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惩罚

作品:《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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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露沾衣,东方微熹。


    时节的变化,使这条曲折的林间小道,展露出不一样的风景。


    逐渐茂密的树冠,密密匝匝地攫取着阳光。从前能落到野草上斑驳的影,如今都罕见。此起彼伏的虫鸣会在夜色降临前和天光未至时,奏得响亮。窸窸窣窣的声音如影随形,叫胆小的人频频回顾。


    不过连走同一条路三个月,二人对周边的环境已经很是熟悉。乐岚敬畏神鬼之说,相信整座丰丘都处于寺庙庇护下,并不太害怕。至于虫蛇鸟兽等小动物,她幼时是见惯了的。


    姬璟是频频回顾的那个。


    他生于深宫,再怎么失势,也是受人磋磨。这些声响,在他耳中尤为古怪。而孩童的想象天马行空,夜色下的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能令姬璟如临大敌。


    好在放在他头上的手掌,温暖而有力。带着薄茧的纤指揉抚自己脸颊时,每一次触碰也很真实。温柔的声音,总能令人安心,缓解姬璟的紧张兮兮。不算宽阔厚实的肩膀,却意外的坚韧可靠,成为他唯一的避风港。


    “好了,到了。”乐岚放下姬璟,温声细语,“我晚上来接你。”


    “好……”


    小孩子体力有限,从清尘居到经筵堂的三里路,她至少得背姬璟行一里的。不然,靠刚过完五岁生辰的姬璟那小胳膊细腿,走过来日都能至中了。


    乐岚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姬璟进了经筵堂,在书房里,遇到了许久未见的怀仁、他名义上的老师。怀仁闭目,趺坐在佛前的蒲团上。弘德见姬璟进来,忙扬声道:“师弟,今日师父特意抽空,来检查你功课。”


    “弟子弘圣,拜见师父。”姬璟欠身,双手合十,姿态放得很低。


    怀仁睁开眼,接过弘德双手奉上的书册。经常翻阅的书自有痕迹,怀仁看那生了毛边的薄薄的几页,见首不见尾的眉毛紧蹙:“三个月,第一册的三百个字都没识完?”


    弘德低声下气:“师父,不是我教的不好。是师弟他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可脑子里全是浆糊。学了忘,忘了学,这一来二去的,就把时间全耽搁了。”


    “是我蠢笨,总记不住,不干师兄的事……”姬璟示弱,眼泪顷刻间,盈盈而下。


    “哭什么哭?”怀仁瞥了他一眼,嫌恶道,“既知道自己蠢笨,那就多下功夫。我看你是每日跟那女子厮混,还当自己是宫里的主子!”


    “大娘娘仁慈、官家宽厚,许你这煞星于大相国寺带发修行,以积阴德。你倒好,事事委以姓乐的,是来这儿享福?”


    姬璟的裤脚太过干净,连一点晨露都没沾。后山多杂草,林间穿行,难免弄脏衣服。小孩子个儿不高,但凡自己走路,腰以下多多少少会蹭脏。所以,怀仁不难猜出,他是如何“走”过来的。而且路程不近,靠姬璟自己,得走到何时?


    怀仁把脸一板,命令道:“速将你近日所学之字,一一写在纸上。这册共三百字,少一个、错一个,就记一戒尺。”


    话落,姬璟小脸一白。


    “严师出高徒,”怀仁冷笑一声,“希望你能明白为师的良苦用心。”


    “弘德。”


    “在。”


    “摆好纸笔,请你师弟入座。”


    “是。”


    姬璟:“……”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


    散学时,乐岚准时出现在经筵堂外。姬璟往往是最后一个出来的,今天也一样。只是他背着手,耷着头,全然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不向之前那样,会在看见她时,小跑着朝她奔来。


    “小师父……”


    “乐居士。”往日对她特别和颜悦色的弘德,也不再逗留寒暄。仅同她打过照面,就匆匆离开了。走时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令乐岚的心惴惴不安。


    事出反常必有妖,乐岚收回目光,望向一点一点朝自己挪动的姬璟。他的步子有些沉,可早上从她背上下来,进学堂时,倒腾的明明很快。


    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璟,你不舒服吗?”乐岚主动上前,弯下腰,用带着薄茧的掌心,去探他的额头。


    温度正常。


    姬璟偏过头,低低道:“没有不舒服,只是、只是……”


    秀眉轻蹙,乐岚担忧地望向他身后:“你的手受伤了?还是胳膊?”


