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苍苍兮多木，横绝四野兮下无麓。憋远望兮登高，神不来兮劳予。”忽然一儒雅平和的声音响彻四方。


    “憋远望兮登高，神不来兮劳予！”


    长生书楼内无数弟子齐齐朗诵诗经。


    闻声。


    宋临脚步一顿，神思飘飞，似看到了一个古老苍茫人族起源的世界。


    身后百邙山一众修行更是停下脚步，神色似悟非悟，只觉那诗经似能启人灵智，教化苍生，颇有道儒二教合一的韵味。


    “目煦煦兮雅雅，灵修俨兮纷来御……绛阙兮朱堂，冠余山兮神所宫。神之愉兮既降，翩龙驾兮云中……”


    清朗激昂的声音依旧诵唱着。


    “神之愉兮既降，翩龙驾兮云中！”


    长生书楼内一众弟子纷纷跟读，一字一句，似都饱含对人道的炽热。


    “灵夭姣兮好服，神弗言兮意已传。牲不实兮酒不旨，将淹神兮神安止。神弗止兮福遗我，事夫君兮长无已……”


    陈长寿的声音如在耳边愈发清晰。


    听在众人耳中，却有一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陌生感。


    “神弗止兮福遗我，事夫君兮长无已！”


    一座座书斋内。


    长生书楼弟子正襟端坐，身姿挺拔，浑身似散发着一股股极为特殊的浩然之气。


    “有客来兮。”


    陈长寿声音忽地一顿。


    “门户大开，礼迎四方！”


    众长生书楼弟子齐齐大喝。


    轰隆~


    无数气息冲天而起，汇聚成一股浩瀚的气势，竟将整个长生书楼连成一片，而后竟在虚空凝成一个看不清容貌的神人虚影。


    只见那神人抬手一挥。


    霎时天地变色。


    日月乾坤、天空大地纷纷缩小，皆尽化作一个小千世界，将宋临与一众百邙山修士囊括其中。


    “这是什么神通！”众人不禁骇然失色。


    一些有见识的修士更是面色阴沉。如此神通伟力，乃是足以抗衡法相仙真的手段。


    他们的目光不由朝宋临看去。


    长生书楼先声夺人。


    他孤身一人，将会如何应对？


    “好一个道儒合一的送神曲！”


    只见宋临面色不变，一步踏入长生书楼山门，朗声道：“请问陈楼主，这便是长生书楼的迎客之道？”


    “有礼是客，无礼是敌。”


    陈长寿的声音自山中飘来。


    “哦？”


    宋临不由笑了，“杨某不过上山拜访，连门都没进，便被视为敌人。陈楼主莫非是心虚了。”


    “当然……没有。”


    一道清光自风雪中划过，在半空逐渐凝聚为一个人形。


    正是那长生楼主——陈长寿。


    如今已是十二月初十。


    两个月未见，陈长寿的身躯愈发虚化，仿若即将彻底转化为仙身法体，随时可能羽化飞身而去。


    他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既然没有，为何集全宗之力，如此防备？”


    宋临高声质问。


    此情此景，显得很是奇怪。


    一个区区神府境的小辈，竟当众质问起了金身命丹境圆满的大修士。当着邙山百派、长生书楼无数弟子的面。


    然而。


    在场之人似无一人感觉奇怪。


    便是那陈长寿，似也觉得理所应当。


    听到宋临的话当场面色一沉，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吾等不过为了防备近日出现的邪魔，冒犯之处，还请小友海涵。”


    “巧了。”


    宋临又笑：“晚辈今日前来，正是为了调查邪魔杀人一事。陈楼主既然光明磊落，不如解开阵势，容我入山一观！”


    “……”


    陈长寿立身虚空，神情漠然。


    众人心头不由生出一股强大的压力。


    气氛凝重，一触即发。


    这杨清源是真不怕死啊！


    人家已经摆出这副姿态了，竟还要强行入山查案。若逼急了陈长寿，这即将寿尽没有任何顾忌的老不死，会做出什么极端之事根本无法预料！


    “你死了不要紧，可别连累了我们啊！”


    众人心中哀叹。


    许久。


    沉重压抑的氛围中。


    陈长寿面对宋临毫不退让的目光。


    似沉吟良久，缓缓抬起手：


    “收阵！”


    轰隆~


    天空中的神人虚影同时挥手。


    霎时。


    日月星辰、山川湖海，陡然回归天地四方。寒风吹拂大地，一片片雪花重新飘落山峦。


    尔后。


    一名名长生书楼弟子自书斋中走出，默默站在陈长寿身后，与宋临和他背后成千上万的百邙山修士隐隐形成对峙之势。


    “诸位，请。”


