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之一字(一世终)

作品:《美人一笑,生死难料

    出了云州府城,行上一个半时辰,便可到达洋水县。


    沿着官道,远远地可以看到洋水县的城门。但是,车队并没有进城,甚至没有停留。


    寂家一大早便出发了,倒不是急着赶路,可若在洋水县停留,晚间肯定到不了第二座城,只能露宿荒野。


    虽说此次离开云州府城是为避祸,可寂家主子们到底不愿委屈自己。


    又向前行了一个时辰,已经接近午时,日头当空愈发毒辣了。车队停在一片小树林旁,埋锅造饭,好不热闹。


    半日工夫,寂无忧又刻好了一块木雕。他把木雕放在身边,然后伸手摸索着包袱。


    “少爷,该用饭了,也歇歇眼睛吧。”


    寂无忧听话地放下小刀,扶着翠珠下了马车


    两人刚下车,周围的仆人们就指指点点,然后远远地避开他们。


    翠珠脸色涨红,这次是气的。


    “少爷,我们去那边。”


    不指望有人会给他们送饭,翠珠提着一个大包袱,领着寂无忧朝小树林内走去,边走边说道:“里面有不少点心,少爷将就吃一些,等到了晚上,奴婢去城里买些好的。”


    寂无忧没有说话,两人避开人群,朝小树林深处走去。


    ……


    “咳咳,咳咳……”


    老妇人赶紧递上茶水,老太爷挥挥手,叹息道:“唉,人老了,不中用了。”


    “太爷哪里的话,您身子硬朗着呢!”


    老妇人是他的侍妾,也是寂松的生母。虽说至今都未被扶正,可到底是家主的亲生母亲,身份地位比之太夫人也没差多少。


    “我这儿并不缺人手,你年纪也不小了,好好休息吧。”


    “我不累,待在您身边,心里踏实。”


    老太爷拍了拍她的手背,这时寂松也领着自家夫人过来问安,老太爷挥手示意他退下,也让老妇人去休息,“你且歇着,我去那边转转。”


    日头毒辣,老妇人虽比老太爷小十几岁,可到底不再年轻,也不比老太爷从小练武,到底有些熬不住,只犹豫了一下,便退开了。


    老太爷慢悠悠地走着,身后只有一位老仆跟着。突然,他停住了脚步,朝一个方向看去。


    老仆顺着目光一瞧,心里忍不住咯噔一下。


    “那是无忧少爷。”


    “嗯。”


    老太爷只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目光也没有收回。虽为说话,可老仆跟了太爷几十年,哪里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果然,老太爷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隐约传出两个字。


    “枫儿……”


    树林深处,席地而坐的寂无忧突然转过头,朝外面望了一眼……


    酉时刚过,车队到达了兆丰县。


    寂家几乎是举族迁移,自然不可能全入县城,大部分人和物件儿都留在了城外。原本不受待见的寂无忧主仆也应留下,可家主身边的奴仆却通知他们跟着一起进去。


    据说,是老太爷下的命令。


    自打知晓寂无忧是个傻子后,老太爷便对这位嫡孙几乎不闻不问,今儿个倒是稀奇。


    能入县城自是好的,至少不需要在野外露宿。


    就这样,寂家主子们带着各自仆从,连带寂无忧主仆,一起乘着马车进了县城。


    住处早就提前安排好了,不是客栈,而是几栋独立的庭院。


    寂无忧自然不能单独住一个院子,原本他应该与同辈的寂天华等人住一起,可老太爷却把他拎到了自己的院子内。


    虽然如此,也只是换了的地方住而已,老太爷并未把他叫到身前。当然,住在老太爷身边,至少吃食方面不用翠珠操心了。


    这边且不提,与大嫂同住一个院子的刘氏却十分不安。


    那天晚上,情意绵绵之时,她竟然迷迷糊糊地喊出了寂天华的名字,当时她便意识到自己要完了。


    如果不是寂家接连发生大事,且她母家势力不俗,说不定她已经被迫悬梁自尽了。


    她当然不想死,所以必须做些什么。


    寂天华那个废物显然指望不上了,如今甚至都不清楚家主把他藏在哪儿。思前想后,唯一能救她一命的,似乎只剩下夫人了。


    寂天行是庶子,且还是个能干的庶子,自然引得主母不满。若自己去求夫人,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当然,也只有一线罢了,夫人不喜寂天行,对她也只是面上过得去,更不论与她偷情的,还是夫人最疼爱的小儿子。


    若被夫人知晓,保不齐认为是自己带坏了寂天华,说不定连张氏女的死,都要扣在她身上。


    不能说,打死也不能说!


