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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越浮玉蕴空

    第61章


    公主私会考生,光天化日之下被大师这个副考官抓了个正着。


    蕴空抿了抿嘴, 站在车下抬头看她, 午后柔软的阳光在她眉眼间辗转跳跃,她脸上未施粉黛,素面朝天, 看来不是为了‘幽会’而来。想到这儿, 他这才微微松口气, 可心里还是有点不放心。


    浮玉想起蕴空曾调侃她‘好渔色’, 不禁起了捉弄的念头。她半掀着帘子,半向下看去,轻佻一笑, 道, “怎么就世风日下了。这男子可以结交新进举子,女子就不可以吗?”


    蕴空听罢, 果然面色紧了紧,高风亮节地一拂袖子, 昂着头道, “臣来此地瞧瞧, 目的是想提前探究一下考生的真实情况, 也为的是筛选的时候, 可以有个底子。可公主又不是考官, 同那些考生有什么好说的?”


    蕴空在这种事情上当然不会被她轻易骗倒,更何况她一旦无赖起来,就有点蒙混过关的意思,他瞥了一眼她,淡声道,“不要卖乖。”


    她撅了下嘴,手在他的手心里握了又握,一会儿十指相扣,一会儿又玩起他修长的手指。蕴空见她欲言又止,不禁心里沉了一下,低低问道,“他方才对公主不敬了?”


    浮玉啊了一声,见蕴空以为宁九龄对她动手动脚了,连忙安抚道,“没有没有。是宫里的一点事情。”


    “哦?宫里?”蕴空不解,“你且和臣说之。”


    浮玉叹了口气,想说,可又怕说了之后,他断然要拒绝以后的一切见面了;可不说,总又觉得心里没底,问问蕴空也是好的。


    沉吟片刻,她只好依偎过去,无奈地承认了,“宫里有传闻,说有人看见大慈恩寺那日,你同我在一起了。”


    蕴空愣了愣,却也没有惊慌,沉声问道,“可还有旁的?”


    浮玉摇了摇头,“你知道的,宫里的风言风语就是那些话,说你我,交往甚密……关键是,父亲他也知道了。上次问起来我究竟怎么回事。我怕连累你,所以说,和你没什么关系。”


    蕴空皱眉点点头,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不要急。这不算什么大事。大不了,等机会成熟了,臣自己去坦白一切。”


    她的确是在大慈恩寺遇到了佛子,或者说,是他来寻自己的……


    “嗯?此事是真的?” 皇帝见公主不说话,又问了一句。


    浮玉片刻间语塞,对于此,竟不知道怎么样的回答才是万无一失的。


    父亲先是君王,再是父亲。好在这一点,她从未忘记。


    浮玉到底是摸不准这事情,更担心拖累佛子,立即舒怀一笑,堂堂正正地解释道,“这事情是不假。不过,儿是在大慈恩寺偶遇大师,而并非是一同去的。大师那日刚好也在大慈恩寺办点事情,与儿也就碰上了,是个巧合罢了。事毕,大师又送儿归宫,这之后,也就分道扬镳了。”


    浮玉没把父亲的那些话告诉他,继续道,“我想了很久,究竟那日是谁将此事添油加醋地说出去的,推测来去,发现是宁九龄……所以这才来找他询问,他也承认了……”


    蕴空大惊,面目变得错愕而阴沉,如何也没有想到是宁九龄背地里做的这些。他紧紧抿唇,愤然不已,狠狠了击了下车板,怒道,“还未入仕,便钻营起这些!我今年非得废了他的卷子!”


    浮玉一听,是蕴空未知全情,连忙珠钗摇曳地一把抱住他的手臂,劝道,“你先不要急。这也不都怪他……”


    蕴空哼了一声,挑眉反问道,“你怎么还替他说话?官场最忌讳议论宫闱之事。风气难得由浊便清,应该好好反省的人是他!此事臣是无所谓,可公主名誉,当如何?”


    浮玉知道蕴空气得有些口不择言了,什么废卷子,官场大忌的话都说出来了。她只不过就说了一句,蕴空就误会了不少,对结果搞得对她也有点没好气。


    她微微松开来些,朝车外昂了昂下巴,道,“你去废吧,去喊吧。最好闹到考场上去,叫所有人都看出来,关于我和你交往甚密的传言,你自己都此地无疑三百两了。”


    蕴空被她这么不轻不重地一说,听得愣愣的,这才稍微冷静下来。他真是气糊涂了,一时间居然都没控制好情绪,怎么像个毛头小子似的。


    他有些颓丧,无奈地靠在车板上沉沉闭目,“臣失礼了。”


    “你有什么失礼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替我担心。其实我也很替你担心,所以,才没有在父亲那里说什么。”


    浮玉在这种时候倒是很冷静,她沉了片刻,等蕴空平静几分后,才缓缓继续道,“其实,将此事传进宫中的另有其人。宁九龄与我说,他当日是和……和宋洵说起过的。我想,定是宋洵将此事又传到了在国子监做事的那些内官耳中,然后有人又告诉了元公公,他又告诉了父亲。”


    蕴空皱眉,“宋洵?” 他见浮玉点点头,没有否认,不禁心里有些乱了起来,“宋洵为何要做这种事……”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就闭口不提了,隐隐约约有了几分猜想,可有有些不想承认。若是宋洵做的,理由只有一个,那便还是因为公主和他的事情……


    其实,自从上次他和宋洵在府中吵了一架之后,宋洵就变得有些说出不来的奇怪……


    蕴空有些想不通,宋洵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如果他真的喜欢越浮玉,也该知道,这样的传闻对她的名誉来说有多么的不好。


    浮玉自己其实也是忐忑不定的,她见蕴空神色不大好,于是喃喃道,“眼下我们在暗处,他在明处。或许他,也是无心说的?”


    她才不觉得宋洵是无心的,只是怕蕴空太重情义,不敢相信义子会如此。


    大师想起宋洵,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如若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说着,五指握在一起将她的手包在掌中,按了按,“以后,我们还是……少见面的好。”


    她一听,果然如猜测的那般,当即心里不大乐意了,皱眉道,“你要和我分手?”


    大师道,“当然不是。我只是说,要小心为上。若是以后事情越演越烈,说大师与公主有染,甚至,有更不堪的话传出来,臣身为男子,自然无事,可公主呢?你可是贵主啊,怎能忍受那些齐东野语。”


    浮玉听罢,一声发笑,说佛子这话就错了,“那是齐东野语吗?你我差不多该做的都做了,怎么还能说传言是荒唐无根据的齐东野语呢。”


    佛子啧了一下唇,听得直皱眉,叹道,“公主这个时候还在说笑!”


    他真是替她担心,在看她这副任人评说,脸皮很厚的模样,真是叫他更气不打一处来。


    蕴空很想训她几句,可又有点不忍心,于是改口温声道,“臣也不是说不见,只是要谨慎的好。像上次,在中书省那次……”


    说着,他想起旖旎无限的画面和那日的缱绻,不由得心猛然一跳,闷闷道,“像那次的事情,未免太冒险。以后,断断不可了!也尽量少来中书省为好……”


    浮玉脸不红心不跳地笑了笑,道,“我倒是想了个好办法。不如,我以后多找几位郎君陪我出去,招摇过市,看那些人还怎么传。”


    蕴空唇角抬了抬,哂笑一声,“声东击西、避实就虚,好一个围魏救赵。不过那样的话,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怕是传言更不堪了!”


    说着,他伸手将她往身前轻轻一揽,低声垂眸道,“公主这是想救我还是想报复我?”


    浮玉忽然贴近他的脸,视线在他近在眼前的唇上打转,低笑道,“当然想是救你,可你要是不打算见我了,我也要报复报复。”


    蕴空有些气恼,“你可真是……不让人省心!你要是这样,以后我半个月也不会见你一次!”


    浮玉冲他颔首,笑着反击道,“那且试试,到底是谁先忍不住。”


    蕴空一听,他这一通吓唬完了,可她也没有再软声温言地退让,自己不由得先失了底气,虚声哼道,“差点就中了公主的计策。怕是公主正有此意,趁机渔络一下年轻男色。这怎么行,臣可得看好点。”


    浮玉听得神色欣然,咯咯笑道,“那你可得看紧了,别叫人把我追了去。”


    说着,她离他越来越近,总算凑上去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蕴空本来是肃着脸的,结果被她轻轻一吻,总算绷不住了,淡淡笑了一下,无奈道,“才说完的话,又忘了。”


    “那有什么。这是车里,外头看不见。”


    她说着,脑袋往他肩头依靠过去,抬手环上他的腰,好好地依偎一番。大概是有了上次那么亲密的初次之后,两人身体上的信任感有多了很多,也亲近了很多,连拥抱都变得更叫人沉醉。


    可还是要分开,此地也不宜久留。


    蕴空当然也舍不得说道别,可既然作为年长些的人,自然要成熟沉稳些,不能和她一样,是孩子脾气。两人温存一会儿,所以他只好先开口了,“那,臣先走了,你好好保重。臣那些话,你可得记住了。”


    浮玉点点头,“我都知道。你放心,我会多加留意的。还有宋洵,你也要注意些。至于宋九龄…….”她故意顿了顿,然后轻笑道,“我以后和他少说话,总可以了吧。”


    蕴空当然早看出来了宋九龄对她的喜欢,可还不知道居然为了她连婚都推了。他神色总算释然一些,淡淡道,“那就好。想来臣与公主再见之日,就是千秋节了。”


    浮玉伸手算了算,“还有十几日。”


    蕴空说是,“那时候,今年的科举也就出了结果了。以后,臣也不会太忙,得了时机,自然会陪你的。”


    浮玉笑着说好。


    “那臣真的走了?” 蕴空又试探道,然后忍不住抬手抚摸了一下她的脸颊,指尖是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浮玉偏过头,蹭了蹭他微微粗糙的手掌,道,“你去吧。”


    蕴空见她没有再挽留,心里稍稍有点落寞,可他也不能赖着,只得环袖拜了一下,从车里出去了。


    等到走到半路才想起来,离别前他应该低头也吻她一下的,可惜,就这么错过了。他后知后觉,有些浅浅悔意,可随后意识到自己这些胡思乱想之后,赶紧摇了摇头,往大师府走去了。


    ——————————


    到了秋天,长安城的天也变得格外通透高远,枫叶荻花烂漫了御庭园,正是一个好时节。


    九月十六。千秋节。皇帝于含元殿受群臣朝贺。


    天子生辰,与民同乐。


    大明宫内,各个司或局的百官和宫人都为这一天的到来做了十足十的准备。


    奉御备好了帐幕陈设,几席,案几。而太乐令也都按照礼乐的规矩备好了宫悬,磬,以奏朝乐。


    御座之下,先是皇子公主席,再往后,文官居东,武将居西,以官位等级往下排之。异性亲列坐四五品官位之后,居西;而其余皇室宗亲者,列坐其东,遥遥相对。


    今日群臣皆是着大典服制,比平日的朝服更为繁琐精美,显得大华汉官威仪英姿。


    蕴空在中书省与其属僚正衣冠后,总算准备就绪,于是率中书省诸官前往含元殿准备入席。


    大师走在为首的位置,穿过回廊的时候,听闻身后的人低声赞叹如今世道繁华昌盛,他欣慰地抬头望去,见回廊上皆挂满宫灯,四下里望去也是一片祥和融融。


    他淡淡一笑,太平之世,总算不辜负陛下所托。


    正自顾自地往前走,忽然身后传来齐齐一声,“公主万安——”


    他愣住,有点没反应过来似的,然后回头,见身后的属僚们皆侧过身子朝对面的回廊躬身环袖。


    蕴空顺着目光望过去,见对面站着的盛装女子居然是浮玉。


    他不由得看得愣了,只见她在两颊的酒窝出点了面靥,头上盘起最雍容的发髻,上头对称地插满了花钿,珠钗,宛若一朵牡丹似的,在那里静静盛放着。


    蕴空看得不由得眨了眨眼,见浮玉冲他抿唇一笑,他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躬身道,“臣蕴空拜见永阳公主,公主万安。”


    浮玉与大师隔廊相望,见他这么一本正经地朝自己行礼的样子,几乎快要忍不住笑出来,可眼下群臣都在,不好说什么,她只得漾声道,“今日千秋节,诸公不必多礼。大华千秋鼎盛,全托诸公鞠躬尽瘁。”


    众臣道,“臣不敢当——”


    浮玉嗯了声,抬袖轻轻挥道,“不耽误诸公入席,诸公先请——”


    众臣谢过,那不长不短地队伍却磨磨蹭蹭地走不起来,后头的人往前巴望,也不知怎回事。


    原来,是大师站在那,两脚像是定在地上了似的,走也走不开了。那站在大师身后的那人却不敢说话,等了片刻,才低声提醒道,“佛子,公主说让咱们先走了……”


    蕴空瞧她瞧得有些出神了,大概是真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眼下他们已经十几天没见,她也真的没来找自己。


    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自己才是为思念之情所煎熬的那一方。


    蕴空这才听见身后那人的提醒,‘啊——’了一声,显然是走神了,连忙抬手轻轻咳嗽起来,尴尬地看了眼浮玉,只见她死死绷着唇几乎快要大笑出来。


    蕴空拂袖正经道,“诸君先请,某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随后就到。”


    众臣一看,只得环袖拜过大师,称是,然后又拜别公主,说,“微臣告退。”


    蕴空站在回廊这头,眼前的那些僚属一个个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走过,光影被他们的身子不断地切开,可他依旧在缝隙中望着那头的浮玉——见到她如此装扮,竟是头一次。


    婀娜妩媚,实在是挪不开眼。


    队伍总算走在他前面了。蕴空负手看她,她也在对面瞧他。两人在此见面,颇有些落花时节又逢君的意思。


    浮玉揽袖缓步继续走了起来,蕴空一见,也拂袖在这边的回廊与她平行地走着,边走,还忍不住侧头望她。


    公主见他如此,忍不住抬袖轻笑,道,“许久未见,佛子英姿依旧啊。”


    蕴空步步跟着她的节奏走着,淡淡一笑,看她看得有些凝神了,目光缱绻,刚要看开口,忽然猛地撞在了回廊的红柱上……


    第62章


    “嘶———”


    蕴空和回廊的红柱撞了个满怀, ‘桄榔’一声, 不由得直皱眉吸气,赶紧抬手捂住额角。


    “佛子!您没事吧!”


    “哎唷, 佛子……小心、小心呐!”


    先前队伍里末尾那几位僚属闻声, 纷纷大呼小叫地围了过来,又是给大师相扶,又是询问不停的。


    “唤太医令吧!佛子的头还好吗!” 有人拔腿就要去叫人, 忽然被蕴空低声唤住。


    蕴空沉沉道,“不必惊动别人!只是……磕了一下。无妨, 无妨……”


    大师好端端地走着走着路, 居然出了这等丢脸之事。蕴空恨不得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其实在这群属僚面前丢了人倒不是最要紧的,关键是在越浮玉面前出了这么一场滑稽,而且还是因为看她看得入神了……


    大师提醒似的抬了抬眉,叫她别在这种时候死命盯着他,浮玉在那头看得一笑,朝他递了个眼神,总算收敛一番。


    她低头,再抬头,看蕴空在也偷瞧她,可等到她发现之后,他又赶紧避开眼神,漫向那一片飞舞的红袖中,故意装作没看她。


    这两人也是真辛苦,相对而坐,顶风作案,就这么悄悄地眉目传情,好在没人注意到什么。


    几番酒过,众人也松懈下来,言笑晏晏,上前给皇帝庆贺千秋。


    前脚九兄李睿刚退下,浮玉后脚就端着杯盏上前,笑意盈盈道,“父亲,方才该说的话九兄和别的兄长们都说过了。儿就不再卖弄浅薄文辞,只得稍后献上一曲箜篌,以恭贺父亲千秋。”


    皇帝一听,偏头看了一眼皇后,然后面上是惊叹又宠溺的笑容,朝浮玉一指,道,“瞧瞧。朕一直惯坏了的鸢儿,也总算长大了,还练了箜篌。”


    浮玉眸光烁烁,站在大殿中提衫笑道,“父亲,一会儿可不许笑话我!不然,以后我再也不给你弹了!”


    皇帝一听,捋须而笑,而座下众人也都知道永阳公主的性子,也都纷纷看着她,笑她纯致可爱。


    大师偏偏却垂眸不语,不自知地浅浅勾唇,笑得比旁人都要温柔缱绻些。


    这一向严苛疏淡的大师,性情其实也是在悄然变化着。被感情滋润过的心,到底变得不大一样了,至少,通了点人情味——不过,对旁人是不是也如此就不知道了。


    过了片刻,内侍抱卧箜篌上来,公主席垫而坐,抬手拨弄几个音,铮铮淙淙如空谷幽泉。


    太乐令止乐,大殿安静下来,只等着看公主献上琴艺。


    记忆里的旧府邸,母亲常常在午后给父亲奏卧箜篌,其中常弹《锦瑟》。母亲走后,府中不曾有人再奏卧箜篌,浮玉这一手琴技,一半是跟着母亲学过些底子,另一半是跟着宫里的乐伎又学了些。


    她素手一拨一拢,乐句自指间缓缓流出,琴声暧暧,双指一勾弦,随后停顿片刻,然后五指一并轮开,宛若一段织锦在眼前铺开,一按一台,皆是情意。


    这曲子叫李睿听得脸色微微变了一下,说不出是不快还是沉默。毕竟睿夫人当年的存在颇有些威胁到身为正妻的母亲,甚至这个鸢妹妹偶尔也将父亲从他身边‘不经意’地夺走。


    他抿了抿唇,然后抬头悄悄看了下母亲,只见她只是微微含笑,面不改色,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国母风范大概如此,李睿想,即便母亲此时有再多苦涩,也是要这样保持着端庄威严的。他垂了下眸,不再去想,视线重新拉回到浮玉身上。


    满庭宾客皆沉浸在这曲《锦瑟》中,虽其技巧并不是多么复杂,可其中饱含的一弦一柱思华年的思念之情已经展现出来。


    浮玉垂眸间抬眼看了下父亲,只见他满目复杂和感动,神色温然,想来一定是想起了母亲。


    公主很欣慰,低头继续认真抚琴,大概没有人比她更能体会这首曲子了。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不管是母亲之于父亲,还是蕴空之于她,其中相思之意,大抵都应该是相通的。想到此,她浅浅一笑,更为投入地奏琴。


    她不知道,在众人欣赏沉浸的目光中,有一双深邃的眼睛正看着她,眼底是绵绵沉沉化不开的情愫。


    一曲终了,在一片称赞道好中,浮玉向四下浅拜,转到这边来的时候,她偷偷和他对视,只见大师的目光已经从方才的缱绻渐渐转为平静温然。


    她对他浅笑,他亦然。


    皇帝赞不绝口,问公主想要什么赏赐。


    公主答:“父亲已经将最好的一切赐给儿,儿别无他求,只希望盛世永昌,陛下千秋万载。”


    蕴空听后微微一笑,她果然长大了很多,这种场面话也说得很好。


    皇帝果然很感动,点点头,当着众人的面道,“鸢儿,得了空,父亲同你一起去五陵山上看一看你母亲。”


    在场了解的人都知道她的母亲是令睿姬,如今陛下金口提出来,看来是对之前那些事情也看得通透了。


    浮玉大喜,连连长拜谢过,然后缓缓退了下去。


    皇帝从旧日往事中回过神来,连忙挥手叫诸公尽兴随意,随后亲自举杯,与众人同饮后,又传再上一席歌舞。


    丝竹管弦又起,宾客重新闲散起来,推杯换盏,放松很多。


    这时候,陛下低声对元珞说了几句什么,元珞点头,扶着陛下悄然离去。蕴空看得一皱眉,又见元珞临走前抬了抬拂尘,示意旁边的内侍赶紧过去。那内侍果然从后头端出那个小木盒,跟着一块儿去后殿了。


    蕴空无奈,大概当权者的可悲之处都是如此,过于求取长生不老之术,思及秦始皇如此,汉武帝亦如此。


    陛下比他们都要仁慈宽厚很多,胸怀天下,海纳百川,可不想,却也陷入了这沉迷丹药的癖好,仿佛是冥冥中给天下之主的怪异的诅咒似的。


    可是,再三的劝谏,又有何用?


    蕴空独自坐在那独酌,他自从上次迎接突厥使臣那次大典后,再也不曾醉过了。


    想来也是可笑,上次居然为了越浮玉,他破天荒地放开喝了一次,结果搞得所有人都惊叹原来大师是千杯不醉。


    果然,有人蹭上来敬酒了,嘻嘻笑道,“佛子,您在此独酌有什么意思,不如到六部那头坐坐……”


    蕴空抬眼往那头一看,只见窦楦果然在那冲他招手,他苦笑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举杯一抬,示意一下,然后对那来邀请的官员道,“今日是千秋,莫要坏了陛下的好兴致。等来日,某定相陪。”


    那人一听,不好意思再请,只得再三拜过,然后回去了。


    蕴空淡淡地抬了下嘴角,然后重新坐了回去,一抬眼,却见浮玉的位置还是空着的,他轻轻蹙眉,四下一看,不曾见到她。


    奇怪,她又跑哪儿去了?


    正犹豫着,忽然见一颗苹果自那殿侧摆放的供桌那头滚了出来,咕噜咕噜地停在他的长衫旁边。


    蕴空盯着苹果眨了眨眼,下意识地捡起来看了一看,忽然一惊,只见那苹果上头赫然用指甲划出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过来。


    他小心翼翼地望那幔帐后头的供桌看过去,可惜,那供桌前头有个挡板,实在看不见什么。


    大师很诧异,没一会儿,又从那幔帐后头滚出来一个苹果,仿佛就是冲他而来似的,乖巧地停在他脚边。他拾起来一看,只见上头有有两个字:六郎


    蕴空瞬间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他扫视了一下四周,见没人注意到这边,握着俩苹果朝那头巴望一下,也不知道公主到底在哪。


    这可是含元殿里,她若是想干什么出格的事情,简直能要了他的老命。可即使知道她会如此,蕴空还是忍不住诱惑,终于,他鬼使神差地一步步朝那幔帐后头寻去了。


    “这边——”


    一声低闷的细语唤道。


    蕴空握着苹果转了一圈,也没见到浮玉在哪,可也不好开口问,只得虚着眼睛四处找。


    一声轻笑,“笨。我在这儿呢!”


    “公主不要闹了……今日可是千秋节!快出来!” 蕴空不敢出实声,只得用气声喊了一句。


    还好供桌这边没人,不然他俩今日都别想跑掉了。


    他知道她看得见他,可就是不出来。大师有点没好气了,急道,“臣走了!”


    浮玉这时候才从供桌底下钻了出来,探出个脑袋朝他笑道,“我在下面!”


    蕴空愣愣地看过去,只见这个小公主居然藏到那里去了,他无奈,快步走过去问,“你要干什么!” 说着,还得小心观望殿中的情况。


    浮玉抬头,冲他招了招手,蕴空无奈地唉了一声,只得单膝蹲了下去,与她平视着,皱眉朝她颔首道,“公主疯了!叫臣来这儿干什么?”


    其实他有点不好的预感,越浮玉天性活泼爱冒险,也不知是像了谁的性子,总是有使不完的情趣似的,倒不是讨厌,只是每一次他都是招架不住的那一方……自己本来克己守礼的性子在她面前总是不堪一击,这是在让他很自责。


    果然,她在阴影下朝他撅起了嘴,然后抬手指了指。


    蕴空脸色煞白,喃喃道,“现在要?这大庭广众之下……”


    浮玉道,“不会纠缠你太久的。咱们十几天没见了,你不想我吗?你白日里都撞柱子上了,疼不疼?我给你吹吹。”


    说着,她就要伸手攀着他的肩膀抬嘴去吹。


    蕴空红着脸一把将她按回去,道,“你是不想让臣活过千秋节了!”


    “怕什么。亲一下而已。很快的。”浮玉轻佻一笑,自己扬起下巴发出最后的邀请。


    蕴空心里已经雷鼓震天响,那些丝竹管弦之声全部都听不见了。这可是在多少双眼睛之下偷欢,这越浮玉真是……叫他欲罢不能。


    他看着她柔软的唇,说不想念那肯定是假的。自从尝过亲吻的滋味后,他夜半总会想起来那种温热的触感,叫他心神荡漾,忍俊不禁。


    “这……” 他喃喃犹豫,见她依旧岿然不动,他实在无法拒绝,喉头一甜,实在忍不住朝她亲了过去。


    唇对唇相接的片刻仿佛有电光火石炸开来,耳边的聒噪之声不,绝都是那些旁人的琐碎凌乱之声,他和她在供桌下隐蔽地亲吻着,仿佛藏在了与世隔绝的别洞天似的,将一切外界全部湮没在外。


    浮玉笑了笑,“好了,我很知足。你快走吧。你走了,我再出去。”


    他听得咬牙切齿,这越浮玉,利用完他就将他踹走,当真一点情面都不给。如果不是这场合太过惊险刺激,他真应该再深深吻回去。


    蕴空余气未平,胸前一起一伏的,眼中染过几分**的神色,他定了定神,深深看了看她一眼,立即不再和她纠缠,迅速起身走了出去。


    虽是秋天,天也不热了。可大师回到宴席中的时候,脸上彤色弥漫。这时候窦楦刚好过来敬酒,一见蕴空,惊诧不已。


    大师已经觉得自己脸上发烫,看见窦楦的神色,立即开口道,“我饮酒饮得急了,这才上脸。可别这么看我。”


    窦楦连连说不是,然后朝他一指,快速问道,“你手里拿俩苹果干什么?给我的?”


    大师淡声道,“口渴的很,想吃苹果。莫要惊诧。” 他嫌弃地看了窦楦一眼,皱眉含糊道,“别这么没进过世面似的,众臣都在。”


    窦楦说好好好,伸手就要拿他手里的另一个,“这苹果还挺红,给我来一个。”


    蕴空忽然想起那另一只苹果上正是划着‘六郎’两个字,更是不得了,于是赶紧手一躲开,又朝着另一只狠狠咬了一口。


    窦楦看得直瞪眼,张着嘴‘啊’了半天也出不来声。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房六你,你可还好?我听说你上午把脑袋撞了一下…….不会是,撞得脑子出了问题吧!”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涉及朝贺细节全部借用唐,不过都是粗写,其中布局,座次,甚至是宫人的排序实际上要更复杂。


    甚至在宫中也有宫街,四五品,六七品,等都会分开做。异性亲族一起,皇室宗亲一起。六部各局其位,甚至仪仗,侍卫拿各种东西的等等都有自己的位置。喜欢考究的可以读《通典》 大概107卷开始,包括朝贺,会上都会有皇帝皇后赏赐之类的举动,这里就不写了,不然太占据篇幅。


    主要就是想写汉官和皇帝朝贺的威严仪仗,礼法严谨又大气壮观。坐席表搜一搜也有。


    里头写的秦始皇和汉武帝吃丹药把自己吃死了,也是历史有的,并非秦汉黑,只是引用一下,秦汉粉不要生气。毕竟炼丹这事情是广大帝王的副业,甚至延续到明朝依旧发光发热,为我国化学成就做出贡献……


    第63章


    蕴空一听, 狠狠咽下一口苹果, 皱眉道,“你哪里听来的无稽之谈……我不过是不小心碰了一下……”


    此时身后突然一声轻细, 如魅影潜伏似的钻入耳朵。


    “我也听说了, 佛子似乎撞得不轻,不会真的有事吧?” 说罢,又发出几声咯咯的轻笑。


    蕴空脊背上瞬间生了一层薄汗, 听得猛地咳嗽起来,差点呛了自己。


    浮玉被他说得愣愣的,目送着他慢慢前行的背影心里没好气, 探出身子冲他嘀咕道, “你今天怎么跟个妇人似的……”


    佛子也不回头,始终和她保持着半马身的距离,叫她怎么巴望也看不见他的全身。公主赶紧叫人加快牛车的速度,终于勉强又赶上他,这次她趴在车窗上歪着头, 扬起脸轻轻一笑,问道,“你不会是吃味了吧?见我同子彦关系好,你受不了了。”


    佛子高声压下她,说笑话,“谁吃他的味了?别说一个宁九龄了,就是崔家二郎,陈舍人之三子,公主要结交,臣都不说二话。公主喜渔色,善交友,臣一概管不着。”


    她琢磨了一阵,忽然大叫好,“渔色!大师的\''''渔色\''''这个词用得好啊!《礼记》有云,\''''渔色,谓渔人取鱼,中网者皆取之,譬如取美色,中意者皆取之,若渔人求鱼,故而谓渔色。\'''' 我一直以来想要抓的大鱼,不就是大师你吗?”


    佛子听得额角一跳,几欲从马上昏厥下来,她读书的那点心思全都用来记这些闲玩之事了……所以她这是自己都承认自己在撒网捕鱼了吗?就连子彦,都被她当作猎物兜走了。


    佛子心里凉了半截,他若是首个,子彦算是第二,那日后还有多少人要被她用这样的方式对待。公主心思甚广,今日和你掏心掏肺的倾诉衷肠,说只喜欢你一个,明日她也可能对旁人这么说去。喜好全凭兴起,哪有什么长情可期待。


    他不年轻了,已经过了那个年纪,如果真的要找一人度过余生,他当然希望彼此都专情一点的。公主还是个年轻不稳定的性情,凭着容姿大可把别人玩弄鼓掌之中,要想做她的唯一,那该有多难。


    佛子轻轻皱眉,环顾四周起来,生怕别人听见她这些胡言乱语,牵着马绳不紧不慢道,“话又说回来了,公主这拢朝臣,通人脉的手段从哪里学来的。子彦考进士科,公祖居然还想着叫臣给他开捷径。公主疼爱朋友……”     他说到这两个字眼,不由得垂下眼,有点不是滋味,“公主结交朋友,臣说不得什么,可事关科举和前朝选拔,臣就不得不口冷提醒了,公主还需谨言慎行才是。”


    怎么个谨言慎行?浮玉白了一眼,不当回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朝臣的那些小心思吗?你同窦楦与晋国公长孙新亭势头鼎立,私下不也是在拉帮结派,我不过是想叫子彦依附于你,日后对你也多一个相助之力,不好吗?”


    佛子没想到她懂得如此之多,倒成了为他着想似的,他皱眉低声道,“晋国公怎么说也是公主的舅舅。公主怎么能直呼其名?”


    浮玉嗨了一声,“皇后又不是我的亲生母亲,长孙新亭怎么能算我的舅舅呢。出了事,他们只会顾及九兄,才不会管我。我这么叫他一声晋国公,也不算失了礼节吧。”


    佛子听后沉默下来,觉得公主倒是心思清明,看得很透彻。大典之前,群臣在陛下的内书房议会的时候,长孙新亭一派主和,谁想到长孙新亭那时候居然向陛下提议,将越浮玉选做和亲人选,以平息未知的战戈。后来,他和窦楦据理力争,反对此举,这才将这事情暂放下来。


    也难怪当时听她说起,长孙新亭出了殿后问她年岁几何的问题了……


    浮玉眼巴巴地看他,见佛子面色冷寒,也不知在思索什么,“怎么,晋国公在父亲那说我坏话了么?”


    “那倒没有……”他的思绪被她的声音拉扯回来,抬眼见丹凤门就在前头了,淡声道,“大明宫就快到了,臣就不相送了吧。”


    阳光下,巍峨伟丽的门头映入她的眼,像块大石似的将她今日雀跃的心情压了下去,浮玉的好兴致被浇灭,咬着唇不情愿道,“你一会儿在中书省就没有事情可做了么,不如送到中庭吧,还可以一起多走一段路呢。”


    他听后有些犹豫,宫里耳目众多,如若有不好的传言遍布宫闱就不好了。浮玉却误会了他的意思,眯着眼侧视他,像是看破了心思,道,“是不是怕我光天化日之下……对你……”


    佛子启唇一动,吐出两个字,“住口。”


    中庭就中庭吧。他其实无事可做,为了送她一路安好的回去,他就算没事也得假装找点事做。大概荒唐二字说的就是他自己了。


    佛子心虚地轻轻摸了下额角,无奈道,“不过也好。送完公主,臣刚好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顺路可以去中书省……”


    穿过丹凤门的时候,佛子和公主脚前脚后地一同入宫,金吾卫还是好奇地多问了几句。


    浮玉在车里听那人盘问起佛子,心里不快,一把撩起帘子道,“本宫出宫一趟,不小心脚崴了,多亏大师碰巧遇到,这才送本宫回来。怎么,有功之臣,也要被你一个小小阖者质疑吗?”


    阖者其实就是看门的意思。公主已经很客气,没有直接叫他“看门的”,金吾卫知道自己多事了,不敢和永照公主再说什么,赶紧放行了。


    御桥前,公主被搀扶下牛车,改坐玉辇回去。内侍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上辇,又谨慎地抬起来,往内廷去了。佛子跟在她的下头,抿了抿嘴,低声道,“其实公主不必如此。金吾卫只是例行询问,臣如实回答就好,没有什么可心虚的。”


    这话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浮玉幽幽瞥了一眼他,正色道,“我就看不惯旁人多嘴的样子。你知道吗,我最讨厌街坊的无端传言了,满足了自己的口舌之快,却害了别人。如果不教训他们几句,谁知道明天又会说什么?”


