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残废

作品:《晚云烘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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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像被泡在初春未化开的池水里,四肢百骸都发了麻。


    尤婉叙想蜷起身子,刚有所动作,浑身便疼得钻心。


    “娘亲,徽奴手疼,疼,”哭哼声细弱断续,她喃喃祈求着,“不砸,不砸了,徽奴再不敢了……”


    身上又落下些重量,柔软的触感黏在面颊上,惹了阵痒。


    尤婉叙酸胀的眼帘徐徐撑开,入眼的,是一整块油锃瓦亮的乌木承尘*,上头雕鹤刻竹,四周垂下素色珠帘,颇有仙居之意。


    她支起疲软的身子,略显茫然地环视着四周。


    不知是没醒神,还是出于习惯,尤婉叙轻唤了声:“嬷嬷……”


    无人应答,房里静得出奇。


    破晓已过,明明天光大亮,却只有丝缕羸弱的薄光,如冷烟似的在屋内晕散。


    一片寂然中,除了自己略紧的心跳,尤婉叙还捕捉到了一丝轻巧的气息。


    她双眸一凛,侧首望去——


    珠帘微动,如碧波涟漪。


    男子的身影,便倒映其上。


    尤婉叙抬起左手,玲珑的纤指穿过珠帘,正欲撩开时,


    男子忽的一笑,语气侃侃:“尤姑娘还是别撩开的好,免得再受了惊吓,厥过去不省人事。”


    嫩葱似的指尖又迅速缩回帘中。


    男子的语调骄矜而又漫不经心,明明是一句调笑,偏偏令尤婉叙汗毛倒立,恶寒徒生。


    她直觉得对方话外有音,可一时又摸不清是何意。


    “才不是被吓晕的……”尤婉叙嘟囔着。


    音药乃闵氏一族独传秘术,代代修习,施音济世,尽管族人皆通音药,但能被称为音药师的,却少之又少,往往都是族中翘楚。


    只因音药师,不光要会弹琴谱曲,更要天赋凛然,能凭耳辨出各种细小的音节。


    毕竟音药是以音入体,调理病症,乐音修身养性,噪音毁心损性。


    二者交杂,则成邪音,人若长期浸淫其中,五行受损气血逆乱,轻则疯癫靡沉,重则暴毙而亡。


    故而音药中每一个音节都至关重要,稍有偏差就会酿成大祸。


    尤婉叙正是因为耳力灵敏,有辨音之能,所以才会在听到那首曲子后,心绪不宁恶心眩晕,加之得救后心神骤然松懈,才致使昏厥。


    思及此处,她倏地察觉到异样。


    那首曲子,是从何而来,又是何人弹奏?


    “那尤姑娘是为何昏厥,”男子开口,“莫不是因为听到了什么声音?”


    “公子莫不是说笑呢,什么声音能叫人一听就晕,那岂不神了。”


    尤婉叙一记太极打了回去,堵住了男子接下来的试探。


    接着话锋一转,


    “公子莫要再用此事打趣奴家了,”她装作规矩乖巧的模样,垂首敛眸语气温缓,“不知奴家可否知晓公子大名,待归家后,好登门重礼答谢。”


    “我是谁,并不重要,答谢与否也无关痛痒,”男子又把话锋扭转回去,“要紧的是,尤姑娘是谁。”


    熹微的晨光又添一分亮,弱弱地黏在男子脸上,更衬得他面色苍白如玉,病气缭绕有如岌岌欲谢的晚山茶。


    一股怪异的不协调感,在尤婉叙皮下横冲直撞,激起细密而又不可忽视的惊栗。


    “公子是在同奴家打什么哑谜呢,”她大抵摸清了男子的企图,心下惊悸不止,奈何又身陷囹圄,只得先避锋芒顾左右而言他,“奴家不过是寻常闺阁女儿,自幼丧母父亲另娶,可谓孤身一人,有何重要的?”