    陈长寿伸手一引，脸上浮现一丝淡淡的笑容。


    “哈哈哈，大家不必如此剑拔弩张，都是自家人，走个过场而已，别这样、别这样！”冥断山太上长老吕齐峰上前一步，打起了圆场。


    他站在宋临身边，道：“我为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杨清源杨少侠，出身三江九泉，乃是宋临上仙的好友。受人之托，前来查案。一些冒犯之处皆因职责所在，大家心中切莫介怀！”


    “杨少侠，这位便是长生书楼的创始人长生楼主——陈长寿。”


    他一脸唏嘘之色。


    “陈楼主一生光明磊落，豁达儒雅。这段时日因邪魔之事，颇受非议。长生书楼因此早已封闭山门，有此反应也是人之常情，大家莫怪莫怪！”


    “理解。”


    宋临点头。


    “多谢。”


    陈长寿面色平静。


    “既然如此……”吕齐峰迟疑道。


    “入山。”


    宋临上前一步，依旧强硬。


    “杨少侠之名，早有所闻。请！”


    陈长寿往边上一让，态度却是软了三分。


    这便是东临仙崖在天下人心中的地位。


    哪怕宋临只是扯了一层虎皮，甚至不曾公开是否受东临仙崖所托。仅‘宋临好友’的身份，与一句‘受人所托’。


    在这百邙山中便可通行无阻。


    呼呼~~


    风雪愈发凛冽。


    宋临踏入长生书楼山门，似闲庭漫步四顾观看，从一座座道场、书斋，到藏书楼、弟子居……甚至宗门大殿、后世禁地。


    在陈长寿、吕齐峰等百邙山高层的陪同下，足足用了三个时辰的功夫，才将整个长生书楼看了个遍。


    与此同时。


    隐藏于人群中的师明光，也正默默完成着宋临布置下的任务。


    得益于往日的低调。


    此刻他一双眼眸因道门望气之术加持，显得神光熠熠，好似星辰般的师明光，偏生又有一层无形的气息覆在他的双眼之外，竟未引起外人的注意。


    ‘奇怪！’


    ‘陈长寿身上浩然之气仿若烈日，又似一层护体神光，拥有隔绝任何窥探的能力。与我师家的功德浩气好像！’


    他脑中不由想起族中口口相传的故事。


    七千年前。


    师家也有一位祖辈，据说身入邪道，助纣为虐。以浩气长存之血隐藏自身，酿造了一场巨大的浩劫。


    想到这里，师明光眼中闪过一缕精光。


    愈发笃定这陈长寿身上有问题。


    目光不由紧盯陈长寿的背影，似要将那浩然之气所化的护体神光彻底看透。


    便在这时。


    前方的陈长寿似有所觉，忽地转头看来、


    轰隆！


    师明光顿时心神大震，眼前阵阵发黑。


    “陈楼主，不知可否皆贵派典籍一观？”宋临的声音恰在这时响起。


    师明光不由心头一松。


    眼角缓缓留下两行血泪。


    眼前的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整个世界好似都变得极为遥远。


    “好可怕的修为！”师明光心头骇然。


    仅一眼。对方便破了他的望气之术，更是险些击溃他的心神。若非宋临既是出声，只怕他将彻底心神崩溃，沦为一个浑浑噩噩的傻子。


    “放肆！”


    “杨清源，你查案就查案，为何要看我长生书楼的典籍？”


    “莫非是想借此指染我宗门秘传？”


    “我看你分明就是居心不良！”


    长生书楼内纷争又起。


    宋临的话果然引来的长生书楼无数人的反对，一个个义愤填膺，开始讨伐宋临。


    “可。”


    陈长寿苍老的声音似有一丝疲惫。


    “掌门！”


    “爹！”


    “爷爷，不可啊！”


    “这杨清源算什么东西，区区一个神府也敢如此放肆！我们杀……我们把他赶出去！”


    一声声惊呼响起。


    “罢了罢了。”陈长寿挥了挥手。


    他满脸疲惫，挺直的腰肢渐渐弯了下去，“我老了，过些时日便再也护不住伱们。既然杨少侠要查，今日便查个清楚，免得再来打扰老夫余生清净。”


    “多谢陈楼主。”


    宋临拱手轻笑。


    看这他那得意的样子，长生书楼一众弟子恨不得一拳打在他脸上。


    片刻后。


    宋临独自坐着长生书楼宗门大殿前。


    桌案上整整齐齐摆了数百本秘籍、经书。


    他一一翻开认真查阅，不放过任何一个错漏。


    这番姿态不由让周围众人面面相觑。


    这杨清源究竟想做什么!


