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三章:百花深处(09)

作品:《璧上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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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马车已经远去,唯留清晰的车辙印,殊缪还立在原地不动,他这一番下凡下得处处透露着诡异。与易水悲在玄冥棘丛共度一日,他总觉得易水悲眼熟,不过一定不是交好的故人,因那种熟悉之感太过淡薄,故而他一直想不起来到底像谁,只当是巧合罢了。


    另外一处诡异便是头戴帷帽之人的声音,太像了,太像那个人了。可那人正被冰封在天亘山巅,一定不可能是她,因此他虽心中起疑,却未再跟上去探个究竟,如今甲骨在手,他也有要紧的事去办。


    易水悲已不是初次听到这番说辞,在天亘山之时,宫徴就说过他像一位故人,可易水悲确信只见过宫徴与殊缪一面,他一贯只相信自己,所以并未把这些话放在心上,最多多想那么一刹,这二人见过的怕是同一个人,但绝不是他。


    我与易水悲一起回祝家庄,他坐在外面赶车,我也钻了出去,挤在他旁边坐下。只见他用左手驾马,右手则放在膝头,我小心执起他的右手,不敢摸重一下,颤声问他:“你,你这只手怎么了?”


    易水悲道:“无恙,小伤而已。”


    我其实很想拆开布条看看里面到底伤得如何,可我确实不会医术,此时与他靠得很近,看他一身黑袍上沾着幽暗的血迹,心底生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捧着他的右手垂头不语。


    即便隔着帷帽看不清我的神情,他也察觉到我的哀意,忍着疼痛用右手回握住我,握得很紧。我连忙道:“你有伤,切莫用力。”


    强行将他的手掰开,我掏出帕子想要擦掉他指间的血迹,却发现鲜血早已凝结,顽固地染满手掌,我大抵猜得到他这只手伤得有多重,却不敢说。我从未觉得自己这般无用,什么都不会做,动不动还要心痛。


    说什么来什么,我连忙掏出紫玉捂住胸口,我知道,此番心痛是因为心疼他,无限地心疼他。


    一切尽在不言中,我们沉默许久,直到回到祝家庄,街头热络喧嚣,满目烟火气,混杂着淡淡的咸腥。易水悲抬头望了一眼天,平常说道:“阿璧,午时了。”


    他没回迟,他践约了。


    我听到他这句话立刻忍不住了,眼泪落下来滴在他的指尖,晕湿一片血渍。他只当不觉,先跳下马车,转身来扶我,分外殷切。


    我嘟囔了句:“这般高度我自己下得来。”


    不仅他看不到我的神情,我也没看到他一闪而过的笑容,他想到了我坐在马车上荡着双腿等他的样子。


    易水悲回道:“不过一日,你长高了。”


    我知他在逗我,轻轻给了他一拳:“是你的马太高了。”


    我们在掌柜和伙计的凝视下上楼回房,祝家庄连贼人都没有,众人见易水悲浑身多处受伤,心中自然纳罕,掌柜则眉头紧皱,生怕招惹什么祸端。


    易水悲并不在意,他已经决定明日一早便带我离开,同祝家庄的人就不会再有纠葛。他先是问我,为何独自驾一辆马车等在玄冥棘丛外,我把盛水的铜盆端到桌子上,小心擦他手上的血,脸上闪过卖弄聪明的笑:“是祝员外家的马车,他找我给他的画题字,我没收钱,想同他查看祝家庄近年来走失人口的名册,想着万一我就是祝家庄的人呢。当然,不过是碰运气而已,哪里有那么巧的事。”


    他倒是关心结果,问我:“可找到了?”


    我毫不在意地摇摇头:“自然没有,都说了没有那么巧的事,更何况这祝家庄我也并不熟悉,他倒是希望我留在祝家庄,可这里夏天太热,不是个定居的好去处。最后他还是把那锭银子给了我,我也没推诿,他又让家里的马车送我,我看着快要到午时,便想到怪水外迎你,车夫不肯到怪水这一带来,嫌晦气,我便自己来了,让他晚些时候来客栈取马车。”


    他似乎松了口气,又忍不住说:“你不该贸然前去他家。”


    我说:“你可是不信我看人的眼光?我在沙窟中说你是好人,你不就是好人?”


