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撩

作品:《小娇奴

    贴身大丫鬟绿痕忙走进来,轻声禀报:“是老侯爷院里那个丫头,在外头吵着要见主子。门上的人怕她误了主子清修,这才给拦了。”


    云毓淡淡垂眼:“由得她跪。不见。”


    夜半,鸦啼。


    云毓结跏趺坐在阁楼之上,头顶清寂明月,诵经做晚课。


    晚课结束,他敛袍起身,走到门外,借楼阁之高,远远俯瞰院外。


    月光如银,涂抹一地清白。


    小小一抹身影,跪在那一圈白里,尽管身子已经摇摇欲坠,却仍旧倔强地挺直脊背。


    她还穿着殉葬时的衣裳,素白长袍,长发披散,迤逦于地。


    在他眺望时,她已经倒下了五次,又五次重新爬起,五次再跪得笔直。


    “主子?”绿痕抱了披风出来,轻轻为云毓披上,“她……怕是熬不住了。”


    云毓却立即转身入内:“既是她自己要跪,便叫她跪着。”


    “便是因此没了性命,也是她自己求来的因果。”


    天将明时起了风。


    明明已是仲春,可是这破晓时的风却还是清寒难当,如生牙的小虫,咬啮着,一径朝人骨缝里钻。


    春芽倒下又爬起,已不知多少回。


    昏昏沉沉里她想起五岁那年的夜晚。


    她知道次日一早牙婆就要来家里领她,她当晚病得浑身发烫。


    山村连年饥荒,家中已经卖无可卖。阿兄生了急病,襁褓中的阿弟饿得日夜大哭。


    阿爹说,她能卖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能叫全家人撑几个月!


    她昏昏沉沉地求阿娘别卖了她,可阿爹阿娘说不能叫全家人一起死。


    从此她随了牙婆子去,就再也没哭过。无论因学艺受罚,挨了多少打,受了多少顿的饿,她也从未掉过一滴眼泪。


    最苦最疼的时候,她心中只要想着她一家人都活下来了,她心下就舒坦了许多。


    她能长这么大,已经吃了那么多的苦,如若迈不过今天这个坎儿,那她这么多年的苦,岂不都白吃了?


    她不可以就这么死了,她还没给自己挣来一个顺心的日子。


    .


    东方已现鱼肚白。


    云毓房间,他头上高高挂着匾额:“止水”。


    心如止水,这多年他已然做到了。可是今晚奇怪,一颗心怎么都不安生。


    云毓轻唤:“绿痕。”


    绿痕就睡在云毓外间的炕上,香炉袅袅,绿痕迟了一会子才醒过来。


    她立即起身进内,“家主有何吩咐?”


    云毓皱了皱眉:“天将亮了。”


    绿痕立即会意:“这会子露水重,她怕是扛不过来。奴婢去接她进来。”


    .


    春芽再睁开眼,榻边坐着明丽端庄的大丫鬟,正端着汤药,喂她服下。


    此时侯府内外都穿孝服,她看不出对方的身份等级。


    倒是那丫鬟向她点头:“你别怕,这是「明镜台」,我是绿痕。”


    春芽虽不认得绿痕,却也是听过她的名头,知道她是「明镜台」的掌事大丫鬟。


    春芽忙要起身见礼,却被绿痕压住:“你现在身子弱,不兴那些劳什子的礼数。”


    “再说了,在主子跟前,咱们都是奴婢,又岂有你跟我见礼的道理?”


    脚步声响。


    绿痕立即起身,春芽知道,是云毓来了。


    她又想起身行礼,云毓却只是眉眼疏淡:“躺着吧。”


    “你要见我,究竟所为何事?”


    春芽登时哽咽,落下泪来:“有人要毒死奴婢……奴婢求家主开恩,容许奴婢到家主跟前来伺候。”


    “除了家主身边,奴婢再无旁的活处了!”


    又进来一个丫鬟,听了便轻嗤:“胡说八道什么呢?你是老侯爷房里的丫鬟,老侯爷已独宠了你三个月,家主怎么能要你?”


    “你这是想让家主被阖府上下笑话么?”


    春芽抬眼。认得,昨晚带小丫鬟薅着头发撵她走的,就是这位。


    绿痕微微皱眉:“青帘,岂敢对老侯爷不敬?”


    青帘也是云毓院子里的头等大丫鬟,虽不担着掌事儿的名,地位却也跟绿痕相当。


    青帘将手里的药方墩在桌上,瞟了绿痕一眼:“倒奇了,我哪个字敢对老侯爷不敬了?我分明骂的是这个贱蹄子,叫她别不知天高地厚!”