    佛子听得一皱眉,抬头看向她,“公主好像很在意别人的看法?” 金吾卫也是,方才的宁九龄也是,她似乎对这些人过于敏感了一些。


    浮玉轻呵一声,不冷不热道,“从前不懂事,什么传言都不在意。如今却看得多了,觉得还是在意点比较好。”她说完,自辇上丢下来个温温的笑,道,“大师觉得呢?”


    佛子沉默地随行着,似乎若有所思起来。


    ——————————————


    大明宫的宫道再长,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一路穿过宫门行至中庭,还是到了要分别的境地。


    隔着一道宫墙,里头有仕女打秋千的嬉笑之声传出来,内禁与中庭和外朝像是两个人间似的。


    玉辇停在延英门外,公主爬在辇栏上,目光依依不舍地朝下望去,叹气道,“那我进去了……大师去忙吧。来日……来日不知何时再见了。”


    其实,她若是想溜出来看他,也不是不可以,从前她不是也这样多番做过了。方才被她这么一说,可怜兮兮的,仿佛两人真的要从此永别了似的。


    佛子垂下眼睫,抬袖拱手,端方道,“公主好生修养。”


    他起身,微微抬起视线看向她,却见她还不走。两人这样沉默着目不转睛地对视了片刻,他终于率先心虚地调开视线,抬袖道,“公主有话要对臣说么?”


    “大师……”


    “公主请讲……”


    “唉……大师呀……”


    “……”


    浮玉赖着不动,道别是如此的艰难。如果她先走了,他会一直目送自己吗?如果她走到一半回过头,见他却早早地离开了,那该多难过啊。


    她轻轻叹口气,与其那样,还不如她做最后离开的人……抿了下唇,情深意重地气吐如兰,道,“还是大师先走吧。我看着你走……”


    佛子心里钝了一下,脚底下的步子有些挪不开似的。许久,他才慎重一拜,淡淡道,“那臣先告退了。”然后他起身,旋走,一步步地远去。


    甬道不长不短,中书省殿就在前头,在这个地方不止一次和他相遇了。公主坐在玉辇上侧望着那个背影,衣袖飘飘,步履潇潇……看不得了,再看,她怕是又要一连好几晚都做梦梦见他了。


    “走了——” 她淡淡地冲抬玉辇的内侍令道,然后就往内禁去了。


    佛子走了一阵,总觉得背后那道柔柔的目光一直追随而来,他忍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慢慢回头看一眼,却发现她早就不在那里了。


    暑夏的蝉响刺啦刺啦地响着,宫道空空的,他无奈地扬了下嘴角,像是自嘲一笑——只为自己那个无趣愚蠢的想法。


    正要进中书省,身后有一声尖细,“大师。”


    佛子回头,见是元珞立在那,也不知站了多久了。佛子哦了一声,从容点头,“元内侍?可是有事?”


    元珞微微一笑,道,“大师,陛下请您去思政殿一趟……”


    ————————


    天太热,若是一路从蓬莱殿穿行过去,没有什么荫凉,大概要晒蔫。浮玉叫人绕个路,自清辉阁那头走个远路,择榕树影子下头走,虽然远,但凉快点。


    矮木林后头有隐隐约约的嬉笑声,见树下时不时有秋千飞起来,大概方才听见的笑语声就是从这里传来的。浮玉起了好奇,叫人抬过去看看,见是自己的几位姐姐和几个女眷正在那嬉戏。


    她微微一笑,不想打扰,刚要走,却见几个柔柔的背影中,晃出来个人,那人脖颈后头露出一点猩红,那样刺目鲜艳……


    浮玉愣住,起先犹豫片刻,随即发现那并不是什么胭脂点画上去的“落梅妆”,因此那个颜色才更加自然显眼。她顺着那个背影慢慢抬眼望过去,这时候附近的内侍瞧见了公主,纷纷垂身朝她行礼,引得那几个人也回过头来瞧她。


    公主嘴角的笑意凝固住,眸子里一瞬间闪过错愕与复杂,只见一张熟悉的脸慢慢回头过来,同样地惊讶,然后浮上来一层笑意,“公主。臣女拜见公主。”


    浮玉缓缓抬了抬手,内侍将玉辇放下,她一咬牙,忍着痛意站了起来,轻轻扯了下唇角,茫然道,“婉卢?你为何进宫了?”


    婉卢道,“皇后娘娘召臣女入宫,臣女就来了。”


    侯婉卢,将门之女啊。她怎么就忘了?


    浮玉眼中涌起疑波阵阵,慢慢走向她,盯着她的脸半晌,然后轻笑着抬手将她鬓角的发丝拢到耳后,道,“你出了很多汗,又爱敷粉,和我去宣徽殿梳洗一下吧。”


    婉卢有些迟疑,随后淡淡一笑,“多谢公主盛情。”


    时间流逝的很慢,两人一路沉默地到了宣徽殿,似乎都没什么话可说,或者是各怀心思。


    宣徽殿布置得很精致端雅,千鹤穿云的屏风,通透碧白的玉枕,还有层层帷帐,交叠地掩盖住公主的卧房,这里处处体现着公主别致的风雅。


    幼蓉带婉卢梳洗完毕后,从屏风后头转出来,幼蓉垂首退下后,诺大的前堂只剩婉卢和公主两个人了。


    啪啦——


    一直没有箭簇的木箭倏地飞了出去,可惜没有投中壶里,而是掉在了地上。公主无动于衷,继续取来一支箭,轻轻昂首瞄准,又扔了出去,依旧未中。


    婉卢怔了一怔,见地上已经有七八只箭,看来公主今日有投壶的兴致,一个人在这里玩了起来。


    “公主。” 她唤了一句,走上前来,“臣女梳洗好了。”


    “是吗?过来陪我玩会。” 公主声音有些寒冷,叫婉卢心里一紧,然后见公主半回过头来,却是一脸的温然笑意。


    婉卢遵从,从浮玉手里接下一支箭,只见嗖——的一声,竹箭干净利落地投中在壶里。


    “好准!” 公主赞叹道,转头看向她笑道,“果然是侯将军的女儿啊!” 她拉起她的手心,手指轻轻在上头探索着,抬头幽幽道,“将军家的女儿都要练箭的吗?你的手上,居然有浅浅的茧子。太可惜了。”


    婉卢抽回手,低头道,“叫公主笑话了。”


    浮玉冷笑一下,一步步走近她,鼻尖探了过去,在她的脸颊旁轻轻嗅了嗅,慢慢点头道,“茉莉花粉参杂着珍珠粉,再加三勺铅粉,一勺西域进贡的迎蝶粉……好香啊,这不是我许久不用的白妆粉吗?”


    婉卢脸上渐渐浮起窘色,垂下头去,一言不发。


    “你是有多离不开敷粉呢?” 她起身,绕着她自上而下地打量起来,“我认识你开始,你每次都是白妆敷面。有时候我在想,我好像从来没认识过你一样……”


    婉卢淡淡回覆道,“公主恕罪,这是臣女的习惯而已。”


    “习惯?” 浮玉反问一句,然后停在她身后半晌,忽然抬指在她的后颈上轻轻一抹,那粒寻觅已久的红痣宛如白沙中的胭脂粒似的浮现出来,一下一下地叫浮玉看着眼痛,“习惯隐藏这个吗?”


    婉卢大惊,倒吸一口气转过身子,急道,“你要干什么!”


    说完,发现自己行为不妥,强行稳了稳心神,缓了口气虚笑道,“公主突然这样,吓着臣女了。公主一向爱开玩笑的,臣女总是反应不过来。”


    “吓着你?” 浮玉呵笑一声,漠然地盯着她,“花宴那日,你可让本宫大开眼界了!”


    婉卢猛地抬起头,半退一步,强笑一笑道,“公主什么意思。臣女听不懂。”


    浮玉低头笑了起来,笑得婉卢背后冒冷汗,然后她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摇了摇,“我不敢相信啊……你为了宋洵,居然能做出这种事?”


    第一次是在杏岗,那个红痣的背影与宋洵同时出现,之所以红痣露了出来,恐怕是杏林枝叶繁茂,不小心蹭掉一些粉;第二次是花宴上,她终于引了这个人出来,可差点自己受重伤;第三次,就是方才,怕是她怎么都没想到,暑热天气里,汗珠自脖颈慢慢滑下,粉被冲散,那颗红痣这才显露出来。


    她见到婉卢的机会并不是特别多,可每一次她都是精细地敷粉而来,半点都未叫自己知道这个红痣的存在。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上辈子宋洵的外室女,居然就是婉卢。


    一提到宋洵,浮玉看见婉卢眸子里一瞬间汇聚了惊涛骇浪,然后手中的竹箭啪啦一声跌落在地,她神色恍惚一阵,随即恢复如常,冷冷问道,“你怎么发现的?”


    公主定定地看她,在重重纱帐的阴影下慢慢走出来,“我只想问你为什么……我以为你和我是朋友。”


    “朋友?” 婉卢呵笑起来,笑中带着苦涩,“你知不知道,我很讨厌你!”


    窦楦立即环袖施礼, “公主金安。”


    浮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供桌下头钻出来, 在幔帐后整理好衣衫后,悄悄地溜到了蕴空的身后,冷不定的一声调侃,叫大师吓一跳。


    她站在蕴空身旁,故意上下打量了一下,随后又看向窦楦, 道, “窦尚书,本宫听闻你方才说起佛子,怎么,没有大碍吧。”


    窦楦吸了口气, 抬袖看了看蕴空,慢慢皱眉道,“微臣也正纳罕这事情呢……”


    蕴空见这两人一唱一和, 各怀\''''鬼胎\'''',实在是懒得和他们争论,抬手碰了碰额角,然后一拂袖道,“是公主和尚书过于担忧了,臣清醒得很,也能正常说话,更分得清人。还请二位,勿要疑虑。”


    窦楦长长地哦——了一声,连连点头,“你这样子还算是正常,方才你真是吓着我了!” 说着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拿胳膊肘挤了一下。


    蕴空看得直皱眉,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爱惜羽毛似的收了袖子,扬声道,“公主面前,不要造次。”


    浮玉笑了笑,左右朝他们二人望了一眼,道,“我就不耽误两位,先回去坐了,今朝难得,二位还请尽兴。”


    大师与尚书听罢,环手躬身道,“多谢公主。”


    浮玉不远不近地依着蕴空身边走过,故意轻轻擦碰了一下他的肩头,然后以极低的声音提醒了一句,“佛子喝些凉茶吧,你的脸,很红。”


    说着,她双眸长睫柔波地和他对视一眼,那是只有他们俩才知道的秘密,蕴空看得心头一跳,连忙避开她的视线,垂眸低头。


    总算送走了公主后,二人直起身子并肩而立,目送公主袅袅的背影远去。


    蕴空看了一阵,然后抿了下唇,挪开视线淡声道,“私下你随意些也就算了,怎可在公主面前拉拉扯扯的。还有,你方才说的那是什么话。什么脑子撞坏了……”


    他想,这窦楦仗着他们二人关系好,嘴里不着调惯了,可方才在公主面前居然也嘴不留德,搞得自己在她面前略略失了平日的威严,更失了面子。


    大概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就是这么复杂,总是担心自己在对方眼里不完美了,失去了魅力。更何况越浮玉那样多变的人,心思更是难定性。万一他自己哪里有一天没有了她所喜欢的\''''特质\'''',到时候被她抛弃,也未可知。


    想到这,大师倨傲地拂袖,又把腰身挺得很直,偏过头,神色疏疏淡淡的,又恢复了一脸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样子。


    窦楦一抬头,见御座是空的,不由得歪过脑袋凑在蕴空旁边问道,“陛下这么久去哪了?”


    “后殿。”


    窦楦诧异,“所为何事啊?”


    蕴空冷哂一下,负手淡淡道,“丹药。”


    大师惜字如金,言简意赅,话虽然不多,可意思已经传达过去了。


    窦楦当即明白,脸色也沉了下来,无奈摇头叹气,“这谁敢说?谁敢劝?阻止陛下食用丹药,那就是有阻止陛下长生不老之意图,更何况现在管着那天竺土和尚的,正是长孙新亭的侄子。就此事,他们有一百个理由等着扣在你脑袋呢!”


    说着,他掌心接着手背拍了几下,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蕴空眼中映着眼前的舞动的长袖和一位位畅快痛饮的宾客,那些繁华盛景在他眼中入走马灯似的,一幕幕变化着,可丝毫不感染他的情绪半分。


    他的眸色渐渐变得冷淡深沉,仿佛心中在筹谋什么,过了许久,他仿佛自言自语,才低声说了一句,


    “既然如此,那就留不得了。”


    窦楦以为听错了,大为所惊,可毕竟是沉浸官场多年,他还是压抑下来那震撼,左右小心翼翼地巡查一番,才悄声道,“你要除掉长孙老贼?那可是皇后的哥哥,是晋国公啊。他坐的位置都比咱们靠前,你这太冒险!”


    蕴空冷冷一笑,挑了下眉,道,“哦?我何时说这话了?”


    窦楦紧了紧眉头,吸着气问道,“那你指的谁?”


    蕴空抿唇,眼中波澜渐定,仿佛下了决心似的,只说了半句话:“非我族类……”


    “虽远必………诛?” 窦楦下意识接了过来,然后恍然大悟,举着手指在空气中点了点,道,“你说的是,那个天竺土和尚?”


    蕴空没有直接回答,弯身拿起两盏酒杯,自己举着一盏,又将另一只塞进窦楦手里,仿佛在佯装两人对饮,他碰了碰窦楦的杯子,沉声道,“既然不能劝服陛下停服丹药,那不如,叫炼制丹药的人不存在。”


    “那长孙叔侄二人如何?”


    大师答:“不动。他们只是想献媚讨好,这个法子没了,自然又旁的。眼下最要紧的是叫陛下不再食用。我瞧着近来陛下脸色很不好,似乎食用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我找专门负责陛下的太医令问过了,虽然日日的调理和参汤还在继续,可依旧不能治本。”


    窦楦问:“那你想怎么做?何时做?”


    大师斩钉截铁,没有半点情感拖沓,答曰,“不可再等。一过千秋节,我立即安排。”


    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窦楦,道,“此事还需你找人配合。兵部侍郎是长孙新亭的侄子,兵部不行,我们就从吏部找人。还有大理寺,他们有很多理由可以秘密检查那个方士。”


    窦楦想出一计,“或者,干脆以毒攻毒。找钦天监那帮人,随便看几个星宿,就能搬出来一大堆理由。还愁名不正言不顺吗?”


    蕴空点点头,“不失为妙计一条。”


    说着,他轻轻叹出一口气。


    “不可拖延了……” 大师眉间凝聚了一团忧虑,如秋风萧瑟,他自言自语道,“不知怎么,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不了解的人都觉得大师虽然疏淡严苛,看着不可亲近,可内心是宽容大度,也很仁慈的。可是,他们不知道,大师也有杀伐决断的一面,虽然不轻易出手,可一旦决定,必定手起刀落,绝对不留后患。


    只要是威胁了帝国稳固的人,大师是一定不会轻易放过的。


    窦楦知道,蕴空打算秘密解决掉这个天竺方士,他颔首,表示支持,道,“我明白了。房六,找人的事情我来做。你那边,也要万事小心。”


    “嗯。” 大师和尚书是多年的搭档了,不必言明太多,也能配合的很好,他道,“切记,不要惊动不必要的人。我们这一次,只需要解决的是炼丹之人。旁的,万万不可动。”


    “我明白。”窦楦哼哼地笑了两声,道,“我没那么沉不住气,那个老不死的,我还能忍他好几年呢!”


    蕴空浅浅一笑,不再说话。


    眼前是万国来朝的盛世,今朝景致,千秋难载。谁能想到,就在这片刻之间,大师的大计已经悄然筹备好,只等着一过千秋节,当即除掉奸佞。


    陛下已经归升御座,脸色似乎比方才好一些。蕴空看了一眼,知道这是那丹药的药效。虽然吃下去会叫人看起来面色红润,浑身有力,可过一阵子,总会变得渐渐颓然。由此才生了药瘾,只要停食,便会很没有精神。


    可是再怎样,都要戒掉此物。太医令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此路会艰难一些,他想,陛下那边总会好起来的。


    忽然殿外惊雷四起,众人慌乱地惊呼一声,纷纷拥到门口往外看。


    只见夜空中绽放出火树银花,青烟蓝雾,将秋夜点亮,一声声长啸窜入空中,随即炸开,一朵朵牡丹盛放在众人眼前。


    含凉殿地势颇高,而外头的露台也足够广阔,站在御台上,可俯瞰整个长安城,只见长街灯火通明,红笼盏盏,百姓夜游于市,好不热闹。


    蕴空立在人群后负手望着夜空,听身后忽然有细声笑道,“父亲,儿和您一同去看吧!”


    说着,只见公主搀扶着陛下慢慢走了过来,众人依次左右如潮水般退开,纷纷俯首长拜,呼“圣躬安”。


    皇帝温慈笑了笑,道,“众卿平身,不必多礼。如此盛世,仰仗诸公竭力相助,今日没有君臣,只有与民同乐。”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浪接着一浪的山呼声从殿中传到整个大明宫,一直波及到长安城外。此起彼伏,振奋人心。


    皇帝点点头,眸中欣慰不已,多少帝王祈求企盼的盛世,他终于做到了。


    “来人!” 他唤道,元珞立即端着木案前来,上头是一杯酒,“今日,朕这一杯酒,敬我王朝百官,敬我大华将士,敬天下百姓,敬千年皓月。诸君,大华万岁——”


    皇帝一席话叫在场的人听了无不动容感慨,有的老臣甚至难掩激动的泪水,用袖角擦了擦眼,盛世明君,大概就是如此了。


    皇帝抬袖饮酒。


    在场诸位纷纷举杯同饮。


    皇子,亲王,蕴空,窦楦,崔侍中等,皆一一仰头,将这烈酒饮尽。


    皇帝看着眼前的众人,缓缓点头笑了笑。


    随后,他的笑容慢慢凝固,收敛,变得有些怪异。旁人还沉浸在今朝的繁华盛景中,并没有注意到什么。


    公主陪在父亲身边,没有喝这烈酒,她注视着他的脸,慢慢从古怪转为惊诧。


    她一把扶上皇帝的手臂,低声问:“父亲?父亲,您还好吗?”


    公主的声音湮没在烟花声中,几乎细不可闻


    在那一瞬间,皇帝双目一闭,直接倒了下去。


    公主力气太小,压根承受不住这重量,跟着一块倒了下去。


    “父亲!父亲!”


    皇帝的内侍纷纷为了上来,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公主席地而坐,费力地将皇帝的上身搬起来,她的瞳孔渐渐放大,变得惊慌失措,她望着没有了反应的父亲哑声片刻,立即扬声道,“太医令!快传太医令——!”


    大师一下子就听见了她的声音,立即拨开人群挤来过来,见浮玉和陛下在地上,他大惊,几乎扑了过去,问道,“公主没事吧?怎么回事!”


    浮玉抬起朦胧的双眸无助地看向他,喃喃道,“佛子……父亲他……忽然倒下了……你快去叫人!快去叫人啊!”


    众人闻声呆滞,仿佛大梦还没有醒过来似的,皆不知道这突发的变故怎么回事。


    天上的烟花还在放着,城外的百姓依旧欢腾,可大明宫却突发惊变。


    蕴空强硬定了定神,认真看着她道,“公主放心。有臣在,不会有事。”


    浮玉点点头。


    这时候,一直在后头的几位皇子围了上来,纷纷蹲下来惊慌失措,道,“父亲!父亲!”


    皇后和女眷一直在旁边的一处赏烟花,大概是得了通报,立即赶过来,见到陛下昏厥,她倒抽几口气,几乎也要晕过去。


    蕴空当即起身,扬声道,“速速将陛下扶到内朝!请所有太医令前往内朝为陛下诊断!众臣散开!如有乱言者,当即逮捕!”


    大师这一言下去,谁都不敢多说话了。


    他转头看了看元珞,谨慎低沉道,“方才的酒,是元内侍送来的?”


    浮玉眸中愣了一下,心底忽然抽痛起来,然后弯唇一笑,淡淡道,“哦,是吗?真巧,我也不喜欢你。”


    婉卢柳叶似的眼睛一瞬间涌起一阵恨意,她猛地扭过头,回盯着浮玉暗暗咬牙道,“你知道吗,我厌极了你,从小就是!你以为我愿意和你做朋友么……呵,你是公主啊,你想要什么,别人只有依从的份,哪里能拒绝!就连我喜欢的人,你都要和我抢吗?”


    浮玉立在那,听得胸口气血上涌,她强行按压下去,沉沉道,“你怎么觉得我喜欢宋洵?”


    婉卢冷笑一声,“你要是不喜欢他,为什么在杏岗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他的名字?你要是不喜欢他,为什么要接下他送你的皮影!你想要什么人得不到,为什么一定要是他!是我喜欢的人!”


    上辈子悲凉的回忆和凄惨的结局一瞬间涌进浮玉的脑海,她被诬陷做了那样的事情,叫全长安城的人都笑话本朝公主居然与道士苟且。这一切全托宋洵和婉卢所为。


    浮玉嗓音寒透了,平静得像冬日结冰的湖面似的,有化不开的冷意,“我喜欢不喜欢他,你不用管;可是宋洵要是喜欢我,我能有什么办法?你真是疯了。”


    “所以,你消失就好了。”她咬唇恨道,“你从来没有存在过就好了!”


    浮玉抬起眼,漫不经心道,“可惜,我命大的很……偏不能随你的愿……”


    婉卢刹那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长期以来的积累终于在一瞬间爆发,她指着浮玉笑道,“是,你的确命大!大概你还不知道吧,皇后娘娘当年鸩酒一杯赐死你母亲的时候,本应该也赐死你的!若不是陛下怜悯,你岂会活到今日!你母亲本就该死——”


    啪——


    公主犀利的目光燃烧起来,三步并两步走到她面前,扬手狠狠就是一个巴掌。清脆的响声回荡在无人的殿内,婉卢的脸立即就红透了。


    元珞听后腿一软,扑通跪下来,道,“奴冤枉!大师明察!”


    蕴空一皱眉,眼下不好断定,只得沉声道,“怕是要委屈一下元内侍了。有疑者不可放过,来人,将元珞暂押往偏殿!本相稍后亲自审问!”


    安排完一切,蕴空当即一转身,朝皇后抬袖道,“皇后娘娘,眼下还要您来主持大局。陛下那边,不可乱。前朝,更不可。”


    皇后悲伤地点点头,低声道,“佛子言之有理,” 然后好不容易压下了情绪,忍着忧心道,“诸公,陛下今日龙体不适,千秋大典就此为止。”


    话一下去,在场之人不禁神色惊慌,低声议论纷纷起来。


    蕴空一皱眉,抬声道,“诸公,陛下需要休息,过几日便会大好。今日城外夜禁依旧不上,千秋节照旧,烦请诸君稍安勿躁。只不过陛下需要静养,稍后,还请诸位尽早退席。”


    这么一说,众人的脸色总算好些,推搡着互相打了圆场,然后依次转身离去。


    窦楦临走前,忽然被一声喊住,只见蕴空走过来,低声道,“今夜我会守在宫中,你那边要提防生异。” 他沉了沉,道,“陛下情况不明,几位皇子都在,我担心……”


    窦楦道,“明白了。我今夜会安排,以防兵变。”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点点头,就此告别。


    蕴空立在那,看着一位位宾客的背影远去,不禁忧心忡忡,看来,他的担忧还是终于发生了,恐怕,一切都太迟了!


    朝臣渐渐退散而去,皇后同几位皇子公主也都跟着往内朝赶去。


    远处,只见一行行宫灯快速往内朝移动过去,大概是得了急召的太医令,太医工都赶往内禁去了。


    含凉殿空荡荡的,只剩下永阳公主依旧瘫坐在地上惊措,仿佛还没有从方才的惊变中回过神来。


    蕴空垂眸片刻,转身在她身后立了一会儿,然后抬手脱下外衫从后头给她轻轻披上,在她面前蹲下来,柔和地看着她,低声道,“夜风凉,公主回去等消息吧。”


    浮玉再也忍不住,直接扑进他的怀里寻求一丝慰藉,他心里一震,迟疑片刻,抬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长发,低声道,“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大师感到她的身子在颤抖,大概是强忍着心中的难过之情,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他想起曾经的她也是这样,越是受伤的时候,越是痛苦的时候,反而她越坚韧。想到这,他不由得心里痛了一下,紧紧皱眉深呼一口气,手掌拍了拍她的后背。


    他安抚了片刻,随后抬起臂轻轻揽过她的肩,在她耳边道,“回去吧。一切有我。”


    “我害怕……” 她大概是真的惊吓坏了,反而将他抱得更近些,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怀中,久久不语。


    他也没有推开她,任凭她这么依靠着,也陪她一同沉默。


    然后,蕴空抬头,一束万古的柔光自上而下,照着大明宫中的他们二人,投下一团抱在一起的影子,暧昧不清。


    长空依旧,只是,冷月如霜……


    第64章


    宫城外欢声笑语, 可内朝却是人心惶惶。


    满回廊上挂着的红色宫灯在夜风中慢慢晃动着, 与这压抑的气氛碰撞出一种诡异的氛围。


    喜气未散,又逢凶事。


    宫中人个个都紧张不已, 都不知道今日之后, 皇帝的将来如何,自己的将来又如何。


    “总给使,这些绸带、宫灯、和百花, 眼下,是撤还是不撤……?” 有宫人小声上前询问了一句。


    这千秋之喜, 陛下突然晕厥, 再张灯结彩,似乎有些不妥,可是眼下千秋未过,若是都撤了,素面朝天的,又总觉得不大好。


    总给使拿不出主意, 元珞又被大师关进偏殿了, 一时半会儿还真是很难决定。


    这时候,有宫人远远的走来,四下挥手安排着什么,那声音渐渐传了过来, “皇后娘娘有令,一切照旧,不许撤掉。”


    “皇后娘娘口谕, 一切照旧!” 一声接着一声地往这边传了过来,引得这头正踌躇的几人纷纷抬头瞧。


    那总给使仔细一看,原来是皇后娘娘的贴身宫女,于是揣着手上前多问了一句,“吟姑娘,这事情可确定?”


    吟慧看了一眼总给使,认出来他是含凉殿的人,于是点点头确认道,“皇后娘娘说了,一切都不要动。眼下圣人情况未明,留着,也算是冲喜,赶走些晦气!”


    浮玉听后咧了下嘴,朝她抬了抬手臂,说轻松的很,“没什么。就是不小心摔在石阶上。如今已经都好了。” 她其实也不想骗人,只是佛子替她隐瞒了这件事,她也要和他统一口径。毕竟除了当日在场的人,没人知道真相。


    婉卢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后立即消散在一片温丽的笑意中,曼声道,“那就好。我今日来就是想看看公主,公主若无事,我也放心了。”


    浮玉拉过她的手,望天回想起从前,“记得吗?从前在洛阳府邸的时候,你第一次来玩,咱们谁都不爱说话,谁想最后却玩到一起了。” 她想,大概她们的童年是很像的吧,彼此都默默无闻,总是有点孤独。


    婉卢说是,“我记得,小时候公主总是把我带的的小玩意不小心弄丢,我哭了,可是下一次公主又给了我一个更好的玩意。”


    浮玉被说的有点惭愧,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拉着她的手一转身直往内室走,道,“不提了不提了。” 说着,一挥手叫内侍上茶汤,然后二人坐在案几前,一言一语地说起话来。


    上辈子,她与婉卢自幼年别后,几乎很少见到了。她比婉卢先了嫁人,那之后,更是没有了她的消息。


    浮玉歪头拖着下巴,眼睛溜溜地仔细瞧她,直到将她瞧的低头了,才调戏似地侃道,“你瞧你,总是喜欢敷粉,从额到颈子,好一个——肌肤赛雪。”她说完,探身低声道,“也不知未来谁家的郎君会有福分。”


    婉卢柔柔一笑,却也没说话。


    敷粉的习惯是自幼母亲给她养成的,这并不是为了什么肌肤赛雪。婉卢回想起什么,不经意地苦笑起来。母亲出身低微,常被嫡母暗暗欺负。她出生的时候,脖颈后头天生带了一颗红豆似的胭脂痣,嫡母便借此说此女不祥,乃妖冶之像。父亲很不喜欢,母亲只好用粉给她遮盖上。


    直到现在,她依然习惯于这样隐藏着……


    说来也是讽刺,谁想这阵子,长安城又时兴起寿阳公主的“落梅妆”,梅落于颈而非额,别有一番风情,一夜之间引发人人都想效仿。她天生带此红痣,却从来未露出来。别人的喜欢的,偏是令她从小就最难过的回忆。


    “所以公主打算选谁呢?”她接过浮玉推给她的茶汤,道谢后藉机转开话题,反问起浮玉来,“当日郎君众多,我远远见着有不少人上前。公主可有心仪的?”


    浮玉长长地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其实很多人我才见过一面,也不太了解。说喜欢倒是谈不上,毕竟这种事情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的。”


    婉卢扶着着杯子含笑,“是啊。我理解。”


    她当然理解。如果越浮玉不喜欢宋洵,宋洵也不喜欢越浮玉,自己或许还愿意和她交好。越浮玉为公主,自然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可是她不一样,留住喜欢的东西或人是这样不易。小时候,公主习惯弄丢她的物件,就算越浮玉给她一个更好的,可总是有细密的牙齿咬在心头,滋生出隐隐约约的恨和不快。


    “冲喜?” 总给使和旁边那人对视一眼,诧异道,“圣人可安好?”


    “陛下在内朝还未苏醒,怕是今天也……”


    “住口!”话音还未说下去,只听身后一声幽幽低斥,隐着薄薄怒意似的。


    总给使和吟慧都吓了一跳,循声左右望去,却不见人,只听那头继续低沉道,“圣人龙体,岂能尔等妄言?方才某说的话,尔等没有听见?”


    这时候,只见长廊的阴影中慢慢走出来一人,藉着月色一看,原来是蕴空,而他的身旁还跟着永阳公主。


    几人一见,立即垂首退开,惊惊慌慌地齐声道,“奴不敢……”


    蕴空负手慢慢迈步,走到月下,面色沉冷,道,“即日起,宫中人不可再妄自非议,若有故意乱言乱心者,本相一律当作奸细处置。”


    “是……”


    大师威严,无人敢不敬不服。如今佛子发话了,他们相信他言出必行,说处置就一定会处置,于是几人皆抿嘴不语,生怕再说错什么话。


    只听永阳公主又细声道,“你们都退下吧。各归其位,各司其职,勿要再添乱。”


    几人道,“谨遵公主令。” 说完,纷纷朝大师和公主一拜首,赶紧离去了。


    月色下,秋叶瑟瑟,满地如霜,这才刚九月,仿佛已经是暮商了。明明是举国欢庆的千秋节,天子生辰,不设夜禁,谁想会发生这等突变……


    蕴空同浮玉并肩在朱红的游廊上行走,两人的身影被拉得老长,在这冷光下,颇有些彼此依偎取暖的意思。


    大师还穿着大典的服制,宽肩细腰,方冠垂珠,比平日显得更加挺拔俊朗。浮玉跟在他旁边,不由得紧了几步,贴在他身旁,胳膊碰着胳膊,也算是悄悄地聊以慰藉。


    蕴空心里知道,眼下她很难过,正是最是需要安慰的时候,如果这是在宫外,他一定会紧紧拥抱住她,陪她呆上一整晚。可是眼下不行,宫中处处都是耳目,更何况,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感到她微微温热的胳膊擦过他的,一压一抬,隔着衣料也能感到她的柔软,他步子不由得慢了下去,淡淡道,“公主不要过于悲伤。现在发生了什么,还不知情。”


    他的声音沉沉磁磁的,将她一颗心包裹起来,叫她听得安稳不少。


    “我明白。” 浮玉声音平静,叫蕴空着实有些惊讶,他听她低声继续道,“该来的总会来。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样快。”


    话说的极其隐晦了,蕴空听得很明白。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陛下也是人,因此,也不例外。


    哪有什么长生不老,万世长存。只要生而为人,于这亘古的岁月来说,便是夏虫语冰一般,花开花落,皆是须臾之间。


    公主比他想像中的要更坚强些,他缓缓沉了一下,然后偏头垂眸看她,道,“公主很通透。臣真心佩服。”


    浮玉苦涩一笑,“佛子这话可是笑话我了。这种事,有什么佩服不佩服的呢。”


    其实她不是通透,只不过曾经经历过一次父亲离世之后,便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生命短暂,朝夕片刻罢了。所以重活的这一世,她才这样努力地去争取自己喜欢的人。


    “那你呢?接下来要去哪里?” 浮玉抬头望他,目光依恋。她在月下注视着他,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们彼此了似的,这诺大的宫城里,除了眼前之人,其他都变得虚无起来。


    大师答,“臣得先去一趟偏殿,审一审那元珞,或许,他那里能有什么线索。”


    浮玉\''''嗯\''''了一声,然后沉思道,“元公公是父亲身边跟了多年的老人了,没有理由去做不利父亲之事的。”


    蕴空背过手点点头,然后抬目望着明月,道,“臣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当时事发紧急,没有办法,只得先拿他震慑一下旁人,也算是提个醒。”


    浮玉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父亲服食丹药已久,我虽不懂这些药理,可是总觉得父亲的身体日渐衰退。只好悄悄命太医令及时准备参汤,在父亲吃完药后送过去。也算是,缓解一下那丹药的药性。”


    大师恍然大悟,赞许地浅笑,“原来是公主命人准备的参汤。”


    “怎么了?”


