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九章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直播中的舞台每一个短暂的瞬间都会被感官无限放大, 更何况，是这样的事故现场。


    一开始还只是小声议论的观众, 渐渐变得有些躁动起来?，对钟亦烟一个人的质疑也快演变成了对整个节目组的质疑。


    而对于舞台中央的钟亦烟而言，分分秒秒更是度日如年。


    耳麦里?导演催促的声音越来?越大，她?站立的舞台前?方，工作人员在了?摄像机后举起了?牌子。


    弹幕也是炸开了?锅。


    【唱啊】


    【好奇怪，她?怎么不开口啊】


    【就算要耍大牌，也不该是总决赛现场吧】


    起初大家只是疑惑, 钟亦烟的粉丝也在劝说大家多一些耐心。


    可毕竟不是全?世界钟亦烟粉丝一家独大, 众人的耐心是有限的。


    【不唱就下去】


    【不唱歌, 也不开口解释】


    【一句话都不说，这是要干什么？上演默剧？】


    连评委导师也开始有些坐不住了?, 薛冰温柔询问钟亦烟是否需要帮助。


    然而, 任由现场乱成一锅粥，舞台上的女孩兀自岿然不动。


    不, 并不是完全?不动。


    如果镜头拉近一些，就会发现钟亦烟整个人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她?在畏惧。


    不是她?不想唱不愿唱, 而是她?根本发不出声音！


    嗓子里?阻塞的感觉太过?熟悉。


    明明，她?以为她?已经遗忘了?的……


    钟亦烟浑身战栗。


    评委席大魔王眉头一皱。


    而不待傅绍安发话，现场观众们率先发动了?。


    “不唱就下台！”


    当第一个这样喊的人出现后, 现场观众席很快便掀起了?声讨的浪潮。


    “还有人等着呢！这又不是她?一个人的舞台！”


    “把舞台留给接下来?的选手！”


    “下台！”


    “下台！下台！”


    “钟亦烟下台！”


    工作人员来?不及阻止, 也阻拦不了?众人呼喊声的传播。


    钟亦烟只感觉脑海里?阵阵晕眩。


    混沌的白光之中, 她?仿佛看见?了?林珑, 那个被自己夺走舞技的女孩, 那天，当车迎面冲过?来?时, 她?在那一瞬间所经历的，也是这样的绝望吗？


    头疼欲裂，感到窒息的钟亦烟张开了?嘴，发出了?一些颤抖的气音。


    而她?不自觉起了?第一个音后，她?脸上的表情却更加惊恐。


    钟亦烟下意识立刻捂住了?嘴唇，眼泪也夺眶而出。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这是谁的声音？


    钟亦烟颤抖起来?。


    这个最陌生也最熟悉的声音，是她?的声音，她?的声音！


    还不如没有！


    【怎么等半天就“啊”了?一声】


    【你们不觉得，刚才的声音真的有点奇怪？】


    【是不是嗓子状态不好啊】


    【那也可以解释一下吧】


    【又不是不能说话了?，就这么晾着所有人？这就是她?的舞台态度？】


    来?自四面八方的议论?声淹没了?头顶，钟亦烟终于崩溃，颤抖的身躯再也承受不住溃堤的情绪，捂住了?脸，跌跌撞撞跑下了?舞台。


    …………


    闹剧需要有人收场。


    训练有素的职业主持人在这里?发挥了?他们的救场职能。


    得到了?暂时的休憩的林笑珊乐得去躲清闲，结果却遇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怎么？钟老师，这是二公的飞行导师没当够？”


    三公与二公的两位飞行导师偶遇，却有种狭路相?逢的味道。


    钟意没作声。


    “不去哄一哄那个被你宠坏的孩子？”林笑珊点烟，“说起来?，稍微有点在意最后那个声音呢，不像是她?的声音……”


    “不，”钟意开口，脸色沉沉，“就是她?的声音。”


