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元宝

作品:《西州不见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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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自园中绕了个来回,最后直接出了府,才堪堪将颜呈甩掉。


    季长风崭新的衣摆沾的都是泥点子,一只手扒着门框直喘气:


    “你下次......能不能清理干净点,别再被人抓包了!”


    季融也抱着石狮子上气不接下气:


    “我、我是真的忘了我干什么了......”


    老天,这都多少年了,谁还能记得四五年前发生的事!


    想起祠堂的一片狼藉,她不由地又打了个寒战。


    他俩人在季府门口形态各异,路人皆投来诧异的眼光。一直等候的车夫见他们出来,上前行了一礼:


    “见过少爷,小姐。老爷已经先骑马进山了,吩咐小的在此等候,随时可以出发。”


    季长风则招了招手,一匹白鬃泛金的高头骏马便被下人牵了过来。


    “你的翻羽昨夜被你丢在院门口,也没人敢去牵走,大早上在我窗户外面刨土,刚才给喂饱了。”


    四五年前的翻羽,身量虽还未完全长开,却也已四肢健硕,威风凛凛了。身上少了许多经年的疤,眼神也活泼透亮。


    季融将脸贴上翻羽的前额,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白马打了个响鼻,不同于在陌生马夫手中的焦躁,挨着她乖顺地拱了拱脑袋。


    待季融跨上了马,才发现季长风早已悠闲地躺在马车中打盹。热茶蒸腾的雾气从木窗口飘出,消散在雪白的天地间。


    她定了定心神,勒住马缰,双腿一并,扬蹄而去。


    濯心寺在京郊的一座矮山中。自覆满白雪的山路蜿蜒而上,一片禅堂僧庐散落在古木参天的林下。


    林间幽静,马蹄踢踏,震落松针上薄薄的积雪。


    她望着熟悉的山道,目光有些悠远。


    母亲本为澧南女子,幼时被爹娘卖去了商队,一路坎坷,在西州与父亲相识。


    她自小颠沛流离,身子早便落下旧疾,生下她与哥哥二人后更加弱不禁风,甚至迎风咳血,几近形销骨立。


    父亲将她安置在上京,她觉孤单,就常来这濯心寺住着,为丈夫亲族供奉明灯,要洗去他们身上血孽。


    季融六岁那年,母亲寒疾发作,与父亲竟是一面也再未见上,就如此地客死他乡。


    她也因此再无归属,被叔叔接到了西州军营,只有每岁入京述职,才来这僻静的古庙看看母亲。


    “吁——”


    季融下了马,将翻羽拴在了一旁的篱墙之上。


    濯心寺规模并不大,除了几处供奉着佛祖与菩萨的主殿,便剩几间寮房和客堂。


    她去各殿上了几炷香,在澄明殿偏殿看到了父亲。


    男人有些沉默地立在那几盏长明灯前,健阔的背脊在明灭处影影绰绰。案前放着几支白梅,萦绕着淡淡的清香。


    季融怔然地看着父亲笔直有力的双腿,恍生一种虚无飘渺般的不真实感。


    “......你母亲总说,上京的雪不如西州的磅礴。我那时不懂她为何要这样形容。”


    季徵明开口,低沉沙哑的嗓音在庙宇中显得有些寂寥。


    “她书读得多,我是不懂那些类比。但我知道,她不想去西州,也不想在上京,她想回的是澧南。”


    “你幼时问我,为何为你取名‘融’,我只解释说因为你降生在春天,是冰雪消融之时。”


    季融不解,“除此以外,还有何意?”


    季徵明伸出粗糙的指尖,有些笨拙地碰了碰那束梅花。


    “你母亲不爱看雪,总觉得莫名伤怀。怀你的有段时日她悲伤难抑,竟要在阁中跳下去。”


    “我接住了她。”他的眼眸映着火光,揉碎着复杂的眷恋。


    “我说等春天到来,冰雪融化之际,我们就去澧南,就回家乡。她哭得很伤心,却再也没有轻生的举动。”


    “出生时包裹你的小衣上,被她缝了无数个‘融’字,于是你便叫季融。”


    “可是你没有带她回去。”


    季融想起那个温柔又悲伤的女人,便仿佛又笼罩在轻柔幽蓝的月光下,掬起了童年那捧清泉。


    “战事四起,我无暇他顾,在西州久久不归,却又不放心她独自前往澧南。这一搁置便是那么多年。”


    他久而慢地抒了一口气,脸庞似乎还涌动着年少时的意气。只是鬓角渐白,还在提醒他未死于过去。


    “如果天下安定,世道清明,你母亲不会背井离乡,我也不会弃她而去。此般无奈世间日日发生,而每当我想起你母亲,便不忍看人们皆苦于这样的分离。”


    季融垂眸,“倘若有一日,您所守护的人们出卖您、背叛您呢?”


    “那是他们的选择。”季徵明终于回过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季融。


    “这是我的选择。”父亲仿佛又成为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沙场老将,藏锋敛锷,却淬砺逼人,“也必须是你们的选择。”


    她与父亲的对谈似乎每每总会回到这样沉重的境地,但她不会再妥协。


    “父亲,我的选择是守护我所爱,并且也爱我的。我不会阻止你,你也不能阻止我。”


    “季融,你变了。”


    她的父亲用堪称锐利的眼神扫过她的面容,几乎笃定地开口,“你从不会这样冷漠。”


    季融沉默了。


    “你小时候,在西州走丢过一次。那时你刚离开上京,也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坐在山岗上看太阳。发现你不见的时候,大家都怕极了。”


    “后来两天后,你自己回来了。带了十几个流浪的孩子,说他们都没有娘,都是可怜的孩子。”


    季徵明在今天话格外多,慢慢讲那些季融记不清的往事。


    “你曾说,你爱西州那片土地,爱那里的每个人。”


    “任何人在失去前都是慷慨的。”她平静地打断他,眼神中似有水在潺潺流动,“父亲,我没有您那样伟大,我也只是个吝啬的人。”


    “你到底是谁?”


    季徵明从阴影中迈了出来,看着他陌生又熟悉的女儿,竟在那眼中看到了几分死气。


    “季融。”她答。


    “她不会有这样的眼神。”他那双复杂而深邃的眸紧盯着季融,似要探究任何蛛丝马迹。


    季融突然笑了。


    “只是昨夜做了个梦,梦到父亲断了腿,叔兄被害,死在了战场上,有些后怕而已。您莫要多想。”


    季徵明打量着她,见她目光淡然镇定,身上似乎缠绕着一股敦默冷峻的气息。仿佛从前喷薄昂扬的少年意气在一夜之间泯然消失,让他有些难以言喻的古怪感。


    可追寻片刻未果,他也只能信了这个说法。


    他越过门槛,将方才脚下带入的雪泥点子用布仔细擦了干净。


    “若真有那天,只要你活着,也不算什么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