    蕴空欣慰一笑,看来,他的公主很是聪慧,也很懂得迂回推进。也多亏了她的参汤,总算是稍稍将那丹药的烈性减退一些。


    浮玉见大师望着她,目光缱绻温和,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淡淡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蕴空不语,只是微微扬唇,继续向前走了起来。


    夜色微凉,宫殿的轮廓起伏如山峦如巨兽,叫人一眼望去有些窒息,或是因为敬畏,或是因为恐惧,可是,只要身边有她相伴,若是这样沿着游廊一直走下去,哪怕永远困在这里,似乎也不错。


    殿前有侍卫执刀把守,见了公主和大师,纷纷抱拳行礼。


    直到走到了偏殿,蕴空才缓缓转身,迎着点点火光,道,“公主回去吧。臣要进去了。” 说着,朝她轻轻一点头,仿佛在告诉她要听话。


    浮玉撇了下嘴不说话了,犹豫片刻,才抬头小心问道,“我和你一起进去吧。我不说话,在旁边听着就好。”


    大师皱了皱眉,公主看起来似乎并不想回内禁,难道是害怕什么?


    他很惊讶,垂眸道,“虽然陛下还未醒来,可是,他一向疼爱你,如果睁开眼第一个就可以见到你,想来陛下定会欣慰。”


    浮玉怅然点头说我知道,“可是眼下,内禁里头恐怕聚集了很多人……恐怕,排都排不上我呢。”


    蕴空听出她的意思。估计陛下的病榻前已经挤满了焦急的皇子和公主,或许是真的担心,又或者各怀心思,谁都说不准。天家的亲情,总要减少几分,才算真实。


    此时,如果叫她一个人回内禁,恐怕更觉得孤零零的,有些无依无靠。


    大师沉吟片刻,思忖几分,终于心一软,道,“那好。请公主随臣进来。到时候,臣来问,公主在旁听即可,也算是个证人。”


    浮玉抒怀一笑,立即提衫跟了上去。


    偏殿不大,已经燃起宫灯烛火,澄光点点,将元珞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他盯着烛光长叹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很是颓然的样子。


    门一开,他抬头,见大师与公主进来了,赶紧上前两步跪下,颤声道,“佛子,公主,奴冤枉,奴怎敢谋害大家。”


    浮玉看得心一紧,正想双手扶起这老内侍,却被蕴空轻轻一瞥,只好乖乖滴收了手,去旁边的垫子上坐下了。


    蕴空抬袖,单手虚扶了一把元珞,道,“内侍不必如此。本相无奈之举才行此下策。更何况,我也没有说是你谋害陛下的。”


    元珞擦了擦额角的汗,慢慢点头起身,见蕴空入座后,自己也在案几前跪坐下来,“只要能洗清奴的冤屈,奴一定知无不言。”


    大师嗯了一声,双手搭在膝上,颔首道,“还请内侍将当时情景说与本相。”


    元珞说是,然后仔细回想起来,缓缓道,“大家与天同庆千秋,奴知道,一会儿大家定会同众臣同饮,于是亲自叫人将尚食局备好的火迫酒端来。”


    “你是说,给陛下喝的是烧春酒?”大师很惊讶。


    元珞却非常肯定,确认道,“是。诸位朝臣饮的是火迫酒,大家饮的是烧春。”


    大师心中了然,难怪那时候他觉得那杯酒入口之后如此之烈,原来是火迫酒。而陛下的烧春酒要比火迫再烈一些,可是,若是仅仅一杯酒便晕倒了,也太奇怪了些,更何况,陛下的酒量甚好,不至于如此。


    他想起来什么,望了一眼元珞,道,“这之前,你是不是给陛下服食丹药了?”


    元珞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说,可又见大师目光犀利只好承认道,“不瞒佛子。近来大家依靠这丹药愈发的重了。虽然有公主叫奴准备的参汤……”说着,他恭敬的对浮玉微微一垂眸,然后低声道,“可是今日,大家为了千秋节尽兴,一口气服用了五粒。”


    案几桄榔一声——


    引得门外的侍卫面面相觑起来,纷纷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何事。


    “陛下居然……服用了如此之多?” 蕴空忍不住拍案而起,怒目而视道,“你身为他身边的贴身内侍,为何不规劝?”


    “佛子明鉴啊!奴尽力劝说大家了,可实在是……” 说着他猛地长拜下去,再也不起。


    大师缓缓坐了回去,烛光映在他的进贤冠上的明珠上,发出刺目的光芒,他神色一滞,忽然觉得心间涌起阵阵冰涛似的,叫他仿佛陷入万丈深渊。


    烈酒与丹药,怕是二者相冲才导致如此。陛下服用丹药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今日这一下,恐怕如重拳打在枯木中,只怕是再难逢春。


    他眸色一紧,忽然想起重生前,陛下是在公主出降后御龙归西的,比起现在还有一大段时间,可是为何提前了?他怔怔地一愣,这才慢慢明白过来,原来他重生后所做出的种种的不同选择,已经将原有的命运改变了很多,可与此同时,其他人的命运也在随之变化。


    看来,鱼和熊掌是不可兼得的。


    他选择了越浮玉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他无法再同时去留住其他人。


    或许,当他刚刚回来的那一日,在杏岗与她重逢的时候,倘若当时他替宋洵应下了那门陛下欲赐的婚事,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想到这,大师沉痛地闭了下眼,在寂静中沉思不已。


    亥时六刻,宫人来报,陛下咳嗽不止。


    子时正始,宫人来报,陛下陷入梦魇昏迷不行,发汗严重。


    一道道急报像是大师的催命符似的,叫他听了心惊胆颤。难道,他走到如今的选择都是错的吗?难道,他想和她在一起,这是与天道为逆吗?


    浮玉一听,立即起身欲往内禁跑去。刚打开门,只见一位内侍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他一见蕴空在里面,立即道,“佛子,佛子。徐太医施针逼血后陛下有所好转!现在已经开口说话了!”


    蕴空马上走出来,终于面色由忧转喜道,“真的吗?太好了………” 他心里松了口气仿佛上天宽恕了他和她似的,点点头道,“那就叫陛下好生休息……劳烦太医令转告陛下,臣就在中朝等候随时传召,请他安心……”


    浮玉和他对视一眼,喜上眉梢,欢喜道,“父亲他没事了!我就说,今天是千秋节,神明一定会保佑他的!”


    这时候,另一个内侍匆匆跑来,抬头一见大师同公主站在一起,神色有些古怪,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然后才垂眸道,“陛下有旨,即刻传佛子与永阳公主入内朝觐见。”


    “现在吗?” 浮玉有些诧异,喃喃问了一句,“父亲,他现在要见我……和佛子?”


    内侍低声道,“回公主,正是……”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


    古人把春天酿的酒,都喜欢带个春字。苏轼曾经研究过古人,认为唐朝人最爱给酒名字取带春字的。


    比如梨花春,曲米春,金陵春。


    文中提的烧春正是''''剑南烧春'''':唐代年间,剑南烧春是酿造的名酒。李肇曾在《唐国史补》中介绍说,“酒则有郢州之富水,乌程之若下,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


    也就是其实剑南烧春才排在第五。据说,那时候剑南道每年都要向唐宫进贡十斛剑南烧春酒。


    说起烈性,关于唐朝是否有蒸馏酒还有些争议,有的说这个烧春其实就是蒸馏,可有的说,这个烧字还没有达到蒸馏的那个水平。


    另外的火迫酒,火迫其实是我架空来的,是宋朝酿的酒,火迫似乎也是一种手法。很多人觉得这个也是蒸馏酒,似乎也不是。


    烧,和火迫,都是一种加热催发酒醇度香度的手法,至于是不是真的很烈,只有古人才知道了~。


    这里就半架空一下,不要被误导~ 感谢支持


    第65章


    大明宫的夜总是这样漫长而漆黑。


    在一片暗色中, 浮玉步步踏过玉阶, 穿过重重宫门,耳边仿佛还能听到远古金戈铁马在这里争权夺势的厮杀声。


    大概, 这也是大明宫给那些手握至高权力的皇帝的一种诅咒。


    路过前朝, 只见先前花天锦地的含元殿里,只剩下几个内侍,正小心翼翼地收拾着残羹冷炙, 方才还挤满了宾客的座位,如今已经尽数空落。


    前殿已经灯火晦暗, 黑暗中可以见到有金吾卫的轮廓, 在一片迷茫中来来回回地行走守夜。可愈往内禁走,反而愈明亮起来。


    这样反常的对比,更显出了今夕的不平之夜。


    紫宸殿外重重把守,森严紧密,兵刃的冷光在秋风中闪烁着光砾,金吾卫首领见公主与大师步步走上来, 抱拳迎上道, “公主,佛子。”


    大师负手点头,开口客套一句,“事发突然, 将军值夜辛苦。陛下,可安好?”


    “方才,末将听闻陛下醒过来了, 具体情形,还尚且不知。”


    佛子嗯了声,然后站在高大的殿门外,环袖躬身,高声道,“陛下,臣蕴空,前来觐见——”


    内侍立即跑去同传,等了片刻,浮玉四下环顾一圈,却很是诧异,悄悄拉了一下大师的衣摆,喃喃道,“为何此处没有旁人?难道,九兄和岱哥哥已经走了?”


    来不及说什么,只见雕龙刻云的宫门开了一条小缝,内侍从里头钻了出来,施礼道,“圣人准奏。”


    大师提衫上前,浮玉也跟了过去,谁知,刚等蕴空迈进宫门,只见内侍抬手一拦截,抱歉道,“公主留步。”


    浮玉愣住,蹙眉反问,“大胆,你可知父亲也召我前来?”


    内侍垂首,答,“陛下有言,先请佛子入内,公主请再等片刻。”


    浮玉怔忪地抬头看向蕴空,有些担心之意,大师只是微微点头,仿佛在安慰她似的,道,“臣先去了。”


    殿门有合上了,将蕴空的身影关了进去。


    公主孤零零地立在殿外等着,抬起头仰望,天上冷色月光,人间满地落霜。此时,虽未及深秋,她却不由得轻轻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地将外衫紧了紧。


    身边没有旁人,她也不再是小孩子,不喜欢一堆人跟着,所以老早就将贴身宫人打发回去了。


    内侍此时呈上披风,道,“夜凉,公主披上外衣吧。五②四九零八①九②


    浮玉看了一眼,只觉得这衣服穿上略热,可不穿又凉,实在是鸡肋,如此两难的心情叫她生出莫名的焦躁,一时间竟有些惴惴不安,总觉得有种心慌之感。


    她摇了摇头拒绝掉,然后不经意地随口一问,“皇后娘娘何时回去的?其他人呢?岱哥哥和九兄也走了吗?”


    恍恍惚惚地回了中书省,刚一踏进门,就见宁侍郎赶紧迎步走了上来,恭声道,“大师,愚等您很久了……”佛子却有些六神无主,蒙然嗯了一声,径直往内室走。


    宁侍郎凝眉,一路跟了过去,探声问,“大师?您脸色很不好呀。是否替您叫太医令呀?”


    佛子坐在案几前的时候,忽然穿堂风拂进深远的殿内,迎面是凉凉的触觉,终于醒了神思,佛子侧看向宁侍郎,才问道,“啊……君怎么来了?今日并非朝参日,君怎还特意跑一趟?”


    宁侍郎长吁短叹起来,说起自家郎君的不懂事,“他不懂规矩,给大师添乱了。多亏大师当日控制了局面,不然依照大理寺的规矩,愚子他就……”


    佛子哦了一句,摆摆手显然有点累了,“无妨。子彦他本就没有什么大错,某知道他与此事无关。”


    宁侍郎皱着眉头有些为难,犹豫半天,才道,“公主是何等人物?愚子他承蒙大师您赏识,在国子监那边某了个不错的差事,能力也就还算过得去,可是……” 他揣着手,欲言又止,“可是他实在配不上公主。愚想着,叫他来年考个进士科,也算走正途。”


    佛子当然听的明白了,淡笑着说理解,“古话说,娶妇得公主,平地生公府。君这是担心要把官府娶回家了。”


    宁侍郎说岂敢岂敢,“永照公主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多少高门贵仕想求得,愚家祖上寒门得名而已,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高门娶公主,算是亲上加亲,有了公主的名号,家族的声望也就愈发鼎盛。可那些打算走科举之路的人却不这么觉得,做了驸马都尉,虽是三品,却只是个三品员外官的虚名。除非有天大的功劳,至多再加封个银青光禄大夫,若说实权,那是极少的。


    宁侍郎是科举出身,极看重进士门第,因此他更想让子彦做官,而非娶公主做皇亲国戚。


    “所以君是来说这件事的?” 他扬眉看过去,做媒是做不成了,人家爹不愿意,可是或许害苦了子彦那个孩子,他才见了公主短短一面,就算第二日挨了揍,也不忘托人往宫里送人参。他有些惭愧地看了看宁侍郎,忽然觉得有点对不住。


    “不是不是,” 宁侍郎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沓文书递了过去,扯过其他话题,道,“大典的诸项事宜已都安排妥当,窦尚书前些日子同礼部的人一并过目了各项,交由鸿胪寺那头依照着下去办了。”


    佛子问,“这次来的突厥使臣可是朱邪兹?”


    “是。除了朱邪兹,还有阿史那仁表的第三子,阿史那思力。”


    佛子抬眉,有些意外,“他也来了?我很多年前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


    宁侍郎道,“所以,鸿胪卿那边在商议,是否建议陛下也选一位大王……”


    陛下如今尚未确立太子之位,此次选定的人,必定是一种预兆啊……“告诉鸿胪卿,此事只向陛下建议即可,至于人选,莫要提,请陛下定夺。” 说完,他细细算了算日子,然后道,“使臣的人马还有十日就到了吧??”


    “那倒不是。听人来报,还有约莫半个多月。”


    佛子皱眉,警惕起来,“哦?还有这么久?路上耽搁了么?”


    宁侍郎却困惑的说不是,“说来也奇怪,从来突厥来中原都走的是陇右道,从凉州东行路好走也快些。也不知为何,这次却绕了个远路,走关内道,自汾州南下而来。”


    佛子听后,思索片刻,然后却笑了起来,宁侍郎不解,见佛子嘴唇碰了下茶汤,抬头道,“看来西边的党项人给突厥可汗添了些烦恼,此行应是求和而来,你我皆可松口气了。”


    内侍如实回答,“回公主,圣人醒来后就请皇后娘娘回清宁殿歇息了。四大王和九大王本想陪着,可圣人也叫他们二人先回了。”


    宫灯摇曳,红彤彤的光也地上跟着摆来摆去,公主垂眸,“那,父亲醒来后,可和母亲与几位兄长说什么了吗?”


    她自己知道,打探天子之言乃是大忌,可是为了想验证自己的猜测,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果然,内侍答道,“回公主。四大王走了之后,九大王在里头呆了一阵子,不过,奴也不清楚。”


    浮玉心中了然,面上却对他说的话没有任何惊讶,只是平静地哦了一声,亦不再多言。


    看来,九兄继位之事,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无论她在重生多少回,做出什么样的改变,历史的滚滚车轮的方向,却永远不会改变。


    她直起身子揽袖在廊庑前踱步,思忖着日后的打算。她想,到目前为止,她和九兄也不曾生过什么太大的过节,英娘那头的不快也已经解开了。还有什么,能阻止她和蕴空的呢?


    父亲赏识他,也仰仗他,将最心爱的女儿赐给大师,这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妥。即便是从前没有过这个先例,可规矩也是人定的,破除规矩,也不是不可以。


    更何况蕴空身揽诸多奇功,从来也没有求过什么,倘若他日后开口求尚公主,那有什么好拒绝推辞的呢?再来,她也不是善弄权势的那种人,倚傍一个大师,她也不会做什么事情的。


    这时候,殿内有云云走动声,她抬头,只听殿门哐——的一声缓缓打开,沉重,喑哑,浸透了今夜的萧瑟与沉闷。


    大师自内而出,行迈靡靡,袖角轻垂,仿佛受了什么打击似的。


    内侍出来宣永阳公主进殿。


    可公主却不进去,只身迎上蕴空,在他身侧低声道,“怎么了,父亲和你说什么了?”


    蕴空眸色沉沉如夜,抿唇不语,这叫浮玉看得心有余悸——从未见过大师这般模样,看来是情况不妙。


    公主有些担忧,复问了一句,“为何不说话?发生什么事了?”


    此时蕴空才慢慢转过身子,视线飘落到她的身上,眼神中有些伤痛的意味,他轻轻扬了一下唇角,却不是笑着的模样,低声道,“陛下传召公主。公主进去好生陪一陪陛下吧。臣……先回中书省了。”


    浮玉不知何故,本想再多说几句,可身后的内侍又重复了一遍:“公主,陛下传召。您快进去吧……”


    蕴空对她轻轻颔首,用口型说了一个“去吧”。


    浮玉不明所以,可眼下不能太过纠缠,只得望着他后退几步,然后转身回去。


    “有事我会找你的……”


    他听见她临去前,这样对他最后说道。然后,他目送着她走进去后,这才转身离开。


    进了紫宸殿,并没有她想像中的轻快的氛围,浓重的御前香缭绕在眼前,如梦如境。梁上的宫灯昏昏暗暗,垂下来的穗子显得略有疲态,一切都叫人看得心里发颤。


    内侍引路至帐前后,徐徐退下,步子没发出半点声响。


    此时,皇帝卧在榻上沉沉闭目。大概是方才与大师说了太多的话,因此,此刻他有些疲累。


    浮玉隔着帐子看到了父亲,他平静地躺在榻上,没有什么精神,像个病人,而非帝王,又或者,更像个父亲。


    她呼吸一窒,启唇轻声唤道,“阿耶——”


    自从她十三岁归宫后,再也没有像从前在旧府邸那时候叫过他‘阿耶’了。


    宫中有宫中的规矩,人前要称呼皇帝为“父亲”,这样才显得庄重严肃。


    她记得管教宫人教她的话,这一叫,便是三年。如今想来,竟是很久都没有这般孩子气地叫过他了。


    “阿耶……阿耶……”她又叫了一声,气息轻柔,生怕惊搅了父亲的休息。


    这一声终于将皇帝渐渐唤醒,他隔着纱帐看到公主,欣慰一笑,勉强抬手叫她过去。


    浮玉打起纱帘,凑仅一看,不由得后背升起一阵冷意。


    只见父亲面色沉沉如土灰,嘴唇干涸,双眼像是困觉睁不开似的,硬撑着望着她。


    浮玉扑坐在榻边,握起父亲的手,道,“父亲,他们说你醒来了。我很开心,可是……你为何成了……这般模样。”


    话说着,泪滴就不由自主地自眼角流下,她没有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只是静静地流着眼泪。


    皇帝看得皱眉,吃力的抬起手替她擦去些泪滴,声音透着疲惫,安慰道,“鸢儿,你不必难过。我现在才明白,人固有一死。”


    公主自己抬手抹掉眼泪,摇着头道,“今日是千秋节,阿耶勿要说这些话。你好好休息,过几天就会好的。”


    她触摸到了自己的眼泪,滚烫的,真挚的。


    她本以为自己的泪水已经在上辈子流尽了,重活一世,任何悲欢离合在她眼中都变得不足为道,可是,在这一刻,她还是哭了。


    知道父亲会离去,可没有想到这一次会来得这样快。


    突如其来,一如前世给她的打击那般。


    皇帝的发冠已经被拆卸下来,头发披在枕头上,露出里头苍白的痕迹,他沉沉道,“我知道,是你叫太医令送的那些参汤……”


    公主抽泣,“阿耶不该服散……更不该听信那天竺方士……”


    皇帝听到这句,闭目笑了笑,声音仿佛万年的古木吱吱呀呀地移动着,“你还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很多事情你还不懂。鸢儿,人一旦坐到了我这个位子上,如同身处高山云雾中,不知再去期盼什么好。站无人的山巅之上,见日月千古,星辰万载,你会开始奢望与它们一样……”


    “风雨或尘烟,前朝或后世,我们都是一粒砂砾罢了……”


    “可是,我多希望长长久久的留在这大华人间,亲眼目睹它万代万世的繁华更迭。” 皇帝说完,自己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大概,是我想错了。”


    公主俯身跪坐在榻前,直起身子握住父亲的手,将他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上,企图传递一些温暖,喃喃道,“不会的。你会好起来的,阿耶。等你好了,我陪你去杏岗上,看满山红叶。”


    “红叶?”皇帝眼神漫起了一层迷雾,仿佛望到了极远的地方,道,“你母亲很喜欢看洛阳的红叶……”


    浮玉怔怔地听着,依稀回想起从前幼时,母亲常常抱着她去登高,然后看遍晚秋红叶如火,再映着晚霞而归。


    穿堂风细细慢慢地刮了进来,将烛火晃了一晃,公主外衫轻轻飘起又落下,纷纷扬扬,显得落寞。


    “阿耶,你恨阿娘吗?”公主的声音低微极了,细碎如白瓷小铃,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皇帝听罢,眼睛愣愣地望着脑顶繁琐华丽的幔帐许久,然后,仿佛心中积压多年的苦闷终于可以说出来似的,沉沉地叹出一口气。


    “你恨我吗?鸢儿,你会讨厌阿耶吗?” 九五之尊问着她,像个急着等待答案的孩子似的。


    浮玉不解,“我如何会恨您,您是对我最好的阿耶啊。”


    皇帝眉头堆砌而起,满目苦楚,他紧紧抿唇,似是有口难言。他睁开眼看着眼前乖巧美丽的女儿,难过地沉沉道,“当初……我让蕴空在弘文馆教你念书,念得不是《女诫》,而是《六爻》,你,你不知道为何么……”


    浮玉不知所措起来,这事情当初蕴空在刚刚教她的时候还奇怪过,为何陛下要他交给公主这些晦涩难懂的书籍,可圣意难测,他也未在多言。后来,她还和蕴空抱怨过自己看不通顺,学着无趣。


    “儿不知为何。”


    大殿沉寂了片刻,皇帝才慢慢道,“突厥之事突发紧急,朝中主和之声此起彼伏,百姓才休养生息,我无奈之下,本想忍痛……送你去和亲。”


    这话叫公主听得浑身一震,身子颓然地向后坐了下去,皇帝看出来她的惊讶,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道,“后来此事不了了之,再加上蕴空三番进言,也就算了过去了。还好,我还可以将你留在身边。”


    公主恍惚之际,忽然感到一只手盖在了她的脸颊上,道,“所以,你会恨阿耶吗?鸢儿,告诉我。”


    浮玉已经不哭了,视线望着皇帝,苦涩道,“那,将我送去,阿耶,舍得吗?”


    皇帝一愣,然后笑了,仿佛从现实中回到了很久以前,在牡丹花丛前,也有一个人曾经这么问过他——‘送我去太子那,你会舍得吗?’


    公主见皇帝神情微变,不由得有些担忧,于是轻声唤了一句他,“阿耶,你若是累了,儿今日先回去了。”


    说着,她缓缓提衫欲起身拜退,忽然,只听一声沉沉。


    “你母亲……也这样问过我……”


    皇帝说完,偏过头来看她,只见公主出落得愈发淑丽,也越来越像她母亲了。他换换抬手,示意她坐回来,坐在他的身边。


    浮玉听到方才那些话自然是震惊的,她从未想过父亲曾经打算送她去突厥和亲,这对她来说既是打击也是难过。


    可是这种情况下,她只是一脸平静,淡淡地望着他,仿佛只是看一个年迈病弱的老者似的,目光柔和,轻声道,“阿耶,和我再说说母亲好吗?”


    洛阳旧府邸,母亲的死一直是她心中的一个结。她当时还很小,没有人和她说过这事情,只是问起来的时候,都会低头说一句,“睿夫人是突发急症去的。”


    从此,令睿姬似乎就成了众人缄口不提的所在。


    关于母亲,她听过了很多种形容,好的,或是不好的。有的说她美丽非凡,有的却说她是祸国之色;有人说,她出身高门,有的人却说,她是前朝欲孽。


    其他的,有人说她很爱父亲,可是也有人说过,她在父亲和太子这两兄弟之间挑拨离间,引起不和,最后逼得父亲发起洛阳之变……


    浮玉轻轻颤声,将多年来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阿耶,母亲她,是你下令赐鸩酒的么……”


    说完,殿外忽然潮气四升,乌云遮玉,星光黯淡,晚风骤起,然后只听直棂窗外远雷隆隆,仿佛战马嘶鸣。紧接着,淅淅沥沥,愈来愈紧,愈来愈急,一场秋雨,就这么悄然而至。


    长安城内的千秋盛典在突如其来的急雨中就这么散了,街上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彩灯瞬间被浇得熄灭,升起一阵直直的青烟,然后在夜色中晕开。


    方才还在欢声笑语夜游于街的百姓,这时候纷纷顶着斗笠跑回坊中去了,有的来不及走,只得躲在酒坊的檐下,眼睁睁地看着那盛京之景,一点点湮没在连绵的秋雨中。


    第66章


    大概盛极而衰, 得失荣枯本就是常事。


    浮玉从前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可是与上辈子不同的是,她亲眼见到了父亲自鼎盛尊容转而缠绵病榻的模样, 心里感到的不仅仅是那份因为亲情带来的伤感。


    她的问题教皇帝沉默了很久。外头的雨滴打在玉阶上,冷冷生寒,更显得殿内几盏幽幽烛火, 在风中摇摆不定。


    公主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更想知道那些流言蜚语的源头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对于皇帝来说,这无非是将心底埋葬依旧的伤口重新掀开来瞧。


    大殿幽深, 公主坐在榻前俯身守着皇帝,一言不发地等着他说些什么。


    只听在一片寂静空落中, 一声叹气,“或许,朕走到如今,也是一种天道轮回。朕,不是个好君王。”


    皇帝在众人前从来都是气吞山河的帝王之举,不曾有如此颓败的感叹。浮玉听后,轻轻皱眉,安慰道,“只有明君才会这么说。父亲是明君, 自然时时刻刻心系家国,三省吾身,觉得做得还不够多。由此可见,阿耶说的并不对。”


    “你这巧言, 与那些人一样了。” 皇帝听罢,只是微微一笑,并未生气。


    浮玉淡淡凝视着,道,“父亲坐上皇位,不论如何,终究是天命所归。”


    皇帝缓缓睁开眼,却不再回答她方才说的话,缓缓支起头,握住浮玉的手,道,“你的事,一直是阿耶的心结,在我走之前,没有亲自为你钦点婚事,为父,实在放心不下你。”


    浮玉手中一顿,强硬笑了笑,道,“阿耶,等你好了,我们再说此事。”


    “我欲将你出降给蕴空的义子宋洵,你看如何?” 皇帝说完,看到公主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以为她是担忧宋洵的家世,于是安抚道,“他已过了明书科的试,不日封官,入仕书博士。从此你平安一生,阿耶也可安心。”


    “光耀门楣?”她说完轻声一呵笑,带着点轻嘲,“父亲若是想拉拢蕴空,为何不将我直接出降给他,反倒出降给他的义子宋洵?”


    浮玉说这些话的时候轻描淡写,反覆只是在聊诗看花似的闲言片语。


    皇帝听罢,不由得讶然。正如公主所说,他想将她出降给宋洵,本意正是想以此巩固大师的忠心,天家赐婚其子,何其荣幸?想来大师定会感激圣恩,鞠躬尽瘁。


    可是皇帝没想到,公主竟然这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他忽觉得有些惭愧,可随后立即沉沉道,“如今相权颇大,蕴空权重望崇,怎可再赐婚贵女?岂不是……”


    “可赐婚他的义子,就不是权上加权了么?”


    皇帝感到了公主的忤逆和不满,他沉了口气,对着他最爱的女儿道,“前朝的事情,你不懂。赐婚蕴空,会让房家权名过大,引发百官忌惮;可若是赐婚他的义子宋洵,那毕竟不是姓房,即可叫他心怀感恩,又可避免他自矜功伐……”


    原来父亲并不是那么信任蕴空,是不是坐在这高位上的人对谁都这样保留几分?


    浮玉听到这些话,替蕴空难过,也替自己难过,她不禁蹙眉痛心道,“蕴空对父亲和王朝是全心全意的……”


    “我知道,鸢儿。可是朕是一国之君,朕永远不可能太过偏袒任何人。平衡……才是要事。”说完,皇帝咳嗽了几声。


    浮玉颓然松懈下来,喃喃道,“难道要用我去平衡么。”


    皇帝一面握拳忍住几分咳嗽,一面断断续续道,“宋洵你见过的。他……咳咳,他父亲虽然是隐太子的家将,可他性情温良,又在蕴空身边长大,自然不差……”


    浮玉不再握住他的手,缓缓摇头抿唇,淡声道,“我不嫁。”


    “为何?” 皇帝大概知道了她会拒绝,也并未惊讶,只是随口问了一句。


    浮玉沉了口气,烛光在眸子里跳跃,叫她看得几乎出神了。她感到神思恍惚,仿佛脚底升起一层凉气似的,叫她失了魂魄。


    “因为我喜欢别人。我喜欢蕴空——”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了。


    宫灯的蜡烛慢慢燃烧着,滴蜡缓缓流了下来,凝结在铜盘上,成了一颗颗化不开的泪。


    皇帝沉沉闭目,仿佛睡着了似的。可是他没有,因为他的呼吸浅浅,眼睛在眼皮下滚动着。


    浮玉听见父亲低沉地问她,“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了。”


    她呼吸渐渐紧张起来,双膝跪在榻前,流泪道,“阿耶,我不想嫁给宋洵,求你别下旨……我不想嫁给他。”


    皇帝终于睁开眼,看着她的眼泪,眉心拢起一道川,“那你只想嫁给蕴空?”


    浮玉收敛起神色,点点头,“是。”


    “不可。” 皇帝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如今相权虽三分,可实际上仍是蕴空为首。我从未打算过将你再出降给他。倘若日后他真的有不轨之心,你也会被连坐。”


    浮玉道,“那我宁愿不做这永阳公主了……”


    “你越发任性了。” 皇帝听了这话很生气,可如今身体病着,说出来的时候,也只是带着几分埋怨。


    浮玉沉默片刻,道,“旁人说……我不是,您的女儿。是真的么。”


    这话如一粒石子惊起千层浪。果然,皇帝惊怒,几乎要起身,道,“何人胡言乱语。”


    烛光被他的动作呼起来的风振得狠狠跳动起来,浮玉连忙扶住他重新躺好,又替他整理好枕头,坐了回来,静静道,“阿耶,求您告诉我真相。”


    今日她的话于君臣来说已经是唐突,虽然她是众人口中皇帝最爱的女儿,可是浮玉心里知道,父亲的这一切纵容般的宠爱大概都起源于洛阳之变。所以,即便是唐突,她也忍不住一问到底。


    那到底是真的父亲对她的爱,还是仅仅因为对母亲的愧疚?


    皇帝看着这张与令睿姬酷似的脸,不由得怔了怔。随后,他不再去看,只是平躺着仰望着天顶,从那繁琐的纹路中,他仿佛看到了过去与未来。


    “我认识你母亲的时候,她是前朝藩王的女儿。朝代更跌,高门败落,起初高祖并不同意,可后来我坚持要娶她,这才勉强同意。”


    皇帝顿了顿,“那时候我知道,隐太子,也就是我的兄长,你的叔叔,也喜欢她。你知道,你的母亲很美。”


    浮玉说我知道,“我还记得她的模样。”


    “身为皇家的子孙,权势,永远是彼此间解不开的结。这就像一个漩涡,把所有人都卷了进去……” 皇帝说着,神思渐渐缥缈起来,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忏悔。


    “我那时候知道,如果我不争,日后你叔叔登基之后,定不会放过我。所以,从那时候起,我便开始筹备一切……”


    大殿安静极了,门外的内侍大概早就打起了瞌睡。秋夜微凉,就连风都变得清澈起来,仿佛能听见护国天王寺高高的佛塔上传来的铜风铃声。


    “我那时候还未娶令睿姬,而隐太子也没有放弃她。我知道,你母亲爱的是我,所以,我对此充满自信……” 皇帝淡淡说着这些不曾对任何人说过的话,“迫切的想要扳倒隐太子的念头在我心中生根发芽,大概这是在我们李家人血液中的一种诅咒,为了权势,我们要无休止地争夺下去。”


    “所以我,我就让你母亲故意亲近隐太子,以套取最机密的情报……”


    皇帝说着,闭上了眼,不敢看公主的神色,他知道,她一定很难过,那个表情一定就像当时他告诉令睿姬这个打算的时候一样。


    “后来,我娶了她。可是,隐太子为此暴怒不已,在高祖面前三番五次陷害于我,我打算就此反击。再后来,我与众心腹门客商议很久,终于等到那日,在洛阳截杀隐太子……一举成功。”


    浮玉看着皇帝,像看个年迈苍苍的老人,不悲不喜,只是垂视着他追忆往事,“那母亲,是怎么死的。”


    “她的身份遭到了高祖的质疑,高祖认定她是依靠女色挑拨我和隐太子兄弟之间的感情,所以最后,她趁着我离开府邸之时,自请鸩酒一杯,生怕连累了我。” 皇帝说着,眼角慢慢湿润了几分。


    所以,在他听见公主问他“舍得吗”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曾经令睿姬听说了他的计划后,也这样问了他一句,“舍得吗?”