    那是钟亦烟原本的声音。


    这孩子生而失语。等到她?成年后，他用力?量使她?恢复了?嗓音，然而她?却不满意自己原本的声线。


    若真要追溯起来?，其?实和?他提供给她?的成长?环境也有些关联。


    他作为音乐人，她?在他身边长?大，从小听到的都是万里?挑一的天籁歌喉，她?虽然失语，但一直以来?她?知道等她?成年他就会帮助她?恢复声音，经年累月的期待之下，最终对于自己的声音如此普通难以接受也是合乎情理的……


    只不过?，她?的确被他宠坏了?。


    突然的失声完全?在计划之外?，但是他很快反应过?来?，让她?恢复了?她?自己的声音。


    其?实她?用自己的声音唱完这首歌也可以的。


    可是她?做不到。她?无法面对自己。她?选择了?逃避。


    钟意终于意识到，他辜负了?去世的姐姐的愿望，终究是把这个孩子养歪了?。


    她?的人格已经破碎。


    …………


    在这之后，钟亦烟再也没有露面。


    所有选手都已结束了?她?们的表演，现在只剩下最终的环节。


    评委导师的分数已经公布，现场和?网络观众的投票还在继续，工作人员在紧张地进行统计。


    最终的宣布结果的环节按照惯例，需要所有选手一起上场，现在看来?，钟亦烟依旧打算缺席。


    她?似乎完全?放弃了?。


    直觉不对劲的黎绯，在这个时候，看到了?钟意。


    带着淡淡的疲惫的男人似乎一直在这里?等着她?。


    钟意摘下墨镜。


    “提前?对你说一声恭喜了?。”


    黎绯皱眉，刚要比划手语动作，却被打断。


    “不必了?，你……”


    钟意顿了?顿，再开口时，眼底竟然浮现出些许的怀念与温柔。


    “你试着开口……说话吧。现在的你可以的。”


    这是什么意思？


    黎绯怔了?怔。


    “阿黎你怎么在这里?，要上台了?！”


    黎绯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尹薇拉着上了?舞台。


    聚光灯亮如白昼。


    这一刻，少女心跳如擂鼓。


    舞台上的选手们自发地将她?围住，推举到舞台中央。


    而报幕的主持人也在这时候，念出了?那个万众期待的名字：


    “黎绯！”


    随着这个名字出现，现场旋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大屏幕的弹幕也炸开了?烟花。


    “黎绯！”


    “黎绯！”


    “黎绯！黎绯！”


    人们呼喊着这一个名字，欢呼雀跃直到嗓音嘶哑，带着感动的激动的哭腔与泣音。


    即使主持人拿着话筒，有着音响的加持，在这种环境下也禁不住扯开了?嗓子高声喊道：


    “她?是我们今晚舞台上，当之无愧的C位！”


    “千万粉丝观众票选出来?的，《闪耀的你》总决选第一名！”


    舞台大屏幕开始播放黎绯以往的赛事录像精彩选段，其?中甚至收录了?海选时候的小美人鱼表演视频。


    海藻般长?卷发的少女，从波光粼粼的水面中，一跃而出，宛如小美人鱼，阳光下熠熠闪光。


    画面一转，切换到了?狂风骤雨的英伦之夜，不世出的天才艺术家犹如流星划破宇宙。


    “从初评级《风中玫瑰》的小弗吉尼亚，到今晚总决赛《Witch》跨越数个世纪而来?的女巫，黎绯不断带给我们历久弥新的惊喜、震撼与感动………”


    方以航从评委席上站了?起来?，热烈地鼓起掌，连一旁的大魔王也露出了?罕见?的微笑。


    薛冰则是冲了?上来?，抱住还在怔忡恍惚的少女。


    “阿黎！”