    易水悲无奈摇头,我亦明白,普天之下能说他是好人的,也只有我一个了。


    大致将受伤的血迹擦干净后,我小心翼翼地拆开他右手绑着的布条,看到里面的伤势后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非要带他去找郎中。易水悲也觉得此地不宜久留,祝家庄太平多年,外来人多是商户,易水悲这样的他们绝对不会欢迎。


    我们收拾好东西便牵马离开,走出门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掌柜明显松一口气。边陲小镇的郎中只能为易水悲涂些伤药,再用干净的纱布包扎,我还担心他身上和脸上的伤,险些上前去亲自扒他的衣裳,易水悲自然阻拦,声称身上不过是小伤口,并无大碍。


    他时刻提防着门外的动静,只见那郎中进了柜台抓药,跑过来位小伙计在郎中耳边说了几句,郎中的眼神就跟着不对了。祝家庄这么大点的地方,风声即刻传遍整个村落,易水悲药也不肯拿,丢下一锭银子便拉着我离开了。


    我们像是归心似箭,就这么草率踏上归程,赶的还是夜路。易水悲只能用完好的左手执缰绳,要到下一个驿站,也就是肃慎国南郊外的驿站至少得赶路五个时辰的路,到那时已经是次日天明了,他连手都不能换。


    我代执了一会儿缰绳,他又不放心完全交给我,攥着我的手护着我,直到深夜,我再看不下去他如此操劳,怕是整个左臂都已经僵了,顾不得这片林子危机四伏,我们寻找了个傍水的地方,拾取枯枝生火,打算将就着歇息一时半刻。


    易水悲脱掉外面的黑粗布袍,里面的锦衣虽然也有破损,但因穿的是黑色,并不看得太出来,已经比之刚刚好了不少。他并非不想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只是一直没机会避开我独处,他须得处理身上的伤口后再换。我不知道他一直忍着这些,他最是心思深沉,不喜与旁人说。


    我们一起躺在地上看星赏月,与过去别无二致,唯一的区别大抵是如今我们躺在一起,离得很近,若是睡着了,我难保不会抱住他,或许还会压痛他的伤口。


    我虚虚扑在他胸前,用手指轻点他脸上被棘刺划出的细小伤痕,像一个个袖珍的月牙,只可惜是纤月,纤月并不圆满。


    “易水悲,你若是破了相可怎么办?”


    “我是男人,脸上留下伤口也没什么。”


    “可你若是破了相,我再见到别的英俊的男子,万一……”


    我不过是在逗他而已,所说的话作不得真,他却伸手掐住我的后颈向下一按,吻住了我。我本想闭眼回应,蓦地想起他伸的是右手,连忙挣扎:“不要用右手!”


    可惜我永远不会知道,他那时吻我,只是觉得夜色映衬下,我一张脸的轮廓泛着柔和莹泽的光,似被天意选中的仙子,他情不自禁而已。


    野外危机四伏,易水悲一夜未敢熟睡,始终守护着我。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叫醒我,我还没睡足,可我们还是得尽快赶路,打算到了驿站再好好休息。


    又是半日马不停蹄,抵达肃慎国南郊外的驿站时,不曾想还有意外之喜。


    那匹我以为不知所踪、易水悲以为死于非命的马自己找回了驿站,倒是极其机敏的一匹小马。掌柜连忙带我们去马厩看它,说是还在为我们留着,虽然语言不通,我也一通夸赞那匹马,爱抚它的鬃毛,易水悲的眼中则闪过一丝惊喜,他开始对这匹马刮目相看了。


    我们在此落脚一夜,易水悲背着我询问掌柜可有黄雚草,掌柜说黄雚草是珍贵药材,价格不便宜,平日里又不常用,驿站里仅备些日常的药材,黄雚是没有的。


    伙计将热水送到我们房中,我只见他在屏风后面的模糊身影,发觉他脱衣服委实太慢了些,关切地想要进去帮他,他拒绝得很快,君子非礼勿视,我见他在脱最后一层里衣,连忙背过身去,坐在榻上嗑起瓜子,掩饰尴尬。


    他直接携着一身的伤泡进浴桶中,连声闷吭都没发出,我还当他身上真没受重伤,正略微放下心来。房中静谧无边,只听得到我嗑瓜子的声音,我轻声开口,同易水悲说:“那日你丢下我离开皇家客栈,我还以为你没走,第二天一早我正在泡澡,听到房中进来个人,以为是你,说了好些挽留的话,可惜你都没听到。”


    本应该是诉衷情的气氛,易水悲却说:“肃慎郁?”


    我停下嗑瓜子的动作,心中察觉到不妙,我竟然忘了这茬,暗怪自己不该说出来,眼下只能找补道:“我一直在浴桶里,他也不是什么采花大盗,立刻就出去了。”


    隐约似乎听到他一声冷哼,我忍不住笑,只听易水悲说:“那他的眼睛算是保住了。”


    我说:“你成日里不是想着灭人满门便是剜人眼睛,你可知‘慈悲’二字如何写?”


    易水悲说:“我一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