    浮玉抬起眼,只觉得有一种想要嚎啕大哭却又哭不出来的生涩感,仿佛经历过太多事,连哭都变成了一种奢侈。


    “那,我……” 她想起那些流言蜚语,关于她身份的,关于她母亲的。


    皇帝满目激动,一把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你当然是我的女儿,鸢儿,我知道的,你是我的女儿。”


    浮玉苦涩笑了笑,雁足灯的彤彤烛火将她的脸庞照亮,她的眼圈像是红了似的,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哭不出来。


    “所以,鸢儿,你说,你母亲会恨我吗?” 皇帝像个等待答案的孩子似的,扬声问着公主。


    浮玉过了半晌,垂首喃喃道,“阿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母亲的过往总算真相大白,可是这样的真相,是否自己从来不知道,要更好些。


    她心乱如麻,守在皇帝身边,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听皇帝又问,“那你呢。你恨阿耶吗?”


    公主坐在那静静看着他,他是她的父亲,也是这个王朝的帝王,他做的一切,她是否应该用父亲的标准去衡量呢……或者,她从来不该奢望从一个帝王那获得纯粹的父爱。


    她微微一笑,替他掖去了眼泪,道,“父亲,你累了,早些睡吧。我明日早些时候来看你。”


    秋雨下得更密了,隔着窗,能听见外头哗啦哗啦地瓢泼之声,将这场千秋盛宴浇得冷透。


    皇帝听出了公主的离去之意,等了片刻,喃喃道,“你若是不想嫁宋洵,我不会勉强你的。可是,你若是要嫁蕴空……”


    他说完,沉沉呼出一口气,无奈地妥协道,“你可以和他在一起,但是,你不能嫁给他……”


    浮玉俯身,亲了亲皇帝的手背,道,“父亲,你早些休息吧。你说了太多的话了。”


    “记住要听你九兄的话。他是未来的君王,我已经告诉过蕴空了,请他辅佐他。你,你和睿儿小时候总是吵架,以后,你不可随意任性了。” 皇帝拉住她的袖子,用最后的力气嘱咐着公主。


    烛灯下,皇帝褪去一切帝王之气,仿佛就是个凡人。


    “鸢儿。”皇帝叫住了公主,挣扎着问道,“你,你说我是一个好父亲吗?”


    浮玉走到一半忽然停下脚步,缓缓转身,长长的裙摆拖在冰冷的地板上,不再飘逸,她道,“父亲是天下子民的君王,更是天下人的父亲。您当然……是一个好君王。”


    皇帝于天下人来说,或许是个好父亲,可是对于她来说…….并不是。


    她没有将这话再说下去,只是替皇帝盖好被子后,一步步退了出去。


    ————————


    她走出殿外,廊庑上垂下细密的雨帘,将紫宸殿与外界隔离开来。一旁有内侍撑开油纸伞替她打上,就着雨声问,“公主,您要去哪?”


    浮玉不回答,步步蹉蹉地走入雨中,这让她想起上辈子自己饮下鸩酒的那一天。


    长安城也是这样,下了很大很大的秋雨,仿佛要将这里的一切洗刷得干干净净似的。


    内侍不知所措,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看不见公主的神色,也无法猜测她的想法。


    她走得很慢,漫无目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去了哪些地方,雨不知道何时停了,终于在天濛濛亮的时候,她又走回了紫宸殿。


    忽然,一声悲凉,“圣人鼎湖龙去——圣人鼎湖龙去——”


    一瞬间,金吾卫纷纷丢下刀剑长跪于殿前,内侍,宫人无一不抬袖掩面。


    公主双膝一软,忽然瘫坐在地上,她喃喃道,“阿耶,母亲不恨你,我也不恨你……”


    朱红色的朝阳越过丹凤门照在宫阶上,一如往昔。她怔怔地在紫宸殿前望着一切,这空落落的大明宫,终归又要翻开新的篇章了。


    第67章


    雨后新空, 日月一如往昔地交替着, 世间万物不曾因为这个繁盛帝国的皇帝的驾崩,而有任何丝毫改变的痕迹。


    礼制自古言‘视死如生’, 因此这场葬礼格外繁缛隆重。


    为皇帝招魂复魄的仪式就在宣政殿举行。朝堂中品阶地位最高的五位朝臣持先帝的衮冕服立于御座之上,长呼三声“陛下”,而后再将衮冕服投下, 座下有人用筐篮接住, 而后,又先帝的几位贴身内侍再将此服覆盖于其遗体之上。


    大殿中在灵前设了大行皇帝的奠位, 于东西二侧又安置了‘哭位’,谷杆垫子排成若干排, 皇亲国戚跪拜于上,准备一会儿进行哭奠。


    满宫上下只有她自己偏爱这种熏香,旁人不会用的。可是她昨日一夜未归,匆匆换上了哀裳后,那香也不再用了,所以更不会是自己身上的。


    那可能只有一个,就是幼蓉被叫去伺候嗣皇帝了。至于伺候,倒不至于是那种事,眼下正是服丧期,九兄称帝在即,他断然不敢这时候做什么。


    可是他这样背着她叫走她的宫人,实在是不顾及她了。


    眼下父亲才去,这些宫人的事情她也无心再管束,既然留在身边不顶用,何必强求,她冷冷道,“你去带个话,告诉她,日后不必再回宣徽殿了。”


    次日,在日出中,皇帝加元服,即位于宣政殿东序,而西侧,则是大行皇帝的停灵。东有吉帷,吉驾,而西置凶帷,凶驾。


    阴阳相隔,东升西落——帝位更迭,一如东生西亡,生命轮回。


    这样奇异的景致尽数落在浮玉的眼底,她在一片朝日中独自立在杏岗上俯瞰宣政殿的典礼,见昨日还对先帝山呼万岁的众臣,今日便长跪于申帝面前,喊着同样的话。


    有时候她真想知道,这些人到底是忠于皇帝,还是忠于自己手中的权势和地位。


    后头的那些祭奠的流程她都没有再出现过了。成服那天,皇亲国戚和满朝文卫皆按照与皇帝的亲疏换上相应的丧服,再次进行哭祭。


    而小祥,大祥,谭祭,则是伤痛渐渐缓解的一个过程。丧服逐渐减轻,由粗麻换成了细绸。一个月后,大行皇帝启殡,午夜时刻,百官汇集于大明宫正门廊下,彻夜燃烛唱挽,哭踊之声不绝于耳。


    转日,送帝陵。参加最后葬礼的群臣皇亲一路相送,三拜之后,大行皇帝的玄宫永永远远地封闭了。


    回来的路上,大师策马而归,他在群山之中放眼望去,只见营幕军兵,陈列五里,浩浩荡荡,车马相随。


    可是万人之中,始终不见一个身影。他仔细一想,竟有约三十日未见她了。


    起初以为她是身体不适,回宫歇息几日,可如此看来,她倒是像有意避开这大行皇帝的葬礼似的。


    “佛子,怎么了?” 忽然,身后的崔侍中策马驱前,跟在蕴空身边问了一句。


    大师的忧虑之色立即散开,淡淡扬唇,眯着眼看向这五陵山脉,道,“无事。只是看这群山苍茫,忽感人之渺茫。也不知百年之后,你我又葬在何处。”


    崔侍中听罢,道,“一直觉得佛子云淡风轻,看淡生死,不想,却也会徒生这样的感慨。”


    他想,他的确是变了很多,或许是有了她的存在,自己也更变得有所畏惧,有了软肋。


    “侍中的名单中,可有永阳公主?”


    崔侍中道,“有的啊。怎么,公主没来么?”


    蕴空一听,开口道,“或许她先回去了。这里人多,某不曾注意过,随口问问罢了。”


    说完,他随意转移了话题,闭口不再谈论公主的事情。


    ——————————


    十月枫红,浮玉下杏岗,穿过御庭园,游走于廊庑上,一路闲步欣赏秋色,仿佛人间悲喜并不和她相关似的。


    忽闻不远处有轻声笑语,她扬头望过去,见是几个眼生的年轻女子在踢毽子,她看了一会儿,猜到她们那些人定是申帝的后妃。


    几张面若桃李的面孔转了过来,齐齐拜下,“长公主金安。”


    她听得愣住,一时半会儿没意识到那‘长公主’正是她自己。


    想来大前些日子,皇兄已经封她为永阳长公主了,再过些日子,大概她已经快要做别的孩子口中的‘姑姑’了。


    浮玉欲言又止,眼前的这些女子全都和她无关,可她们是九兄的女人,这样搬进大明宫中,倒显得自己像个外人。


    她不再说话,只是朝她们一点头,然后继续微微昂着下颚,沿回廊走了下去。


    大明宫又恢复了往常,只是多了几分平淡,大概是丧期未过,即便是有喜色,也在处处压抑着。


    她比从前显得更淡薄些,独自揽着一些回忆,漫步在这秋景之中,暂时将一切抛在脑后了。


    回廊上忽然闪出来个人影,在她背后横跨出来,用言语挡住了她的前进的脚步。


    “公主这几日在躲着臣么?”


    那声音沙沙沉沉,教她听得打了个惊颤。


    浮玉回头,见了来的人,乌色朝服白玉束带,果然如是自己猜测的。


    她没有回答大师,只是又转回了头,背对着他,强行压住几分紧张和跳脱的心情,淡答道,“你怎么进来了?”


    显然,公主的反应并没有从前热情了。蕴空觉察出她的不对劲,今日好不容易见到她,总算是说上一句话。


    他在背后看了一会儿,然后负手慢慢上前,站在她身边,垂眸看她,邀请道,“一起走走吧。”


    秋风夹杂着午后的阳光,连空气中都闪耀着金色似的,她头上未带任何金银钗饰,只是一把玉簪盘起圆盘髻,鬓后别了一朵白色的木芙蓉。


    公主闻言,偏过头却是有些拒绝大师的好意,犹豫道,“这里还有旁人……恐怕……”


    “臣曾经是先帝派给公主的少师,如今先帝去了,少师和学生一起走走,旁人也没有什么置喙的。”他打断了她的话,很是果断地反驳着。


    浮玉听得淡笑一下,见蕴空很是坚持,只好不再说什么,虽然没有同意,但是也不再推辞,于是自顾自地走了起来。


    他见状,心里微微舒缓些,提衫跟了上去。


    两人并肩走着,风穿回廊,挂起衣袖偏偏,远远看去,真是相配。


    这大明宫换了人间似的,可是只有他们两人,仿佛还留在过去。


    大师仍旧未除哀服,这身乌色倒更显得他深沉很多,给人多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压迫感。


    浮玉瞥了几眼,调侃道,“佛子穿红穿黑,都很不错……”


    “为何躲着我。”


    蕴空没搭理她的话,只是在风中问了一句。官靴踩断了光影,然后又迈向前方。那回廊的倒影在他一步一步踢碎后,又在他的脚步后接上。


    他等她的回答很是耐,也没有生气,佯装看向风景,可余光却在瞥着她的脸。


    浮玉看着前方,淡淡道,“我没有躲着你。”她说完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你想多了。”


    当她平静说话的时候,语气中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可怕,让大师听了不由得倒抽几口气。


    他吞咽了一下嗓子,心中翻腾不已,可面上还是淡定的,“后来的几日你都未出现,我……臣在这几场祭典上寻了公主很久。你都不在。”


    “我很好。正如你所见。”她轻轻朝他颔首,“佛子过于担心了。申帝即位,想来你会很忙。还请佛子多多注意身体,勿要操劳。”


    蕴空怄了几口气,强压住一种要揽过她的冲动,道,“你当臣来找你就是为了听这几句话的吗?”


    浮玉停下脚步,站在古旧的宫墙壁下看他,斜阳将他的影子影在她的影子上,交叠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她面无表情,却仍然抬眸,“那你想听什么?”


    “你在怪我吗?”他为她捉摸不透的冷漠而感到痛楚。


    “怪你什么?”浮玉神色不解。


    蕴空立在她身前,低低道,“你怪臣没有同陛下坦白出降之事。”


    浮玉一听‘出降”二字,不由得想起来父亲最后的那些话,只觉得心乱,她转身避开他,皱眉喃喃道,“我没有怪你。出降之事,太过仓促,是我也没有考虑清楚……”


    她说话的时候有几许烦心的模样,大师看得心凉了半截,他以为她要转身走,赶紧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拉了回来,将她围在墙角,低头挑眉问道,“公主这是何意?……”


    浮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唐突’弄得吓了一跳,她四下望去,还好没有人,于是皱眉道,“这里是内禁,还请佛子慎行。”


    曾几何时,她对他这样无情无义过?


    这话听在大师耳畔,声音虽然依旧是温和平淡的,可他心胸中仿佛凝结了万年冰刃似的,扎得他又冷又疼。


    大师咽下一口气,忽然捏起她的手腕从眼前拽了过来,叫她猛地贴近自己的身体,他低怒道,“臣本来想对先帝如实说的。可是那日先帝叫臣进去后,开口托付臣,日后要辅佐九大王登基,并嘱咐了很多朝堂之事。那之后,臣还来不及说,先帝便叫臣退下,唤公主进去了。臣本想着,等第二日再去和陛下说这事,谁知……如果臣知道先帝转日就去了,定不会拖延!”


    大师一口气说下来,急着为自辩白,生怕她冤枉和误解了他的心思,他说完,压下所有情绪,垂眸问道,“如此,你可满意了?”


    浮玉被他抵在墙角弄得心烦意乱,他身上的冷冽的香气瞬间笼罩住她,叫她无处回避。身后的宫墙上爬的红葛蹭在她的小臂上,惹得皮肤有些发痒。


    大师这一个月都没有她的消息,焦急的心情可想而知,可是公主却有些置身事外似的,显得有些孤绝。


    她挣扎了几下,却始终从他的掌中挣脱不开,索性不动了,任他握着自己的手腕,抬唇笑了笑,扬起下巴道,“我说了,我没有考虑好。出降的事情,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你说得对,我们这样,是在冒险。”


    蕴空一听,只觉得气涌如山,眼神瞬间变得黯然,他忍着几分苦楚,问,“你这是何意?是觉得不需要臣了?想鸟尽弓藏?臣是人,不是你的玩物!你怎么能玩弄臣的感情!”


    大师越说声音越高,大概那“云淡风轻波澜不惊”的脾气全部到此为止了。


    浮玉听得直皱眉,警告般地怪罪道,“蕴空,你小点声,就不怕别人听见?”


    蕴空自嘲一笑,“呵,公主居然还有怕的一天吗?以前的你去哪了?”


    她曾经是肆无忌惮的,可是自从听了父亲给她的最后的嘱托,她迟疑了。


    不被祝福的感情,不被允许的感情,让她有些望而却步了。


    更何况,她很担心他们继续这样在一起下去,会给蕴空惹祸上身。毕竟,如今是申帝李睿大权在握,他的心思,她很难猜。


    浮玉看了一眼蕴空泛着红的眼,不由得安慰似的笑了笑,好言虚应道,“你先回去。等我有空找你了,自然会联系你。”


    大师失笑,“公主这是让臣和那些后宫的女人一样?想见你,还要等候你的传召吗?”


    公主听后却是不屑地弯了下唇,仿佛在笑话他这难得的冲动。她抽离了自己的手腕,稍微活动了一下,随手整理着纷乱的衣衫,道,“如今改朝换代,有些事情自然不一样了。”


    “可是臣,并没有变。”


    大师对着她要离去的背影说了一句,语气中夹杂着几分悲凉。


    浮玉听后,心中一震,只是轻轻叹气,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又噎了回去,道,


    “你,多保重。”


    从前缠着他的时候,什么话都敢说。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自己却更难开口了。大概是真的到了爱的地步,所以才变得谨慎起来吧。


    她说完,转身离去,可大师却拉住了她的袖角。


    公主被拽了一下,她慢慢回头看了一眼他的手,散漫道,“佛子还有事?”


    蕴空抓着她的袖角不松手,僵持一阵,看得浮玉心里发麻。


    浮玉被他深邃的目光注视得有些紧张,她轻轻喘了几口气,别过眼神,冷声道,“没有别的事,我就走了。”


    话音刚落,忽然,蕴空一咬牙,恨恨的低沉道,“好!那臣就等着你。等你传召臣,等你想见了,臣再出现!”


    说话间,他手腕一用力,将她猛然拉扯进怀里,伸开长臂箍紧她的腰身,一步步向墙角靠去。


    浮玉眸子一凝滞,刚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抬手就去拍打他的肩,奈何他力气太大,如何都推不开。


    他抬手托在她的脑后,不叫她磕在那冰冷的宫墙上,然后垂首抵住她的额头,闭目沉沉道,“为了你,臣什么都做了!你还想怎样!”


    “我现在不想怎样了。”浮玉抵住他的身子,缩在一角抬眸怒道,“蕴空,你再这样我可就喊人了!你别怪我不客气!”


    “你不觉得这样太无情了么!”他一听这话,简直气坏了,觉得自己就像被她抛弃了一样,这几乎叫他心碎,“臣何时被人如此愚弄过?你真没良心!你这小小女子……”


    浮玉一听,也不由得火冒三丈,挑衅地直起身子,和他几乎贴上,“我就是没良心了!那也是和你当初学的!”


    她说完,感到下巴一紧,只觉得被一只大掌捏住动弹不得,然后感到下颌被强迫地一把抬起。


    紧接着,呼吸交叠,唇齿相依,这吻来得热烈而缠绵,不容分说,不容拒绝。那吻带着几分哀怨,又像是报复,时而辗转如蝶落,时而深入如发泄。


    他控制不住地吻着她,几乎要丧失理智,伸手将她的腰身按在怀里,和她躲在这角落里,这红葛蔓延的宫墙下。


    山叶的阴影交融在偷吻的大师和公主身上,给这场景添了几分暧昧和禁忌的意味。


    这可是在内禁!


    蕴空简直,不要命了!


    浮玉急了,顾不得太多张口就朝他的唇边狠狠咬去。


    那头嘶了一声,舌尖迅速滑过伤口,可依旧没有离去。甚至,他吻得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在这清冷的角落,将她逼得步步后退,终于抵押在墙上,将他多日来隐忍压抑的情绪都释放于这个缠绵的吻上。


    她被他吻得呼吸艰难,几乎站得不稳,在他偶尔好心离去的片刻,连喘息声都变得妩媚起来。


    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随后感到双手被他十指相扣地握起,直接按在墙上,像被俘获的猎物似的,失去了所有坚持和高傲。


    他虽然是个文臣,可是位及大师,总要比别人多了几分幕天席地的气势。他的吻也是如此,流连在她柔软饱满的唇上,却不止步于此。


    情难自禁大概就是如此,他发现自己想要的更多,就在此刻,就在此处。


    他的吻自上慢慢移下,落在她的脖颈间,那白皙的一片肌肤叫他更加沉醉,只想将唇埋在其上深深叹息,以缓解多日来的折磨和思念。


    树叶沙沙作响,夹杂着细碎的暧昧之音,分不清是风声还是喘息。


    那吻映着身后的红葛叶,热烈得如燎原之火,他吻得眷恋,而她虽然别扭地逃避着,可渐渐也沉沦其中。


    他见她有些室息,于是微微松开些力气,只听她才被释放,渐渐又开始有了力气,红着脸口不择言的骂他,“小人!禽兽!不对,你禽兽不如!”


    他听得一笑,这些称呼倒是新鲜得很,活了两辈子,还没人这么指着他骂过。


    他垂头重新靠近她的唇,点吻了几下,然后抬起,反覆几次,终于引得她下意识地昂首回吻。


    他更坏,往后一退,叫她不自知的主动的吻落了个空。


    果然,那头又涨着脸没好气起来,这次说得更过分了,干干脆脆狠声骂道,“蕴空!你这奸相!我要扑杀你!”


    第68章


    “贤妃娘娘驾到——”


    浮玉猛地抬眼, 见不远不近处有仪仗慢慢地朝这边游了过来, 不由得倒吸一口气,赶紧从蕴空怀里挣扎出来, 站在一旁紧了紧交领。


    大师双手一空,却也不再上前,只是负手像看小动物似的看了她一阵, 见她面色彤彤, 有些气恼,他淡淡浅笑, 意味深长道,“公主的脸色很红, 一会儿可不要露馅了。”


    公主听见他这么调侃了一句,抬眉往他的腰间一瞥,随后也清傲地嘲笑道,“佛子的玉带也歪了,一会儿也不要被旁人察觉什么。”


    他嗤鼻一笑,抬手端端正正地将玉带移正,视线却仍然落在她的脸上,片刻都不移开,低声道, “多谢。”


    “贤妃娘娘驾到——”


    那内侍的唱名声绕过来了,公主和大师对视一眼,像是心虚似的,等了片刻, 最后终于齐齐走上前去。


    公主讲话一向不留情面,总是随心所欲的,虽然已经收敛很多,可是在熟悉的人面前还是说了几句嘲讽的话,“若是按照哭不哭来评判一个人孝与不孝,那这人也是愚蠢十足了。”


    说来也奇怪,这一次听到父亲离世的消息之后,她并没有上一世来得那么悲痛。父亲的死,依旧是突如其来的,叫她措手不及,可是比起上一辈子,这次她反而更平静地接受了一切。


    一朵花开,自也有败落的时候;一棵树繁盛,也终有面临寒冬烈风的一天。父亲是天子,依旧有走到尽头的时刻。


    那她呢?从前她总是担心,若是有一天失去了父亲的庇佑,她就变得孤苦伶仃了。可是,如今才发现,原来桎梏自己的始终都是这份恐惧。


    她这一世,因为生怕再次重演上辈子的结局,所以她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又因为生怕没有了依靠,所以她想急着嫁给蕴空,不顾一切地追随在他的身后,也放下所有去热烈地表白。甚至生怕他生气,怕他离开。


    大概顿悟就是如此,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有些累了。不知是不是因为父亲的突然离世,还是因为这秋风太凉,吹得人心中清透,总之,她忽然觉得这一刻自己才变得成为自己了。


    说是看淡生死,似乎有点太大,不如说,是活得更通透些了。


    既然通透,也就更不在乎那些束缚,她想,从今日起,她想在风中饮酒,那便在风中饮酒;她想夜不归宿,那便夜不归宿。打马看遍长安花,如此,也不算白活一次。


    她忽然想起一事,偏头问道,“对了,你在皇兄身边,有没有见到幼蓉?”


    英娘脸色微微一变,忽然有些黯然,她叹了口气,喃道,“自然是见过的。幼蓉她……如今做了陛下的御前宫人,从前陛下总喜欢让我陪他写字看书,可是现在……”


    她没说下去,可后头的事情也叫浮玉猜了个大概。看来,幼蓉很叫九兄喜欢,怪不得那时候在宣徽殿前见到他们两个说话,总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似的。


    原来,早在那时候,九兄就已经看上她了,只不过碍于父亲还在,不好讨要。


    浮玉冷哂一笑,安慰似的拍了拍英娘的肩头,“皇嫂如今被封为贤妃,便要拿出做妃的气势来。皇后娘娘身体不好,太后自从先帝走后,也悲伤过度,移居旧宫苑吃斋念佛去了。以后,这后宫人多起来,还要皇嫂你,主持大局啊。”


    英娘的眼神里已经比从前多了几分坚强,可依旧带着几分柔弱,她蹙眉,“淑妃她是将门之女,处处争强好胜,又比我会说话。”


    “你和皇兄是少年夫妻,这份情谊,有谁比得过呢?”她笑了笑,眼角有恣睢不羁的妩媚之色,“以后,皇嫂的日子还很长,不在这一时的宠爱。”


    英娘似懂非懂,她迟疑地望着公主的眉眼,怔怔道,“从前觉得公主清傲不可亲近,后来才知道公主不过是口冷心热,可是如今,竟又觉得公主不一样了。”


    浮玉抬袖掩唇,又换做平日娇娇的面孔,道,“皇嫂多虑了。” 说着,她微微欠身,独自扶花离去。


    回了宣徽殿,宫人正在将直棂窗上的轻纱换成高丽纸,这种纸既透光又可挡风,公主畏寒些,于是趁着秋早,提前准备出来。


    浮玉坐在案几前饮茶,风吹过袖笼,丝丝微凉,可指尖触击的茶杯却是烫的,暖到心里。


    她抬眉,朝那头选纸的白樱问了一句,“听说翰林院今日审查科举的名次了?”


    白樱正拿起纸迎着阳光照,一听公主问话,回过头答,“正是。听说进士科及第者才三十日,这甲第者,是四十多岁的孟郎君呢!听说,他都考了好几次了!一朝进第,可把他高兴坏了,听说前些日子,在清风楼宴请了好大一帮人。”


    “哦?这甲第者,可是全通,怎么,不是一个叫宁九龄的人吗?” 浮玉放下茶杯,倒很是意外。论才学,这宁九龄可不输给别人,她忽然想起上次蕴空撂下的狠话,该不会他真的把宁九龄的卷子给废了吧?


    正诧异着,只听白樱道,“宁郎君差了一点,得的是乙第。不过,宁郎君还年轻,若是不满意,来年还可以再考。”


    浮玉笑了笑,“名次只是名次,吏部那头的关试还未出正式结果呢。过了关试,才会分配官职,到时候,比拚的便是家世背景了。”


    白樱说是,手里这头忙着,嘴上也话多起来,“大家都在可惜,佛子的义子宋公子居然没有参加这次的进士科。”


    “我倒是听说,他考的是简单些的明书科呀。”


    白樱道,“公主说的是。宋公子倒是过了明书科,可旁人也猜测着,大概佛子因为自己是这次进士科的副考官,为了避嫌,所以故意不叫宋公子参加今年的进士科的。”


    公主听后嗤笑一声,却摇头不语。什么避嫌,分明是宋洵自己不考。想来这蕴空也是尝了一次流言的滋味,叫人误会他太过严苛无情了。


    说起来,还不曾对他亲口说一句“恭喜”,虽然这明书科的喜,并不算什么大喜吧。


    浮玉抿唇一笑,抬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又轻轻吹了吹,小心翼翼地摺叠进信封中,随后扬声道,“去尚食局要一份箸头春,给佛子送过去,便说……是本宫恭贺他家的宋公子登科之喜。”


    白樱一歪头,“恭贺宋公子,但是,给佛子送箸头春?”


    浮玉弯唇,“正是。”


    ————————


    南山秋景潋滟,浮玉从前不怎么来这里走动,这辈子得了机会,重新游览于宫外别苑,也才算明白什么叫“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前些日子在宫里呆着无聊,于是择了这样一个好天气,叫车夫驱车出宫。她下车走到南山下,掀开帷帽上的面纱抬头瞧,见漫山遍野都是朱橙金赤,映着澄澈的碧空,显得高远而豁然。


    她嘱咐了车夫几句,叫她去附近的摊子等候,哑巴车夫只是点点头,依旧拉着牛车到大柳树下那头坐着等,只不过那柳树如今已经只剩下枯条,在风中挂起一道道浅淡的线条,更增添了几分野趣。


    浮玉提衫一路上山,见风景与夏天时候已经大有不同。自从上次和蕴空来过一次,她也没有再来了,今日索性无事,皇兄又不似父亲,基本上从来不找她,所以就算溜出宫,旁人也不会察觉什么。


    白樱劝了又劝,终归是没将公主留下来,只好提她打点好一切,守在宫门口巴望着她又跑出去了。


    浮玉想,下次倒是可以带白樱一起来,那个丫头或许比她还要贪玩些。


    她抿唇一笑,绣鞋迈过小洼坑,绕过溪流,顺着石阶到了紫竹别苑。


    谁想,苑门却是半掩着,显然有人来过了?


    浮玉心里顿了顿,蹑手蹑脚地靠近过去,听不见里头半点声音。她等了片刻,干脆推门而入,刚一进去,只见一个萧然的背影坐在案几前,旁边还摞着好几卷奏牍。


    原来是故人。


    公主莲步轻迈,不声不响地停在他身后片刻,然后低笑道,“想不到,你还真的来了。”


    那人手中的笔一停,愣了愣,随后又继续从容写着,答,“公主邀请,臣敢不来吗?”


    声音沉沉落下去,他回头,竟然是大师。


    公主垂眸一笑,并未坐下来,只是绕到案几的前头,在他的眼前来回踱步,漫不经心地用手指触过竹屏风,道,“你就不怕,我写的纸条是玩笑话,叫你白来一趟?”


    蕴空没有看她,只是继续处理着手下的事务,一面写,一面淡淡道,“字条,臣留下了;那箸头春,臣送人了。”


    浮玉哦了一声,“那可是我特意叫尚食局做的。你也忍心?”


    大师不紧不慢地写完最后一字,终于抬起头,盯着她道,“那烤鹌鹑的味道太大,才送到中书省,下头的人闻着味就凑了过来。臣拦不住他们,只好拿下去叫他们分食了。”


    浮玉忍俊不禁,摇头,“可惜。”


    “不可惜。一只鹌鹑,换得见公主一面,臣觉得很值得……”


    蕴空说着,起身拂袖,慢慢踱步到她面前,鼻间已经闻见了她身上那阵叫他思念已久的香气,迎着窗外的斜光,他垂眸低声问了一句,“怎么,想臣了?”


    他声音带着一种磁力,染了几分情/郁的味道。他说的简短,可是直击要害,很意外地,居然没有像从前那般顾左言他。


    浮玉听出几分压迫感,她猜出来他还因为上次自己的冷淡而置气。可她也不退缩,抬睫柔柔地迎上他的审视,笑道,“佛子对自己难得的自信。”


    他其实一直都在等她,那日见她的字条送来,心中万分欣喜,于是按照上头的时间,早早地在这紫竹苑等着她。他当时想,如果她不来,他就会继续等,一直等到朝中没了大师,她也就会出现了。


    大师感到她的手悄然蔓向他的喉结,细细的指尖在那上头上下滑动着,挠得他心神不宁,他平静几分气息,轻轻拢住她的五指移开,道,“对于公主的小把戏,臣一向自信的很。”


    说着,他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手心,然后沉沉叹了口气,偏过头问,“这样偷着见面,你很喜欢?”


    浮玉伸着手,任凭他握着,淡然回答,“只要能在一起不就可以了。佛子也在乎那些虚无之物吗?你教过我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约她出来,那是不可能的。现在夏夜已深,一天星斗,不是见面的时候,更何况她听了自己的话,多日留在禁庭内,倒是很少见到了。


    可是若是见了面,他又有些担心,倘若她一个激动的扑了过来,又该怎么办?