    那该怎么办呢?


    犹犹豫豫间,她的脚步已经不自觉来到了家主院。想了想,她一咬牙,走了进去。


    本想求见夫人的,结果夫人竟然不在,接见她的,反而是甚少见面的公公。


    ……


    寂松表情有些阴沉,他手里握着一个木雕,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爷?”


    “嗯。”


    寂松淡淡应了声,突然问道:“老太爷那边怎么说?”


    “太爷什么也没说,只是让那野……让无忧少爷住在了自己的院子里。”


    寂松微微皱起眉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这时,一个小厮推开门进来,禀告道:“家主,二少奶奶求见。”


    “她?她来做什么?告诉她夫人不在……”


    小厮低头应是,正想离开,寂松突然又叫住了他,说道:“罢了,让她进来吧。”


    身为公公,他很少与儿媳们照面。放在往日,他自然不会见她,可想到寂天行离开时的样子,还是决定见一见。


    刘氏跟着小厮进来,步伐有些忐忑,等她抬头看到上方的寂松时,更是吓得腿都软了。


    “儿,儿媳拜见公公!”


    她本想求见夫人的,没成想竟然见到了公公。


    她对寂松的印象很少,只知他是个威严的人,此刻她心里正有鬼呢,见到一家之主的公公岂能不慌?


    “起来吧,夫人去县城拜访亲友了,你有何事?”


    有何事?


    对着公公,她哪敢吐露一个字呀!


    寂天华是他的儿子,寂天行同样也是。若让公公知晓他与寂天华私通……好吧,莫说是寂天华,仅是让公公知晓她背着寂天行偷人,恐怕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其实进门前,她已经想好了对策。


    夫人不喜寂天行,她只需要向夫人透露,自己因寂寞难耐偷了个男人,结果被寂天行发现了,祈求夫人庇护。以夫人对寂天行的厌恶,说不准还十分乐意呢。


    可现在,夫人不在,她竟然直接见到了公公,这可如何是好?


    见刘氏只一味低着头不说话,寂松眉头一拧,“说话。”


    只听‘噗通’一声,刘氏直接跪在了地上,那膝盖撞地的声响,听着都让人心疼。


    “嗯?为何突然下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


    她这是条件反射被吓到了,可一跪下,刘氏便意识到要遭。


    她眼中含泪,心中却在滴血。


    完了,全完了。


    若她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公公但凡生疑,稍微调查一下,她便死无葬身之地!


    怎么办?怎么办?


    “公公,儿媳,儿媳知错了。”


    她硬着头皮说出这句话,心里焦急地思考着如何应付过去。这时候,她微微抬头,突然注意到公公手里握着的木雕。


    木雕?


    对啊,寂无忧跟她说过,公公手里也有一个木雕。


    这岂不是说明,公公外面表现出的严谨只是表象,内心实则……


    刘氏迷离间,突然感觉到一双阴沉的眼睛盯着自己,她下意识抬起头,与寂松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这是刘氏第一次认真看寂松,仔细一瞧,公公年龄虽大,俊美却不减当年。且比起那个尚未成人的寂天华,更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


    尤其是他下巴处飘逸的胡须,更令她心神荡漾。


    天啊,她,她在想些什么?!


    寂松皱起了眉头,他也第一次认真打量刘氏。


    却见那刘氏眼中含泪、面色泛红,矫揉造作的样子……端端一个令人垂涎欲滴的美人。


    这个念头仅一闪而过,寂松心神大震,为自己竟升出如此想法而震惊。他赶忙坐直身体,将那丝背德的念头抛之脑后。


    然而,他脸上神情的变化,却被刘氏看在眼里。


    刘氏心中大喜。


    莫非,公公对她也……想到什么后,她的脸颊更红了,本就娇媚的脸颊,又添了几分艳色。


    “公公,儿媳有大事要禀告,还请您摈弃左右,勿要让他人听见。”


    下意识地说完这句话,刘氏才反应过来自己想做什么,心中更觉羞耻。


    她,她竟然想勾引公公?


