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天下无狗

作品:《拜水苍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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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刘永远忘不了遇到白苍苍的那天。


    那时她还不叫白苍苍,甚至没个人名,就是一声狗吠,意思是“没毛的”。


    七年前的冬日,他一如既往拖着尸体运往乱葬岗。


    连日的大雪,土路结冰难行,比平日里晚了许多。


    板车一到,野狗们一拥而上,朝他吼了几句,似是抱怨。


    对人来说,冬天难熬,严寒难耐,粮食短缺。


    对乱葬岗的野狗却不尽然,一身皮毛抵御冰雪,又有他运来的数不尽的食物。每到冬天,食物更多,保存得越久。


    乱葬岗腥臭难闻,他干了三十多年仍是忍受不了。


    本想回城,突然下起暴雪,不得不等候一阵。


    就是这个时候,在一群毛色各异的野狗里面,他瞥见一只没毛的小东西。


    光秃秃的身子,偏偏头顶有几撮黑毛。满身遍布红印子,好似和其他狗打架输了。


    没毛的小东西爬近,猛地抬头,黑毛下边竟是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人脸。


    满身红印,都是结痂化脓的冻疮。


    老刘吓得遍体发寒,仿佛有人往他头上倒了桶冰水。


    她轻轻看他一眼,继续往前爬去,加入野狗的队伍。


    老刘凝视许久,才能肯定这是个人,是个孩子,野狗养大的孩子。


    他思考很久,其实心里并没有很可怜她。


    他只是觉得人不该这样活着。


    他把她从野狗群里抢出来,套上死人的衣服。


    他好心把她带回泸州城,可是这点好心不足以让他抚养她。


    那世道,好心是最奢侈的东西。


    他把她扔在最繁华的酒楼一条街,剩饭也好,讨饭也好,总能活下来吧。


    活不下来,也是命。


    她运气不错。


    人们没见过这样新奇的玩意儿,不吝赏口饭吃。


    一开始,百姓们都说狗成精了,难得修炼成人的模样。


    四肢着地,汪汪大叫,黑圆的眼珠子和畜生一模一样。长得再像人,也改不了狗的本性。


    她有了第一个人名,“狗崽子”。


    那年燕王朱棣起兵造反,城内的儒生夫子把狗崽子当作凶兆,抨击燕王。


    吉兆也好,凶兆也罢,存在下去,才是兆象。


    不管酸腐儒生怎么指责痛骂,总归不会让她死。


    后来,燕王挥兵南下,军队势力越来越厉害,泸州大族纷纷倒戈。


    儒生夫子又说她是狗魂附体,人身狗魂,以此映射当今圣上,暗示建文帝德不配位。


    再后来,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哪儿还有功夫明示暗示,都忘了狗崽子这茬。


    老刘在街头碰到她,狗崽子学会的第一句话是“行行好”,喉咙发出的腔调很怪异,但配上她的手势,谁都能明白。


    她有一技之长,能靠讨饭活下去。


    在泸州的乞丐里面,她也算混得不错。


    她不介意和狗抢饭,吃食范围远超其他乞丐。


    她够凶,每次抢饭都豁出一条命,其他乞丐轻易不敢招惹疯子。


    老刘不知她多大,粗略算来,如今应有十三岁。


    体型还不如寻常的十岁孩子,想来应是常年营养不良的缘故。


    听完老刘的话,在场众人沉默一会儿。


    沈丈三和唐与鸣凝重望向她,眉峰忍不住揪了起来。


    灰叔很是不解,“照你这么说,一个乞丐怎会有这样的实力?难不成是天生的?”


    社首摇头,“不,是后天修炼而来。”


    灰叔道,“你开玩笑吗?难不成她还是百年不遇的天才?”


    社首道,“左护法那种才是百年不遇的天师,她厉害的地方并非画符刻阵的能力,在于魂灵的精气和魂魄的自由分离。”


    灰叔道,“说清楚些。”


    社首反问一句,“你觉得你什么时候会死?”


    灰叔更是不明白,“什么意思?”


    社首解释道,“对你和沈少爷这种人来说,失去家财破产的时候,天就塌了。对重情重义的人来说,失去至亲好友的时候,与死无异。”


    “对她来说,只有烂命一条。性命,是她唯一需要握紧的东西,只要还有一口气,只要血液还在流动,她就算活着。”


    三天不吃饭会饿死?单衣过冬会冻死?


    起点极低的人,所能忍受的下限也最大。


    与大多数人的认知相反,当生存条件低到一个耸人听闻的地步,换成寻常人早就死了,但她活了下来。


    在生与死之间,半生不死、生死徘徊的时候,她不自知地修炼精气,突破魂灵和身体的限制。


    “天师行当有句老话,’没能打倒你的,终将使你更强大‘。生死搏斗、魂离魂归,她的魂灵精气锻造得浑厚精纯,到了常人乃至大多数天师难以企及的地步。”


    社首承认她的厉害,却不羡慕。


    她不自知地走过的这条路,他不敢上。


    眼见社首不是白苍苍的对手,唐与鸣又快挣脱束缚,灰叔急得直跳。


    “难道她就没有弱点?”


