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作品:《怀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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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的天阴沉了好些日子,雨将下未下,闷得人快喘不过气来。


    殿外端午时节刚挂上不久的苦艾,被乍起的狂风吹得呜咽作响。


    风穿透艾叶,卷进殿内,吹动大殿中央女子的裙袂。


    她腰环鸣珮,一身红衣,襦裙上大朵大朵的金丝牡丹在烛光下流光溢彩,成了昏黄殿内的唯一一抹亮色。


    她的眉睫纤长浓密,鼻梁也比大燕人要高挺许多,即使是最张扬的红,此时都被彻底压制住了。


    让人不由认为是这华服束缚住了她。


    陆怀卿轻轻哼着歌,含笑向贴身宫女云安看去,她琥珀色的眼里是清浅笑意,像金光照在雪山时耀眼。


    云安捧场道:“公主的舞当真越来越好看了。”


    殿内主仆间仍旧欢歌笑语,殿外握紧长剑等候已久的精兵却在绿衣侍者的带领下,踏过殿前长阶,拾阶而上。


    风将苦艾吹落在地,精兵们迅速控制住了外殿的宫人,尖锐的剑锋泛着寒光。


    “把瑶华宫里里外外都守住了!”殿内外的喧闹和翻箱倒柜的声音愈发刺耳。


    陆怀卿恰好唱完了最后一句,殿内的宫女见状紧张地向后退,全都无措地望向她。


    “不怕。”陆怀卿轻声安慰,了然向外看去:“他们要的是我。”


    她看向为首的侍者,目光又落在他身后人端着的杯盏。


    但陆怀卿很清楚,那盏漂亮的琉璃杯盏里装着的是毒酒。


    陆怀卿抚了抚衣襟,才在阿云的陪伴下,向外殿走去。


    “不知是哪位大人要取我性命?”陆怀卿轻笑。


    她的眉目生得秾艳,或许是因为是因为一国公主的身份,就算放低姿态,也总有股傲气在。


    仿若放在她面前的不是穿肠毒药,而是如往常般的安神汤。


    侍者被她灼灼的目光,看得忍不住心虚:“主子吩咐,公主还是不要多问为好。”


    如今新帝登基,这漠北公主早没了靠山。


    但不知道为何,他与这个公主对上眼神,总觉得他们的算计,早就被对方看透了。


    这些人今日午时就到了瑶华宫外,见陆怀卿故意拖延时间,也没敢上前强灌。


    陆怀卿倒是很好奇这些人究竟是谁的手下,做事这般畏畏缩缩、瞻前顾后。


    云安不忿道:“你这是作甚?我们公主乃是大燕盟友漠北的公主!是你们皇帝当年缔结盟书,以礼请来的!”


    “漠北的公主”似乎没能威慑到这些人,但“皇帝”两字却实实在在吓住了那侍者,尤其是他身后端药的随从都随之一颤。


    片刻后,那侍者终于反应过来了,讥讽道:“什么盟友,不过是仰仗大燕狐假虎威的蛮夷小国罢了。”


    “何况——”侍者压低声音,“什么皇帝,那是先帝!先帝西行遇刺,谢相几日前就已扶立先太子遗腹子登基!”


    侍女还欲争辩什么,却被陆怀卿拽住。


    她知道眼前这人是在警告她,眼下大燕手握权柄的人已经变了,他们漠北仰仗的人也该变了。


    陆怀卿的目光落在斟满酒的酒杯:“漠北大乱之后,漠北诸部全仰仗大燕鼻息,方得以苟延残喘至今。不知如今可是有何冒犯之处?”


    见侍者仍不答话,陆怀卿眉眼含笑盯着他,也通过眼角余光,看清了守在殿外的士兵。


    那些人披坚执锐,甲胄上泛着冷冷寒光。


    虽然想不通这些人的意图和背后之人,但她愈发明白,今日她怕是逃不过这一劫。


    与其闹个不愉快,不如拿她的性命换些更值钱的东西。


    她入京为质本就是为了族人们罢了,活着是为了他们,倘若死……也得死得其所。


    “我倘若喝下此酒,想必应当不会罪及漠北?”陆怀卿扯了个泛着冷意的笑,像是在讥讽大燕此次出尔反尔的行为。


    如今宫里就一个还只会尿床的小皇帝,她已经拖延了许久,但还是没人前来救援。


    大燕如今正是多事之时,想必她今日也等不到人来救她了。


    侍者答道:“这是自然。公主在京城动乱中为逆贼所杀,何谈祸及漠北?”