    就像回到最初的舞台，那时候的薛冰也是情不自禁落泪，忍不住上来?抱了?她?一下。


    看起来?最淡定的林笑珊，微笑着遥遥地向她?比了?一个“恭喜”的口型。


    欢呼声犹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


    黎绯在这样繁花似锦的热烈之中，却忽而感觉到了?一种寂静。


    仿佛坠入了?某一种纯白的空茫，只有她?的心跳声如此清晰。


    节目组安排的手语翻译已经就位，尹薇也准备好了?黎绯惯用的速写本与笔。


    而在这之前?……


    黎绯佩戴的麦克风，在这个舞台上第一次发挥了?它的作用。


    “…………”


    少女脸上的神情还处于茫然之中，她?张了?张嘴唇，像咿呀学语的稚童一般，发出的第一个气音模糊不清，麦克风也未能捕捉，但在之后，她?似乎一下领会到了?发声的技巧。


    “……谢谢大家。”


    简短的四个字。


    却让充满着欢笑声的喧嚣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少女的嗓音底色是清冽纯净的，她?的音调略显低沉，因?为太久不开口而带着一些生硬和?滞涩感。


    而四个字的内容，如果作为冠军的获奖发言，无论?如何都是不过?关的。


    然而，就是这样的几个字，寥寥数语，却让现场以及屏幕前?许许多多的人们，在这一瞬间，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


    【深海的小美人鱼，从日出的海面上浮出来?，伴着清晨破晓的第一道曙光，歌唱的话，就是这样的声音吧】


    “我、我听错了?吗？”离得最近的薛冰怔怔的，“阿黎，刚才是你在说话吗？”


    “天啊，”薛冰捂住了?嘴潸然泪下，“阿黎！阿黎！”


    【这是奇迹出现了?吗】


    【真的有神明存在吧，神明也被我们的小天使打动了?吧！】


    【天啊，完全?和?我想象中的小美人鱼声音一模一样，就连生涩的感觉也是】


    黎绯轻轻回抱了?过?于激动的薛冰，安抚她?，尹薇握住了?她?的手。


    “薇薇。”


    因?为是心里?念叨过?无数遍的名字，所以在开口呼唤时竟然如此流畅。


    尹薇忍着眼角的湿意。


    “先少说一些话，你才刚恢复，等明天我们一起去医院做一个完整检查。”


    薇薇即使红着眼眶，也能保持冷静。


    黎绯有些想笑，又有些酸涩。


    前?一刻的现场还充满着欢笑，这一刻却迎来?了?诸多泪水。


    方以航擦了?擦泪，大魔王侧过?脸，没有面对镜头。


    就连摄像机旁边的李博文，也一边碎碎念叨着可别哭塌了?他家的舞台，一边悄悄背过?身去，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帕。


    “真是奇迹。”