    回想上辈子,她对他是多么的避而不见,就算两人在回廊擦肩而过,她也故意躲着他的问候倨傲地匆匆应一声就走。一直以为,她是对他的严苛执政有几分害怕才这样,毕竟他曾经那样的弹劾她的靡费。


    蕴空听罢皱了下眉,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一些,有些动情道,“可是,臣很想你,自从先帝去后,总是觉得心里不踏实。事情不能再推迟了,臣在先帝那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这一次,不能再拖延了。” 说到底,这件事他还是有点自责的。


    浮玉仔细看向他,见他眉眼有些暗淡,大概是这段时间没有睡好的缘故,从前那双疏淡凌然的眼眸,如今充满了一种哀怨的情愫,叫她看得心里一跳。


    她迟疑片刻,心里一软,慢慢仰头,一点点向他的唇靠近,学着他曾经亲吻的方式,认认真真地吻过他的唇间,绵长而温柔。


    蕴空微微愣住,被动地接受她略显生涩的侵略,耳边听见她渐渐浮起来的喘息声,不由得气息缓缓翻腾起来。伸手揽过她的头,将她往自己怀里按下去。


    她感到前胸贴在他的身上,隔着衣物感到一阵炙热,她被他吻的呼吸浅浅,身子一起一伏,双眼迷离起来,她抬手环住他的脖子,朝他慢慢仰起自己的颈间,像是故意勾引似的,引他将唇贴上来。


    没有得到她的确切答案,却只得到了这个。


    他被那片夺目的白刺得心头震颤,只觉得一股热气蒸腾起来,他忽然悲哀的发现自己几乎一步步的成了她的裙下之臣,甚至是他曾经最不齿的\''''门客\'''',或者是\''''艳臣\'''',只要能看见她,怎样都好。


    她不知道,那些带来的奏牍都是这几日他没处理完的。之所以没看完,只因为这些天他都无心政务,坐在那总是不知不觉地走神了,满脑子都在想着她。


    他一想她的漫不经心,就很生气,俯身留恋地啄吻着她的脖子,她的耳垂,和她的肩头,直到满意地感受到她的颤栗,他才道,“是不是这几日你又看上旁人了。”


    她浑身感到轻飘飘的,一面配合他,一面随口喃喃道,“我只想你一个人……”


    她说着,低头挑开他的腰间的束带,伸手从前胸敞开的衣衫中伸了进去,一点点沿着他的腰身抚摸而上,隔着那层中衣,她感到他有力的心跳在胸膛中震荡着。她轻轻将手贴在他的心脏上头,感受到那里一下一下冲击的搏动,正在燃烧着她脑中肆意的想法。


    彼此间升腾起一阵氤氲暧昧的湿气,大概是她的样子太过妩媚,叫他看得不禁意乱情迷,尤其是浑身愈发滚烫的皮肤,他几乎要焚烧殆尽。


    他知道她是故意这样做的,故意想挑拨他最后的理智。他不清楚为什么她变得如此复杂,叫他有些捉摸不透。


    忽然,她一根手指勾住他腰间松松垮垮的束带,引着他慢慢向床榻退去,他微微喘息地看着她,感到后背被汗水浸湿了不少。他干燥的喉咙想开口拒绝,可不知怎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双脚却像是被她催眠了似的,一步一步地随她而去。


    只见她慢慢躺了进去,抬手解开胸前的束带,一瞬间,那外衫脱/落,露出她双肩洁白无瑕的肌肤,只剩一件绯色的小衣,若有若无地撩拨着他几欲崩塌的神经。


    他看过去,那里,秋风撩起轻纱幔帐,重重叠叠,她平卧在那,抬起玉足,轻轻对他开口道,


    “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箸头春:就是烤鹌鹑。


    另外唐朝的进士科考完之后,必须去吏部再次考一个叫 关试的东西,才能够被分配官职。考之前,这些人会自己找一些“同类”,也就是“走后门”,为了日后官场上有自己的帮派。唐朝的进士科和清朝的不一样,难度很高,一年也就20~30人考上,若是考上了,非常受重视,被认为是真才学。


    到了清朝,科举变得古板,成了“秀才遍地走”,也就不怎么值钱了,可唐朝相反,唐朝的“秀才”考起来也是相当有难度的。


    第69章


    她的身姿隐在重重纱帐后, 隔着那一层令人迷濛的色彩, 可看见她起伏婀娜的曲线。


    公主的身子埋在纱帐里,上身解开了织锦阔带后, 那半胸的襦裙也除去了,只剩下一件诃衣,四根带子系在身后, 只盖住了最要紧的地方。在往下看去, 是蚕丝织就的长裤,轻透的很, 若隐若无地可看到她双腿的肌肤之色。


    她轻昂下颚,见对面站着的人似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于是不经意地笑了一下。


    然后,她像个醉生梦死的末代王姬似的,慢慢往后朝那几个软枕头上一靠,弯唇浅笑,歪过头朝站在榻边的大师看了一眼,玉/臂抬起,伸出一根手指勾了一勾。


    “过来。”


    那声音缥缈虚无,宛若从幽幽的山谷中传来似的,在蕴空的耳边无限回荡着。这样的语言和情形, 已经算是直白的公然勾引当朝大师了。


    她的眼中柔波潋滟,正直勾勾地朝外望着他,多情,却总似无情。


    浮玉听他不说话,又笑道,“你这样暖着我,真好。以后到了冬天,你一直这样给我取暖,好不好?不如就叫,人炉。”


    大师的手拢在她的肩头,指尖却无意识地抚摸着她曾经留下的那道疤痕,他的指腹在上头游走着,听了这话,不由得一停,道,“这又是从何处学来的?”


    人炉?这听了叫人浮想联翩的设想,也亏她想得出来。


    浮玉拧过身子抬起头,攀着他的肩,在他的唇上辗转几番,道,“我很好学,世上不止《避火图》一书。” 说着,她将他一把推倒,然后整个人撑在他的头上,青丝瞬间散落在他的身上,她眼中潋潋,望着他一笑,然后俯身向下吻去。


    她想要弥补上次因为无知闹出来的笑话。


    公主的嘴唇柔软,上头是薄红色的口脂,自他的唇向下亲去,停顿在他的喉结处,流连忘返。他感到有点点星火,自胸膛和腹部蔓延开来。


    他想要起身逃离,可却觉得动弹不得,僵持着成了一张被镇纸压住了四肢的白麻纸,而她的唇便是那沾满墨汁的毛笔,一点点在纸上书写着。


    而他纵然有千般思绪,可也无法抗拒,只能被动地被晕染着浸透着。


    全身有燎原之势,即便是秋天,大师发现自己却更容易冒汗了,甚至希望此时能有一口冰块端在他唇边,好让他可以汲取些凉意以平息这有些失控的火势。


    倘若说,之前公主三番五次的挑逗都带着一种玩闹轻佻的意味,那这一次,她如此肆意纵情地亲吻,叫蕴空略有一种侵略之感;甚至,他从她过于投入的举动和眼中泛起的点点情郁中,看出了一种祭献的意味。


    鼻间的呼吸有些凌乱了,有些事情,并不是依靠理智可以控制的很好的。


    她感到了突兀,缓缓抬头看着他的眼,然后将手放了上去,在一阵风中启唇低声道,“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她说着,发丝被风拂起,沾在了她的唇上,更添一种欲//望之美。


    那位“君”,是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暗语,他一听就懂了。


    他望着她略显迷离的神色,心跳骤然间大震不已,犹如承天门外的六架冬鼓同时猛烈敲响,一下一下,犹如战歌大起,有一种催发的力量。


    他感到害怕,握住她的手腕翻身将她控制住,他压下她,感到胸前那一阵阵起伏的绵软以一种暧昧的姿态正抵着。


    “臣说了——尚公主之前,先不要这个礼物……”


    大师的声音中已经染了几分不自知的情愫,低沉磁性,唇微微张着,有热气一点点喷了出来。他神色认真而坚忍,可以看出,这是最后关头的一丝理智。


    这理智其实更叫他绝望难耐。


    她听得粲然一笑,唇边荡漾起好看的涡。大师看得一个晃神,忽然就失去了重心似的倒了下去。


    视线天旋地转地颠倒起来,只见公主猛地翻身再将他重新压了回去,以一种夺势的姿态,半趴半俯地低头道,“好,我收回。那不如,换做你把自己当成礼物,送给我吧。”


    公主清越地说着,语气中有一种不由分说的气势,她垂眸睥睨着大师,仿佛是个胜利者,弯唇道,“如果是你送的礼物,我也是欣然接受的。”


    “越浮玉——!”


    大师薄怒不已,一时间气恼,忘记了什么尊卑礼法,脱口而出叫了她的名字,双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把卡了上去。


    他的腿压在她的膝盖上,叫她不能再反击,这场竹榻上暗斗的一番较量,总算以大师凭着男人所拥有的力量而险胜。


    大师压着她,一震手掌的力度,将公主交叉的双腕按了又按,低怒道,“你当真?——” 他说的时候,有恐吓,可也有几分试探。


    公主秀眉轻抬,虽然身居劣势,可依旧输人不输阵,她朝他一挑下巴,嘲笑道,“你不敢?”


    他和她对峙般注视着,拿出群臣之首的气魄企图将她镇压住,他身子向下沉了沉,狠声道,“臣怕你后悔——”


    公主听罢却忍不住笑了出来,肆意盎然,脸庞映着窗外那大片大片灿烂的红叶,呼吸中带着难掩的燥热,然后缓缓将唇贴在他的脖颈间低语,语气潮腻,字字道:


    “错过这次,我怕你后悔……”


    她说完,静静地躺了回去,彼此在沉默中注视,而注视又让时间变得凝固。


    漫长而焦躁,耳边有嗡——的鸣鸣之声————在那一瞬间掩盖住了南山的溪流和风声,只剩下彼此间愈来愈沉的喘息……


    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断掉了,像是箜篌上紧紧绷着的一根弦骤然间弹跳而起,又像是批阅奏牍的笔杆瞬间从中断裂。


    一切君臣之礼,尊卑之法,甚至是上一辈子那些伦常身份的顾忌,全部都随着那一声铮然,消散如烟。


    他的吻如南山落梅,点点片片,随风而去,毫无章法,却又带着一种醉人的气息。他不由分说地将她卷入这个漩涡,她也没有挣扎,微微昂着脖颈,迎接着那纷纷扬扬落下的热烈。


    神智变得只集中在一件事情上,那就是不断地从对方那里索取自己想要的。彼此都是第一次,然,她“阅览群书”也抵不过他作为男人的本能,几乎是轻车熟路地登山而上。


    他的手骨节分明又修长,经年岁月累积的执笔习惯,将他的关节处磨出了一层薄薄的茧子,粗糙却并不疼。


    大师虽然是文臣,可做事却有大将风骨,在游走过的每一寸领土上,轻而易举地点燃了她的烽火台,秋风中有燃烧的旌旗,迎风烈烈,她却不是为了迎战,反而是甘之如饴地敞开都城的大门,毫不拒绝这个初上战场的敌军在她的国攻城略地。


    她站在那都城之上,望着四处硝烟四起,眼下残兵败将,已经是一片狼藉。她双目迷濛起来,为他的到来而感到欢喜,又觉得恐慌。


    “你可知道,我是谁,你又是谁,现在在做什么……”


    他感到了她关卡前下意识的抵挡,于是好不容易沉下几口气,抬手扳起她汗湿的下巴,迫使她对着自己,颔首问了一句:


    “回答臣——在做什么——嗯?” 他手掌轻轻一捏,那尾音简短果决,是一种惩戒,也是一他最后的警告。


    公主低笑一声,挑足勾上他,像他曾经在弘文馆向自己提问的时候那般,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你是当朝中书令兼知事蕴空,大华的大师,朝廷的权臣;而我是先帝的十二女,陛下的皇妹,如今的永阳长公主……” 她说的一本正经,他听在耳畔,谁知这些错综复杂的头衔反而叫他更加火上浇油,一种禁忌的滋味攀升上来,叫他喘息不已。


    “我们在……” 她眼波流转,华光闪烁,然后故意抖出来两个字,“偷情。”


    他一听,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低头堵住了她的唇,过了好一会儿,才离去,沉沉道,“你回答的不对。”


    她笑了笑,拉过他的脖子与他重新纠缠,动情道,“你是六郎。你,在爱我。”


    他眸中忽然缱绻,浑身不由得一震,心底生出丝丝怜惜之意,他望着她的眼底,希望得到她不悔的确认,“此生不变?”


    “此生不变。不悔。” 她郑重。


    入了秋,天色昏暗的快了些,窗外有寒鸦就着夕阳缓缓滑过天边,枫叶正红。树木的叶子落了下来,只剩下光洁的树身,显露出它最原始的姿态,枝干交叉,向天空中无限伸展着自己的生命。


    山上到了这个时候,空气中开始蔓延着一种凉意,不似夏天那般粘腻,反而多了一种令人舒畅的干爽。


    出了的汗,立刻被细风拂干,皮肤上有颤栗的感觉,可因为怀中的人如此温热,所以更加渴求着亲密无间的拥抱。滚烫贴着滚烫,彼此做对方的护心炉。


    她已经投降,将一切主导权交给大师,只剩下被他牵引着,一步步走在河岸的边缘。


    她被他笼罩着,想起上辈子他教她写字时候的一幕。


    那个字很复杂,是秦国的小篆,已经不再流传,她当时故意说不会写,于是她骗他,让他带着自己写。也就那么一次,她被他围在怀里,握着笔,然后教他的手握着她的,令他领着她写。


    这让她产生了奇妙的幻境。


    他的手很有力量,一把包围住她的,几乎掌握了全部控制权。她感受到了他手中的某种天生的权力,是她作为公主都无法左右和控制的。墨汁浓郁饱满,而他的笔蘸墨很重,笔落有力,力透纸背,让她震撼于大师的书法技巧。


    他写的并不着急,一笔一画,没有丝毫的冲动。他每一次示范,都想确保她接受得明明白白,并且叫她用心去感受。


    她很紧张,呼吸短促,生怕写错,他贴在她耳边说不用担心,如果想停止,那便停止。


    她不是轻易认输的人,一咬牙,道,“不必。”


    他环住她的腰身,眼底有青墨染透的颜色,那里映着她的倒影,倒影中开出一朵红莲。


    “十三与君初相识,王侯宅里弄丝竹……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她埋在他的胸前,口中断断续续地念着不成节奏的句子,一切句读全部由他来把控。


    “再见君时……妾十五,且……为君作霓……裳舞。”天旋地转的异样瞬间袭来,日月同天的光辉在她的眸中闪耀着,叫她有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愉悦,“可,可,叹年……华如朝露,何时……衔泥……巢君屋?”


    她后头没有再念下去,最后末尾的几个字变成了暧昧撩/人的喘息声,她抬手向空中抓着什么,手中的空空如也叫她难耐,于是干脆一把拽着纱帐,狠狠握紧,指尖发白,几乎快要扯了下来。


    大师一皱眉,扬手将她的手拢了下来,绕到自己的背后,任由她狠狠抓出几道红印。她手下毫不留情,一如她个性中孤绝的一面,他只觉得吃痛,火辣辣地燃烧而过,可随后,痛感立即被另一番铺天盖地的快意掩盖过去,瞬间由更加欢愉的纵情所替代。


    上一次在中书省,他表现的不是很好,他自己也觉得有些难为情。如今这里只有他们二人,很多束缚也都解除了,他和她纠缠不已,直到她的眼中有了一种故国在望的虚无神色……他也沉沉闭目,握紧她的手腕同她一起跌入最后的悬崖。


    ————


    当大师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案几上燃着两盏小灯,烛火几乎摇曳交叠,像男子和女子的身体。


    他的全心全力换来的是疲惫不堪,紧接着毫无意识地沉沉睡了一觉,却不想已经到了这个时辰。他沉沉翻了个身,习惯性地再次将身旁的人揽入怀里,可谁知一摸,旁边竟是空的!


    蕴空瞬间困意消散,惊慌而起,四下里喊了两声,“公主——”


    可无人回应。


    那黄昏时候的温柔缱绻的余温尽数褪去了,他只感到被一种孤冷所包围,这空落落的紫竹苑,难道只有他自己了?


    难不成,事后她一个人走了?


    字条……对了,还有字条……


    他旋身披衣而起,快步检查了一下屋子里所有能放信的地方,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蕴空刹那间心灰意冷,沉沉叹了口气,却也无可奈何。他无心再睡下去,只好独自穿好衣服走出院子,往那山头走去。


    忽然,他眸中华光一闪,只见山月下,浮玉正坐在崖边,举头独自赏月。


    大师失而复得似的浅笑一下,仿佛在嘲笑自己方才的模样,他悄然走过去,站在她背后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天地间,她仿佛孑然独行的仙人似的,在泠泠月下,如此出尘不染。


    只见轻纱拢身,双肩半露,一字形的外衫裹在外头,青丝盘升而起,露出一段修长的脖颈……他迎着万古的月光,深深望着她,只觉得心头重新跳了起来……


    第70章


    他曾数次梦见过类似的情形。


    天高地瀚, 星月涌动, 山木石径,暗影浮香。


    最重要的是还有她在身边。


    方才的纵情肆意像是虚梦一场似的, 仿佛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后背留下的阵阵余痛,让蕴空意识到那件事是真实的。


    他为自己黄昏时候的失控而感到有几分抱歉,想起她当时有些承受不住似的, 抬手就将指甲不深不浅地嵌入他的肌肤上, 然后狠狠划过,好像需要这般才可以缓解什么似的。


    他呼吸浑浊几分,不禁抬手滑过她腰间的阔带,沉沉道,“臣要在朝堂上弹劾长公主薄情寡义,欺辱朝臣……臣得找陛下讨个说法。”


    浮玉看出他眼神中的几分不对劲,只觉得情愫即将再起,她这时候有点怕了他了,后头那半句话也不再问了,推了几把,道,“你不累吗?才完事……怎么又……”


    话音一飘,她忽然身子轻了起来,下意识地勾住他的脖子,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将自己打横抱起来。


    她双足踢了几下,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更深露重,月色正好,南山秋夜,总是暗藏几分野趣。


    蕴空不说话,走了几步,然后将她稳稳地平放在柔软的草地上。她的后背一湿,感到那茸茸软软之上有寒露氤氲了过来。


    他的影子笼罩住她的全身,挡住了几缕星光,叫她看不清他的神色,暗夜中,脸上感到头顶上那人喷出来的热气,一阵一阵,仿佛潜伏的兽躲在阴暗之处,下一刻便要迸发出来似的。


    她不敢看他,垂眸急道,“方才那会子我还没适应,你再来,我真的不行了。”


    蕴空缓缓低头,在黑暗中以唇摸索上她的眉眼,一点点吻过,彼此间立刻升起一阵潮/湿的气息,他似是带着几分央求,有些哀怨道,“臣方才表现的不好,让公主略有失望。公主再给臣一次机会吧……”


    她一听,可真是无语凝噎了,这下自己可真是没地方躲了,巴不得自己赶紧变成一只兔子,一翻身直接在地上刨个坑跑走。她感到他的手蔓延而上,温柔地流连忘返于她的腰间,却并不急着做下一步动作,只是耐心地等着她的许可。


    浮玉干涩地一笑,嘴上虚应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种事情需要经验,你不要那么心灰意冷……”


    蕴空诧异地扬了声,道,“可是不多试试,臣哪里得来的经验。刚才你不也说了,一回生二回熟……”


    大师这时候有些无赖,缠她缠得更紧了。他发现这种事情让人有些欲罢不能,初食但觉生涩,可而后回味起来,总是还像一尝再尝。


    其实倒不是他要沉湎于她的声色之中,只是发现,通过这种事情,他对她产生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是凌驾,还是掌控,又或者是一种独占之心的隐隐作祟,总之,这种感觉,叫他很是沉醉。也只有通过这事,他才能一次次确认这一切并非梦境。


    黑暗中,浮玉从腰间几次扒拉开他的手掌,他却有些委屈,空空的手没地方放,只好顺势而上抚上她圆润的肩头,然后爱怜地用拇指画着圈摩梭。


    她抿了抿唇,夜色中白了他一眼,低语闷哼道,“禽兽。”


    他很知趣,老老实实地承认道,“臣禽兽不如。”


    她缄口认输,比起脸皮,她大概要输他几分了。


    浮玉感到落梅纷纷扬扬再次飘了下来,落在她的胸前,锁骨,和耳畔,她鼻间有阵阵冷香拢了过来,让她心神荡漾开来,一如风拂湖水清波,带起了阵阵涟漪。


    身上的沉重并不让她觉得压迫,反而是一种甜蜜的负担,她承担着这样的负重,只觉得多了一种归属感,仿佛下一刻就要与他融为一体。


    他在某些时候的确是禽兽不如的,浮玉趁着好不容易脱离的时候,偏过头张着嘴深呼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喘匀,他又追逐上来,一定要与她重回旧梦,十指相扣。


    呼吸越来越浅,她忽然睁眼,有些害怕,颤声道,“我们回屋吧……”


    他箭在弦上,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将她抱回去,更何况,这里天为被地为榻,多了一种肆意放纵的意味。他声音也低沉下来,气息凌乱地扑在她的身上,叫她全身都瘫软了下来,他安慰道,“不怕。我会小心些的。”


    她浑身紧绷起来,大抵还是有些紧张,毕竟方才他的力透纸背叫她好生领教了一番,实在是承受不了太多了。


    他很耐心地依旧吻着她,缱绻如涓涓细流似的,缓缓滑过她的心间。比起方才的炽热的燎原之势,现在更像是一汪清柔的碧波,将她整个人带入波池的中心,躺在一大片荷叶上,起起伏伏,失了重心。


    想不到大师也有如此柔情的一面,除了平日下笔断事,也可以这般小心翼翼地悬腕作画。起初只是轻点墨汁,在宣纸上怜惜地点画几笔春草,疏疏密密,交错随意。等到过了片刻,清水将整个宣纸浸透,他才有了灵感,也多了几分放心,重新蘸墨,仔仔细细地晕染开来。


    他画的是一副千山图,笔落之处,又连绵不断的群山,气势恢宏。一切事物都随着他的笔,起起伏伏,无休无止。他不敢太用力,生怕那宣纸有什么破损,所以运着笔杆的时候他格外温柔,没一会儿,只觉得一种麻麻的触感自下而上地升起。


    浮玉在迷茫中睁开眼,见苍穹颠倒,明月落入怀中。她被桎梏在他的广寒香中,沉伦不已,只是抬臂将他抱紧,暧嗳地贴在他的耳边,故意让他听见她的声音。


    虫鸣这个时候已经听不到了,偶尔有跑过的野兔,在黑暗处半立着,窥视那头纠缠的两个身影,然后片刻间又跳着离开。风过山林,沙沙漫漫地充盈着整个身心,不留一丝缝隙;仔细听去,又可闻有依稀的溪水拍石之声,隐隐约约,不绝于耳。


    她比黄昏时候更加妩媚多情,他沉重地呼吸着,藉着月色的光拢去她贴在额角的汗发,仔仔细细看了她的眉眼,心中只希望永夜无休无尽,不要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陪伴~


    长安南山夜间登山旅行团:请排好队~不要惊扰主角,偷窥小心防蚊虫叮咬,夜间上山,请务必携带风油精花露水!


    禁止抓兔子吃野味!特别警告:风过山林之象,溪水拍石之声,请勿拍照或录音。否则大师勒令大理寺派发律师函警告!


    第71章


    南山与龙首原那头的山脉依傍一体, 只不过到了这边地势就没有那么高了。


    龙首原有温泉水, 大明宫附近有一座温泉行宫,下头筑有水道,也就引流过去了。而南山这头也占了点便宜,山后头地势最高之处尚有温泉水流过来,于是当年在紫竹别苑的后头修了一座小小的夭桃亭, 正是公主别苑的汤池所在,虽然不大, 但也算个好去处。


    夜风在周身蔓延开来,彼此间粘腻的汗水渐渐风干, 虽然此时并不闷热, 可仍觉得不太爽利。再加上浑身乏累, 每一处都有些酸痛, 她这才想起来那后山的温泉亭。


    他们两人齐声道,“多谢长公主。”


    “好了,没什么事我便回去了,二位去忙吧。” 浮玉说完,转身在宫人的簇拥下往御庭院的方向去了。只见那宫扇渐远,仪仗慢慢远了。


    蕴空暗暗松了口气,起身后目光有些痴缠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不禁有些不舍,若是他们两人能在南山一直住下,或许不失为一件美事。


    他欲继续走,却见窦楦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公主的背影,不禁眉头一皱,当即冷声道,“你看什么?还没看够?”


    蕴空有些没好气的,窦楦那眼神瞧得也太认真了,好像从未见过她似的,他不快地拂袖催促,“你不走,我独自先去了。”


    “你不觉得长公主好像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吗?”窦楦眯着眼瞧了又瞧,终于在蕴空的催促声中跟了上去。


    蕴空不咸不淡地应付道,“怎么不一样了。我看着没什么不同。”


    窦楦眨了眨眼,说,“你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能看出来才奇怪了!”


    蕴空倒是不解,偏过头看他,只听窦楦低声道,“我瞧着公主走路时候的仪态,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仪态?”


    窦楦说是,神神秘秘道,“从前公主像个孩子似的,跳脱可人,可是我今日瞧她,总觉得多了几分妩色……步间烨烨生姿……不似从前了。”


    蕴空听得差点呛了声,赶紧抬手假装咳嗽起来,凝眉道,“你莫要胡乱猜度。那种事能看出来什么?” 他说的时候不禁微微脸红,想不到这窦楦连这方面都有所涉猎。


    尚书令还不知道大师好友和公主的秘事,依旧望着天侃侃而谈,“你当然不懂,这女子行事前后确实会不一样……无论是走路还是神色或是体态。我觉得,她是不是……养面首了?”


    蕴空有些听不下去了,赶紧打住他,道,“这些不过是民间谬论罢了,一个人怎么可能改变那么多?更何况公主早就不是孩子了,有所变化,也是正常。”


    窦楦想来想去,觉得也有些道理,不再猜测,跟着大师一同去政事堂谈事吃早饭去了。


    ——————


    蕴空没想到才隔了一夜就积累了这样多的文件,对于申帝的政策,百官众说纷纭,他从中打算筛选一些提交给陛下来看。可就算事情再多,他在百忙之中还是断断续续地闪过那些不可说的回忆,她的影子在脑海中飘来飘去,一颦一笑都成了蛊惑他的毒药似的,叫他看不见又心里想,只恨不得再去南山和她共度一夜。


    午后,蕴空正在中书省忙政务,忽闻侍郎上前低声问道,“佛子,上次愚写的那份文书,佛子可看了?请问有何批示?”


    如今好了,使臣的队伍改道而行,一路避开党项人的地盘,显然是出了矛盾。党项人与剑南道接壤,他们担心的就是大华与党项联手。所以,和亲的事情,是不会有了。


    佛子如释重负,想着要将此事告诉给她,叫她宽心,可是却不知怎么开口。


    蕴空在群书之中抬头,怔怔地眨了几下眼,突然想起来什么,不禁唉呀一声叹了一句。


    这才想起来,那一夜他一手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读的那份文书,竟没有带回来!仔细想想,大概就放在旁边的案几上了。


    蕴空心里无奈摇摇头,嘴上敷衍道,“某是看了的,可惜,没带过来,大概是落在家中了……”


    侍郎道,“原来如此,不如今日结束后我去佛子宅取回来,顺带也可同佛子谈论一二?到时候我还可以买上好酒…….”


    “不不不。” 侍郎想登门拜访的心情太过热烈,蕴空连连否认,有些支支吾吾起来,皱着眉道,“近来…恐怕不行。若是得了空,一定应邀……”


    他说着随手抽出来奏牍,假意要开始忙了,客气道,“等某到时候拿过来,再与君细谈。”


    见那侍郎总算走了,蕴空才松了口气,盯着奏牍上的字却也看不进去,心中不觉感叹,果然美色误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1. 小食。唐朝叫早饭为小食。


    唐朝早饭有胡饼,胡麻粥(芝麻粥),馎饦(面片汤,也叫汤饼),煎饼(不是煎饼果子,是杂菜和面和在一起炸成的大丸子,稍微有一点点类似洛阳''''不翻汤''''里的那个面丸子。),还有蒸饼,馒头之类的吃的。


    2. 温泉和澡堂子


    唐朝就有了公共澡堂子了。孟浩然曾经去朋友开的中档澡堂泡澡,写道:“吾道昧所适,驱车还向东。主人开旧馆,留客醉新丰。树绕温泉绿,尘遮晚日红。拂衣从此去,高步蹑华嵩。”可见洗完澡有多么舒服。


    古人爱洗澡,秦的骊山温泉有强大的排水系统,高山地势被研究的很透,可以引导泉水流出又流入新的。汉灵帝更是见了裸泳馆(晋人记载不知真假),而唐玄宗曾经去了温泉宫36次,更有和杨贵妃共浴爱河专用的海棠池。


    古代温泉周边的建筑物一般为亭榭廊阁轩楼台堂。亭子最多,一般位于温泉池子上头,或者旁边地势较高的地方。亭有停留之意,建的小巧玲珑,用来浴后乘凉喝酒、休息或者眺望看景。或者嘿嘿嘿。


    宋朝开始到元朝的就更爱沐浴了。公共澡堂标出了价钱,泡澡修脚梳头按摩搓背等,全套服务都有。另备瓜果梨桃饮料消费品,简直是天上人间。


    3.关于沐浴洗澡


    其实我们常说洗澡洗澡,和古人的洗澡时不同的。在古代,沐浴洗澡,其实是4件不同的事情!


    《说文解字》写了,沐,濯发也。浴,洒身也。洗,洒足也。澡,洒手也。


    也就是洗头,洗身子,泡脚,洗手。古装剧常见说“美女出浴”,但是头发确实干的,其实是浴只是洗身子,而没有洗头。唐朝专门给浴假,让你回家好好洗澡。


    第72章


    李睿拂袖进了书房, 面色颇为不悦, 见帐后有人立在那,开口便唤了一声“幼蓉”,“朕口渴的很,去拿些青饮。”


    只听那头柔柔怯怯地回应道,“陛下火气正盛, 再喝这么凉的对龙体不好……” 身影绕了过来,却不是幼蓉, “妾给陛下备了温热的莲房饮,陛下用一些吧……”


    李睿一看, 唇微动道, “英娘?你怎么来了?” 说着他撩袍入座, 端起那杯莲房饮喝了几口, 放在一旁却也不说话, 显然是还有几分堵心。


    听闻朝堂上大师蕴空与国公长孙新亭公然对峙起来, 对于皇帝想要推行的新政各执一词。虽说从前以这二人为首的两方派别一直就不大和睦, 可毕竟是一同跟着先帝走过来的, 因此也并未真的有过什么激烈的冲突。


    可如今先帝一去,仿佛没了桎梏似的,那些不同的政见仿佛水火相冲似的, 形成了剑拔弩张的情况。


    英娘都听说一二, 可是却没有直接提出来,只是把话头引向了旁处,她温和道, “如今不比在旧府邸……陛下许久不去妾那边了,妾思念陛下,只好来这里,希望能碰上陛下一面就好。”


    李睿没有生气,浅声嗯了一下,“是朕的疏忽,这几日朕实在太忙了。你不知道……唉!” 他双手按在膝头沉沉叹了口气,眉间愁云不散。


    英娘微笑宽慰起来,“臣略有所闻。晋国公是陛下的舅父,而佛子又是朝廷重臣,可想而之,其中最辛苦的是陛下。”


    李睿面色果然多了几分缓解,他拉过英娘的手,长叹道,“知我者英娘。自朕登基以来,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朕。先帝是明君,若是朕做的不好,便会遭人耻笑。可如今,朕想施行新政,谁知那蕴空竟很是反对!”


    英娘道,“佛子是大师,他于魏阙浸染多年,定是为了陛下好。”


    “呵,也不知他是不是为了与舅父作对,这才全数反驳的!叫朕那日丢了好大的脸面!这不,方才递过来的奏牍上头,连六部的人都说反对了!”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奏牍往案几上拍去。


    英娘就着那散落的书简看了几眼,垂眸道,“陛下息怒。新政并非一日之谈,或许,佛子也是谨慎起见。”


    “那是朕不谨慎吗?” 李睿皱眉看了一眼英娘,带着薄怒道,“朕欲增封千户,本意是想拉拢那些国公和藩镇节度使,难道这一点,蕴空看不明白?” 他冷笑一声,又道,“还是担心自己手里的相权不牢固?”


    英娘听出来几分意思,不由得心里起了几分担忧。眼下皇帝竟有些忌惮起大师来,这不是个好兆头。连她都能看出来几分,若是没了蕴空,整个朝堂恐为长孙新亭的势力覆盖。到时候,便是长孙家的天下了。


    陛下如今口口声声唤他舅父,想来只顾着依仗长孙新亭收回相权,而忽略了长孙家的野心了……


    可这些话,她说不得,沉了片刻,只好旁敲侧击道,“或许……陛下可以再分相权?”


    “再分?” 李睿不以为然,“如何再分。那窦尚书和崔侍中都是他的同僚!恐怕今日这些反对的奏牍,也是经过他示意地上来的。”


    英娘道,“先帝信任佛子,陛下或许多虑了……”


    “可如今先帝去了!” 李睿多了几分不耐烦,转过脸看向英娘,道,“从前朕最喜欢你温婉柔顺,如今为何成了这样?难不成,蕴空连你都贿赂了?”


    英娘听得心里一沉,低头道,“陛下误会妾了……”


    “好了。朕要忙了。你先回去。” 李睿不再看她,独自起身往里头走去。


    英娘默默屈身说妾身告退,千言万语哽在心头,却也说不出来一句话。陛下心急,眼下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的,只得轻轻叹了口气,退了出去。


    门口忽然碰上了幼蓉,她愣住,问道,“是你。”


    幼蓉如今不声不响成了御前的宫人,随侍御书房,虽说地位依旧还是个宫人,可已经不是那些寻常的奴婢了。


    “娘娘。” 幼蓉垂眸,仍然是谦卑知礼。


    英娘看了看她的脸,心中不是滋味,收回视线轻声道,“你是皇帝身前的宫人。有些话该说不该说要心里知道,若是陛下问起你什么,也要再三考虑。不懂的,不要乱说。”


    幼蓉答:“奴谨记娘娘教诲。”


    英娘道,“你可回去看过长公主?”


    幼蓉垂着脸,叫人看不清神色,答道,“并未。奴如今不再宣徽殿担职了,也不好回去。”


    可若是真的有心,总会回去看看的。英娘淡淡看了一眼幼蓉,没有再说什么,独自迈出宫门离去了。


    李睿正在屋子里看书,见幼蓉来了,神色缓和些,叫她过去侍奉笔墨。


    幼蓉低头称是,跪坐下来,抬腕磨墨,一圈一圈很是有耐心,也很安静,不多言多语。


    李睿耳边听着那沙沙之声,只觉得心里微微一动,看了几页书,便偏过头,问了一句,“上次朕同你说过的那些想法,朝堂里各执一词。大师反对,而国公赞许,你觉得,朕该听谁的?”


    幼蓉手下没有停,只是道,“奴不敢妄议朝政。”


    “只是聊聊天。朕恕你无罪。”


    幼蓉迟疑一会儿,答道,“大师虽为朝中重臣,可毕竟是外人。而国公到底是陛下的舅父,亲疏自然不同。佛子顾虑旁人更多些,而国公更多是为陛下考虑……”


    李睿听后抒怀地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翻了一页书,继续看了下去。


    ————————————


    蕴空到底还是没找到那份丢失了的文书。他在紫竹苑的案几下和柜子里都找遍了,也不见踪影。


    他弯腰望榻底下看了看,四根竹脚撑着的平坦榻床下空空如也,一眼望到墙根。


    怪哉,明明记得他那一夜吹熄烛火后,就放在灯台旁了的……蕴空皱着眉起身四下寻望,不禁抬起双手横叉上腰身,那架势与平日多了几分不同。


    关于那文书,蕴空尤记得其中对于新政之事写了长篇大论,可其实多为不实之策,没什么用处,他当时勉强看了几眼,也实在看不进去。本想将这事情推脱过去的,可谁知那侍郎追问得紧,非得请大师指点一二,他这才不得已早些过来找一找。


    “你在这里干什么?”