    太大逆不道了!


    可是,公公他真的……她以前从未意识到,公公身上散发的成熟韵味,竟令她如此着迷。


    寂松哪里能猜到刘氏在想什么,他心里知道不太妥当,可还是点了点头,吩咐下人们全部退出去。


    “你到底想说什么?”


    已经到了这一步,刘氏再无退路。


    更何况,比起不靠谱的夫人,傍上公公显然更有利。


    也不知是真对她有利,还是被欲念冲昏了头脑。总之,刘氏已经彻底沦陷了,这可是与公公偷情啊,如此背德,仅想想就令她……兴奋不已!


    “公公,儿媳……”


    刘氏并未起身,她眼眶含泪,慢悠悠地朝前爬去。期间,她有意压了下衣角,外衫竟滑下了大半。


    “儿媳知错了,只求公公原谅。”


    她的手沿着寂松的小腿,一点点向上移……


    *


    色之一字,熏神染骨,祸尽苍生。


    永乐十三年,八月初十;


    寂家车队到达怀安县,在安置院落时,家主寂松突兀插手,把庶子的院落安排在仅次于嫡长子的好地方。


    他似乎更加器重庶子了,等安排好住所,又为庶子在施州府安排了一个重要差事。


    他的意思是,今后寂家将放弃云州,努力经营施州府产业。寂天行不日便会离开祖宅,其妻刘氏却留了下来。


    永乐十三年,十月十五;


    寂家嫡次子寂天华横死在施州街头,身下狼藉,不堪入目。


    家主暴怒,几番调查后,发现凶手似乎与庶子有关,便暗自压下了。


    寂夫人对此万分不满,扬言要为儿子报仇。


    永乐十三年,十月三十;


    寂无忧完成了一百个木雕,绝大部分都被翠珠偷偷送人了。


    寂家内宅,淫.乱之音更胜以往。


    永乐十三年,十一月初九;


    寂家当家主母几番调查,终于查到一些端倪,并意外发现庶子与寂无忧的丫鬟翠珠有些暧昧。


    当她把目光放在翠珠身上后,当即惊了,因为这个翠珠竟与寂家许多管事有染。


    永乐十三年,大年三十;


    本是除夕夜,举家欢庆之日,可寂家主母夫人却昏厥在宴席上。


    几日前,她意外察觉到丈夫对二儿媳异常关心,时常嘘寒问暖。


    就在昨日,她终于找到了实证,自家丈夫竟与亲儿媳有染。


    除夕夜当晚,原本强撑的寂夫人,在看到丈夫与儿媳眉来眼去,然后依次‘不胜酒力’离开后,终于忍不住晕倒了。


    永乐十四年,三月;


    次子惨死,丈夫与儿媳背德,事事偏帮二房,寂夫人终于忍受不住,一怒之下向老太爷揭发了一切。


    这几个月,老太爷愈发苍老了,对寂无忧也多了几分关怀。尤其是,在得知寂无忧竟然开口说话了,且不再痴傻后,他欣喜万分。


    儿媳告状,得知大儿子与孙媳妇有染后,老太爷大怒,欲行废黜之事。可想到大儿子掌权多年,且无甚过失,再加上寂无忧年纪尚小,便忍了下来。


    永乐十四年,四月;


    求告无门的寂夫人,终于把一切告诉了自己最得意的长子,长子寂天业大惊失色的同时,竟有些心虚。


    晚间,寂天业把此事告知妻子,妻子嗔怒,把躲在内室的刘氏叫出来,三人嬉戏一处。


    永乐十五年,二月;


    花费两年时间,翠珠终于凑齐了一百名男子精血,神龛内的菩萨娘娘再次显灵,这次她的面目清晰可见。


    永乐十五年,五月;


    寂无忧告诉翠珠,必须烧掉画像,否则会发生不太好的事。翠珠犹豫良久,最终没有听从。


    永乐十五年,六月;


    老太爷更加疼爱寂无忧了,几乎日日带在身旁,教他识字习武。寂无忧天资出众,无论文学还是武功,皆过目不忘。


    老太爷大喜,扬言此子乃天降麟儿。


    永乐十六年,三月;


