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第五十六章 一生之诺

作品:《江国正清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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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从睡梦中强行唤醒,对任何人都是痛苦的经历,除了上官陵。


    也许她本就睡得不深,但在看到大开的牢门时,仍不免下意识地用力睁了睁眼睛。


    典狱长提灯而入。


    “上官大人,陛下传召。”


    他声音低沉,言词简单,却仍掩不住这句通传里暗含的意味。上官陵没有立即起身,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摩挲了一下衣料,问道:“外面可有什么消息?”


    典狱长依旧垂着头:“小人耳目愚钝,不曾听到什么消息。”


    上官陵有点讶异于他不卑不亢的谨慎,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候得狱卒打开了腕锁,便干脆地起身:“走吧。”


    反正也不用急于一时,待到见了昭王,一切自会明了。


    昭王召见她的地方在阳明宫。那是整个王宫中最温暖、日照最长的所在,只因位置稍偏、建造样式略显奇异,平常只作为游宴之用。近日天气愈发寒凉,昭王又昏厥了很久,沈安颐忧心不已,遂在太医建议下,将昭王寝榻移至此处。


    上官陵在榻前行礼。


    “参见陛下。”


    御榻上响起一声叹息。


    “中道失守,虎狼在侧。”病重的君王形容憔悴,打量她的目光却越发深不可测,“国家之不幸,是你的幸运。”


    若非势态危峻,上官陵绝没有机会重新站到他面前。昭王叹惋,这莫非真的是天意?


    上官陵身姿微俯,话语坚定沉着,落地有声。


    “臣之幸,便是国家之幸。”


    沈安颐险些失笑。这个人,天牢里关了许久,反倒关得她轻狂起来?


    她转眼去看父亲,昭王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懒懒地“哦?”了一声。


    上官陵道:“中道失守,虎狼在侧。陛下却不畏虎狼,不思苟安,病中犹然挂心于用人之事,岂非国家之幸么?”


    昭王沉笑一声,向后挥了挥手。随即,帷幕后转出一名内侍,手里捧着一只漆盘。


    内侍走得近了,沈安颐方才看清,漆盘里别无他物,只搁着两只酒杯,一方一圆,内中均是波光曳曳。


    “方杯里的,是鸩酒。圆杯里的,是芜籽酒。”昭王的话语缓慢而清晰,“你自己选吧。”


    沈安颐悚然震动。


    鸩酒自是剧毒,但那芜籽酒又岂是好东西?饮此酒者,无子无嗣,历来都是昭王宫中用来惩罚罪妃的手段之一,有些妃嫔为争宠夺爱,也会偷偷使用。可上官陵何辜?


    一代贤俊,以英才出于仕途,就算有过,又何至于受此折辱?昭王此举,无异于是用上官陵将来的人生,来抵她今日的一命!


    “父王,”她压抑着开口,“上官陵……并非后宫妃嫔。”


    昭王面无表情。


    “如何选择,全凭她自愿。”


    但这样的选择哪有自愿可言?沈安颐咬了下嘴唇,强行咽回满腹不平,双目紧盯着上官陵,眉间心上同时紧缩了起来。


    上官陵看着内侍捧近的漆盘,喉咙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两杯酒,两条路。


    一者生,一者死。


    昭王固然需要她的才能,却也清楚地知道她需要活下去。


    她的确需要活下去。


    上官陵一撩衣摆,拜道:“谢陛下恩典。”


    说罢立刻站起来,伸手去取圆杯。


    却有人先她一步。


    沈安颐截在她面前,将那杯芜籽酒捉在了手里,另一只手虚掩着杯口。她眼圈发红地凝了眼上官陵,脸色透着些委屈,仿佛被逼着做抉择的不是上官陵,而是她自己。


    上官陵怔愣了一下,旋即却又了然。


    “公主,给我吧。”


    语音轻轻,沈安颐似乎听到,又似乎没听到,只是立在原地,不言不动。上官陵再次伸手,指尖碰到杯足,又被她避了过去。


    两人相对僵持,既不出言争执,也都毫无退让之意,气氛一时凝滞。


    “公主,”上官陵转眸,笔直的视线投向漆盘里仅剩的方杯,“您若执意,臣就只能喝那一杯了。”


    沈安颐蓦然抬首,正对上上官陵的目光。那目光既清且透,却又勇猛决绝,竟似一把冰刃,纯美英秀,偏能穿透人的肺腑。


    不是威胁,沈安颐想,自己从来清楚这人的秉性——她说到做到!


    眼中泪光一闪,沈安颐低头,深吸了一口气。


    她闻到酒香。


    ——不是来自手中的酒杯里,而是来自面前之人。


    她无端地感到一股冷冽的醉意,令人清醒,令人战栗,却又畅快之至的醉意,让她几乎错觉整个灵魂都从冰酒里过了一遭。


    是了,她对自己说,她又一次误会了上官陵。


    她以为上官陵是被迫,但其实直到此时此刻,即使在重压之下,她也并非被迫。


    在她而言,为了非常的使命而活本就是一件快意之事。这种快意来自于存在本身,而非任何附加之物。


    她一直这样活着,并愿意如此活下去。


    指尖犹自巍巍轻颤,沈安颐竭力捧起酒杯。


    上官陵注意到她端杯的手势变了,这是敬酒的手势。


    “多谢公主。”


    她低声说罢,接过酒杯,又转向昭王,再次道:“谢陛下。”


    举杯一饮而尽。


    昭王端视她片刻,双肩微微一松,身体向后靠住软枕。


    “昭国的法度,不能因你一人成为笑柄,你可明白?”


