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

作品:《返场心动

    女人的声音像被雨打湿的柔软蛛丝,无形缠住她脚步。


    冉寻在雨幕中安静站了一会,撑伞,转身走回。


    帽子和口罩遮挡,看不出表情。


    蒋菡菡晃沈琼的手臂,了然,却又分外不解,“姐?”


    难怪游老师要她发什么电子教材。


    沈琼收紧伞柄,避而不答:“先走吧。”


    路过冉寻,她脚步慢下来,视线停留几秒,“我在车上等你。”


    冉寻笑,“好。”


    目送两个人离开,她重新撑好伞,没特意去看游纾俞,只抛出还带着刚刚剩余笑意的话音:“走吗?这里冷。”


    很好说话的模样。


    但不像和沈琼那么亲近,只算是对陌生人的礼貌。


    游纾俞垂眸,嗯了一声。


    她刚刚撒了一些谎,可脚踝和关节钻心的疼却是真的。


    伞小,空间狭窄,走入雨幕中只几分钟,她和冉寻的速度逐渐有了差异。


    微妙气氛助长敏锐感触,冉寻很快意识到,放缓脚步。


    她今天穿的是平底鞋,高跟鞋的游纾俞要比她高上一些,走得却也更慢。


    伞面不偏不倚地撑在两人上方,骨节精致的手稳稳握持伞柄。


    游纾俞看了一会,意识到自己失态,无声移开目光。


    “药箱应该还常备着膏药?回家贴上会好一点。”冉寻开口,打破两个人之间的寂静,语气温和。


    游纾俞收紧了指节。


    心脏未知的区域正一股脑地吐出感性因子,不讲道理。


    脚踝愈发酸疼。


    她蹙了下眉,不想显出弱态,可终究站不稳,本能借着身侧冉寻的手臂倚靠了一瞬。


    冉寻停下脚步,将伞偏移。


    算好最佳社交距离,不至冒犯游纾俞,她扶了一下女人的臂弯。


    这时恰巧有撑伞的其他人走过,看外表,也像是同学院的教授。


    “游老师?”


    游纾俞站直,转瞬和冉寻拉开距离,半边肩膀落在雨幕里。


    “曹老师。是回办公室吗?”


    冉寻没动,也没再偏斜雨伞,任由她与同事简单寒暄,脸上神情安静。


    曹老师。


    还有刚刚通话里的张先生。


    六年过去了,她和游纾俞身边的人早就都变了,可女人看见旁人后挣脱她的本能,还是没有变。


    接下来的路程沉默无声。外套半边肩头泛潮,游纾俞没再试图重新揽住冉寻。


    不过五分钟,两个人合撑一把伞,走到嘉大门口,游纾俞看见倚在副驾驶门边,手里撑着伞,抿了一根烟的沈琼。


    冉寻止住脚步,与她告别:“游老师,那就送你到这里。”


    伞柄还温热着,递到她手里,就像她们初遇时那样。


    冉寻走进雨幕。离开时,目光窥见了旁边停着的车。


    男人在驾驶座里伸头打量她们这边,副驾驶上,放着大束的玫瑰,热烈俗气。


    张先生的品味堪忧。


    但之后的事,和她似乎也没关系了。


    坐回沈琼的车里,窗外景象飞逝,驶离嘉大。


    等红绿灯间隙,看沈琼脸色不是很好,紧抿着烟,冉寻轻敲包里的小钢琴摆件,发出叮叮当当脆响。


    “琼姐,吸烟有害健康。”


    她敲出了韵律,俏皮好听,就像在说这句话一样。


    本以为没那么容易劝,可下一秒,沈琼就捏了烟头,熄灭,扔进车载垃圾桶里。


    不久,冉寻听见她的声音:


    “新学期,第一次接菡菡。我也不知道。”


    “没关系。”冉寻视线透过雨晕的前车窗玻璃,微笑轻声回。


    “都六年了,过去了。”


    -


    游纾俞握紧伞柄,在车外婉拒掉相亲对象的请求,并以生病为由顺势推了共餐。


    再回头时,身边空空荡荡,冉寻早就坐车离开,十字路口只剩下冰冷的车影。


    她忍着脚踝疼痛,拦了辆出租车,坐上后排,说了句跟上前车。


    之后就此沉默。


    折叠的伞尖淅淅沥沥淌下水,泅湿了车内脚垫,很像她此时潮阴的情绪。


    西装外套肩头处淋湿,有些不舒服。


    游纾俞想起刚才冉寻的样子。无动于衷,言辞有度,礼貌而温和,像对待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告别时,只留下疏离的“就到这里”,连句稍微亲近的“再见”也没有。