    “正因为孤身一人,又背了满门冤魂,才格外重要。”


    窗户纸猝不及防地被捅破,尤婉叙双手揪紧了覆在身上的狐狸皮子。


    “公子到底想说什么。”


    她抬眸,尽管隔着一层珠帘,还是竭力想要窥见男子眼底的暗流。


    “尤姑娘蕙质兰心,能不知我要说什么?”他低笑两声,轻缓短促的笑意惹起珠帘微荡。


    至此,尤婉叙彻底坐实心中猜想,男子从救下她那一刻,就在步步试探,试探她是否是音药师……


    “你到底是谁,又在图谋什么。”


    男子站起身,珠帘上的身影拉长、渐深。


    烛火一星接着一星跃起。


    一只骨节修长瘦削的手探入珠帘,缓缓撩开——


    屋里明明温流正盛,眼前的男子却身着大氅,裹得严实。


    “我乃当朝梁国公,孟扶京。”


    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尤婉叙,


    “奉诏,暗中追查闵家遗世血脉,”


    “以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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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京点到为止,一笑揭过了后头的话。


    尤婉叙讽笑一声。


    奉诏?奉谁的诏?


    那个明知闵氏冤枉,还要下令抄斩满门,用闵氏亡魂安稳时局的永兴帝?


    现在他又寻闵氏血脉作甚,寻音药师作甚?


    感情是要罪己麽?


    她不信那自私贪婪的永兴帝,会有悔改之意。


    抓她灭口的可能性更大。


    尤婉叙的脸色越发寒凉。


    她上下打量了眼孟扶京:“国公爷乃沙场征战之人,战无不胜算无遗漏,想来该是最谨慎的,怎么这会就草草断定,我承袭了音药师的衣钵?”


    忽而,尤婉叙耳尖微动,几道深浅不一的气息钻入耳道。


    “尤姑娘耳力果然远胜常人,”孟扶京侧身,负手而立,“奏乐吧。”


    视野骤然开阔,满屋姿容明艳的伶人,皆收于尤婉叙眼底。


    他们各自怀抱着四弦琵琶,推挽纵起、剔抚双飞,音如破春之雨,恣意圆润引人入胜。


    可尤婉叙却白了脸,掌心虚汗洇湿了厚密的狐毛。


    他们弹得不对,乐音虽胜,可噪音游走其中亦不可忽视……


    尤婉叙额角一阵抽动,几次想要叫停,都生生忍了下来。


    随着当心一画的清厉之音,一曲终了,四周仍有余音在尤婉叙耳边嗡鸣。


    “尤姑娘觉得,他们弹得可好?”孟扶京缓缓坐回太师椅,指尖敲击扶手。


    尤婉叙松开紧抿着的唇,血色回返:“国公爷豢养的伶人,自是极好的。”


    说话的间隙,一位英气十足的伶人,抱着个包裹严实的物件款款上前。


    “她”跪在床榻边,将锦布揭开,里面赫然摆着一把五弦琵琶*。


    尤婉叙呼吸一滞,整个人如坠冰窖,连带着通身的经脉都被冻住。


    闵氏一族擅弹琵琶,族人多用现今流传最广的四弦,唯有音药师与众不同,精通的是日渐衰微的五弦。


    “国公爷这是何意?”她徐徐垂下眼帘,嗓音有些不易察觉的生涩。


    孟扶京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自然是请你同这些伶人,合奏一曲。”


    尤婉叙摇了摇头。


    “国公爷,奴家虽是闵氏血脉,可这五弦琵琶……奴家不会。”


    孟扶京哼笑两声:“孤今日,大抵要学一回县衙老爷,听人公堂对簿了。


    他一双黑沉如死水的眸子紧盯着尤婉叙,眼底是暗涌的波涛。


    这丫头根本不是面上看起来的那般温吞乖顺,芯子里八成是个难缠的主。


    “来人,把人押上来。”


    话音落下,尤婉叙的眼神,就不由自主地往门口瞥去——


    格栅门洞开,


    门口立着一排身着甲胄的兵卫。


    而在他们之前,跪着个瑟瑟发抖女子。


    尤婉叙凝神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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