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浓雾

作品:《冬夜炙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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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究还是没走掉。


    在她费心找借口婉拒时,病房里突然传来老太太剧烈咳嗽的声音。


    推门进去,董珏靠在床头,捂着胸口,半睁着眼,望着刚进来的两人。


    “你们都走吧,让我这个老太婆自个儿留在医院,反正我也是个将死之人。”


    边说,还边拿眼睛打探两人的反应。


    早习惯了这些花招,傅聿时低头勾了下唇角,绕到里侧的床头,波澜不惊地替她倒了杯水。


    “今晚我留下来陪您。”


    喝着孙子递来的水,董珏却抓过聂霜的手,慈爱又殷切地望着她。


    “那小霜呢?”


    老太太很瘦,掌心是又厚又硬的老茧,细看,眼周已布满了沟壑般的褶皱。


    放下杯子,傅聿时正要替她拒绝这不合理的要求,就听到她语气乖巧地开了口。


    “好的,我留下。”


    他意外地看向她,她却已转了身,去了病房门口。


    “不用勉强。”他跟过去,挡住老太太的目光,压低声音道。


    给陈姨交待了句不用留门后,聂霜抬头望向他,澄澈的眼睛带了笑,又涌动着不易察觉的伤感。


    “傅聿时,其实我很羡慕你。”


    “羡慕什么?”


    “你外婆还在,你还能陪在她身边,还有机会跟她聊天。”她说完,便离开了他罩下的那片阴影。


    在原地沉默片刻,傅聿时转头看向那个已经坐回病床边的姑娘。


    不是为他而留下的。


    有护工也有青姨,聂霜其实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是陪董珏聊天解闷罢了。


    腿脚手术并不是什么大手术,但人上了年纪,身上动刀,难免会有意外。


    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董珏拉着她,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一股脑倾吐了出来。


    毕竟是满头银丝的耄耋老人,又刚死里逃生,再怎么强打精神,很快就显出疲态。


    阖上眼皮前,董珏突然牵过她的手,半是恳求半是叮嘱。


    “外婆今晚是有点胡闹了,但外婆希望,如果你们将来有机会修成正果,一定要互相扶持,不离不弃。”


    聂霜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柔软的人,但那双落在她身上慈祥的眼眸,还有这副交代后事的口吻,将她拖入了往事的漩涡中。


    小时候生病,她哭闹不止,一吃药便吐,奶奶就会怜爱地把她抱在怀里,拿个小勺,一口一口喂她。


    奶奶脊椎不好,每回喂完药,后背都痛得无法挺直。


    她不懂事,喜欢赖在奶奶怀里,奶奶迁就地抱着她,拍着她后背,嘴里不停哄她说“小霜真乖”。


    她发烧时,浑身骨头发痛,人烧的迷糊,可一睁眼,却发现眼前头发花白的奶奶,竟然在偷偷抹泪。


    在最需要母爱的年纪,是奶奶填补了那个情感的空缺。


    正因如此,刚才面对傅老太殷切的眼神时,她移情了,几乎没犹豫,便答应了留下。


    此刻更是不知该如何回答,想到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她心里生出了共犯的负罪感。


    没法开口应允,她只能回握住董珏的手,微微点头,不着痕迹地将话题转移了。


    接完电话回来,见病房里的一老一少聊得挺投缘的,傅聿时有些意外,他很久没见外婆这样笑过了。


    “聊什么呢?”


    收起情绪,聂霜扭头看他,“聊你小时候的糗事。”


    他眼角微挑,整个学生时代都意气风发的人,从不记得自己何时出过糗。


    “小时候穿裙子的照片还有吗?”


    沉默了两秒,他一脸认真地望着她,“想看?跟我回家,我找给你。”


    他这个人,连揶揄别人都这样一本正经,她默默转过了头。


    离开时,傅聿时仍坚持送她,他拿了车钥匙,不等她拒绝,就穿上大衣,抬腿往外走。


    但梁家门禁时间已过,她又交代陈姨不用留门,家里是回不去了,只有去烟雨。


    烟雨离这挺远的,他来回折腾太累。


    瞥了眼附近闪着标识的酒店,她朝他摆手,“你不用送我了,我今晚住附近的朋友家。”


    他却忽然敛了色,看着她,问:“为什么一直拒绝我?”


    被他这么直接地问起,聂霜一时怔住。


    思绪被他搅乱了。


    接着,听他突然问起身份证号时,她以为是医院来访登记所需,脑子还没从上一个问题中出来,便毫无警惕地报出那串号码。


    直到,手机收到订房信息。他替她定了那家酒店的房间。


    这一刻,她才意识到他惊人的洞察力。


    “你不想我送,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回,那这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他的语气诚恳到让她无法拒绝。


    “当然,”他盯着她,目光幽幽地,又补充了句,“这么晚了,就别去打扰你朋友了。”


    被当众拆穿谎言,她脸颊发烫,低了头,也不看他。


    “多少钱?我转你。”


    他却答非所问:“好好休息。颈椎病严重了,我可负不了这个责。”


    想起自己来之前,肩颈都贴满了膏药,她下意识伸手去摸后颈,抬眼时,他却已经朝酒店的方向迈步了。


    “就五分钟的路程,你不用送我。”她急忙追了上去。


    他顿下脚步,侧身看着她,“我也住那儿。”


    他是原本就打算在酒店落脚,还是因为她,才顺便定的房间?


    来不及深思,聂霜就看见苏行知从亮如白昼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推门而出。


    “小霜。”


    “行知哥,你没走?”


    “正好我晚上没什么事,而且明天是休息日,也不用早起。”


    走到聂霜面前,苏行知将手中刚买的热可可递给她,“可以走了吗?”


    捧着他递来的东西,她犹豫稍许,“你等我一下。”


    瞥了眼她身后的傅聿时,苏行知点头,“那我去车上等你。”


    接收到并不友善的眼神,傅聿时自然什么都明白了。两个男人之间,不用多说什么,轻而易举就懂了对方的深意。


    只是,被夹击在中间的当事人却浑然不觉。


    傅聿时隐匿在浓黑夜色中,唇角勾起温柔的笑,沉声问她。


    “要跟他走?”


    凌晨两点的夜,将他那抹笑,衬托得有些寂寥。


    苏行知等了她一整晚,她不能拂了他的好意。也许,还有一些更重要的缘由,理智让她并未深究。


    “谢谢你的好意,酒店麻烦你帮我退了。”她拂开被风吹乱的头发,面色有些歉疚,“希望外婆明天手术顺利。”


    他低头凝试着她,双手插在口袋里,好半晌,才回了句。


    “好。”


    她没看他的眼睛,说完便转身离开,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时,手上突然一顿,又转过头去。


    “傅聿时,再见。”


    语气郑重的两个字,随着冬至这天的凛冽寒风,很快消散在深夜浓雾中。


    他却听得很清楚。


    翌日是周六,不用上班,但聂霜天不亮就醒了。


    头有些痛,她揉了下太阳穴,拧开床头的台灯,摸出枕边的手机,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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