    再见。


    这个词本就暗含隐义,冉寻怎么会不知道,只是刻意想避开而已。


    但游纾俞不想。


    本能驱使她压住心底腾起的颤栗,反思自己的荒诞想法。


    可唯物主义者的理性思维也像被今晚的雨幕浸湿似的,蛛网般虚浮不定。


    游纾俞垂头,解锁手机。


    屏幕亮起,良久停留在某条新闻消息上。


    画面里,冉寻身材高挑,姿态优雅,绕是被纠缠,表现依旧得体礼貌。


    她举着自己的护照,回击无良媒体,说“管好自己的事”。


    像只被惹恼,软绵绵伸爪子挠人的布偶猫。


    游纾俞指尖停在女人的脸颊旁,用这种隐秘的方式,杯水车薪地宣泄压抑的思念。


    雨幕中,出租车拐弯,停在陌生的街区。


    她付款下车,望向前方,目光从冉寻背影上一点点划过,直到看不见。


    就像一点萤火在宇宙中熄灭。


    撑着伞,凉意渗入,关节更疼了,但比不上从四肢百骸里升起的抓不住的无力感。


    -


    冉寻陪着沈琼和蒋菡菡吃完了一顿晚餐。


    要走的时候,蒋菡菡喝了点酒,小脸通红,晕乎乎地揽着沈琼,“三寸姐姐,和我们一起住吧。”


    冉寻理了理风衣,看穿她虚张声势的挽留,倚在门口笑而不语。


    沈琼把糯米滋一样的小姑娘从自己手臂拽下来,“刚刚不是还跟我们说有篇报告没写?”


    “报告没写”把蒋菡菡吓得酒醒了大半。她呆滞念着“游老师”,拍拍发烫的脸,跑进自己房间。


    “菡菡的导师,听上去似乎很凶。”冉寻等沈琼换上外出的皮衣,无意提起。


    两个人并肩走在楼道,沈琼沉默很久才出声:“不清楚,我随口说的。”


    冉寻捕捉到沈琼话里的迂回,笑了笑,也没再继续问下去。


    窥见女人手里的车钥匙,她又起了个新话题:


    “刚才没碰酒,现在又跟我一起出门,琼姐,想把我拐去哪里呀。”


    “你应该能猜到。”沈琼难得露出一丝笑,“算出你有时差,应该还不困,去见见老朋友?”


    驱车来到oasis,依旧如故。


    这是家清吧,坐落在嘉平不起眼的巷弄,早咖晚酒,咖色玻璃桌与藤椅在夜晚蕴着古朴气息。


    门口的酒保看见沈琼领了人来,打声招呼,目光不经意瞥向冉寻。


    她身着一件古董白色的包身风衣,内衬薄绒打底,身量高,腰细腿长,口罩上露出的水杏眼温柔隽秀。


    不像来逛吧,倒像是来喝下午茶。


    冉寻向来不在意外人打量的目光,和沈琼进去,找了卡座坐下,抬眼便见有人走来。


    两个看上去人模狗样的“成功男士”,看见她便喊:


    “小寻。”


    “哎呦,女大十八变啊。”


    冉寻摘了口罩,一双眼藏着笑,等他们坐下才问:“好久不见,还在玩乐队吗?”


    “不玩了不玩了。”其中稍微年长的那个男生摆手,“结婚了。”


    他又指了指身边的,“在谈,女朋友不让成天泡酒吧。”


    “也就只有你和琼姐一直泡在这里面。”男生去捞桌上的酒,“尤其是小寻,现在出息了。”


    “兴趣成为工作,挺无聊的。”冉寻抿了口橙汁,望沈琼,眼睛巴巴地满是可怜,“所以我特别羡慕琼姐。”


    几个人没忍住,笑出声。


    沈琼唇边挂着抹弧度,看了她一阵,“你还记得我们几个第一次见面吗?也是坐这里。”


    “记得。”冉寻点头。


    她想起那个晚上,自己因为恋爱心情不佳,又恰巧撞上酒吧里的驻场乐队的键盘位翘班,手痒,索性上台胡乱发挥一通。


    待结束后,她才觉得不礼貌,一转头,恰巧在酒吧的昏暗光线里与沈琼对上视线。


    那时的沈琼,一米七五以上的身高,穿着黑背心吊带与皮裤,腰身紧绷,简直像是酒吧镇场子的女打手。


    点了点头,开口一句:“你琴弹得很好。”


    冉寻没放松警惕,事实上,她藏在大衣口袋的手握紧手机,想着一出事就报警。


    沈琼双手背在身后,缓步逼近。


    沉默良久,嘴唇终究动了动。


    “要一起玩吗?”