    钟意眼神狂热。


    果然，她?的声音本身就是一种奇迹。


    强行扭转，给钟亦烟根本不能发挥出在原主身上的十分之一的惊艳程度。


    【呜呜哪怕阿黎只说了?四个字，也是天籁之音】


    【《SOS》会不会重?新填词呀？如果填词了?再用这个声音去唱，简直绝美】


    【不着急吧，小天使刚恢复，总要有个缓和?期】


    【还是薇薇想的周到】


    【不管阿黎做什么珍珠都支持】


    受到现场氛围感染，黎绯的眼角也泛起绯色。


    【不可以哭哦。】


    系统提醒。


    【如果眼泪变成珍珠，掉到舞台上，真的无法解释了?。】


    黎绯闻言顿了?顿。


    【说到解释，系统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为什么小美人鱼的声音回来?了?？】


    【不是我，】系统默了?默，它无法解释，【名望值还没有开启兑换。】


    黎绯错愕。


    也对，如果是系统干的，钟意怎么会是先发现的那个人呢？


    ……等等！


    电光石火之间，曾经钟意对她?说过?的“只要获得那个人百分百的爱意，你的声音就会回来?”，在黎绯的脑海里?蓦地闪现。


    那个人——


    舞台中央，众星捧月的少女若有所感抬起头。


    “砰”的一声，舞台上方撒下漫天的彩带，全?场飞舞，熠熠闪光。


    隔着鲜花、赞美、欢笑与泪水，她?一眼看见?了?，万千人群之中的他。


    ——看见?你。


    四目相?对，目光交汇。


    颠覆的世界在这一刻拨乱反正。


    【这两张牌代表你的未来?】


    【什么样的牌？】


    【高塔和?世界】


    【那么我希望，高塔是逆位的】


    【而世界是正位的】


    终章


    原本, 尹勋是准备离开的。


    并不是出于受挫之类的理由?，而是……他摩挲着口袋里的纸条, 当她的夏天结束，或许他也该退场。


    然而，今晚的舞台对于她是如此重要的时刻。


    他不愿错过她人生中的重要时刻。即使与他无关，即使他无法参与其中。


    但是至少，他想要作为旁观者，一同见证她的重?要时刻。


    淹没在欢呼雀跃的人群之中，冷淡得和周遭格格不入的男人, 只在看见少女时, 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四目相?对, 眼神交汇的瞬间，无神论者的尹勋第一次相?信, 这?个瞬间属于上天的恩赐。


    他的心里浮出些许温暖的怅惘。仿佛圆满了久远时光之外的年少执念。


    谢宇通过助理传达了结束后安排了庆功宴的消息, 恳请赏光，尹勋稍稍一顿, 拒绝了。但是他留下?了段寒，嘱咐他在这?种场合看顾她。在助理团里, 他最信任段寒。


    其实他想要为她做的很多很多，只是没有合理的身份。


    若要不被她察觉后拒绝，也只能假手于人, 暗中铺路, 不远不近地照顾着, 而他只能站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看着她。


    彩色的闪光缎带从天而降, 所有人向?舞台的方向?涌去。


    唯独西装革履的男人成了背道?而驰的存在。


    尹勋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舞台中央的少女，在助理和保镖的护送下?, 逆着人群离开。


    …………


    直到谢幕后下?台，黎绯都像在梦游。


    这?一个晚上，她收获了太多的掌声?与拥抱，赞美与眼泪。


    而当所有繁华落尽，她拒绝了节目组庆功宴的邀请，工作人员本来再?劝，被谢宇亲自?拦下?来，谢宇关切她身体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便体贴地将空间留给了她。


    当围绕着她的人群都散去后，黎绯呼出一口气，感到了自?由?与舒适。


    黎绯推开了休息室的门，只见林笑?珊在这?里等待她。


    林笑?珊送上祝贺。


    “我听说，”林笑?珊将碎发勾到耳后，道?明来意，“钟小姐似乎说了一些让人误会的话。”


    黎绯怔了怔。


    她下?意识打起手语，却在抬起手后很快意识到，笑?了笑?，轻轻开口：


    “或许……”她想起《泡沫》原著里描写男主对于白月光的深情，“并不是误会。”


    她压抑下?心头的隐隐痛楚，她还是想要成全一对爱侣的。


    “不是喔。”


    林笑?珊直截了当地破开传闻。


    “八卦记者总是习惯性用性缘解释一切，编造豪门继掌权者与当红女星的恋爱故事，或许会比较吸引眼球吧？”


    “如果我是男人，或许报道?就能够回归事情的本质了吧。实际上尹先生对我是有着知?遇之恩的伯乐，而我做出来的事业呢，自?然也证明了尹先生眼光独到。”她笑?了笑?。


    林笑?珊用目光仔细描摹少女的脸庞。


    “其实第一次见到你，我真的被吓到了呢。”


    “我一直以为那个女孩是他的幻想……还曾经推荐心理医生给他。”


    “直到见到你……你真的和他的描述，一模一样。”


    黎绯愣住了，不解其意。


    林笑?珊顿了顿，忽然错开了视线，看向?一旁镜子中的自?己与女孩。


    “或许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些，我们不知?道?的力量，我们被它操纵。”


