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十日终·曦照尽辉
作品:《秦筝》 《秦筝》全本免费阅读
夜云仿若一大团沾烟的棉絮,被时间慢慢撕破了口子,流下几滴鲜血。渐升的温度缓释了空气中的清寒,峄阳估算着辰刻,疾忙地抚摸伏枭。一根又一根的,于上横起青丝缠就的琴弦。
真不错,从来没感觉这么好过,身体和心灵都是一样,手下的筝也是一样。
伏枭两头的针钉正好用来结弦,面板上用来刺人的狼牙尖锥则当作弦柱。五个尖锥,恰好跨过五根青弦。峄阳迅速而谨慎地调着松紧,不断地弹拔试音。
钟寒望着她娴静的身影,在气息中叹出懵瞪而无奈的声音。峄阳听着她心里的怪语,禁不住失声巧笑。熟悉的情境再次上演,她觉得当下的自己,恰叠了当年孤执的母亲。
“阿音!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这调弦!”当年,父亲阿苑急说道。
“外面围死了,你带着峄儿走,我去引开他们。”
“什么?”
“师傅不是说,《弭争》能止戈消战吗!”阿音凝在了地上,对拖拽她的男子绝声毅言,“我倒要试试!它能不能止戈消战!”
“你的曲子,真有那么玄吗?”钟寒穿破了她的记忆,掺声问道。
“我不知道。《弭争》试验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峄阳微微紧张,她想,阿母和阿父也曾怀过这样的质疑吧。
彼时,阿苑不断凄促着,最后不知该如何相劝,只好哭求着说道:“我只谱好了一半……”
门外杀声业已逼近,琴上的宫商角徵羽亦已调现。峄阳印着母亲的动作前后试弄着,失明的眼晴,仿佛也重焕了全新的光彩。
筝上的五弦逐一调准了,只是因为有柱固定,它们不能像琴那样揉出更多的声音。而且相比于琴,它们更宜用瑟的指法去弹。不过这些难不倒峄阳,她适应着崭新的乐器,开始从头梳理曲谱。抽骨萃魂之后,溶入心血的《弭争》,于这亟亟之刻重新蜕变。
“如果有用,只给我一人听,那太可惜了。”钟寒看她全神贯注的样子,泠声说道。
“一半的谱子,也够一半的生路了。”当时,阿音如斯回复道。
“你一个人听,也足矣改变很多了。”峄阳跟随着母亲的声音,淡然回语。
“我又不懂音律。”
“你会听懂曲义的。”
云隙第一线的微光落于指尖,峄阳突然想到,《弭争》之神诞于曲音,但也许,其神并非只能依于曲音而存。她轻呵一嘅,瞻尽黑幕道:“原来有时候,从根本上实现不了的事情,反而可以直接去完成啊……”
落眉的曙色越聚越多了,钟寒心想,是在她弹得入神的时候动手好,还是等她弹完的时候动手好?她冥神苦思着,不由得闭了下眼晴。
就在这时,一串悠古的旋律忽而沉荡于黑暗,轻飘落种后,顿时泻成长河。钟寒怦然醒目,却并没有张开双眼。她凝视着黑暗的深渊,在那极尽的中心之点,看到了比现实更辽远的时空。
就像是浸在最初的寰宇一样,各种颜色的黑层层叠换,随着筝音丝丝轻揭,散开视野里的浑沌。声引之下,隐现的光点从乌寂的缝隙中闪现,团团交聚,划出白色的长尾。它们犹如无数的流星长雨,刹破乾坤之界。整个天地亦随着星雨的坠落上升浮换,带走夜的黑,烁上昼的明。
钟寒瞑紧了眼睛,却更在眼帘后瞠大了双目。当空间变幻移转后,她又在归序的天地中找到了自己,流散的星火顿消了红色,飘成满空的玉雪。
她察视着周围,这似乎是那一年的冬天,她身执伏枭,依令驻守在中山的边城。战场上旷荡无声,仅留她一人的身影,静得安详,寂得空寥。钟寒寞然四巡着敌情,忽有一抹微渺的蓝乍现眼底,在那皑皑之中,轻轻摇曳心头。