    长生书楼都这般让步了，难道还不够吗？


    哗哗~~


    安静的广场除了书页翻过的声音，再无一丝杂音。


    不经意间。


    宋临目光瞥过师明光摇摇缓缓，似连站都快站不住的身影，心头叹了口气。


    今日。


    看来到此为止了。


    “我不能、不能辜负杨少侠的希望……”师明光脑中一片混沌。


    他努力睁开眼睛。


    却感觉周围的一切似都在远处，人影绰绰，却看不清陈长寿身在何处。


    “望气之术破了，我的眼睛……今日之后只怕将彻底失去功能。我失败了……不！我不能放弃！”


    “降妖谕令，德者佩之。”


    “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纵然杨少侠将宝物归还师家，我又有何资格使用？”


    “爷爷说过，我是师家的未来！我的出身便代表希望……明光、明光，明日之光！师家已经从最黑暗的时期走出，即将迎来光明的未来。”


    “我……不能放弃！”


    咚~~


    一阵沉闷的心跳。


    这一刻。


    师明光似听到了心藏之中一声强健有力的跳动。


    整个世界骤然变得黑暗。


    双眼彻底失去功能。


    他却似陷入某种奇怪的境界，从无尽黑暗之中窥见了一丝光明。


    ‘身居黑暗，心向光明！’


    无尽的白光陡然爆发。


    师明光双眸紧闭，嘴角忽然勾起一丝灿烂的笑容。


    他‘看’到了！


    看到了陈长寿体表万千浩然正气下，隐藏的一颗漆黑幽暗的魔心。看到了无数长生书楼弟子激愤的表情下，一颗颗麻木呆滞的内心。


    看到了整个长生书楼看似欣欣向荣，实则死寂一片的炼狱之景！


    陈长寿——果然是你！


    “嗯？”


    宋临翻书的动作一顿。


    忽然感觉轮回命盘似有一丝异动。


    并非轮回命盘自身，而是源自于一种共鸣，一种拥有同样命格的生命之间的共鸣。


    ‘身居黑暗，心向光明！’封亭绝望中带着希冀的声音似在脑中回荡。


    宋临顿时心头恍然。


    抬头望去。


    正巧看到师明光双眸紧闭，嘴角灿笑的样子。


    “好家伙！居然破而后立，在这种关头进阶了命格。师长夜给他取名师明光，果然没有取错！”


    啪！


    书籍忽然合上的声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今日打扰了。”


    宋临起身拍了拍肩头的雪花。


    “杨少侠不查了？”


    陈长寿的儿子陈玄龟问道。


    “不了。”


    宋临抬步向前，口中说道：“长生书楼正气浩然，书香四溢。这一次是杨某误会了，待降服邪魔之后，定然亲自上门请罪。”


    “送贵客！”


    陈长寿的声音似有些冷。


    “不必远送。”


    宋临挥了挥手，当先踏出长生书楼山门。


    一众百邙山修士紧随其后，对满脸疲态的陈长寿行了行礼，面带愧色。


    今日这一遭，算是彻底‘洗清’了长生书楼与陈长寿的嫌疑。


    面对这心经豁达，坦然面对死劫的老人，众人的心情皆怀有愧疚。


    片刻后。


    一行人尽数离去。


    长生书楼忽然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发现了吗？”


    陈长寿望着远方的风雪，平静的面容在寒风似有些扭曲。


    “刚才那小子，用望气之术在窥探我。”


    “哼！”


    “若非得了前世遗泽，只怕真着了他们的道。呵呵呵，哈哈哈……迟早有一天，你们都要变成我的……粮食！”


    阴郁深沉的声音，仿若来自地狱。


    “爹~”


    陈玄龟面容呆滞，似本能般痴傻地喊道。


    “孩子~放心吧。”


    陈长寿怜惜地抚着他的脑袋：“待我大道通天，长生久视。一定、一定会从轮回中寻你归来。我们父子二人……永不分离！”


    “爹！”


    陈玄龟眼中不知不觉溢出泪水。


    呆滞的神情似万分痛苦，揪成了一团。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无数疯狂的笑声传遍天地，陈长寿、陈玄龟……一个个长生书楼弟子，齐齐咧嘴大笑，双眸溢出一股股森然黑气。


    光明浩然的长生书楼，忽然化作一片无边黑暗的世界。


    有的人身居黑暗，心向光明。


    而有的人却在人生归途无尽的绝望中，选择了拥抱黑暗。


    ——


    夜。


    幽暗如渊。


    宋临静静站在院子，抬头望着雾蒙蒙的夜空。


    许久。


    叩叩~~


    “进来。”他身形不动，自早已料到来人是谁。


    “宋杨道友。”


    师明光双眼紧闭，一步步踏入院中。


    他双眼已瞎，却好似长了一颗心眼，周围诸般事物秋毫毕见。乃至宋临法相仙境之下几乎无人能够看破的完美伪装。


    “你果然发现了。”


    宋临转过头来，露出一脸微笑。


    “说说吧，今日在长生书楼‘看’到了什么。那‘光明磊落’的陈长寿，还有几日可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