    “人们叫它命运。”


    黎绯想要追问?，忽而听到了点滴钢琴乐声?。


    《贝加莫组曲》的第三乐章。


    清淡的色调铺开柔和的卷轴，前?奏便在听者的眼前?展开一纸月光咏叹画卷。


    然而少女却在这?样的琴声?中，被定住了一般。


    黎绯情不自?禁地走到门口，打开了门，想要听得更清晰些。


    林笑?珊也放轻了声?音。


    “……让我最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在他的叙述中，那个女孩子更像是同他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黎绯蓦地转过头看向?她。


    少女的眼神里，盛满了不可置信的动?摇和急于确认的恳切，两种极端对立的情绪冲撞着。


    林笑?珊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良久开口道?：


    “去吧。”


    ——去吧，去找他。


    ——去找那不可知?的命运，亲自?去确认吧。


    她的话音未落，少女已然循着琴声?跑了出去。


    像一支离弦的箭，像一只冲破鸟笼的夜莺。


    去追寻命运。


    而停留在原地的林笑?珊，轻声?低喃：


    “我只能祈求……”


    “愿命运不要再?过多的折磨真心的恋人。”


    她为她，为他，为他们祷告着。


    …………


    少女在长廊里像风一样穿梭。


    《Witch》最后换上的平底鞋平稳舒适，穿起来跑得很快。但是黎绯总觉得自?己还不够快，不够快。


    她想要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否则，便追不上那未知?的、残酷的、名为“命运”的不可抗力。


    她第一次觉得这?个熟悉的大楼如此错综复杂，如同迷宫一般。


    漫长曲折的回旋楼梯，仿佛永远看不到顶。


    而《月光》清冷飘渺的旋律更加重?了这?种不可把握之感。


    夜空的云缓缓飘动?，月亮便在云层之间时隐时现。


    林笑?珊模糊暗示的话语指向?了一个不可能的方向?，可是……


    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是对于现实而言。


    若从她的心，她的心，在很久以前?，不就隐隐往这?个方向?飘动?了吗？


    急于奔跑的少女呼吸过速，胸口传来沉沉的闷痛。


    她真的能追得上吗？


    会不会其实已经来不及了？


    她感到一阵绝望。


    他那么?骄傲，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被她一次一次拒绝，推开，他会不会已经失望，已经放弃？


    她想到他是那么?骄傲。


    不管是尹勋，还是……


    李昂。


    李昂。


    站在琴声?最终指向?的门前?，黎绯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在少年时期无数个日?夜陪伴她支持她，又在此后他不告而别人间蒸发的无数个日?夜里，折磨着她砥砺着她，使她流着泪醒来，又给予她熬过长夜等到黎明的少年姓名。


    她推开了门。


    在《月光》如水的乐声?之中，这?一次，她总算是见到了月光下?的少年。


    已经不再?年少，但脱下?西装，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在月光里弹奏《月光》时，身影几乎和记忆里的少年重?叠。


    而当尹勋抬起头，望向?她时，记忆里氤氲着的模糊脸庞，第一次清晰了起来。


    在看见来的人后，尹勋停止了弹奏。


    几乎是同时，取代琴声?的是雨声?淅沥。


    阵雨来的又急又疾，梧桐树叶被豆大的雨滴打得哗哗作响。


    通常月光轻盈的夜晚，是不会下?雨的。


    但是……


    “是月亮雨啊。”