    女人从背后掏出了一把深黑色吉他琴盒。


    “第一次见,我还以为你背后藏了板砖。”冉寻微叹,“刻板印象不可取。”


    沈琼也没藏住笑,“我也不知道,好学校的学生竟然会来酒吧。”


    “怎么,学生禁入吗?可明明连……”


    冉寻接话,但只说了一半,不知想到什么,硬生生截断话音。


    明明,连比她看上去正经的优等生都能进。


    那晚,她在台上弹了一曲又一曲,刺眼缭乱的酒吧氛围灯里,一双清冷的墨色眼眸也盯了她不知多久。


    眼眸的主人,属于冉寻来酒吧的烦恼根源,她那时还美其名曰“恋爱”。


    后来才知道,她在游纾俞心中,什么都不是。


    游纾俞最讨厌混酒吧、不学无术的人。


    那是她最后一次来吧里捞自己。


    沈琼发觉冉寻又沉浸在莫名情绪里,眼神晦涩,抿了口酒,转移话题:


    “好久没来了,和我们去玩一会?”


    冉寻挽起耳边发丝,神情未变,温声答:“好。”


    她怎么会又想起游纾俞。


    记忆力除了琴谱,总是用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上。


    乐队的其他两位是贝斯与鼓手,嘴上说着已经不玩,但也是手痒,跟老板打了声招呼,跃跃欲试。


    灯光下,驻场乐队的位置已经空出来,电子琴的黑白琴键荡着温润的光。


    冉寻跟酒保要了顶鸭舌帽,脱下风衣,灰绒打底隐于黑暗,手眷恋地摸着琴键,露出一丝怀念笑意。


    再次到这里弹琴,已经阔别六年之久。


    站上台时,吧内气氛再度攀至顶峰,欢呼声震耳,但冉寻不受影响。她配合着从前的队友们演奏了很多曲目,从酒吧的传统歌单,到民谣,再到抒情。


    不知多久,贝斯与鼓手跟上冉寻的节奏已经有些吃力,只有沈琼随着她弹。


    最后,剩下冉寻一个人的琴音。


    琴音如丝绸流水般顺滑流畅,荡涤听觉,技巧性拉满,但情感却不弱分毫。


    “哎,美女,喝一杯?”酒吧嘈杂环境中,有人接近门口旁的卡座。


    卡座的桌上摆了一堆空酒瓶,都是度数高的。


    女人撑着头,墨发垂落,耳垂泛红。桌上的手机屏幕投射冷光,映出她高挺的鼻梁与唇上的正红调口红。


    手机上是录音界面,在录背景音里的琴音。


    白西装太显眼,但姿态落寞,一看就知道已经醉了。


    搭讪的人凑上去,“美女喜欢听乐队啊?正好我就是搞这个的……”


    琴声落下最后一个音。醉酒女人暂停录音,像没听见似的,撑着桌子站起来。


    视线越过重重酒吧看客,落在驻场乐队那边。


    电子琴后面,是个戴鸭舌帽的女键盘手,深褐发色,露出姣好唇形。


    与身边的人交谈着,她朝门口走来。


    游纾俞依旧怔立在桌前,眼尾酡红,像在想事情。


    她酒量不怎么好,但礼貌克制融进了骨子里。头脑发昏,依旧想着侧身,给一行人让路。


    然后,在他们路过时,她想偷偷地,看那个女键盘手一眼。


    她长得很像冉寻。


    这六年里,没有人比她更像,连刚才的曲子,都像她梦中的余音。


    可身边那个痞里痞气的男人却早有准备似的,顺势想要把她揽进怀里。


    冉寻快到门口,和沈琼交谈了几句,留意到她忽然变了神情。


    再望过去,就看到了游纾俞。


    眼睛很红,透着迷蒙劲,在和一个男人拉拉扯扯。


    她心脏收紧,努力将情绪控制在合理范围内,笑了笑,没做出任何不该有的表情。


    或许是张先生。


    “我送你回去。”沈琼答复。


    默了默,她还是朝旁边的保卫人员使了个眼色,示意去帮一下游纾俞。


    她们与游纾俞擦肩而过。


    明明只需要几秒,但耳边声音拉长空旷,却长得像一个世纪。


    随后这世纪被打破。


    “……不好意思。”清冷声线在酒精作用下,透着迷蒙般的软。


    游纾俞的西装外套被男人拽住,她有些不快,又没办法挣脱,索性脱下来,借着酒劲直直扔过去。


    眼前景象虚晃,走得踉跄,她从身后拉住了来人的衣角。


    “请等一下。”


    游纾俞睁着微红双眸,隔着鸭舌帽,视线落在女人半张脸上。


    “请问,你认识冉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