钟寒走到那棵枯树下,望着那些蓝色的小花。她倾身俯去,吹走瓣上压埋的落雪。曲声幽幽回旋,送来沙沙的清响。一个陶响球伴着笑声滚了过来,轻轻灵灵,滞在她指前的花丛。
钟寒微微抬眸,对注向眼前梳着丫髻的女孩。她怔了稍刻,起指前弹轻扫。陶球徐徐滚去,回至女孩的脚边。女孩怯生生地望了她一会,随即抱起陶球欢颜憨笑。她的笑容纯真自然,无虑无忧。
那是钟寒不曾有过的笑意,亦是现在的孩子不会再有的笑脸。
在女孩的感染下,钟寒也不自觉的舒眉莞尔。她抬手指了下别处,示意她去到安全的所在。然而就于此时之瞬,她遽然看见成队的白狄从远处赴来,冷冷地弯弓搭箭。
羽音豁然而荡,在天地间破裂成了一种壮烈与超绝。钟寒骤然睁开戾目,拔剑旋刺而去。等到长剑从后贯透对方的胸膛时,她才恍然发觉,旭日的身影尚未完全。
筝声稍顿,绝令发完。峄阳抬指,揩去弦上的血珠。
虽然与阿母所弹的琴音有所不同,但这这铮铮然的乐声,却出乎意料的配宜《弭争》。在它将结之前,她特意新添了这惊伐的一段,如果对方动手了,那就证明听懂了。《弭争》中的神与力,也自然成功传生了……
峄阳在痛楚中残呼一笑。这孤注一掷的生命之验呵!
真奇特呢,一个止戈终战曲子,却最适合弹在兵器之上。一个为生而作的曲子,却要用作者的死来圆就。疾风掠过雪剑,在刃尖上擦出空玄的伴奏。峄阳顺着穿心的长剑缓缓后滑,拂落的手指顺弦刮下,结了《弭争》的终尾,成为一声无二的绝响。
峄阳继续后折着,蓬松的发髻在倾仰下乍泄,恰好飘落对方的肩头。她撑持着残断的气息,挣手去抚摸面前的脸庞。
这一次,钟寒没再躲避,她任由她沾血的指尖在颊上触着,如浸墨的朱笔,画出黑幕上的肖像。峄阳贪肆地绘着,她描过她坚冷方硬的脸骨,渲过她的巧唇鼻峰,最后摩挲而上,点染她的英眉星目,涂抹她的清鬓冠钗。
还真是叛道呢,姓氏也是,装束也是……峄阳心谑道。
随着指下的勾勒,峄阳空虚的眸子里渐盈上一汪水镜。那张冰塑的面孔在瞳中清晰起来,但很快,就结上了一层浑浊的霜翳,涸了两泓秋潭。
“我记住你了……”
她颤了下带血的嘴角,落手轻叹道。
剑刃上反照出了日升的光影,一刻之间,晨色便弥满天际。万端的朝晖耀入屋中,它们丝丝交织倾汇着,给两个静默凝固的影子,掩上了一层尽白的帷纱。
朝日映上廷殿,卫亹默默等着,觉得那浓郁的赤色,实在笼得他胸闷气慌。季滑陪立在他的身侧,一同投目望向门外。流光已然偏转,眼见那个身影还迟迟未至,他忍不住对卫王说道:“大王,臣听说,昨夜兵神把罪人带到了自己家里,她不会是……”
他忖度着卫亹的表情,没有再说下面的话语。对方静得如同一滩死水,连呼气的声音,都消凝在了曦光之中。不知驻身了多久,殿口的白光里总算汇来一点黑影。卫亹瞠眸定睛,看那虚散的黑色慢慢相聚,合成熟识的影形。
钟寒清步进殿,细巧的血珠从她怀间裹起的战袍滴答渗落,伴着她的足印,延下密密的红线。钟寒寂得更如玄冰,那些淌落的血迹,亦如是烈阳强耀之后,留下的融化之痕。
卫亹眼眦微舒,说:“小寒……”
“大王现在可以放心了吧?”
钟寒猛然掀开血袍,峄阳静静躺在她怀里,安详的犹同睡眠。她捧着首级稍步倾移,严视一旁翘探的季滑。当那似笑的面庞撞入他的瞳仁时,季滑吓得栗身跳退。
“你……你怎么能把这种秽物带到大殿里来!”他惊悸道,“脏了大王的眼睛……”
钟寒冷冷回过身躯,掩上亡人的残颅。她凝仰着廷上的卫亹,启唇问道:“大王,当初你与我约好,只要我帮你扫除余孽,登得君位,你为王之时,就会予我将军之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