    望向?窗外的尹勋低声?感叹。


    风雨打进来，男人起身去关窗。


    黎绯静静看着他动?作，目光一刻也没有从他身上离开。


    因为有雨，黎绯一时之间也分不清湿润脸庞的究竟是雨水还是……她滑落的泪水。


    尹勋回头时，便不期然落入了一双深深凝望着他的哀伤眼眸。


    少女整个人身上萦绕着不可抑制的悲伤。


    这?悲伤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愕然。


    下?意识的反应是段寒工作没做到位，让她受到了委屈和伤害，果然，如果把她的事情交给任何人他都无法放心……尹勋皱眉。


    少女怔怔地看着他，仿佛木偶一般。


    尹勋忍着心中惊痛，掏出手帕，轻柔地为他的小姑娘擦拭眼泪。


    黎绯眨了眨眼，一直停滞的目光短暂地分给了那手帕些许。


    就连随身携带手帕的习惯都一模一样。


    为什么?没有早点察觉到呢？这?个年代，还保留着这?样习惯的人并不多了。


    他细细替她擦干眼泪，正想退回原本的社交距离时，却被她抓住了手腕。


    这?一次，是她抓住了他。


    尹勋看了看被抓住的手腕，抬起眼睑，注视她的眼眸。


    黎绯嘴唇嗫嚅着，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表达成文句。


    他耐心地等待着。


    骤雨收起了迅疾的势头，转变为了绵绵细雨。


    关上的窗户并未完全严丝合缝，留了一线空隙，晚风润着清新的水汽流淌了进来。


    而她与他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他还在耐心等待。


    他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


    对于她，他的耐心永不告罄。


    沉默半晌，少女终于开口：


    “……我好想你。”


    纵然有万千言语，也无法道?尽她心中情感。


    只有这?四个字，是她此刻所有心情的终点。


    尹勋愣了愣。


    黎绯自?知?失言，对于她，他是暌违数年，她连在梦里都一直找寻的挚友，但是对于他，她是……方才不久之前?，刚见过面，甚至还拒绝了他的，与亲密和熟稔都无关的女孩。


    她想做一些解释，却见他轻声?回应道?：


    “我也是。”


    “好想你。”


    黎绯不自?觉有些战栗。她其实想反驳他，她想说他根本不懂，因为他明明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是她说不出口，无法反驳。


    因为他看向?她的目光是那么?的温柔。


    那样的目光，并不属于少年李昂。


    他显然比李昂经历了更多更多，很多时候经历太多的人会倾向?于选择冷漠和麻木，但是他并不在此列。


    李昂的温柔是清澈干净、一眼见底的溪流和清潭，而尹勋的温柔，是大海，广阔、浩瀚，一望无垠的包容。


    但是不管是李昂还是尹勋，都是他。


    她忽然感觉他其实都懂得。


    虽然失去了记忆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却能理解此刻她的心情。


    或许，他们的心，本就是一样的。


    命运和她，和他，开了一个多么?巨大的玩笑?啊。


    少女止不住地掉眼泪。


    晶莹透明的泪珠掉下?来，变成洁白温润的珍珠，落在了黑白钢琴键上。


    尹勋只最初惊讶了一瞬间，很快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一点温柔和无奈。


    他从衬衫口袋，最贴近心脏的位置，取出了一枚粉色的鳞片。


    月光下?熠熠生辉。


    尽管之前?被她否认，他还是一直珍藏着。


    黎绯也想起那时候两人的对峙，破涕为笑?。


    雨停了，云雾散去，雨后的月光仿佛出落得愈发皎洁。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月亮雨，太阳雨，全都遇到了。”


    “如果是白天，这?时候天空会出现彩虹吧。”


    两人相?视一笑?。


    黎绯在月光里奏响海德格尔，拉的同样是德彪西的《月光》。钢琴默契地加入其中，一如从前?每一个月光流淌的静谧之夜。


    今夜的月是下?弦月，并不圆满，但对于黎绯而言，这?是最完美的月亮。最完美的二重?奏。


    月光下?，有他，有海德格尔，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在历经催折之后，回到了她的身边。


    还有……


    “喵。”


    钢琴后绕过来了一只挪威森林猫，在月光里软绵绵地咪了一声?，踱步而来，靠近大提琴，贴了贴少女小腿。


    “Alexander！”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