    云毓眉眼淡淡,扫过绿痕和青帘两人。


    虽没说话,却有无形的威慑。


    青帘抿了抿唇,只好将冲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云毓单手合十:“我佛慈悲,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好歹她是条性命,一切查清之前,尚不该绝。”


    他转眸看一眼青帘:“便将她交给你。”


    云毓说罢转身离去。


    绿痕也跟着起身,走到门边,却又回身看向青帘:“你觉着她不好,家主将她交给你管束,你好好教她学规矩就是。”


    “只是,规矩归规矩,她毕竟是家主亲自留下的,你也别亏待了她。”


    青帘扶了扶鬓角,有些不高兴:“这点子事,还用你教我不成?”


    绿痕叹了口气,回眸又幽幽看春芽一眼,这才抬步走了。


    春芽也撑起身子来向绿痕施礼恭送。


    青帘扭头就冲春芽狞然一笑:“怎么,觉着她比我好?恨不得就这么跟着她去?”


    春芽急忙答:“姐姐误会。”


    青帘冷笑:“叫你赖着不走!如今你落在我手上,我必定会叫你后悔今日的决定!”


    春芽被弯儿、翘儿两个小丫鬟拖着,随着青帘一路出了「明镜台」院子的正路,到了西边儿院墙夹道。


    夹道里两边高大山墙隔绝阳光,头顶只留下窄窄一线天空,像是罅隙里的山谷,晦暗风冷。


    院墙夹道原本是给外院的佣人们运输垃圾、马桶等使用的,一切全都粗糙不堪。


    在夹道里随墙盖了间小偏厦。到了门口,青帘冲小丫鬟翘儿努努嘴,翘儿上前打开了门锁。


    春芽便被弯儿一把搡了进去。


    门槛绊住裙摆,春芽重重跌倒在地。


    青帘立在门口,勾着手肘,斜晲着冷冷道:“从此你便住在这儿。”


    “从这儿出门,沿着夹道往南就是厨房。你以后就在那边当个烧火丫头!”


    “没我的话,你不准踏入内院半步!否则,有你的苦头吃!”


    春芽忍住身上的疼,恭顺垂首:“是。”


    为了活下来,她得留下,那这点子苦她必须得咽下。


    青帘带人走了,春芽才勉力爬起来,抬眸打量小屋。


    阴冷、潮湿,房顶瓦片残缺,透风漏雨;窗纸也早都破碎,被夹道里的阴风一吹,便呼啦啦地响。


    地面上,经年未经打扫过的厚厚积尘吸了潮气变成一片粘腻,污秽不堪。


    一张权充床铺的门板上没有被褥,只有两捆干草。


    墙角有东西在闪着金光。她走过去拾起来看,竟是两个烧给死人用的金元宝。


    春芽闭了闭眼。


    幸好刘妈随后托人送来了她的体己行李。


    一口樟木箱并三个大包袱里,她的四季衣裳、铺盖等物还都在。


    老侯爷生前赏给她的那些东西全都是过了明路的,一桩一件都曾由管事记录在案,寻不出错处,便也没人敢克扣。


    春芽裁了自己的衣裳补上窗纸的破洞,又去苦水井汲水擦地。


    忙了大半天,天色擦黑的时候,小屋终于叫她整饬得有了点模样,好歹能住人了。


    她筋疲力尽,伏在自己的被褥里便昏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醒来已是何时辰。


    她只是惊觉满室的幽暗之中,除了她自己之外,还另外有个人!


    她撑起身子刚想喊,嘴就被捂住了。


    .


    熟悉的味道,从那只手,传入鼻息。


    春芽微微拧眉,身子却松弛下来。


    她两肩微塌,软软躺回去。


    嘴上的手便也随之松开。


    她挑着眸子,隔着黑暗望向那个身影,嘴角漫过一丝嘲弄。


    “这腌臜不堪的地界儿,兴许还死过人,三爷怎么竟来了?”


    “三爷可真是纡尊降贵,也不怕沾染了晦气?”


    云晏坐在黑暗里无声凝视着她。


    她知道,她激怒他了。


    春芽并不害怕,反觉痛快,便冷笑一声:“或者三爷是来看奴婢死没死呢?”


    她倏然起身,一把扯住云晏的衣袖,在黑暗里直视着他的眼睛:


    “奴婢那碗汤里的毒,是三爷下的吧?”


    “怎么,看家主救了奴婢,三爷还不甘心,要再追加杀招,非要拿了奴婢的性命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