    不知为何,短短两年,家主寂松苍老了许多。其实不止是他,这两年,寂家男人们,老得都很快。


    在老太爷宣布寂无忧是‘天赐麟儿’时,寂松心生危机。可不知为何,却没什么大动作,尤其是看到寂无忧时,他的神情显得非常复杂。


    那天晚上,他把寂无忧叫入房中,尚未来得及做什么,便被神志有些混乱的夫人打断了。


    永乐十六年,五月;


    永乐帝石药无医,月底突然驾崩,太子继位,改号景德。


    黔中道乃皇族李氏龙兴之地,至今仍受朝廷管辖,遂一年内不得嫁娶,三月内不得行房事;


    景德元年,六月;


    翠珠这几年容光焕发,更加信奉菩萨娘娘了。只不过,她似乎忘记了曾经心心念念的复仇。


    随着老太爷疼宠寂无忧,她的地位也水涨船高,甚至萌生出嫁给寂天行为妾室的想法来。可惜遭到寂天行言辞拒绝,但她仍不死心,甚至还幻想着当少奶奶。


    六月中旬,老太爷终于察觉到家里气氛不对,私下询问寂无忧。寂无忧未作丝毫隐瞒,把他听到的看到的一一告知。


    老太爷双目一瞠,险些被气死。


    景德元年,七月十五,月朗星稀;


    今天是寂无忧的九岁生辰。


    按理讲,以老太爷如今对他的宠爱,这个生辰应该十分热闹。


    然而,不幸的是,老太爷已经离世了。


    自那晚得知寂家内各种潜藏的腌臜后,老太爷终究没熬过去,被气死了。


    老太爷的去世本应该是一个大丧事,但整个寂家除了披麻戴孝外,没有任何哀伤的迹象。


    今夜春意盎然,今夜处处笙箫。


    “咯咯咯~~~”


    “哎呀呀~~”


    “奴家还要~~”


    神龛中的画像还在,但里面的‘菩萨娘娘’却不见了。


    整个寂家每个地方都充斥着欢.爱的声音,每一对儿男男女女身边,几乎都有一个木雕。


    寂无忧行走在寂家祖宅内,似乎无论到哪儿,耳边都充斥着各种淫词秽语。


    景德元年,八月初一;


    寂家没了。


    无论主子还是仆人,全死了。


    他们死得是那样突兀和诡异,可他们脸上表情,却十分欢愉。


    不,并没有死光。


    还有一个活人,那人是寂无忧。


    他已经九岁了。


    “邪气冲天,邪气冲天……唉,老道来晚了。”


    一个游方道士,突然出现在寂家祖宅。他凝视着这里许久,叹了口气,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似乎还有一个活人。


    那是一个孩子,长得精致玲珑,宛如天尊坐下的童子,甚是喜人。


    “小娃娃,你可是寂家人?”


    寂无忧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寂无忧。”


    “无忧,寂无忧,好名字啊!”


    老道士瞪着一双法眼,仔仔细细打量着寂无忧,他越看嘴巴长得越大,越看心越惊。


    因为……他什么也没瞧出来。


    “你这娃娃,命格有异,可愿意拜老道为师?”


    寂无忧静静看着老道士,没有说话。


    “唉,可怜的孩子,你们家糟了邪祟,能活你一个已是不易。”


    老道士摸着寂无忧的脑袋,悠悠道:“跟我走吧,好歹能保你不挨饿。”


    寂无忧默默地看着他。


    “你这娃娃生得好,却太过寡言,没有孩童该有的天真稚气。这样可不好,你且先跟着我游历两年,再带你回山门。”


    老道士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偷偷告诉你,老道有一师侄,名叫云飞扬,那个猴儿呀……嘿嘿,等你见着他,一定会喜欢的。”


    云师侄可是好孩子呀,让他帮着养徒弟,一定很有趣。


    突然,老道士发现寂无忧胸前鼓鼓的,好奇问道:“你那里藏着什么?”


    寂无忧把手伸进怀中,从里面掏出一个木雕。


    “呔!小小年纪不学好,这等淫.秽之物岂能随身带着?”


    老道士一把抢过木雕,便要捏碎。


    只是,捏到一半,却突然打住了,“嗯,为师先替你收着。”


    见老道士把木雕收进怀中,寂无忧突然开口了。


    “你能看破吗?”


    “什么?”


    寂无忧看着他。


    看着,看着,突然笑了……


    ——一世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