    陆怀卿这才明白这些人的用意——原来是借他们这些质子的人头一用。


    诛杀异国的王公贵族可不是个小的罪名,不论扣在哪个政敌身上,那都是顶不小的帽子。


    “好。”陆怀卿平和应道。


    侍者反而被她的态度惊到了。


    都说这漠北公主不过是个蛮横夷女,原以为今日还得费番力气,却没成想会如此简单。


    这人倒是比他想的要聪明得多。


    春风入户,吹动陆怀卿的红衣,那双眼里盛满云霞:“阿卿不过一蛮夷尔,以此酒祝大燕与漠北情谊长存。”


    眼前这人的慨然赴死,愈发衬出这些宫人手段的阴狠,就算是为首的侍者也不由低下头。


    陆怀卿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侍者见她饮下毒酒,仍继续守在殿外,像是不看到她断气不肯罢休一样。


    陆怀卿起身向殿内走去,趁着毒药尚未发作再交代些事情。


    “别哭了,妆都花了。”陆怀卿笑着为云安擦去眼泪。


    她难得这么肆意的笑,好像又回到了年少时无忧无虑的日子。


    “这几日京中恐怕还有动乱,你记得扮作小太监趁乱逃跑。”陆怀卿嘱咐道。


    皇帝遇刺下落不明不过半月,谢相就急着扶持新帝上位,恐怕皇帝的亲信重臣都不会答应。


    再加上各地蠢蠢欲动的藩王……恐怕,这长安很长一段时日里,都不得安了。


    陆怀卿安慰好侍女,就对镜整理自己的发髻和衣衫,她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自嘲一笑。


    这三年里,她用大燕脂粉,穿大燕人织的绮罗衣,吃的也是大燕的饭食。


    除了这双琥珀色的眼睛,她自己都快要忘记她其实是漠北的小公主了。


    而不是高墙、灰瓦和锦绣锁住的质子,不是战战兢兢、步步小心的阶下囚。


    她都快要忘记了,很多年以前,她也曾纵马驰骋荒原,也曾骑着骆驼与故友谈天说地,也会在星野下围着篝火欢歌笑语。


    “噗——”


    剧痛侵咬着全身,陆怀卿捂着心口,一口血喷在铜镜上。


    她眼前的铜镜逐渐模糊,意识也混沌起来。


    她似乎听到了兵刃交接的声音,又像是听到了漠北的雄鹰振翅,北风哀哀。


    窗外的风似乎更急,积压了好几日的雨终于落下,混着兵刃的声音,将她弥留之际的话尽数压了下去。


    只余一滴清泪,砸到白玉铺成的地板上,很快消失不见。


    -


    漠北的夏是炽烈的,没有长安那总是突如其来的暴雨,从不让人觉得粘腻不适,像是被烟雨锁在亭台楼阁里。


    这里的天也总是澄蓝的、干净的,不会压得人喘不过气。


    陆怀卿被陌生的明光晃着眼,她的眉睫微颤,被光亮刺得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的景象一点点明晰。


    她看到早已记不清脸的阿伯在溪边饮马,还伸手向她示意。


    陆怀卿记得这个阿伯,在几年后,漠北大乱时,他就被叛军打死了。


    阿伯在她面前被叛乱的士兵,活活敲碎了头颅。


    那些混着血的、白花花的不明浑浊物浸透了她的手。


    而现在,阿伯向她招手,她也乖乖走近,接过他递过来的羊奶。


    所以……她也死了吗?


    她用手虚虚遮掩明光,缓解眼眸被光刺痛的不适感。


    陆怀卿又看到很多眼熟的人,而他们大多早已死在漠北的那场战乱里。


    如果这真的是死后的世界,那她的娘亲和父亲——不、不对,那是中原人的称呼,应该是她的阿娜和阿塔才对。


    陆怀卿的眼神中有期盼的火焰燃烧了起来,她的阿娜、阿塔,是不是也在这里?


    陆怀卿攥紧手里的水囊,循着记忆向王帐跑去。


    草原夏日的风呼啸而过,骄阳也炙烤着大地,她却像是浑然不觉苦累,脚下不停向记忆中的“家”奔去。


    “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