    身后忽然一声轻笑,悠悠然然,撞入耳畔。


    大师闻声猛地回头,见公主提着食盒站在门口的光影下正笑着看他的狼狈之态,一副瞧好戏的样子,也不知站在那里有多久了。


    他方才正找着东西,东走西顾,与往常那个稳如泰山的大师截然相反。浮玉倚靠在门廊旁,笑道,“怎么来得这么早,不是说,过了午膳再见面吗?”


    蕴空叹口气,抬步走到门这边,高大的身影盖住了她的,颔首垂眸道,“你不是也来的如此之早?所为何?”


    浮玉被他堵在门廊处,仰头看着他英朗的眉眼,道,“我带了些秋梨子,想一面烧一面等你。” 说着,抬手晃了晃那食盒,道,“那你呢?”


    蕴空呼出长气,拂袖转身进屋,又开始翻找起来,喃喃道,“臣有个东西落在这了,明明记得就放在榻旁,可怎么都找不到了。”


    浮玉抿唇一笑,跟着走了进来,好心问道,“是什么东西,如此重要?”


    “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只是一份文书。那侍郎一直叫臣给他看看,不过都是关于新政之事的策论,空中楼阁罢了…”


    他口中念叨地又找了找几处,最后无奈放弃,视线最后扫了一圈,然后神色释然一缓,叹,“也罢。”,说着,回过身将她拦腰揽了过来,和她保持着一些距离端详起来,认真道,“眼下对于臣来说,什么都没有你重要………”


    大师难得如此动情,说的话也这么顺耳。浮玉不禁粲然一笑,扶着他的胳膊歪头道,“你在找的是这个吗?” 她说完,自袖中取出一卷白麻纸。


    蕴空一看那上头的字,一下子认出来正是自己找的那文书,千想万想没猜到居然是被她藏了去!


    “你!” 他抬手就去拿,浮玉手腕一躲开,扬起脸故意调皮道,“诶,急什么。再说两句好听话给我听听。”


    蕴空哭笑不得,明明心里想训斥她几句,可到了嘴边又舍不得生气,他道,“公主怎可如此胡闹?这份文书不重要也就罢了,若是旁的要紧事,耽搁了怎成。”


    说着,他就要去抢,浮玉忽然从他怀里跳出来,退了几步,笑道,“我当然知道它不重要。要紧的那些你早就处理完了,这一张是你睡前看的,肯定是最无聊的事情。” 她见他追了上来,于是左躲右闪,拿着那文书钓鱼似的逗弄起来。


    蕴空见她这骄纵脾性又犯了,不由得心里闷气几分,可如今关系不同,除了忍让他也不想说什么重话。


    一番你争我夺,他怎么都抢不到她手里那张纸,干脆转移目标,一下子捉住她的腰身揽了过来,贴在身前低声道,“臣不要那个了。要这个。”


    她脸红红的,因为方才的跑动而娇喘微微,仰着脸望着他,道,“我是怕你太忙忘了我,这才藏起来的。你不要生气。”


    第73章


    蕴空淡淡一笑,说,“生气倒不会。惩罚是要有的。”


    浮玉不解,胸前一起一伏地眨眼歪头问道,“什么意思?” ,说着,只觉得额头落下的青丝被他抬手拢去,指腹微微刮过她的脸颊,上头有些意味不明的炙热。


    她从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那些事情想也不想地就去做了。可等到认真起来的时候,却是这么纯致无知。


    “你觉得是什么?” 他问。


    “我真的不知道啊……” 她啊了一声,真的没有听懂那话里的暗示。


    大师听罢沉默片刻,忽然一把将她抱上案几,环腰俯身靠近,然后低头热烈地吻了上来。


    浮玉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觉得被一股不容分说的力道抵着差点倒了过去,她赶紧抬手胡乱向后一撑,不小心将案几上那些笔纸书简哗啦啦地划拉了一地,一时间屋子里狼藉一片。


    大师很生气,可没办法对她发火,只好用这种方式发出几分警告。他抬手护住她的后脑,生怕她摔过去,却又在她想要逃离的时候,温柔地发力,将她按了回来,他吻得深入浅出,缱绻缠绵,又多了几分惩戒的意味。


    本来他只是简单地教训她一下就可以了,可有些事情并不能自己控制的很好。她的唇柔软饱满,像春樱桃似的,引得他想反覆品尝,于是亲着亲着,那吻就换了味道,仿佛多了一些迷乱的气息。


    彼此间喘息渐渐交错纷乱起来,不过是几日不见,可似是分离很久,压抑克制的某种情愫瞬间爆发出来,将一切吞没。


    大师急切地想通过某种方式来缓解这种隐秘关系带来的煎熬,也想通过那样的方式来确定自己的位置是否一如当初。他分不清那擂鼓似的心跳是她的还是自己的,只觉得燃烧起一片火海,叫他有些失控。


    他抬手搂紧她,另一只手顺势向下勾去,一瞬间,彼此的束腰玉带和襦裙阔带纷纷扬扬地落在一地书简纸张上,给屋子里增添了几分暧昧春色。


    她半推半就,抵不过他的坚持己见。更何况他并非鲁莽粗暴,反而很是温柔地滴水穿石地将她的阻拦一点点攻破。


    他见她不再推脱,时不时也回应起来,于是放松几分,将她的腰身搂近一些,紧紧贴着他的,然后慢慢吻了下来,落在她的肩颈和胸前。


    神秘的结合,多说却无益。大师不曾想过这件事会给他带来如此之大的影响,在每一次激烈中,仿佛失去了神志和自己似的,只想将她拥入怀中。


    那案几摇摇晃晃起来,她恐那做得不牢固,心里不禁更加提了起来,一只手在案几上向后撑着,另一只手胡乱地伸出去,想扶住什么别的东西以做支撑。


    不小心摸到了食盒的提手,她赶紧抓住,谁想那头风浪又起,将她猛地撞在河岸一下,手一抖,那食盒歪倒,里头那些饱满多汁的生梨子一下子撒落出来,有的掉在地上,有的滚在桌子上。


    她半回过头一看,嗔道,“都怪你!有两个摔坏了!” 语气里却不是真的发怒,还带着些暧昧的埋怨。


    他低沉地贴在她额头前说,“不打紧。一会儿那两个臣一定都吃了。”


    她听进耳朵里,有些不好意思,这荒唐事来的突然,她脸红不已,喃喃却道,五②④9081⑨②“不必……”


    话还是晚了一步,他抬手捧起半掩的梨子轻轻咬了咬,却也舍不得吃,换做啄吻起来。这梨子是比青州水梨,常州真定梨都要好的品种,他从前是不怎么见过的,所以一时半会不忍心吃下去。


    这样的梨,不说旁人,就是他这等位高权重的大师也是没有什么机会可以得到的,无论是赏赐或是其他别的方式。可是如今,他有幸品尝这一双珍品的梨子,心里很是紧张也很小心,生怕弄坏了。


    它不似旁的,梨子皮薄发白,又很饱满圆润,可见汁多味美。大华国风开放,最常见的水果便是梨子,且多由妇人家在外贩售,因此并非什么稀罕物。可是公主所珍藏的这个品种,却不是人人都能见到的。想来想去,他虽然有幸得到她的赏赐,可不过也是有偷的成分在,外人并不知道。


    公主很不好意思,明明已经彼此都坦诚相见过,可今日这样的吃梨之事,却不曾有过,更何况现在是光天化日,又不在榻上,而是这平日写字的案几前。


    大师长睫微颤,情难自已,热气缓缓在她的下颌处流动起来,仿佛灼日热烈燃烧似的。她仿佛快要融化,快要坠落下去,不得已,只得攀住他的脖颈,生怕掉入无边的漩涡之中,迷失自我。


    水果的汁液粘腻地滴落在案几上,他感到了她的吝啬和狭隘,一时间只觉得多了几分难耐。大概是他方才教训的实在太过分,因此叫她性情突然变得如立锥之地般狭小不已,他再也忍不住,只得坚持一阵,最后尽数放弃无谓的说教。


    ——————


    炉子里噼啪噼啪地声音安静地响着,空气中四溢着一种甜香的味道。


    蕴空披着外衫坐在炉子前,拿木条拨弄了一下小炉子,偏头问道,“困了?”


    浮玉浑身放松地斜靠在他肩头,双手揽着他的手臂很是依赖,摇了摇头,道,“不困。就是有点饿了,等着吃呢。”


    他意味深长地浅笑,“是累饿的。”


    浮玉捏了一下他的胳膊,埋怨道,“一共四个梨子,摔坏了两个,若不是你……”


    “坏的臣吃,好的给你。” 他拿木条查看了一下碗里的梨子,已经烤得变了焦色,正是味美的时候,于是熄了火,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盏放到案几上,道,“你吃这个。”


    浮玉举着勺子戳了戳,思索一会儿,又拉他过来,亲密道,“你别弄那些了,我们一起吃这个梨!” 说着,她拿勺子从中间切开,一半一半,道,“你也拿个勺子,和我一块儿的。”


    蕴空却拒绝说不可,抬眉纳罕道,“怎么,难道公主不知其中之意?”


    浮玉问,“一个梨子而已,还有什么深意不深意的。”


    “两人不可同吃一梨。不然分梨,就成了分离了。此举不美……” 蕴空皱眉说着,接下来她递过来的勺子,然后挖了一块送到她嘴边,颔首道,“所以,还是你吃这个吧。小心烫……”


    浮玉毫不客气地含笑一口吞掉他喂过来的梨肉,含含糊糊道,“你何时变得如此迷信了?”


    蕴空弯了弯唇,继续查看其他梨子的呈色,口中道,“心中有了情感,人也就有了畏惧。”


    浮玉瞥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调侃地补充了一句,“还变得虎狼。”


    只见蕴空偏头看了她一眼,眸中有些暗沉隐晦之意,浮玉赶紧摆了摆手,一副认输的模样,央求道,“我只想吃梨……你别再来了。”


    方才太过刺激,他已经尽力,若真的想,也的确暂时不可了。他只是警告地轻轻瞪了她一眼,随后转身自己接着弄起梨子来。


    浮玉看着他宽大的背影,歪头想了一会儿,忽然从后头扑抱过去,道,“要不然,我搬出宫住吧。这样,我可以随时在这里等着你。”


    蕴空垂眸一会儿,道,“这样太冒险。于你不好。”


    他想要的是长长久久,而不是和她在这一方天地里困顿着。即使有暂时的欢愉,可又能到几时?可惜她眼下还不理解他,只是想着和他在这紫竹苑假装天长地久。


    浮玉看出他脸色的沉闷,划拉划拉他的肩头,道,“怎么了,不高兴了?要不然,我偷偷搬到你家去?” 她开玩笑似的逗他。


    蕴空却当真了,不禁震惊几分,“宋洵还在府里住着……”


    她抿唇一笑,故意幽声调侃道,“那……你想父子共侍?”


    蕴空听罢立即恼火了,扔下木条,差点拂袖起身,却被她一把抱住不肯撒手,他低沉道,“公主说这些话又是伤了谁的心呢!”


    她赶紧好言相劝,“我是看你不开心,想让你笑笑。”


    蕴空沉闷叹口气,重新坐正起来,任凭她歪歪扭扭地靠在他身上,道,“陛下要施行新政,臣看了那些措施,都并非长久之计。晋国公却鼎力支持,与臣叫板,教陛下以为,臣是公然挑衅似的。”


    浮玉似懂非懂,点点头,“我听说一些了。所以那日我去找你。”


    蕴空宽慰几分,又道,“建功立业不在一时,可陛下年轻气盛……心太急了。臣生怕出什么岔子,引起朝堂动荡,可就不好了。”


    蕴空垂眸看了看那勺子里的梨块,淡淡扬唇,“天下郎君才俊无不仰慕公主,如今臣能近身,又得公主亲手喂梨,值了。” 他说着,轻轻张嘴吃了下去,口中漾开别样的甜。


    紫竹苑的日升月落渐渐成了他们两人眼中常见之景,即便这份甜是暂时偷来的,可是谁都无法克制,在一次次相约中见面,更对这隐秘的相处甘之如饴。


    有时候蕴空想,是不是这辈子都要将毕生的欢愉寄托于南山之上了,每每想到此,他总会独自在夕阳西下地中书殿内轻轻叹气,长影在案几前独自静止,满目奏牍没有一个字看得进去。


    这日他没有回去,留在中书省处理这几日耽搁下来的文书,烛灯摇晃,他皱着眉细细看着,只见手中这份文书的字有些眼熟,可又说不出来。他读了一遍之后,见上头字字句句都是支持陛下新政的论据,虽个别逻辑之处仍然忽略了弊端,可总体来说,角度新颖,倒是眼前一亮。可惜,在一些细节地方考虑欠周全,野心有余,却谨慎不足。


    他很好奇,这究竟是何人写的,往后一翻看,不禁双眸一震,终于在末尾出看到了那个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唐朝的梨子都是烤着吃,蒸着吃的。没有人生吃梨,会被认为是野人之举。这个前面有说过~


    所谓“田家老翁无可作,昼甑蒸梨香漠漠。”,农人没什么吃的时候,弄个梨子蒸着吃,就觉得很幸福了。梨子在唐朝很普通,品种也多,郑州鹅梨,青州水梨,常州真定梨都是常见品种,所以人人都吃得起。


    李亨(唐肃宗),也就是唐玄宗他儿子,《大唐荣耀》里男主广平王他爹,历史上李亨很爱烤梨子,在宫里弄了个小炉子,给儿子和大臣们亲自烤梨吃。


    又好玩,又好吃。


    佛子脸红点点头:嗯。果然是好吃的。


    第74章


    宋洵的明书科考下来了, 蕴空去翰林院瞧过了卷子, 答得尚可。前不久吏部最后的关试也通过,顺理成章的做了书学博士,主要管理国子监书学之事。


    按理说,国子监是大华独立的部门,以三德教国子, 至德,敏德, 孝德,从此以知逆恶。也就是说, 其并不在那些议政部门之内。


    可是, 宋洵的这份文书, 又是如何递进来的呢。


    蕴空就着那摇摆的烛光仔仔细细地看了文书的落款, 不错, 是写的宋洵二字, 而且他也识得他的字, 不曾有假。


    也就是说, 这份文书上为了支持新政之策所写的一条条的分析,都是出自宋洵之手了。怎么,他如何也掺和到这里来了?


    蕴空凝眉不展, 久久不得其中意, 思前想后,只觉得其中定有什么误会。他迅速地处理好其他剩余的奏牍,只将这一份踹在怀中另拿走。


    入夜, 他独自躺在中书省的内室的榻上,几乎无眠,眼睛里映着窗外的星子,可以看见空中变化莫测的云图,正缓缓移动着。


    他想起南山的风景,似乎比这里的更自在狂野一些,明明都是同一片天,可总觉得到了那里,自己就像是脱了枷锁似的,改头换面成另一个人。


    蕴空睡不着,除了宋洵那事情,他想起来浮玉。那种交颈之事想不到如此缠人,在脑中挥之不去,回映的一个个脸红心跳的画面,叫他辗转不已,昏聩迷乱。


    他闭目,进入似梦非梦的状态,依稀中感到她的足尖似乎缓缓滑过他的腿,在皮肤上引起细细微微的痒,叫人心中如蚁啮似的在啃咬。


    眼前一闪而过她向后仰去的脖颈,那样洁白美好,让他忍不住埋首在颈窝处,落吻于上。她环住他的肩身,没有任何反抗,任凭他一路翻山越岭,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她拥有。


    她身体柔软,一直沉默着,像是山海经中描述的妖似的,让他不能自拔。最后,他在她的林间迷了路,他感到腰身发紧,鬓发中生出一层汗意,可他无法自控,只得将她抱紧后急驰奔走,愈来愈快。


    直到耳边不断地放大着她灼热的呼吸和喘息,然后在她变得越发撩人的声音中,他才渐渐停下脚步来,呼吸缓缓,任凭彼此的汗水交融成一起,他听见她一声满足的叹息。


    这梦来得太不清不楚,混沌中他醒来,猛地惊坐而起,徒然一望,四壁黑洞洞的,这里不是南山,也没有她。这才发现额上和身下都是薄汗,他在一片困顿中才意识到这不过是对她思念之久的一场春酲。


    蕴空长长呼出一口气,披衣起身走出内室,沿着空荡荡地长廊走入后院,赶紧从水缸里撩起些凉水往脸上扑去。


    秋夜微寒,水缸里的水也比平日更凉一些,他的脸湿漉漉的,方才那眼角眉梢泛起的某种不可说的□□慢慢被晕染开来,总算好一些。可糟糕的发现那一处的灼热却始终消散不去,他无奈,只得独自在院中站立一会儿,好让这夜风自袖中穿过,叫他清醒几分。


    从前,对她只是觉得是一种怜惜的爱意,可后来渐渐发现,其中有多了几分浓烈之色。他惊异于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已经是如此深入骨髓,哪怕是在梦中,也要反覆相见。


    南山偷来的欢愉叫他有说不出的沉浸之意,若是放在从前,自己是断断不敢想像也不敢接受的。可这事情像是蛊毒,一旦入体,便很难再放弃。他喜欢在那张竹榻上拥她入怀的感觉,夜雨阑珊中,一盏烛灯幽幽,交颈欢好过后,是她安稳地沉睡在他身边的侧颜,叫他在翻过一页书后,忍不住偏头仔细端详。


    断断续续的见面与分别实在是煎熬人,也不知她在宫墙那头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像他一样因为思念而不得入眠。


    夜空流转,蕴空抬头仰望,只见大明宫上方漫天星子,浩瀚缥缈,与巍峨的宫殿交相辉映。他忽然觉得天地苍茫,生命短暂,可还好有她相伴,让这漫漫孤旅变得不再孤独。回想上辈子,他也替自己可怜几分,即便那时候重权在手,可没有她,未免显得身单影只。好在如今不是了。


    想到此,他眸中沉了几分,却也不知,自己和她的前路到底会如何。


    转日一早,蕴空拿着宋洵的文书就往六部去了。


    窦楦闻通报声,亲自出来相迎,一路端着手走下宫阶,一路不解,“房六你怎么又来了?是我这边写错什么了”


    蕴空负手立在那,听见说话声缓缓回过头,颔首道,“并非。”


    “不进去坐坐?”


    蕴空道,“不必。就在这里说。里头人多眼杂,多有不便。”


    窦楦不明白蕴空的来意,正迷茫中,只见他自怀中掏出一卷白麻纸,递了过去,清冷道,“你倒不是写错,而是递错了。”


    蕴空叫他读一遍那文书,然后继续道,“你瞧那落款是谁。”


    “这……是宋洵?”


    “正是。” 蕴空负手,“如今他在国子监就职。那国子监的文书,怎么会递送到我这里来?我特来问问,是否通过你手?”


    窦楦连连摆手摇头,直喊冤枉,“九寺五监的事可不归我管!”


    蕴空说知道,“只是在想,会不会有人通过你那边的人故意递过来的?” 说着他淡淡地拿回那文书展开扫了几眼,道,“想不到宋洵竟写下这些策论来支持新政……”


    “不好不好。这是与老子作对!” 窦楦无奈瞥了下嘴,说完才发现自己言辞不大对。


    蕴空倒是没有生气,窦楦这话说的也不错,他作为宰首反对新政改革,可自家的义子却是站在对立面,这说出去,恐为人议论纷纷,“你可知道,如今支持陛下新政的,除了长孙新亭,还有何人?”


    窦楦扒拉着手指头算了算,把想得出来的名字挨个叫了个遍,蕴空点点头,“并不意外,都是晋国公的拥簇。可有旁的?”


    窦楦想了片刻,说出了一个名字,“陈国公。”


    “哦?侯将军?” 蕴空倒是很意外,喃喃道,“他不是许久不涉足朝堂事了?” 说完,他想起曾经中书省的高内侍总是想往他府里塞女人,他查过,那些女人,到都是出自隶属于陈国公家产的教坊。


    窦楦补充道,“说起来,这是前不久的事情了。我当时没在意,如今你一提,我倒是想起来。陈国公招揽了一批门客,其中一些人正是出自今年的这批举子。”


    说完,他叹口气,“现在的这些年轻举子也都深谙官场之道,考前就提前抱团,考后也都找了靠山。”


    蕴空没有再问,心中已经有了几分想法。他不再和窦楦多言,应付几句后,遂转身离去。


    万万没想到,在归去的路上碰上了宋洵。


    宫巷空落落的没有人,父子二人恰好在这遇上,不远不近地相互望着,有些对峙之势。


    秋风穿过长廊,鼓噪起蕴空朝服的衣袖,在风中飘飘然,他面色沉沉,隐隐约约暗含着怒气,却不再迈出半步,只是站在这头直视着宋洵,一言不发,紧紧抿唇。


    宋洵立在那片刻,先是一惊,随后却转为平淡,拂袖步步过来,礼节周全地一拜,依旧温和唤道,“义父。”


    蕴空淡淡笑了下,上下打量起宋洵,道,“君如今是国子监的书学博士,不想也有意于朝堂之事,若是如此,为何当日不择进士科?”


    连称呼都变了。从前叫洵儿,方才却直呼“君”,大师大概对那事情极其不满。


    宋洵自然听出其中意思,平淡答道,“义父多虑。洵虽是国子监之人,可也对陛下新政之事有所薄见,所以想要略献策一二。”


    蕴空冷淡一笑,“的确。身为陈国公府上的门客,自然有门路将文书递上去,只是递送到我这里来,未免是送错了地方。”


    说着,蕴空从袖中抽出那文书一把拍在宋洵胸前,寒声道,“朝堂之事并非你所畅想的那般简单,动一发而牵全身,其中的利益关系,暗潮汹涌,陈国公没有告诉过你吗?”


    一听陈国公,宋洵脸色微微一变,随后立即转为强忍的平静,浅笑道,“义父原来是因为我成了陈国公府上的门客而动怒了。”


    怒自然是有的,一是因为宋洵不声不响地做了这事情,二则是因为他发现这孩子近来愈发的怪异。


    自从上次因为浮玉的事情,父子二人闹过一次不快之后,基本上就没怎么说过话了。再加上后来宋洵准备明书科,大行皇帝御龙归西,一忙起来,竟是许久都没有这般面对面说过什么话了。


    在这段他疏忽的日子里,宋洵似乎变得令他有些不认识。


    蕴空上前一步,负手颔首道,“你如今成人了。有自己的打算我不拦你,只是陈国公,我要劝你小心为上。”


    宋洵淡笑,“义父所言为何?”


    蕴空看了他一眼,道,“此事为朝堂之事,无须你知。”


    宋洵却突然神色凛然几分,“无须我知道……义父,你曾经做过的事,是不是都不许我知道?”


    蕴空一震,皱眉抬目,“你是何意?”


    “洛阳。”


    蕴空眸中忽然闪过几分错愕,其实他知道宋洵所指是什么,只是他有几分不确信,更不知道宋洵是如何知道的。


    二人毫无避讳地对视着,其中复杂的况味一语难表,这义父义子站在这宫道上,仿佛都在对对方宣战似的,不退让半步。


    忽然那头有人跑过来,见着大师和宋洵都在,赶紧过来,扬声道,“佛子!宋博士!咱家去中书省和国子监都寻了遍而不见,想不到在这同时碰上二位!”


    来的人是陛下身边的总给使,蕴空偏眸一瞧,冷声问,“总给使有何事?”


    “陛下方才看了几份奏牍,其中一份甚好,竟是宋博士之笔。遂请佛子与宋博士往延英殿走一趟。”


    蕴空心里一沉,不想宋洵居然绕过他,又藉着陈国公府递送的奏牍往陛下那又直接送了一份。他回应了总给使后,与宋洵并肩而行跟随而去。


    到了延英殿,李睿正在书房踱步,一见大师和宋洵来了,果然龙颜大悦,一面说免礼,一面连连称赞道,“佛子!宋洵果真是你培养出来的,你可见了那写的新政之策论?朕心甚慰……”


    说完,李睿拍了拍宋洵肩头,道,“朕新朝能有此人才,真是可喜可贺……”


    不等蕴空开口,宋洵抬袖笑道,“陛下过誉。臣不过是将所思所想写下来,只想为陛下解忧一二。”


    陛下点点头,抿唇而笑,随后才看向大师,道,“佛子,你对于宋洵之策,可有和看法?”


    蕴空沉沉一礼,肃声道,“回陛下。臣都一一看过了。策论之逻辑条理,不成问题,可其中细节之处,恐应再为斟酌。高句丽地势处北,入冬后冰雪严寒,春来得又迟,因此若想趁着冬征长驱直入,直取都城以此拿下高句丽,必然不可。此为其一。


    “关于封千户一事,臣不得不说起西汉七国之乱。当年御史大夫晁错提议景帝,夺楚赵等封地以此削弱诸侯势力,而后爆发七国之乱,虽叛乱平定,可国力受损。由此可见,封赏易,而收权难。陛下今日加封千户于国公同节度使,来日若想再收回,恐难上加难。不如保持原状……”


    李睿忽然道,“奉赏易,收权难……看来这个道理,佛子也是懂得的。是不是朕以后要做什么事,都要先经过你这个大师的同意?”


    蕴空心中一震,低头道,“臣不敢。”


    李睿淡淡一笑,不再说什么,只是颔首冲宋洵道,“宋洵,不想你虽然入仕国子监,竟如此胸怀大志。除了佛子对你教导有佳,想来也是你自己有所学悟。”


    李睿思索片刻,然后道,“宋洵在国子监的确有些屈才了,可你尚且年轻,又缺少历练,不如这样,朕特加封你为从八品的承务郎,日后若是有什么关于新政的策论,也好递送进来,给朕瞧瞧。”


    宋洵浅笑,立即长拜,答:“多谢陛下恩典。”


    第75章


    李睿点点头,望了一眼蕴空,又看了看宋洵,忽然想起父亲最后叮嘱他的话——“蕴空不可轻易动,若为拉拢,可赐婚宋洵,以示恩典。”


    他想罢,开口对蕴空道,“想来佛子这义子年纪似与永阳长公主相当,朕曾经就听闻先帝有意赐婚,不想却耽搁了。不如等新政之事过去,朕便了却这桩好事。”


    不等蕴空反应过来,宋洵当即大喜,长身一拜,道,“臣定竭尽全力,为陛下尽忠。”


    蕴空眼前一晃,听得心中几欲滴血,他狠狠咽下半口气,隐忍环袖,却是一言不发,既没有直言反对,亦没有感谢圣恩。


    两人退出了延英殿,走出延英门,蕴空一路快步疾走,脚下几乎踏破砖石似的,浑身上下充满了煞怒之气。


    待到走到无人处,他骤然一顿,回头冷凛怒道,“宋洵!你疯了!新政之事,岂容你稚语定论!”


    宋洵起先被蕴空的震怒所怔住,随后缓缓平静几分,像是说家常话似的直言道,“义父如此动怒,因为洵欲尚公主?”


    蕴空握拳,紧走几步过去,一双眉眼拢着阴云似的压的极低,他垂眸低声字字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同侯府四娘子泾阳县主侯婉卢关系匪浅,如今你又想尚公主,只要我在,便不会同意此事。”


    宋洵道,“义父爱恋永阳长公主,可又因为义父身为大师,不得尚公主。难道,义父不可,洵也不可?还是,义父可,洵才可?”


    他说得有几分挑衅之意,年轻的俊容上燃烧起几分恨意的火焰,无所畏惧地对视着当朝大师。


    蕴空自一开始便一直隐忍着这份怒意,只因宋洵还是他的义子,至少还要留着几分颜面。可方才听了他那些如此不堪的话,不仅隐晦地涉及了浮玉的名誉,更是说出,“义父可,洵可”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蕴空双目通红,顿时气涌如山,他暴跳如雷,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狠狠反手就是一个巴掌,啪的一声——重重地扇在宋洵的脸颊上,眼见上头刹那间红了个透。


    他气喘不已,一手叉着束腰,一手慢慢抬起,直着宋洵,低怒道,“忤逆竖子!我不许你碰她!”


    宫门之下, 大师勃然大怒, 手掌处还隐隐约约燃烧着一片灼热的伤痛。他的手曾握着笔决断天下事,执掌魏阙定杀伐,可不曾打过宋洵一次。


    寻常三品以下的朝臣上奏多经过他手先筛选批注后再统一交给陛下,而三品以上以及国公和藩镇节度使的奏牍,则是直接递送给陛下, 不必交给中书省。


    大师就算最开始得知宋洵成了陈国公府上门客,绕过中书省直接通过陈国公往御前递送奏牍之事后, 虽有些不满不解之意,可也没有想过要打他。


    直到见宋洵方才不管不顾自己曾经的教诲, 而没有拒绝陛下随口一提的赐婚, 再加上他口中提及浮玉的言辞, 大师再也忍无可忍, 不顾还身处中朝的宫道上, 直接上手, 不由分说地发狠打了宋洵一掌。


    宋洵被那一巴掌扇得有些发蒙了, 挨了那么一记, 不由得后退好几步,眼前一个劲地冒着星子,耳朵嗡嗡发鸣。


    面对这个曾经自己救下来的宋将军的遗孤, 蕴空见了他挨打之后的狼狈模样, 面上却无一丝一毫的愧疚之色。


    猎猎风起,将大师朝服的两袖振得如蝶似的展扬着,他低眉而视, 周身散发着一种极大的压迫,仿佛下一刻立即便要风起云涌。


    宋洵摇摇晃晃地站直,扯过唇角一笑,一丝血迹小蛇似的蜿蜒而下,“四年来,您从未打我……如今为了长公主……”


    “你若再乱语我还打你!”大师猛地抬袖一指直接打断他的话,双目怒瞪着,发出警告。


    蕴空一向性情疏淡,喜怒不形于色,今日这番模样实在与平日大为反常,可他也顾不了那么多,只觉得怒火中烧蔓延至胸膛,无法自已,只恨不能再掌掴过去。


    “我当日在剑下救下你不是为了让你学会说这些浑话!你父亲,宋将军在天之灵见你如此,定不会安息!” 蕴空拂然振袖,狠声痛斥。


    宋洵苦苦一笑,悲伤地自嘲道, “安息 义父凭什么说父亲会安息?他见我认贼作父,怎能安息?”


    蕴空心中狠狠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逆子!你说什么!”


    宋洵顿时脸色煞白,见今日已撕破面子到如此地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痛心厉声道,“我说你不如不救我!与其让我活在被蒙骗之中,我不如在洛阳之变中死去!你骗了我四年!”


    说着,宋洵狠狠拿出一卷书简摔在地上,道,“是你告诉我,父亲当年是投靠逆王隐太子陷害先帝,最后拒不投降而死!这都是假的!隐太子本该是继承大统之人,先帝弑兄篡位,我父亲不过是忠心护主才死于刀剑之下!”


    “居然写着华朝纪功,义父居长孙之上……洛阳之变的首谋便有你!更是你!当年受诏监重修国史,为先帝正名,说什么安社稷,平天下,得国正……你们分明平的是自己的帝王之路!你们才是乱臣贼子——”


    这些话简直是晴天霹雳一般在大师耳畔骤然作响,往事如云烟似的涌入脑海。


    他自年少之时追随先帝,从门客始起直至位极人臣,与尚书门下同掌朝政,为王朝先帝竭尽全力,只为了实现最初心中的那一份期盼。


    当年,他看出隐太子并非合适的继承大统的任选后,又知道了先帝宏伟的抱负,这才沉智筹谋,与其他几位要臣共同策划了这场洛阳惊变,截杀隐太子,助陛下夺得皇位。


    宋将军的死,甚至浮玉身上的留下的箭伤,或多或少,都与他当日的献策有些联系。


    宋洵说的没有错,他没有告诉他真相,因为他不希望下一代继续继承上一辈的仇恨,他希望宋将军的遗孤能够有一个平安的人生。


    可不曾想过,会在今朝,他与自己的义子恩断义绝。


    蕴空从一开始就知道,帝王之路必定充满鲜血,可他不介意,自登上相位之后,看到一片太平盛世,他知道他没有做错,也没有选择错。


    蕴空微微怔了片刻,随后眼皮一跳,颔首冷笑,毫无感情道,“春秋大业,帝王将相,无非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隐太子夕宴宣华,凤舞莺歌,翠舆雕辇,奢靡至极,更私下豢养外室女!如此之人,怎可为天下之主! ”


    “至于你父亲,”蕴空拂袖负手而立,挑了挑眉,“先帝惜才,本想将其收为己用,可惜他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冥顽不灵,自行其是,不肯顺应天道,先帝迫不得已之下才将他赐死!我昔日为宋将军友,为他留下唯一香火,也就是你。可你居然如此朱紫难别,不识时务!他又怎愿看到你如此之举!”


