心。这一趟,唐梨来得快走得也快,带来的线索却比池倾来到修仙界这几日更多,而那幻境之中最令她在意的,却是那侍女闻所未闻的那四个字——双魂双命。


    哪怕从字面上看,双魂双命之人也该是天底下极难得的存在。若唐梨的记忆幻境没有出错,魔族恐怕正是冲着谢衡瑾的这个命格而来,可这个命格为何会让魔族如此忌惮——谢家阁老的那个预言,具体又是什么?


    池倾一边沉思着,一边慢慢往玉兰树下踱步,直到足尖踩到了那一半损毁的秋千架,才终于过神来。


    她怔怔盯着那一地狼藉瞧了会儿,脑海中又一次回荡起唐梨对谢衡玉泣血般的控诉。寒风吹起衣袂,池倾突然打了个寒战,后知后觉地想起谢衡玉在离开小院前望向她的那个略带凄恻的眼神。


    “你也不信我?”


    谢衡玉当时这样问过她,她却没有给他最好的回复,反而又在此耽搁了这么长时间……


    池倾叹了口气,抬手朝着那秋千架挥出一道妖力,红光自指尖一闪而过,木架底部的土地中生出了几条粗壮的藤蔓,将那一分为二秋千架缓缓连接拼合。


    池倾盯着那秋千架看了一会儿,有些吃力地又挥出两道妖力,才终于将秋千架牢牢固定在了雪地。


    做完这一切,池倾的脸色更白了几分,后背也起了一层虚汗,她撑着玉兰树的树干歇了会儿,抬步便往清河苑外走去。


    谢家内门偌大的宅邸,池倾并不熟悉,且这地方虽然占地极广,却并不如寻常大族府邸那般婢仆成群,清净得有些过分。


    池倾想不到谢衡玉离开清河苑会往那儿去,出来寻他,更是连个方向都没有。正苦恼之际,却见不远处的梅林小径中,摇摇摆摆地晃过来一个圆滚滚的机甲人。


    不同于池倾平日所见的木人,小径中的这一只竟穿了身毛绒绒的灰色小袄,眉目秀丽可爱,显然有被刻意雕琢。它站在几棵尚未开花的梅树底下,抬手呆呆地捏了捏那光秃秃的树枝,神情竟然有些惆怅。


    池倾走到它身旁,柔声问道:“你知道谢衡玉在哪里吗?”


    那小袄木人转过身面朝池倾,戴着毛边斗篷帽的脑袋歪了歪,突然伸手拉住了池倾的衣袖,自顾自地扯着她往前。


    池倾觉得眼前这一幕可爱到有些好笑,回头看了那梅树一眼,才跟着小袄木人走了起来。


    七拐八绕地,机甲人带她又进了一处院落。与清河苑相比,此处布置实在过于简单,除几处紧闭的屋舍之外,便只有一方宽敞平坦的空地,其间树木花草全无,新雪一落,白惨惨的仿佛置身荒原。


    小袄木人踏入此间,却自在地像是回了家,拉着池倾一间间推开关着的屋舍,又兴冲冲地朝她扬了扬脸,示意她往里走。


    池倾站在门口,没有感知到谢衡玉的气息,便好脾气地笑着拍了拍木人的小脑袋:“我是要找谢衡玉,可他不在这里呀。”


    小袄木人呆了呆,有些固执地拉着池倾进去,池倾考虑了片刻,刚要抬步,身后却传来了谢衡玉的声音:“倾倾,别进去。”


    池倾转过身去,只见谢衡玉踏过院中那白茫茫的空地朝她走来。他微低着头,唇瓣轻抿,脸上已没了不久前失意又苦涩的神情。


    谢衡玉在经过小袄木人的瞬间顿了顿,沉默着抬手关上了方面,屈指轻轻敲了敲木人的脑袋,无奈道:“她想法很多,这些机甲中,你唯独不能跟着她走。”


    池倾顿了顿,片刻才小声道:“为什么呀?”


    谢衡玉怔了怔,衣袖却被池倾轻轻捏住,她靠得与他更近,指尖微凉,不太敢触碰他的皮肤,如同她刚刚也犹豫着,不敢走进那几间屋舍。


    “因为……她像我吗?”


    池倾花了一些力气才将这话问出口,比起清河苑,这处院落才更像谢衡玉常住的地方,甚至不用进入那些房间,光是站在门外,池倾便闻到了其中浓重的木香——那味道与谢衡玉在医林研究机甲时所住的屋舍,极其相似。


    “怎么这样问?”谢衡玉的声音有些发涩,袖底的手也不由得攥紧了几分。他很难说清自己究竟想得到什么答案,虽他早已开膛剖心般向池倾坦诚了全部的心意,可一些微小隐晦的过往被她窥探时,他还是会本能地不安。


    池倾道:“这个机甲人碰过的梅枝……开花了。”


    小袄木人拉住她衣袖的瞬间,她转头望向它触碰的那个树枝,彼时枝头正无声绽开一朵红梅。那个刹那,有些连池倾自己都记不清的细节,在新雪中缓缓浮现。


    她想起谢衡玉刚到戈壁州不久的那个雪天,她确实在乱石镇穿过一件有着毛茸茸滚边的灰色斗篷。


    那天对于谢衡玉而言应该很不一样,因为池倾记得,那是谢衡玉来到妖域后,第一次朝她露出释然又真挚的笑意。实话说,她如今已经有些记不清自己曾与他说过什么——她骗了他太多,随口的安慰也都是说过算过,可是桩桩件件,谢衡玉是真的记得。


    池倾觉得心脏又揪了起来,不仅仅是因为谢衡玉记得,也是因为她对于那段记忆,当真是模糊的。


    她又对他感到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