    老刘扫了一圈,揣测局势,悄摸起身,凑到灰叔面前,借机献计。


    “她那么明显的弱点,大人没看到么?”


    什么弱点?


    灰叔细细端详白苍苍,迟疑吐出一个字。


    “矮?”


    老刘双手一拍,纠正道,“钱呐!”


    灰叔歪头,“什么意思?”


    老刘谄媚笑道,“大人拿钱砸她呀!”


    灰叔将信将疑瞧他一眼,从怀里摸出面值一万的银票,冲白苍苍挥了挥,试探性地引诱。


    “小天师过来帮我,报酬,这个数如何?”


    白苍苍嫌弃瞥他,“瞧不起我?”


    “不不不。”灰叔又摸出一张,“我再加一张。”


    她还是不为所动。


    老刘急道,“她不识字,大人您得报数!”


    一听到两万的价码,黑圆眼珠当即亮了,通红的耳朵钻出乱发,在寒风中摆动,若有尾巴肯定立即翘了起来。


    她转瞬换张笑脸。


    社首咳了咳,提醒道。


    “一次不吃两家饭,背叛雇主,组织要记过的。”


    白苍苍道,“那金牌天师吃了两家饭,不也没事。”


    社首道,“他吃完一家才转头去另一家,原则上没有问题。”


    灰叔大手一挥,“记就记了,捐钱可以销过,都包在叔身上。”


    白苍苍大喜,“好嘞。”


    “慢着。”


    沈丈三没想到自己的帮手这么容易就被策反,不乐意了。


    “我呢?小爷刚续上关系!”


    白苍苍耸耸肩膀,“对方申请与你解除关系。”


    沈丈三黑脸,“申请驳回。”


    白苍苍翻了个白眼,“雇主没有权限,申请自行通过。”


    沈丈三急得跺脚,“雇主申请再次续约。”


    白苍苍道,“起拍价一万两,请身家不够的穷比退出拍卖会。”


    “你跟小爷提钱?”


    沈丈三开启百宝镜,搬出一个蹴鞠型牙雕套球。


    “爪哇进口的象牙,广州府的工匠世家历经十年雕刻而成,世间罕见。”


    白苍苍欣喜盯住蹴鞠,抬步走向沈丈三,还没走几步,又被灰叔的话拉了回去。


    “败家玩意儿!象牙就雕个蹴鞠?卖都不好卖。叔叔加五百两。”


    沈丈三晓得白苍苍没见识,看不出象牙的珍贵之处,懒得解释,直接甩出下一样。


    “纯金蛐蛐,前朝宫廷退休匠人亲手所刻,连每根毛儿都栩栩如生。”


    灰叔哼了一声,又摸出一张。


    “再加五百!”


    “乌思藏运来的活佛舍利,从不对外流通。”


    “叔加三千。”


    ......


    两人争相喊价。


    白苍苍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摇摆不定。


    灰叔拧起眉头,“不是我说,二少爷你都搞了些啥玩意儿?便宜卖出去,都没几个人要。”


    白苍苍同意点头,“搞不好还会被当作小偷抓进衙门。”


    灰叔大手一挥,掏出五张银票。


    “一口价,五万两。小天师什么都不用做,直接过来拿钱就行。”


    白苍苍小眼瞅着沈丈三,喊哇!继续往高里喊哇!


    “五万两一次,五万两两次......”


    沈丈三掏了半天,百宝镜没一张银票,檀香木雕、白玉叶子牌......全是这些玩意儿,买来花了不少钱,卖出去就麻烦。


    他倒是想喊,喊不起价。


    “五万两三次,成交!”


    白苍苍走向灰叔,伸手去接银票。


    一个护卫提刀走向沈丈三,刀尖拖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音。


    沈丈三急道,“小白,你再我看一眼,就没什么话说嘛!”


    白苍苍面无表情,“续约申请失败,祝雇主一路顺风。”


    沈丈三道,“没有关系,还有情谊!”


    灰叔笑道,“情义值几个钱,这世道价高者得,二少爷下辈子记住了!”


    护卫一脚踢在膝盖窝,逼迫沈丈三跪下,高举起刀。


    刀刃在月辉下闪烁凛冽的寒光,沈丈三闭紧眼睛,仰天长啸。


    “我出一百万!以沈家少主的身份,直接送你上白莲教副教主之位——”


    顷刻之间,风声似乎止住。


    所有人第一时间打量沈丈三,企图从他脸上看出玩笑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