    宋洵始料未及,脑子里一片空白,被蕴空驳斥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口气哽在喉中上不去也下不来,满目复杂,又是怨恨又是悲戚。


    “我恨你!可我知道你是大师,位高权重,我无力与你对抗……所以,我只能夺走你爱的人!让你也尝尝背叛的滋味——”


    话音刚落,宋洵只觉得衣领一紧,只见蕴空伸手一把抓提起他的交领,凝目深沉道,“你想自立门户,想攀附国公,我不拦你!可你若执意尚长公主,就算我死了——也不会应允!”


    为了那些过往,为了女人,大师和他的义子之间,那些养育之恩,教导之情,在今日都尽数化作乌有了。


    宋洵看着大师,不说话,忽然道,“先帝已去,这已经不是你的朝代。陛下如若下旨,你又能奈我何。”


    蕴空听后心里猛地沉了下去,忽然,他扬唇阴冷一笑,狠狠提着宋洵的衣领拉近,低声一字一句道,“可是长公主,是我的人。”


    他说完,慢慢松开宋洵,几乎失去理智地笑着看着宋洵满目惨淡的神色,嘲弄一笑,道,“你得不到她。”


    ————————


    浮玉前些日子总觉得七上八下的,于是这日起身去宫外的大慈恩寺烧香祈福。一来是希望蕴空事事顺遂,仕途平坦,二来,则是希望二人姻缘早日得正果,如若不可,平安相伴此生,也算知足。


    金佛高坐在大殿之上,千重万帐地纱幕半遮半掩地它的金身,慈悲地垂眸看着青垫上合十祈祷的长公主。


    默念佛经祝祷后,浮玉三拜下去,又差遣跟在身边的哑巴内侍将备好的捐银送给方丈,以作诚意。


    如今她很是谨慎,出行不再带任何人一起,包括白樱,并非是不信任,只是为了万全,她不得不留个心眼。因此,这一次出来,她只带了哑巴内侍跟随,再加上他是府中的老人了,多少也有几分可靠。


    行走至那片李家人的墓园,已经空了好几个。她知道,母亲已经迁徙至五陵山上,永永远远地在那安息了。她以后如若祭拜,也不必再来大慈恩寺,而是去五陵山。


    可多年的习惯还是改不掉,脚步下意识地又往那片陵墓走去。秋日落木萧萧,空气中流转着一种微寒,叫人闻进心脾,多了几分清朗。


    金黄的叶子在枝头颤颤巍巍地摇摆着,映着那长空碧蓝,倒是别样的夺目。


    浮玉提衫漫步过去,见墓园中有一佝偻的老妇人,正不急不缓地跪在那烧纸钱。


    她看得迷茫,轻步走了过去,站在老妇人背后看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婆婆是李家人?”


    那老妇人闻声回头,见到浮玉长得清丽娇憨,衣着更是非富即贵,于是连忙起身,微微躬身道,“娘子误会,我哪里是什么李家人!若我是半个李家人,也不至于穿成这样子。”


    浮玉打量了一下老妇人,又看了看那墓碑,上头刻着的是隐太子的名字,她更为不解,皱眉道,“婆婆祭拜的是何人?”


    老妇人摆了摆手,笑道,“娘子,我说了,我不是什么李家人,更不知道祭拜的是谁。”


    浮玉轻笑,“婆婆不识字?那你不知道这里头埋着的是何人,为何还要祭拜。”


    第76章


    老妇人道,“我是受人之托。去年,我依旧来大慈恩寺为我孙子烧香祈福,一位带着斗笠面纱的娘子忽然找到我,给了我一笔钱,拜托我每年的秋天,到大慈恩寺后院的陵墓里,寻到二行第三个,赶着在寒衣节前烧些纸钱。”


    浮玉一听,不由得背后一凉,只听老妇人继续道,“她说她受过那主人家的恩惠,可惜她身不由己,不能每年亲自来,于是便拜托我来做。那些剩下的钱财,她也不要了,叫我拿着去用。真是个可怜人呐……”


    “那她叫什么?长什么样子?”她不寒而栗,赶紧抓住老妇人的双腕急切问道。


    老妇人抬眉想了想,“她好像叫……叫丹芙,可是长相,” 她摇了摇头,“我瞧不见她的模样,带着面纱呢。”


    此事需速速告诉英娘,请她父亲帮忙!


    浮玉记下那老妇人的住家位置后,匆匆谢过,转身出了院子上牛车,半掀开帘子道,“怀公公,快些回去!我有要事找皇嫂商量!”


    那哑巴内侍了然,一挥动鞭子,赶着牛车就往皇城方向赶去。


    牛车再快也快不到哪里去,这时候才知道骑马的好处。浮玉一路又催人,又催牛,总算紧赶慢赶到了丹凤门。她下了牛车后,顾不得等旁人再张罗过来玉辇,自己赶紧奔走过御桥,直往后宫跑去。


    谁知,在中朝内正好碰上蕴空和宋洵,她远远见那二人不大对劲,仔细一瞧,才发现蕴空正欲揪着宋洵的交领,那架势像是要打架似的。


    浮玉倒吸一口气,脚步再也迈不开,朝那背后大喊一声,“佛子!”


    这一声将蕴空思绪猛地拉了回来,他狠狠盯着宋洵一阵,随后在身后那阵步子声中缓缓松了手。


    浮玉跑过来,平复下喘息,站在他们二人之间,先用余光看了一眼蕴空,又转头看了看宋洵,然后故意正经道,“佛子和宋博士不在中书省和国子监呆着,跑这里来父子叙话吗?”


    她不知情,更不知道刚才这二人是如何情景。只见蕴空和宋洵依旧对视着,目光中有水火不容之势,叫她有些莫名其妙的。


    蕴空从来没有这般过,更是在她面前极度的温柔缱绻,她头一次感到蕴空周身散发出那种可怖的戾气,足以震慑朝臣的那种压迫感。


    浮玉看得出来蕴空隐忍着怒气,可却也不好直接担心,只好开口道,“怎么,见到本宫都不行礼了!”


    她害怕他失去理智,赶紧佯装发火似的,朝这两人叉腰来了一句。


    果然,这叫蕴空和宋洵纷纷收回了目光,朝她抬袖躬身拜了一拜,垂眸道,“参见长公主。”


    浮玉暗暗松了口气,挥挥手道,“行了行了。你们都去忙吧。旁人见了,还以为有什么事情呢。” 说着,她悄悄给蕴空使了个眼色,叫他快走。


    宋洵望着浮玉,忽然道,“长公主,不知上次洵送的皮影是否还留着。”


    浮玉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随口敷衍道,“留着,怎么……”


    话音刚落,只见蕴空上前一步,又欲再做什么,而宋洵似是挑衅,也往前上了一步。


    浮玉吓一跳,下意识地抬起双手按住他们二人的胸前,左右阻止大喊警告道,“这里是中朝!”


    她只觉得左右手指触及之处,各有两团隐隐约约的火气燃烧着对峙着,仿佛下一刻就要不管不顾地在此发作起来。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处在这样的地步,阻止蕴空和他的义子吵架,而她站在中间。


    这样的景象,旁人见了,大概会引起无限猜忌……


    蕴空被她的手挡着,不好发作,浮玉的那一声提醒总算叫他回过神来,他看着宋洵冷笑一声,道,“别忘了我说的话。”


    宋洵道,“洵不敢忘记!”


    说完,纷纷又朝浮玉一拜,各自转身离去。


    等到宋洵从西门出去了,浮玉这才提衫进步往东追了过去,一路喊,一路叫大师留步。


    蕴空止住步子,转身瞧她,面色总算缓和一些暖色,他看着她朝他走来,负手淡淡一声道,“长公主何事。”


    浮玉怔了一下,低声道,“啊,你还问我!我还要问你呢!刚才怎么回事?”


    蕴空垂了下眸,想了片刻,道,“家事。”


    “家事?家事不回去说?因为什么?”


    “因为你。”


    浮玉起初点点头,随后才反应过来,张着嘴吃惊不已,伸出一根手指头指了指自己,反覆确认道,“因为我?”


    蕴空挑了挑眉,左右看看没有人,这才伸出手拢住她的手指按了下去,道,“是臣管教不严,臣警告他几句罢了。你无需担心。”


    “我怎么不担心?你和宋洵在中朝闹成这样,旁人看见了怎么办?” 浮玉抚着胸口皱眉道,“你不要出事,我不能没有你。”


    大师一向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了,既然有严苛的执政手段,就必定有坚定的心态,对那些闲言碎语,他一向不怎么在意。


    浮玉见蕴空脸上总算挂了点温然的浅笑了,这才缓下神来,颇有些担忧道,“你刚才的样子吓到我了!”


    “是吗?”蕴空一扬眉,淡淡牵起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浮玉说当然,她趁着没人,忽然一踮脚朝他脸上亲了一下,嗫喏道,“别再那样冒险了,好吗?”


    蕴空自嘲一笑,负手仰望着长空,喃喃道,“若是不那样,恐怕就是天要灭臣!”


    浮玉见他笑得惨淡,不由得心里阵痛,她问,“什么意思?”


    蕴空视线落在她纯致的脸上,道,“陛下如若赐婚你和宋洵,臣该怎么办?看着别人尚公主,臣怕是会难过死。”


    浮玉倒吸一口气,蹙眉问道,“谁说的!九兄?!他若是逼我,我死也不嫁!我要在宫里混吃终老,吃空他的国库!”


    “我不会同意的。你放心。眼下正是九兄根基不稳的时候,你贸然尚公主,会引起猜忌。我不急,也不在意那些,只要你在我身边好好的,一个名分,无所谓的……”她怕蕴空不放心,又坚定地安慰了几句,低声道,“而且,我们还有南山,不是吗?”


    她想过,如果嫁给蕴空会引得他后半生动荡,那不如不嫁,这般互相守着终老,也算一种幸福。


    或许直到很久以后,她做了大长公主的时候,他已经丰功伟绩,封了国公。到时候,一起在清晨站在丹凤门之上,并肩看长安城的日出,不言不语,默默相伴,看尽王朝兴衰。


    只不过,到时候,旁人真的要笑话这蕴空,打了一辈子的光棍了。


    蕴空听了她孩子气的言语,苦涩扬唇一下,忽然百感交集,朗声笑了起来,长袖一拂,抬手一把揽过她的肩头,半按在怀里,垂眸畅快道,“去他的大师!臣不要了!谁愿意拿就拿去!臣只要你!”


    突如其来的力道将浮玉揽了过去, 叫她措不及防, 脚下跟着向他怀里踉跄几步,他再次在她耳边确认道,“臣要你!”


    浮玉抬起惊促的眼望过去,见他眸光沉定,又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固执, 这话听着当然是顺心的,可如此唐突地从大师嘴里说出来, 多少有些孩子气。


    “休要胡言乱语。” 公主伸出一根手指停顿在大师的唇边,噤声道, “再说了, 我本来也是你的。” 她抿唇浅笑, 走到现在这一步, 能让从前那个对谁都不怎么笑的大师说出如此动情的话, 其实对她来说也就足够了。


    蕴空却轻轻别过头, 躲开她的指尖, 口气中带着几分认真, 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圣旨一下,你不嫁便是抗旨。那些御史台的人有十足十的理由弹劾你, 到时候, 你会进退两难。与其到那般田地,不如臣先走这一步。”


    浮玉见他不是开玩笑,心中忐忑起来, “你要做什么?”


    “臣以相权换一个你,陛下总不会吝啬……”


    “你简直疯了!” 浮玉连声打断,挣扎开他的手臂,嗔怪道,“你是经过多少艰辛才坐上今天这个位置的?相权之大,说让就让,你舍得?”


    蕴空淡淡一笑,拂袖道,“若是从前,说完全不舍得似乎有些伪君子,可到了今天才知道,臣放不下的是什么……倘若你嫁了旁人,这相权拿着也没意思……” 他说着,慢慢走近她,俯身一挑眉,低声调侃道,“……搞不好,臣还会升起些报复心,从此疯魔,做个奸相。非要祸乱朝纲不可……”


    浮玉被他看得有些心虚,躲开那道垂下来的视线想像了一下,曾经清风明月的大师从此性情大变,颠倒黑白,扰乱圣听,成了朝堂上谗佞专权的妖孽之臣,过去的能耐全都用来以权谋私了,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她也相信,蕴空这等能臣若是不想做好人了,做个坏人他也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甚至,要更为可怕。


    不过,浮玉知道,他不到最后那一步,断然也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


    大师志在必得,她不禁有些难为情,从未想过他会对自己执意至此,脸红着嗫嗫诺诺起来,“虽然这些话我听了很心悦,可还是不希望你冲动行事……能在一起固然好,可为了我委屈你的才能,我会问心有愧。你自请罢相之后只做我公主府上的人,恐怕,我要对不起父亲了……”


    想想也是,父亲一手扶植上来的大华能臣,不仅被她抢走睡之,甚至到最后连大师本职都不做了,干干脆脆的要收拾包袱,以后往公主府述职去,这真是罪过罪过。


    大概父亲泉下有知,大概要活活气的要入她梦来。父亲当时只是希望她能嫁给大师的义子宋洵,以此拉拢大师,牵制稳住他,叫他依旧忠心扶持申帝,做朝堂的顶梁柱就可以。


    可她倒是好,真把大师这个权臣拉拢过来了,甚至拉到了榻上,叫他乐不思权,从此要远离朝堂,什么都不管了。


    蕴空听罢,不禁洋洋洒洒地笑了笑,“臣已经愧对先帝了,若是再不照顾好你,恐为尤甚……”


    浮玉心中涌起强烈的感动,“自请罢相,不是那么容易的。你走后,这朝堂由谁来管?”


    “大华人才济济,不缺臣一个。臣会令中书侍郎暂为代管,或使左右仆射共分相权,” 他说着拍了拍她的手背,“此事你无需多虑。”


    浮玉垂眸,反手握紧他的手指捏了捏,再次郑重道,“你可知道,一旦决定,或无回头之路,为了我放弃大好前程,值得吗?”


    她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不希望蕴空走到最后一无所有。更何况他这样倨傲清高的一个人,骤然罢相而去,不管不顾,史官该如何写他,而后世万载又该如何评价他?


    她迷茫地望向他,不知道今生这样不管不顾地和他在一起是不是对的,也不知道走到如今所有的一切做的对不对。


    第77章


    秋深了,风中带着凉寒之意,她还没来得及换上厚些的外衫,只觉得皮肤上起了一层颤栗,和他离的如此之近,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热气,叫她觉得有些依偎之意。


    蕴空沉默片刻,神色一紧,低声道,“对错无妨,只要臣觉得值得,就好。”


    他此生就是为她而来,为了弥补上一世的错过,今生一定要纵情地爱一次。曾经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叫他悔恨终生,如今,他不会再选错了。


    既然已经握住了她的手,又怎么能轻易放开?


    更何况,宋洵尚公主,本意就是为了报复他当年献策洛阳之变之事,又怎么会在婚后善待浮玉?一想到如此,他更不能放弃,紧紧拉着她的手,对着秋日的长空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没有什么比此刻更叫他心安的了。


    ——————


    三日之后,英娘亲自来到宣徽殿拜访,内侍同传后,浮玉迎至门口,引英娘去屋里坐,笑道,“上次见皇嫂的时候就觉得身子有些圆润了,这才听说竟是有了身孕!看来,我马上就要做姑姑了。”


    英娘腼腆一笑,满面慈意道,“才三个月多,也不知道能不能生下来。”


    “诶,皇嫂吉人天相,当然是生得的。” 浮玉扶她靠在凭几上,又将热的煎茶推了过去,道,“你如今忌口的多,我这茶特意是用红枣煎的,枣多茶少,放心饮。”


    英娘温婉点头,“长公主有心了。还好宫中有你说说话,不然实在没什么意思。” 她说着,自怀中掏出一卷纸,递了过去,道,“长公主上次委托我的事情,我叫家父查了查。”


    “哦?有什么结果?” 浮玉说着,缓缓展开那张纸,只见上头一排排写着隐太子府邸所有人的名字,这些人基本上全都被赶尽杀绝了。


    “公主所提的那个叫\''''李丹芙\''''的女子,在宗正寺并没有查到……” 英娘轻轻说了一句。


    浮玉眉间隐隐约约失望下去,难道她猜的不对了?可若不是隐太子的后人,为何还会去祭拜呢?难道,她连祭拜的时候用的都是化名?


    英娘见公主愁眉不展,随后又道,“家父翻阅宗正寺内大大小小的宗谱,都没有查到隐太子有这样一个女儿。不过……”


    “不过怎样?” 浮玉抬起眼。


    英娘低声道,“家父问了之前告老还乡的那位老宗正卿,也就是他顶替的那位,想不到,发现了些东西。” 说罢,她悄悄递给浮玉另一张纸。


    浮玉展开一看,倒吸一口气,脱口而出,“外室……之女?”


    英娘点点头说正是,“那位老宗正卿说,隐太子曾豢养外室女,在外有一子,有人说那是隐太子的亲生女,可还有人说,那是那个外室女之前所生之子。因为这外室女不明不白,又没有正式名分,所以不得入宗谱,也就一直没有记录了。”


    “那这母女二人,如今在哪?” 浮玉将纸握紧,说着说着,思绪竟不由自主地飘到那个人的身上。


    英娘叹了口气,“怕是已经在洛阳之变中丧命了。那老宗正卿说,当日那母女二人的马车也经过那里,一并被围攻,随着隐太子亲族一并被尽数歼灭。”


    她说着,语气中带着一丝仁慈,摇了摇头道,“可怜天下女子,都是为情所困……却不得善终。”


    浮玉却没有那般多愁善感,沉吟片刻,喃喃道,“我曾经是听闻过隐太子豢养外室女的事情,当时还为高祖皇帝斥责过此事,说他耽于酒色,不务正业。可是,我却从来没有见过她,想来居于外室,也不便出来。”


    英娘眉头轻蹙,“没能帮上长公主,实在是抱歉。”


    浮玉微微一笑,越过案几轻轻摸了摸英娘的肚子,道,“此言差矣。你这一次帮了我大忙了。”


    英娘迷惑地抬眼看向她,只见公主垂眸思索,久久不语。


    ——————————


    申帝对于改革和新政的推行摩拳擦掌,势在必得,初登帝位之后,那种一呼百应,大权在握的感觉,很容易将年轻的头脑冲昏,哪怕曾经先帝还在的时候,特别夸过他一句,“吾儿睿,心志清远儒良,堪当大任。”


    延英殿的书室内,李睿正和长孙新亭就新政之事商议,言罢,长孙新亭一拂袖,扬声道,“陛下聪慧,依臣之见,此计可行。”


    李睿手指划过那些规划好的新政条例,浅笑道,“多亏舅父费心。”


    长孙新亭诶了一声,话头引向了大师,“可惜,朝中有蕴空此等顽固不化之人,有他在,陛下的抱负很难施展啊。”


    李睿看了他一眼,微微叹口气,收回手,道,“这一点,朕知道。可佛子是随先帝开朝的重臣,他的话,在朝中举足轻重……”


    “所以,此人陛下更应谨慎待之,臣以为,必要之时,当除之……” 长孙新亭说着,眉宇间顿生戾气。


    “万万不可!” 李睿闻言大惊,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道,“舅父,此举万万不可。”


    李睿虽忌惮些蕴空,可心里还是谨记先帝告诫他的\''''权衡\''''二字。他初为天子,最怕大权旁落,更何况他尚且为少帝,各方势力暗潮汹涌,朝中若是没有两边相互制衡的力量,恐怕,任其一方做大,都会危及到他。


    所以,他虽然想收回些蕴空手中的权力,可万万没有想过要除掉他。


    长孙新亭闻言,道,“怎么,陛下对其有妇人之仁?”


    李睿说那倒不是,“蕴空毕竟是外臣,而朕当然是更信任舅父了。朝中人若是看朕罢黜佛子,恐引起非议。若是朝野动荡,恐社稷难安。”


    所以当皇帝哪有那么容易,平衡,赏罚,夺权再给予恩赐安抚,一切必须面面俱到。李睿早就知道舅父与大师互为掣肘,眼下最好的办法并非一鼓作气削相,而是一点点从各自手中收回权力,握在自己手上才最好。


    因此,蕴空,不可除。


    长孙新亭显然对这皇帝外甥的优柔寡断有些不满,撩袍起身,踱了几步,忽然转身肃道,“愿陛下不后悔今日的决定。更希望,蕴空明白陛下的苦心,不要辜负了他霁月清风的名声,坏了朝纲。”


    说罢,他轻哼一声,大步离去了。


    才安静没一会儿,内侍过来同传,道,“圣人,永阳长公主在外求见。”


    “她?” 李睿皱眉,“她来做什么?”


    内侍道,“永阳长公主说一定要见您。刚才就要闯进来,叫咱家拦下了。”


    李睿一听,便知道又是这个妹妹要胡闹捣乱,又或者是听说了关于出降的事情,跑来和他反抗。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沉沉道,“朕乏的很,叫她先回去。等过些时日,朕自然找她。”


    “可是,长公主说您不见她她就不走了……”


    “真是惯坏了她!”


    李睿叹口气不再说话,只是自己坐了回去,双手放在膝头,当作什么都没听见似的,沉沉闭目,这一坐就直到了黑夜。


    总给使过来掌烛,没一会儿,帐幔后头朦朦胧胧地亮起了光亮,雁足灯上燃烧起劈劈啪啪的火星子,跳跃的光点照在年轻帝王的脸上,眉目如刀刻石头般,沉默不语。


    “大家,您忙一天了,是否回寝宫休息?” 总给使小心翼翼地探身询问了一句。


    李睿缓缓睁了眼,凝神片刻,开口道,“传幼蓉进来侍笔。”


    “是。”


    过了一会儿,幼蓉垂眸低首地走进来了,她从来不怎么抬头,一直是谦卑的模样,她停步,徐徐拜下,“参见圣人。”


    “免礼。” 李睿朝身旁一颔首,道,“过来坐。”


    幼蓉迟疑片刻,却一动不动,微微躬身,低声道,“奴不敢。”


    “无妨。过来,坐在朕的身边。” 李睿说得很平和,眸光中有流转的温然之意。


    幼蓉依旧站在那,不靠近半步,她恪守礼节,从来不让自己犯错。她身形姣好,虽说穿着一身襦裙宫装,可行为举止很有汉代遗风,是那种恭顺隐忍的女子。


    李睿微微一笑,不再勉强,干脆起身走向她,步履中有狩猎的意味,他停在她身旁,垂眸和蔼道,“朕虽为皇帝,可不喜欢后宫聒噪。皇后是舅父为朕选的高门贵女,身体不好,鲜少说话,而英娘与朕是年少夫妻,情份深重,可有时候并不理解朕的苦处。”


    他说着,慢慢倾身,帐幔的投影照在脸上,叫人看不清神色,“唯有你,朕愿意和你说说话。”


    幼蓉低头,道,“奴愿为圣人分忧。”


    第78章


    李睿直起身,绕着她走起来,一面走,一面看着她的侧颜和身姿,道,“朕喜欢你的不多言。知道,却不多话,这很好。做御前宫人实在委屈你了,不如,朕封你为宝林,以后时时刻刻陪伴在朕的身边可好?”


    说着,他唇角浮起一丝带着趣味的笑意,环手搂住她的腰身,压进怀里,“你入宫前,家姓是什么?朕为你恢复,做你封号的字,如何?”


    大概帝王总是有这个习惯,将陪在身边的宫人纳入后宫,高门闺秀也好,年少夫妻也罢,渔色的本能却从来不停止。


    李睿自然是喜欢她的,他手掌蔓延向她的后背,缓缓拂动着,今夜大概势在必得。


    幼蓉先是浑身一震,微微挣扎几番,低头道,“奴家贱姓,不敢有辱圣听。一切自请陛下定夺。”


    “你很乖顺。朕喜欢你。” 说着,李睿的双手摸上她的阔带,轻轻一拽,那外衫便飘落下来,他浅笑,却不着急将她抱起共赴**,只是不紧不慢地抬掌抚摸过她的脸颊,脖颈,肩头。


    幼蓉一直没有抬头看他,只是任凭皇帝沉浸在这暧昧的夜里,她主动环上他的,将自己的身子慢慢与他的靠近,再靠近一些。


    她抬手抚上自己腰间的束带,沉了片刻,忽然寒光一闪,一柄短刀已经骤然握在手上。


    一切柔情蜜意瞬间破碎在眼眸中,化作积累已久的恨意,反手直接向皇帝腹前刺去。


    李睿神色一紧,仿佛早有准备,猛地翻手握住她的手腕,狠狠一震,叫幼蓉眉头紧皱,瞬间感到骨头噶啦啦地响,即便如此,那手中的刀刃仍然紧握。她一咬牙,断腕之举似的向后退步,李睿生怕捏碎了她的骨头,只是微微一松手,一念之间却被她得了先机,银刃在烛光下泛着杀意,毫不留情地向他再次袭击而去。


    双影在帐幔上交叠,袖间戾戾生风,李睿没有唤内侍,抿紧嘴唇,只是赤手阻挡着她的刺杀。


    幼蓉刀锋凌厉,招招取人性命,她回身,躲过李睿的夺势,反手一横,便要插/入他的胸膛,不想后足却踢上雁足灯的烛台,那燃烧的烛火几乎落在她的后背。


    “小心——” 李睿已经,拂袖扫去那烛台,不想前胸一震,低头看时,那短刃已经没了进去,起初还毫无知觉,而后渐渐感到呼吸间带着生扯的疼痛。


    幼蓉眸中神色复杂,有千般情愫闪过在眼中,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掉落的烛台,一咬牙,道,“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李睿扶着前胸,浅浅喘息着,一字一句道,“你是……当年的丹芙,我一开始只是觉得相似,今日永阳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原来,你真的没有死。”


    记忆在他望着她的时候,蔓延而至,李睿记得他的叔叔隐太子豢养外室,那外室女带有一子,非隐太子亲生,一直居住在外头,无人见过。他曾有幸偶遇隐太子陪外室女和那个妹妹出行,无意中见到她,她腼腆一笑,直接亲切地唤他一声,“睿哥哥”。


    他当时在兄弟中出类拔萃,弟妹总是嫌他教条,不肯与他亲近,而她却不畏惧,亲切地叫他“睿哥哥”,这一声,便记在心里。


    日后,他总会想起她,悄悄托人送去过些好的吃食和新鲜玩意,他初次见到她的时候,便觉得她生得乖巧可人,想,如若有机会,一定让她光明正大地有个身份。


    幼蓉冷冷一笑,道,“我早就死了,死在了你父亲和蕴空那帮奸臣策划的洛阳之变里……我杀不了那个篡位之君,只能杀你……”


    她说着,缓缓抬起刀刃定向自己的脖子,道,“我从未想过苟活,今日之事,我必死无疑,可我大仇得报……总算不辜负爹爹对我和阿娘的照顾……”


    “不要!” 李睿猛地打落她的手腕,那刀刃叮叮咣咣地落在地上,这一声才惊动了外头的人,内侍跑进来一看,顿时慌乱不已,惊叫着唤金吾卫护驾,“来人呐!!有刺客!”


    刹那间,外头铁甲整齐地声音纷纷朝书室涌来,没一会儿,长刀将幼蓉围了一圈,李睿怒声道,“不许动!”


    幼蓉眸中一震,唇角苦涩笑了笑,道,“你早知道我是那个外室的妹妹了,为何还留我?”


    李睿眼前渐渐昏暗,浑身变得发冷起来,他昏迷前,对她喃喃道,“因为我不相信,也不希望,你……走到这一步。” 说完,他倒地不起,胸口的血已经将那圆领袍洇湿。太医令这时候才纷纷赶来,急得大呼备参汤备金创药和热水等。


    浮玉得知消息后,一路赶至延英殿,见眼前之景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她看了眼伏在地上的幼蓉,正被长刀架在脖子上,动弹不得,又看了眼九兄,疾声道,“陛下如何了!”


    “长公主,陛下受了刀伤,眼下昏迷,需速速救治才是!”


    浮玉晃神片刻,立即道,“今日之事暂且封锁消息,皇后身体不好,不宜惊动。速速暂将刺客押往大理寺关押。”


    “你们怎么还不动手?即刻将她关入大理寺, 暂且留她性命!”


    浮玉见没人动, 不由得迎立于火光中,目光凛凛,狠声又说了一遍。


    金吾卫是宫中皇家禁卫,护卫皇宫,更直接听命于当朝皇帝。可眼见陛下被刺, 陷入了昏迷,而此处除了永阳长公主在, 又无旁人,面面相觑一会儿, 只得暂时听命于她, 纷纷收了刀刃。


    其中两人速速将幼蓉拉起绑好, 扣押她出了殿外。


    浮玉看着地板上残留的血迹心有余悸, 微微沉了一口气, 偏头低声问了一句, “今夜……何人在中书省执夜?”


    内侍颤着声答道, “回禀长公主, 宁侍郎今日留夜……”


    是宁九龄的父亲?浮玉心里摇了摇头,此人不可,她曾经偶然碰到过他, 文慈有余而果决不足, 恐难稳定住当前局面。


    “要不奴唤国公来吧!” 内侍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当前朝廷热门唯晋国公长孙新亭,皇帝尚年轻,而国公又是他舅父, 难免在其中事物上多有定夺,这帮人见风使舵,眼见国公如今树大,亦纷纷投靠不少。


    浮玉看了一眼内侍,沉沉道,“不必,拿本宫令牌即刻出宫,请大师入禁……”


    “那国公那头……”


    浮玉冷冷一哂,不再理会他,只是独自走了出去。


    此事之大,早晚惊动外人。更何况,国公在殿内自然有眼线,就算她不让消息外露,想来也早就有人偷着跑去通报了。何必又还差她这一处?


    下午的时候,她执拗地在门口等着九兄,想将自己的怀疑告诉他,谁知等了很久,他竟不想见她,最后无可奈何,只得自己硬闯了进来,将丹芙身份一事告之九兄,并说了自己对幼蓉的疑虑。


    谁知九兄并不领情,听完之后,只是皱眉久久不语,随后挥了挥手,叫她退下了。


    她无奈,只得将宗正寺誊抄的那一纸名字关系摆在他案几上,然后悄然离去。


    本以为九兄只是不敢相信,谁知,听他方才最后的那句话,看来他早就知道了幼蓉就是隐太子的外室女儿一事。难怪从前的时候,她就总觉得不大对劲。


    一向不太随和的九兄为何会对她殿里的一个宫人如此感兴趣,更是独自攀谈,私下相见,甚至又特意调她到他身边随侍,原来,他早就猜测了幼蓉的身份。


    其实,她的猜想来得很简单,倘若幼蓉就是丹芙,是隐太子当年的外室女儿,那从前过往,和如今的一切都说得通了。她为外室女,因此并不在宗正寺的正规谱碟上有记录,在洛阳之变诛杀隐太子亲族的时候,将她遗漏,也是极有可能的。


    幼蓉从中逃了出来,潜入宫中,伺机谋划。上辈子,她随自己出降于宋洵,也是她告诉了自己那颗红痣的事情,这才给自己招来了杀机。或者当时,她已然与宋洵勾结上也未可知。


    一架玉辇就着夜色自大明宫横穿而过,到了太极宫,又自永安门入,一路南行而下。


    巍峨庄严的宫阙在黑暗中岿然不动地俯视着宫道上那移动的一点,叫人看了不禁心生敬畏。那宫殿仿佛远古的兽似的,只是沉睡着,当它们一日醒来,必定张开大口吞人——


    ——关于这个哄人的传说,浮玉一直记得,却半信半疑。直至今日她才明白,这并非是妄语……


    帝位之争带来的残酷,从来比传说更为可怕,只有输赢生死,没有其他。


    大理寺前燃烧着火把熊熊烈烈,照亮了来路上的人。守卫于门口的金吾卫执刀,怒目而视,呵斥问道,“来者何人?”


    玉辇上的帘子慢慢打开了,里头跪坐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看不清脸,只觉得不是寻常人。


    金吾卫更为警惕,道,“此为禁地!闲杂人等不许靠近!”


    玉辇不急不缓地落下,那人弯身下辇,在火光中摘下帽子,露出白净的脸庞,金吾卫一见,立即长身一拜,道,“长公主——”


    浮玉颔首,低声道,“陛下遇刺之事本宫亦在场,特命宫中内禁将刺客押往大理寺,人可带来了?”