    “都不是……”姬璟努力藏起自己的委屈,但开口还带着未散尽的哭腔,“我太笨了,被师父罚。”


    乐岚闻言一愣:“他打你了?”


    姬璟依旧耷拉着脑袋,低低应声:“嗯……”


    大周崇文重教,尊师之风,史无前例。时下,夫子惩处学生,乃是天经地义的。只要不把人打残,孩子受些皮肉之苦,父母多半是乐见其成。


    乐岚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温声细语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小璟要是不喜欢读书,学些别的也成。只是字是应该识一点的,免得长大了上当受骗。”


    “需要我帮你替怀仁师父开口吗?”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她提的很委婉,明显顾及到姬璟幼小的心灵的自尊。毕竟,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大周,谁不想让子孙“学而优则仕”,为家门争光呢?


    至于别的什么职业,在长辈眼中,与巫医乐师百工之流无异,全是旁门左道,而非正经出路。除了没资格、没条件让孩子读书识字的家庭,鲜有不肯让后辈求学的父母。在高门大户,就连府中千金们跟前的丫鬟,都要识文断字的,遑论锦衣玉食的主子本人?


    当然,姬璟身份特殊,读书也没有出将入相的机会。但太后娘娘既然肯出面保他,那宝慈殿一日有主子,他就有一日能活。保不齐那位长寿,姬璟能长到足以自保的年岁。若在此过程中,他有幸赶上新君更立……


    堂兄弟之间是没有什么仇的,更何况是一个对自己皇位毫无威胁的旁支。为了证明自己的大度和宽厚,优待姬璟这位在朝中毫无影响力的太祖幼子,是合情合理的。随便给姬璟一个闲差,分封出去,食禄不临民,也没什么隐患。


    只要今上不再起杀心,姬璟来日可期。


    “谢谢乐岚……”姬璟抬起头,眼眶湿润,“不用跟师父说的,我能坚持。”


    “笨、笨小先飞,他也是为我好……”


    “是笨鸟先飞,”乐岚再次因他的懂事而心酸,伸手替他轻轻擦拭眼角零星的水意,轻叹道,“但小璟才不是笨鸟。”


    “介意给我看看吗?”


    “好……”姬璟将藏在背后的左手移出。


    细皮嫩肉的小掌高高肿起,呈深红色。五指发青、发白,因掌心的肿胀红紫而显得愈发纤细。虽然没有肉眼可见的伤口,但乐岚仍看得心惊肉跳。


    这是打了多少下?


    孩子的手都合不上了……


    乐岚心有戚戚:“一定很疼吧……走,我们回春堂,问怀季大师讨些药膏。”


    她转过身,顿了下来:“来,我背你。”


    “不行的……”姬璟慢慢收回手,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师父说,我是来修行的,不是来享福的。连这点路都懒得走,还要靠乐娘,该罚……”


    “师父说得对。”


    “我得自己走,不能让你背。”


    “这样啊……”乐岚起身,担忧地望向西坠的金乌。


    申末酉初,天色未晚。晚霞如绮,倦鸟方归。


    她思考片刻,点了点头:“如果你能走,就自己走。要是走不动了,再叫乐娘背。”


    “量力而行,不要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然累坏了,得不偿失。”


    尽信书不如无书,严师也未必能教出高徒。乐岚并没有受古板的爹的影响,也不会忘记他一死了之后,家中度日如何艰难。跟姨姥入宫后,她首先学会的,就是做人,一定要灵活变通。而今,她也这样叮嘱姬璟。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