    “臣明白。”


    “你既要做男子,那就须得做一辈子。”


    “是。”


    “这杯芜籽酒,虽然令你失去生育能力,却也免了你将来不少后患。”


    “是……臣谢过陛下。”


    “你出去吧。”


    “是,臣告退。”


    目送上官陵退出宫殿,昭王的面容柔和了几分,轻喟道:“还好,她没让我失望。”


    沈安颐跪在榻边帮他整理褥枕,听到这句,原本已平静一半的心湖再次泛起不忿。她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按捺不住。


    “上官陵心地忠正,内外贞白,怎会有旁心?父王何必多此一举?”


    “她现在是一心一意,可人心最是善变,谁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样子?”昭王摇了摇头,神色坚决无悔,“等你到为父这个年纪就知道了,若是后继无人,什么权位利禄都是虚的。你现在看她忠实正直,是因为她无牵无挂,心里没多少私欲。可一个女子,一旦有了孩子,她就会不由自主地为孩子打算,会想留给他多一点,再多一点……咳咳,偏偏她又手握大权,到时候,你以为她还会事事以国家君王为先,不会生出别念,不会谋私么?”


    不过,这芜籽酒只喝一杯怕不见得有效……昭王脑海里忽闪过这句话,却不知出于什么想头,默默掩了过去。


    “你少不更事,哪晓得人心暗昧复杂?”他拍拍女儿的肩头,谆谆训诲,“本王这么做,正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让她一辈子也起不了念头。这也是保护她:底线摆在那里,时时警醒,岂不好过将来君臣背道,让你不得不痛下杀手么?”


    沈安颐听得惊心动魄,一时僵硬在那里,半晌,才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可父王……就不怕物极必反,逼得她心生怨恨,反而坏事么?”


    “一杯药酒而已,离物极必反还远得很呢!”昭王笑笑,“再说,这不是正好方便你以后施恩么?我老头子都躺到土里了,她要怨恨就随她怨恨去吧。你待她好,她又怎会迁怒于你?”


    说完这些话,他苍眉稍展,仿佛在安排完一件要事之后,他的精力也已竭尽。被沈安颐搀扶着躺回被褥,他便闭上干涩的眼睛,随意摆了摆手:“你也去吧,为父想独自静一静。”


    “是。”


    此时已入了后半夜。今宵月色不明,苍白的月轮总在如墨的云纱后徘徊。露滴清寒,除了廊下门边几个值夜宫人,宫墙内外已经看不见人影了,几株美人蕉惆怅地倚着墙垣。


    沈安颐在钟楼附近遇见上官陵。


    “公主。”


    沈安颐点了点头权当应答,与她相伴同行。


    走出十来步,沈安颐忽问:“你怪我么?”


    “公主何出此言?”上官陵道,“我自己做的选择,与公主何干?”


    她一笑,语气更舒缓了几分:“说来,我还不曾好好谢过公主……”


    “我没救你。”沈安颐一口截住,“是过忘山门发生变故,北桓占据了先手。你自己运气好,不是我的功劳。”


    “原来如此。”


    上官陵微颔首,一瞬的惊异过后,也便消化了这个讯息,继续道:“但我更想道谢的是……”


    话语突然顿住,她发现接下去想说的东西无法组织,不管怎样表达,都似乎难以尽意。


    她真正感怀的是,公主读懂了她的选择、她的决心、她的意欲,她的贪恋……并尊重了它们。尽管那个时候,她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语言交流。


    沈安颐道:“不必言谢。”


    “可是……就这样以男子身份活一辈子,你真不觉得遗憾吗?”


    过去的隐忍可以淡忘,然而亲手毁灭未来的希望,就真的一点痛楚也没有么?


    上官陵没有回答,不知过了多久,方才缓缓开口。


    “这些天在牢房里,我想了许多。你知道当时,我最害怕的是什么吗?”


    宫灯不明,晃动的光影飘抹进她深远的眸光,似平添了一笔忧郁。


    沈安颐凝望着她,心下百转思量。怕死?不,不对,死纵然可怕,可对上官陵来说,会引起这样绵长思虑的,不太可能是这个。


    “怕新政夭折?后继无人?”


    上官陵摇头:“不是。”


    “我真正害怕的,是我费尽心力孜孜以求的东西,到最后却是一场错误。”


    沈安颐愣了愣,不由得皱起眉头。


    “你是在自省么?”她的眼神里有不可思议,还有隐约的愤然,“这种事有什么好自省的?你这次之所以获罪入狱是因为朝廷用人之制有问题。是规则本身不合理!你难道还觉得自己真有什么罪过?我真想不到……你也会有这样的迂腐之见……”


    上官陵目光幽幽地注视着她,片刻,却笑了。


    “公主,”她的嗓音微微喑哑,似含着慨然的叹息,“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


    沈安颐侧过头来,对视着她的眼睛,多少有些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