    金吾卫答,“已经关押。”


    浮玉嗯了声,道,“本宫去看看。”


    金吾卫听罢,面露难色,不好阻拦,却也不敢放她进去,为难道,“长公主,您看这……”


    浮玉目光一震慑,冷声道,“圣人如今昏迷不醒,情况甚是紧急。本宫有要事,今夜必入大理寺,如若他日皇帝询问,一切自有本宫担着,可耽误了事情,你们可就难说了。”


    她拂然薄怒,昂首立于刀影之中,气势逼人,半步也不退让。火光在风中跳跃着,照亮了她的双眸,里面燃烧着比火焰更为激烈的某种情绪。


    金吾卫被长公主如此锐气惊呆了,只听闻永阳长公主性情娇贵些,不曾见过有这样决绝的一面。


    一听此话,众人也只好不再说什么,收刀默默退下,有人上前仔细提醒道,“长公主,刺客乃危险之人,让属下随行吧。”


    浮玉微微侧过头,道,“不必。在外面守着。没有我的令,谁都不许进来。”


    大理寺的牢狱阴暗潮湿,关押着等候审问的犯人。她就着火光一路穿行,在偶然的光亮中瞥见一个个坐在角落里的人犯,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这个外来之客,如蛇似蝎,她看得心里一震,沉了口气,加紧步伐跟着牢狱走到尽头的那间。


    不曾想过,再次相见,竟会在此。


    锁落门开,牢狱朝里头的对墙而坐的人喊了一声,又叮嘱长公主几句,随后便退下。


    浮玉走了进来,抬头四下望了望,喃喃道,“住过宣徽殿,也在皇帝身前呆过,再到这里来,不知你是否受的了。”


    她收回目光,视线落在幼蓉的身上,此时她已经剥去宫装,只穿着一件白色中衣,正背对着她,一言不发。


    浮玉漫步上前,轻轻把手放在她的肩头,沉了很久,道,“李丹芙——不,我还是习惯叫你幼蓉。”


    幼蓉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终于慢慢起身,看着公主,道,“叫什么已经都无所谓了。我虽然一直活着,可心早就死了。”


    浮玉垂眸片刻,吸了口气,感情毫无波澜地淡声道,“曾听闻隐太子豢养外室,外室带有一女,不得入宗谱。以为只是无主之言,不想为真。”


    幼蓉生无可恋地扬了扬嘴角,“世人皆指责他耽于酒色,奢靡不堪,可我却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我只知道,他对阿娘很好,对我也很好。即便我不是他所生,他也将我看作她亲生的女儿,并为我更名丹芙。” 她说着忽然抬袖一指,双眼虚睇着浮玉,恨声道,“这一切都毁于那场洛阳惊变。”


    “不得入宗谱,叫你逃过一劫。”


    浮玉平淡地看向她,这个在她身边一向安静沉稳的宫人,此时脸上终于泛起几分不同寻常的神色,叫人看了不免唏嘘。


    幼蓉却否认,“洛阳之变,我就在当场。” 她不屑一笑,自嘲道,“说起来,我活着,多亏了你。”


    浮玉神色一凛,却不明所以,她不动声色地抬眸冷眼瞧着幼蓉,只听她继续道,“若不是你的马车刚好冲在了前头,叫那些可恶的兵卒将你当作了隐太子的小女儿……我又怎会趁机逃走……”


    幼蓉说着,不由得回想起当日。她的母亲死在了刀剑之中,而她躲在废弃的马车中瑟瑟发抖,这时候,有兵卒前来检查是否有活口,忽然,一声呵斥道,“隐太子的小女儿!”


    她紧紧闭目,正处在绝望之中,只听几声利箭嗖嗖而出,却不是冲着她来的。她在缝隙中望出去,只见旁边那辆马车中,那个女孩肩头射中了一箭,千钧一发之际,有个年轻男子出现在了她的身前,替她挡去了其余两只。


    幼蓉听见那男子扬声道,【此乃豫王之女越浮玉!并非隐太子之女!速速退下——】


    幼蓉说着,闭上了眼,“命运弄人,不想那一箭本该射中我的,却阴差阳错射中了你……我趁乱从马车中跑出来,一路向山后跑去,终于逃出生天。一路乞讨进了长安,顶替旁人的名帖,入宫做了宫人。幼时,父亲为我请了先生叫我教我规矩,将我当做府上女儿养。所以入宫后,我因礼仪得体,被尚仪局尚宫看中,不日派往宣徽殿做宫人……”


    浮玉震撼不已,万万没想到其中关联千丝万缕,她道,“既然已成败局,何必执迷不悟。”


    “什么执迷不悟——继承大统的本该是我父亲,你这个公主之位本来也应属于我!你们抢了我的一生,抢了我父亲的一生。更是你父亲和蕴空意图不轨,居然弑兄夺位……而蕴空竟还为他正名,说什么安天下……. 世人易忘,可是我这个后人不会忘。他杀了他的兄弟,那就由他兄弟的女儿再去杀了他儿子……罪有应得啊……”


    浮玉在幼蓉的放声冷笑中沉默片刻,道,“宋洵也是你告诉的?”


    大概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幼蓉在这个旧主面前也不再掩饰,说不错,“那日你去蕴空府上,我恰逢他出来寻侯家娘子,于是将他拦下,告之当年洛阳之变的真相。你是不知道他当时的表情,被他的好义父骗了这么多年,可想而知他有多么愤恨。起初他还不信,可当我拿出隐太子府邸的令牌时,他却无言以对了。”


    浮玉回想起上辈子,想来当年自己深陷丑闻囹圄,被人设计与道士私通之事也是她为主谋,最后此事沸沸扬扬地传开,街头巷尾议论着皇室丑闻,最后她死于一杯鸩酒。


    “你知道的,九兄并不让你死……” 浮玉垂眸淡声了一句,“他昏迷前,还在说,不让旁人伤害你。”


    幼蓉苦笑一下,“那他死了吗?”


    浮玉摇摇头,“尚且不知。可是,他已经知道你的身份,猜到你要做的事情,却还是信任你。”


    幼蓉颓然坐下,扭曲地笑了起来,慢慢地,眼眸中泛起了泪花。不知怎么,她刺中他之后,只觉得心里阵阵发疼,一种复杂的情愫涌了上来,若是再迟疑片刻,恐怕她会后悔而停手……


    以行刺为目标,却在事成之后,望着那个曾经被她叫做\''''睿哥哥\''''的人,她一瞬间心软了……


    浮玉看了一会儿她,见她此状,轻轻叹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小瓷瓶,拿了一会儿,转身递了过去,“九兄的生死,已经与你无关了。”


    “你什么意思。”


    浮玉见她不接,于是亲自打开瓶塞,道,“我知道,你并不怕死,只是在等着机会。你希望九兄死,可隐隐约约不希望他死。你在等他的消息,然后想做个了断……或者,你更希望他没事。”


    幼蓉见她拿着那小瓷瓶走了过来,瞬间变了脸色,后退几步,道,“陛下下令不许旁人动人,你敢——”


    浮玉将她逼在墙角,冷冷道,“这瓶鸩酒,是你曾经给我的。如今,还给你……”


    第79章


    不待幼蓉明白过来,浮玉一皱眉,一把捏住她的下巴,手指发出惊人的力量,叫幼蓉一震,竟挣脱不开,缓缓被迫张开了嘴,浮玉想也不想,立即将瓷瓶里的液体灌了进去。


    幼蓉胡乱地拍打着她的手臂,那瓷瓶才掉落下来,瓶底的一点鸩酒撒了出来,可大部分已经被迫咽了进去。


    浮玉素手一松,转身背对着她,耳边听着她呼吸愈发艰难的声音,知道那是鸩酒入肺腑所带来的窒息感……她再熟悉不过。


    “你…….陛下知道你私自处死我,定不会……” 话音未落,幼蓉死死按住脖子,直接倒地不起。


    过了很久,浮玉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沉沉闭目,抬手抚摸上肩头那烙印似的疤痕,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或许我被阴差阳错当做隐太子的小女儿的时候,你本可以重新开始一生的……”


    今夜的风格外寒凉,斗篷也挡不住那冷掉的秋意往脖颈里钻,浮玉站在外头忍不住呵了呵手,忽然见一个身影朝她大步走来。


    “你怎么来了?” 浮玉微微一惊,见蕴空风尘仆仆地赶来,显然是一直没有歇脚,“你怎么不入禁中?”


    蕴空见到她,才松口气,淡淡道,“我赶去的时候,国公已经在了。一见你不在场,问了才知,你一个人来了这里。”


    秋风肃杀这话从来不是戏言。大理寺在夜色中阴阴沉沉的, 就剩个轮廓, 那前头立着两道剪影。


    高些的人手微微一抬, 向前引路, 那身旁的人于是迈步先行,他在默默跟在身后,一言不发。


    浮玉退了玉辇,叫那群人跟在身后远些,自己则与大师在前头慢慢走着。


    这宫道幽幽,通着旧太极宫与大明宫。高祖到申帝, 旧朝到新朝,一如这脚下的路似的, 漫长地叫人觉得岁月静止,好似再来个一百年, 也不过如此,早晚沦为一场老生常谈的历史。


    浮玉看了看夜幕,星微低垂, 颤颤巍巍。蕴空沉默得像这宫阙, 她不说话, 他也不问。


    最后还是她先开口了。


    “佛子可都知道了?” 她轻扬一声。


    蕴空低沉答, “臣已了解此事。”


    “九兄如何了?”


    “尚且昏迷。”


    “太医令何言?”


    蕴空道,“暂时情况不明,但无性命之忧。”


    “嗯。” 浮玉在黑暗中微微颔首,轻转过半个脸道,“我方才去看过了, 谁想刚一走,那刺客竟服毒自尽……可惜,她本是我宣徽殿的宫人,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死便死了,无可挽回,此事也就了结罢。”


    说完,她露出淡泊从容的笑,宫道两旁的宫灯照亮她的嘴角,“等九兄醒了,还望佛子替我作证。”


    蕴空一直跟在她身侧走着,神色微紧,余光瞧见了她的表情,在一番猜度中,故意问道,“哦?有这样巧的事?那公主可审问清楚了?”


    浮玉心里在打鼓,可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幼蓉与隐太子有些关联,此事的渊源是旧怨。有关洛阳之变的始末,佛子比我更清楚。”


    蕴空淡笑一声,负手走着,侧头深深注视她,“臣听在场的金吾卫说了,陛下当时说,不许旁人就地处决这刺客,如今她死在公主的探视之后,恐怕其中因果,令人猜度。”


    “所以才需要佛子为我作证。加上幼蓉的身份,恐令人怀疑我是始作俑者。” 浮玉寡淡一笑,偏过头看了他几眼,喃喃一句,“你今日倒是不同寻常。”


    “怎么?”


    蕴空不以为然,轻轻挑眉,瞧她瞧得有些冷淡。这叫浮玉心里有点不安,毕竟她做的事,若是蕴空知道了,恐会引来不快。


    他那样一个正直严苛的人,与她有私情的牵扯也就罢了,可但凡涉及朝堂和陛下之事,他是绝对不会有所偏颇的。


    浮玉依旧含笑,宽慰着声,“你听起来有些情绪……其实我叫你来只是想稳定大局,未想让你来找我。今夜多事,你便留在禁中伴驾吧。”


    “公主。”


    她说完之后,欲快步离去,却被他的声音绊住了脚。


    浮玉背影顿了顿,转过身的时候,脸上却始终带着浅笑,眉目淡然,问,“还有什么事?”


    蕴空看了她一会儿,眸中神情复杂的很,然后一步步走向她,停在她的面前。他的身形在光影下显得那样高大,将她的整个人都笼罩起来,无处可退。


    大师垂眸,毫无神色地审视了她一会儿,开口低声道,“公主乃千金之躯,为何造杀业……”


    浮玉愣住,想不到他会这样说话,立即扬唇,“佛子此言差矣……”


    “不必在臣的面前打诳语。” 他打断她的话,挑了一下眉,“若她只是公主宫中的宫人也就罢了。可她如今是要犯,如今不明不白地死了,公主又在场,难免引人非议,或许猜测,是公主私自赐死她……”


    浮玉脸一拉,这蕴空今日怕是要和她纠缠上了,不探究个清楚就不会放她走,浮玉冷眼瞪了过去,颔首道,“佛子一己之言,不足为提。”


    “众口烁金,三人成虎,公主就不怕臣也就罢了,难道也不怕国公,御史,陛下猜忌你?” 蕴空说完,不咸不淡地轻笑一声,笑容中有几分难以置信的味道,摇了摇头,“若想做文章,公主这一个不虚不实的把柄足以为人所置喙……”


    浮玉一脸不可理喻地瞧着大师,又气又涩,不想和他多言,提衫后退几步,转身就要走。


    大师立即伸手一把拉扯住她,捉住她的手腕猛地拽了回来,浮玉低呼一声,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落入他怀中。


    “你疯了?!” 她在他温暖的怀里挣扎几下,却逃脱不掉,头被他的手掌按住,动弹不得。她的闷在他的肩头,只得低怒着警告,“这里随时都有人……”


    蕴空闭目沉沉一声叹息,将她搂了又搂,在她耳边喃喃道,“臣很不喜……很不悦……”


    浮玉自方才就觉得蕴空不大对劲,一听他这样说,眉头轻皱,偏头低声怪哉道,“方才就与我那般,你怎么了?”


    蕴空沉了片刻,松开手臂微微环着她,黯淡之色染上眉梢,话语中有些埋怨,“到现在了,你还不信任我么。这种冒险的事,如果你想,臣完全可以替你做……”


    浮玉一震,倒是没想到会这样,她怔了一怔,别过脸逃避他炽热缱绻的视线,低声说,“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有些事情我想自己来,与你无关。”


    私自处死,这事情本就不是她能做的,她心里很清楚。可在那个紧要关头,她什么都不管了,手段干脆,绝不拖泥带水,也无须等待什么其他,她在那一刻只想做一个以牙还牙的人,连那些主仆旧情都懒得顾念了。


    没什么比被背叛和欺骗更让人厌恶的事情,所以她静静听完一切后,选择那样果决的了断方式。


    但蕴空若是替她做了这事情,那才是真的冒险,成了内外勾结,若真的追究起来,恐他们难逃其咎。


    她抬手摸了摸方才被幼蓉挣扎的时候掐红的手腕,道,“你刚才…是在怪我?”


    蕴空紧紧皱眉,说是,“臣当然怪你。因为碰上这种事情,你第一个念头居然不是来找臣想办法……” 他看了一眼,轻轻拉过她的手,低首吻了吻她的腕子,道,“臣不希望你的手上染上血腥。而且,你这样做,让我觉得我很没用……”


    他惆怅地叹口气,抬眼凝望着她,淡淡道,“洛阳之变,自始至终就和公主无关。臣一路走来,自知手上或多或少造了孽业,如果有任何业力报应,当臣一人承担就好……我不希望你牵扯其中。”


    浮玉听出他语气里的沮丧,眼神柔软地望着他,道,“不必。你为王朝已经做得够多了。”


    她说着,望向漫漫宫阙,那渺茫的轮廓在夜色中起伏,让人心生苍凉,人死了,似乎最初那种恨意也烟消云散了,只剩下一阵空虚和疲惫,她松了他的手,转身继续走着,曼声道,“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个传说吗?夜半化作上古猛兽的宫阙,会吃人。”


    “记得。” 他在夜色中温声回应。


    浮玉嗯了声,过了一会儿,道,“它并非传闻。自始至终,它吞噬太多人了。母亲,父亲,隐太子,还有所有被卷入这个漩涡的人们……太多了。”她沉默片刻,低声道,“我不希望你也消失在其中,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蕴空沉沉答应她,“臣不会的。”


    她吸了口气,继续道,“很久以前,我做了个梦。我……嫁给了宋洵,” 她说完自己就笑了起来,没有注意到大师讶然的神色,调侃道,“你想知道什么结局吗?”


    蕴空呼吸紧促起来,几缕疑惑和猜测涌了出来,他压着声,问,“什么结局?”


    浮玉不以为然,说得仿佛真的只是个梦境似的,道,“我看见我死了,看见我自己嘴角滴滴答答地流血,就像梦里站在大明宫上的你的朝服,红得让人睁不开眼……”


    “这真的只是公主的梦魇?” 蕴空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双目震惊不已,心跳一声声快要震碎了他的心脉似的,喃喃试探道,“如此真实……臣仿佛历历在目。”


    浮玉听出他语气的不自在,转过头看他,只见他深深地看着她,以一种探究的复杂意味,又杂糅着几许情愫,像是一眼万年,等待了很久。


    “只是梦。” 公主浅笑点头,重复一遍,“只是梦而已。”


    这话不假。那些过去的事情,仿佛真的已经过去了,一段了结,一段就要重新开始,她并不是会一直沉湎于悲伤的那种人。


    蕴空轻轻皱眉,目光里的那束光芒渐渐暗淡了下去,他一路走,一路看她,话到了嘴边上却又说不出来。其实对于她的怀疑并非第一次了,从前交涉的时候,就偶尔对她的言辞有所猜度。然而因为重生一事太过匪夷所思,若真的她也和他一样,那这该是怎样的姻缘难解,才会造就了如此巧合?


    他不这么想,也不敢这么想。可她方才描述的那个梦魇,又叫他深深动摇了。


    蕴空道,“臣听闻秦时蓬莱有仙术,人死可重生,周游轮回,如梦似真,是为造化。公主可信其言?”


    浮玉回眸一笑,抛给他一句,“那佛子呢?”


    他想了想,认真道,“宁可信其有。”


    浮玉抿唇,“佛子从来不相信这些鬼神之说的。难得。”


    蕴空望着她,目不转睛地留意着她每一个神色,“那你呢?”


    浮玉的眸中在片刻间有所动容,千言万语凝固在其中,都化作唇边一抹深邃的笑,她垂眸,回应道,“我所想,自然与你相同。”


    ————


    皇帝的伤差一点深入肺腑,好在先帝庇佑,已然无脱险,只是落下个病根,容易犯心病,如若太过劳累,便会绞痛。


    也不知道那真的是伤口所带来的病症,还是整个事情留下的伤痛。


    李睿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询问刺客,声音仍旧虚着,问道,“幼蓉何在?”


    幔帐外,大师立在那,长袖一揖,道,“回禀陛下,刺客当夜在大理寺中服毒自尽了。”


    李睿微怔,双目凝凝地望着头顶的纱帐,久久沉默不语。他在洛阳之变的时候寻不到她,终于又在此重逢,谁想还未来得及做些什么,便再次失去。


    原来做帝王,只能掌管天下,却掌管不了命运的轨迹。


    第80章


    “将她好生安葬于大慈恩寺隐太子陵墓的旁边吧……” 皇帝的叹息声很微弱,有察觉不到的哀伤,他说完,顿了一顿,又道,“墓碑上便用李丹芙这个名字,幼蓉并非她本名……朕希望她做自己。”


    大师一一应声,“臣会叫宗正卿办妥,陛下放心。眼下陛下需静养,勿要事事操劳。”


    皇帝咳嗽了几声,却还是勉强起身了,遣退了旁人,随手拿起枕边的奏牍看了起来,“无妨……国事不可耽误……咳咳……”


    那咳声一阵阵紧着,仿佛每震一下,便要牵扯出心痛之中。蕴空听得直皱眉,不禁有些担忧起来,忽然身后一声轻柔道,“陛下不可太辛苦,妾陪您吧。”


    大师回头,徐徐垂首,后退一步道,“参见娘娘。”


    英娘一路走来,浅笑说免礼,然后坐到李睿身边,将手放在他的胸口抚了抚,婉柔道,“陛下不要再费神了,妾为你念奏牍,替你写,再教你看一遍就好,你且躺着休息……”


    李睿到底对她有些愧疚,反手握住她的手,捏紧些,道,“朕知道你这几日来一直衣不解带的照顾,有劳你……”


    英娘只是扬了扬唇,垂眸接过奏牍,偏过头道,“妾不辛苦。只要能为陛下分忧,妾心甘情愿。”


    蕴空抬眼,见贤妃真的一句一句地为陛下念了起来,而陛下也没有阻拦什么,他不由得凝眉一阵,却也不说什么。后宫不干政是太后立下的规定,如今贤妃这般,恐有违训德,可又想到日后的大势所趋,大师不多言,只是默默垂首告退。


    走出殿,一路出禁中,恰好在延英门碰上了她。


    蕴空看见那秋日的暖阳照在她的身上,绰绰生姿的等待的身影显得那样可人,落在他的眼中,仿佛是上辈子记忆中的画面了……


    他望了一会儿,才浅笑着走过去,叫她,“越浮玉——”


    又狂妄又暧昧的叫法。好在旁处没人。


    浮玉猛地回头,娇嗔地看了他一眼,红着脸道,“你现在愈发不要命了……”


    大师不多言,走过去立在延英殿外,道,“公主这是来监督监督臣,是不是在陛下那说了你的坏话?” 他问的时候轻轻挑眉,语气带着点佻情的意味


    “诶,监督这个话太过生分了,我不过是问问情形的。” 浮玉扬声回应了一句,仿佛情人间打情骂俏,“九兄他,很是难过吧。”


    大师道,“失去,不过是登上帝位的第一步而已。往后的日子里,还会有更为艰难的事情在等待着,如果这件小事都承受不来,那的确并非能君。”


    浮玉轻笑,“你这是说九兄不适合做皇帝呢?”


    “陛下的情绪还算稳定,身旁有贤妃相助,想来会慢慢走出来的。” 大师说着,压低些声音道,“更何况刺客一事本就牵扯了陛下的私情,如若探究恐怕会惹来更多伤心事。所以陛下那对刺客之死,也没有再追究什么。叫人安葬她,入土为安,也就终了。”


    “终了……” 浮玉喃喃念着这两个字,脸上涌起无边怅然,“那你呢。你的决定,可有改变?”


    蕴空摇了摇头,目光笃定地望着她,抚慰地笑道,“臣的辞书已经写好,不日就递交给陛下……于朝堂上,于众人前……”


    这是何等的胆量。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自己不干了,要献上相权,做个平凡人,然后要与公主朝夕相对,春花秋月去。


    大师一向是倨傲而清高的人,那样的场合之下,他做得来吗?


    浮玉有些不敢相信,可还是笑得心满意足,调侃道,“这样大的阵仗?就不怕旁人咋舌说你痴傻了?”


    蕴空也不避讳地抬手碰了碰她微微扬起的唇角,大概过不了太久,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如此,那些纷纷扰扰的乱语,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大概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就会彼此影响和传染,她的义无反顾已经叫他也改变了很多,哪里还有回头的路,他淡淡笑道,“说就说吧。臣只当做他们艳羡不已,孤身三十年,最终能得公主在侧,几个人能如此呢?”


    她青丝随风飘起来,缠在身前,落落抬袖听得开怀,两人对视很久,也悄悄说了不少话,才各自离去。


    自九月起一直到十月,短短一个月的日子里就发生太多太多令人悲伤或惊异的事,秋色再绚烂也总是多了几分浅淡的哀愁。先帝去,申帝伤。为了休养,暂时罢朝十日,因此新政也暂且延缓推迟了。


    闲散了一大段时间的朝臣终于在十一月初始的时候聚在宣政殿上,齐齐拜向御座上大病初愈的皇帝,随后,又纷纷神色复杂地转向帘子后头的人,道一声,“贤妃娘娘”。


    皇帝心痛之症时好时坏,这次好不容易上朝,却是带着英娘陪着,他暂时说不得太多的话,一切事务,暂由英娘待传。


    这举动来得太过唐突,众人对妇人出现在朝堂上的反应各有不同,有的说,从前也有先例,因此无妨,又不是垂帘听政,不过是代劳;又有的说,这是后宫乱政,非得请太后出山压制不可。


    至于为什么是贤妃,而不是皇后,这一点,窦楦倒是看得明白,拿芴板偷偷戳了戳蕴空的后背,低声道,“陛下不糊涂啊。那皇后是国公拉扯的姻缘,也就是国公的人,陛下却没叫她而叫了没什么背景的贤妃,可想而知,他也在制衡。”


    蕴空听在耳朵里,却也没理会他,满脑子都想着一会儿要当朝罢相之事。他也不是不紧张,只是有生以来没有在旁人面前暴露过感情问题。


    御史台会怎么说?大概谁都目瞪口呆,想不到他居然会为了女人连大师之位都不要了,说他为老不尊,甚至背地里说他要“一树梨花压海棠”。所有的言论,好的不好的,他都想过了也做好了准备,一切后果由他承担,他只想要一个结果。


    今日这一次,真是要豁出去了。


    皇帝高高坐在御座上, 看着消瘦了些许, 背虽强硬的挺着, 可依旧显得那衮冕沉重。平日上朝的通天冠被换成了轻便些的玄黑幞头, 为的是让这大病初愈的龙体稍稍减少些负重。


    秋末冬初的时候,日头上来得晚,所以大殿里的光线晦暗不明,濛濛亮着,像是青墨色晕染开来,有化不开的那种那种。好在四下里的青铜灯台上燃着烛火, 总算给这死沉沉的情景添了几分跃动。


    关于奏牍,皇帝都一一看过了, 多是朝臣们问安的言语和一些琐事,都叫英娘按照他的意思一一回应给各位朝臣了。此外, 涉及个别重要些的事宜,例如关于入冬前有炭商坐地起价之事,李睿就亲自回答。


    “去年在城外冻死了几个举子, 据说, 也是买不起炭。朕今年打算彻查, 木炭使……是户部之下吧, 窦尚书,” 皇帝视线落在窦楦身上,缓缓呼出口气,道,“便劳卿来办, 朕派御史随行,彻查户部上下是否有贪污受贿之嫌。”


    木炭使是专门负责为长安皇亲国戚和高官采购木炭的一个小官职,眼见着天气愈发冷,那木炭的价格也就越高。若是有朝廷的人从中牟利,串通东西市的炭商趁机敛财,也不是奇怪的事。


    皇帝欲从根源查起,一铲子直接挖进了户部,不懂的会称赞是清廉明正的好君王,可像此时站在前头的那几位权臣,自然都明白,是皇帝想藉机以桃代李,安插进几位自己人。


    皇帝明为抓贪污,可实则是想踢掉户部里的几位旧臣,而炭价也就是个幌子。满朝文武懂得懂,不懂得也就不懂,总之都是显出一副敬佩欣喜之色,抬袖道,“陛下英明。”


    窦楦举着芴板站出来接旨,又说了几句官场话后退了回去。他心里都明白,户部那头,有几个人本是四大王李岱曾经的门客,陛下初登帝位,唯恐发生类似洛阳之变那种兄弟相残的旧事,因此想藉机防范些,也倒是可以理解。


    更何况,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换了帝王,他们这些先帝的旧臣,到底是去还是留,全都是申帝的一念之间。不过,他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好友蕴空。窦楦抬眼看了下前头的大师,只见他不似往常出来说几句,依旧站在那置若罔闻,像是打算袖手旁观似的。


    虽然如今相权明面上为三分,可朝堂上多以大师最后的定夺为主要风向。先帝将蕴空留给了李睿,更曾打算通过赐婚他义子宋洵来“以示恩典”,无非是希望蕴空依旧做这朝堂之上平衡势力的定海神针。


    可如今倒是奇怪了,自打上朝开始,无论大事小事,大师出奇地一言不发,什么都不赞同,也什么都不反对,大有神游之态,又想是作壁上观似的。


    其中有不少人是大师的拥簇,鼻子观口口观心,眼睛却悄悄瞟着大师的动静,若大师说可,他们就可,若大师说不可,他们也跟着附和。可等来等去,只瞧见了大师那沉闷的背影,一时间也没了主心骨,只好硬着头皮跟着旁人左左右右地虚应。


    窦楦不知道蕴空怎么了,用芴板悄悄戳了几下他,见他也不恼不动,只好悻悻作罢,打算放仗后好生再去问问怎么回事。


    大师自然是半走神的状态,左耳朵耳朵听着政事,右耳朵就飘了出去,满脑子都等着一会儿上头一句“众卿还有事俱报”之后,自己赶紧上前,将请辞罢相的事情交代出去。


    只听李睿轻轻咳嗽了几下,下头的满朝文武齐刷刷地抬头看他,只见皇帝一只手停在一卷奏牍上,垂珠后头的眉头似是紧锁不展,映着这阴沉沉的大殿,更显得压抑。


    皇帝的食指敲着那竹简,发出竹片碰撞的那种清脆之声,一下一下地回荡在朝堂上,让众人的心里也跟着那敲击之声不安地跳着,朝臣们立在那,连大气也不敢出,没人知道皇帝要做什么,说什么。


    大师这才从无边的静谧中回过神来,慢慢抬起头看向御座,见皇帝不大对劲,也不禁有些奇怪。


    李睿垂眸看着那书简,展开后,又合上,不轻不重地叹着气,显然是有为难之事。


    烛火一跳,皇帝终于沉沉开口了,“诸卿皆知,我大华与突厥争战数次,前不久终由方将军率五千精骑夜袭定城,突厥王阿史那思力仓皇逃入阴山,如今欲与我朝修好,亦同意在大华任职。”


    有人道,“正是。陛下已派袁寺卿前往其地,亦令方将军率军受降,从此天下安定,此乃为国为民的好事。”


    “昨日朕接到边关六百里加急函报……方将军欲意抗旨继续追击突厥,其同僚张将军阻拦不成。诸公看,此事当如何?”


    阿史那思力继承了父亲的汗位后,与大华发生了大大小小的冲突,然而前不久因为错误判断了兵力,因此逃入阴山之中,表示修好投降。


    大华的皇帝有个习惯,那便是只诛首恶,并接受归顺。眼下突厥王主动交好,皇帝也就同意,下旨令两位将军立即停战,与使者袁寺卿往阴山中的突厥部落进行安抚和受降。


    可关于追击还是受降一事,并不是这时候才有的异议。


    晋国公长孙新亭自然主和,而大师则截然相反,为这事情,朝堂已经争论过一番了。只是万万没想到,方将军在前头打着仗,即便收了受降的圣旨,可依旧要继续追击。


    自然猜得出,想一鼓作气打下去的方将军是大师的拥簇,也受其影响颇多。


    晋国公站了出来,扬声回应道,“陛下,您的诏书已经同意了阿史那思力的投降,更何况,我大华的使者还在突厥那边,方将军欲此时追击,实在荒唐,不免令人猜测,是为了自己的军功而忽略了大局。”


    大师在一旁听着,神色淡漠,半垂着眸子没有说什么。他本想着退出魏阙的,所以这些缠人的事情自然不想管。若是在平日,或是前一阵子,他定会出言反驳,可到了这一刻,他却迟疑了。


    大师可以感受到身后众人的目光投在自己的背上,正等着他说点什么。蕴空沉默着,他听见了那些人在叹气,甚至在疑惑,不明白为什么大师如此少语。只有蕴空自己知道,只要一开口,他便是又卷入其中,若想再罢相脱身,更不知道是何时了。


    虽说他不想辜负朝堂,可更不想辜负了等着他的人。仔细想想其实他和旁人不同,这辈子是白白得来的,又或者说,是完全因为对她的执念,命运才给了他一次重生的机会。如果再辜负一次,他不确定能否还有下一辈子。


    皇帝看了一眼下头,见没人说话,只得偏过头看向晋国公,道,“舅父所言有理。可方将军认为,阿史那思力并非真心投降,且他部下兵马依旧不少,如若此后撤回沙漠,恐难以北击……咳咳咳。”


    “陛下。” 长孙新亭抬了抬袖,长眉抬了抬,道,“赶尽杀绝非我大国之举,想先帝当年亦收了不少外族降将,如今不也是为我大华效力?如若兴兵再攻,恐叫人心寒。”


    这话一出,让不少人想起大行皇帝曾经的仁德之治,纷纷暗自点头称赞,又不禁抬袖缅怀起来。


    “果然是不再追击的好……如果先帝尚在,定也是这样决策。”


    “正是……那突厥小人已经是瓮中之鳖,再杀已毫无意义。怕是将军求胜心切…….”


    皇帝在众卿的纷纷议论中,缓了缓气,说朕知道了,他看了眼书简上的名字,顿了顿,又道,“与边关函报一同来得还有寺卿的奏报,说,阿史那思力愿两国联姻,望来日和平之时得尚大华公主……也就是永阳长公主…….”


    其实说来也奇怪,李睿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突厥王偏偏就要浮玉,印象中突厥使臣入朝拜见先帝的那个大典上,浮玉并没有出现过。那这个阿史那思力又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个人的呢?难不成,他们见过?


    与国公通过气得那些人,一听此言,也不管不顾起来,一哄而上地举着芴板附议,大叹:“此当为佳话!”“想前朝那是被迫送人,如今这是突厥王自己求的!彰显我大华国力昌盛!” “陛下初登帝位,边境和睦为上策!此举明智啊!”


    皇帝慢慢颔首,其实他亦不想再去追击。一来,和,是众臣所盼,若无必要,谁愿意连年征战。二来,是他吃不准这次的胜负。如果方将军全力而上胜了,自然是大好;可若是输了,天下人恐耻笑他这个君王无能。因此,无论如何,和,为上。


    “朕亦觉得如此,即刻传旨,令方、苏两位将军务必受降,不再追击……”


    “陛下此举断不可为!”


    李睿话音刚落,忽然一声低沉,如从天而降的冬雷,一下子震慑住嗡嗡扰扰的群臣,朝堂上顿时变得安静下来。


    那一刻,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全都集中到大师的身上……


    蕴空握着芴板,毫不在意,缓缓一步步走出列队,抬头迎上皇帝的目光,先一垂首,随后不急不慢地道,“陛下,阴山之北,道路险阻且漫长遥远,如若到了那个时候再想追击敌军,定会损失十倍。依臣拙见,应当乘胜追击,活捉阿史那思力。”


    方才一言不发,此时忽然站出来侃侃而谈。众臣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等大师说完,有的人这才回过神,纷纷抬袖应和道,“臣与佛子所见类同。”


    长孙新亭瞥了一眼大师,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哼声道,“本以为佛子今日不开尊口,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站了出来。怎么,难道佛子打算牺牲寺卿?他如今作为颁布天恩的使臣,如今就在突厥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