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C44

作品:《腕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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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几天寒风凛冽,大雪纷飞,天空白茫茫一片,雪停时已积起厚厚的雪堆,将宅邸庭院里的树枝悉数包裹起来,别有番景致。


    生日宴不欢而散,尹煜柃同沈逾晟依旧像前几日那样避着对方,谁都不开口。


    又过几天,她渐渐到点会按时叫他吃饭,他就听话地放下笔,跟着她下楼共同用餐。


    时间好像渐渐将矛盾化解了,取而代之的却是长久的沉默。


    两人不争不吵,时不时聊几句家常,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期末考试结束后,学校还要上一周的课。


    放学回宅邸的路上,少年心不在焉地垂下眼帘,盯着眼前漆黑的椅背,聚焦在某一点,手掌微微蜷着,大拇指无意识地摩挲食指指侧。


    “陈叔。”他突然轻轻叫了声。


    “怎么了?小少爷。”


    少年犹犹豫豫,只是想问一个问题。


    情难自控时,有一个距离自己极近的女人面对着自己,她无比抵触、反抗自己,她的发丝是凌乱地黏在脸上的、视线是飘忽不定的、眉头是紧缩的、嘴里是喊着他名字的。


    每一幕都是令他愈发焦躁的导火索,心中渐渐燃起强烈的、想在她身上宣泄的想法。


    很正常啊,春芽萌动,青春期嘛。


    可如果对方是比自己大了十岁的女人,是自己名义上的妈妈……有这样的反应还算是正常的吗?


    这种事,怎么好说出来。


    心中仍在复盘当日的事情经过,沉默半晌,沈逾晟最后只说,“没事。”


    缓缓靠回椅背,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沈逾晟知道自己大概是又惹她不开心了。


    当时就不该这么冲动。


    少年无比的懊恼,躁闷地抓了抓头,想把自己打死的心都有。


    他是不是让她害怕了?她有没有讨厌他?


    比起纠结已经发生过的事,不如想想怎么弥补。


    少年转念一想,那……不开心的话,抽烟喝酒会好吗?


    视线眺向车窗外,恰好汽车自便利店旁驶过。


    刚靠下的少年突然又弹了起来,“陈叔,麻烦靠边停一下。”


    香烟盒有只壁虎图案,左下角带有一个立体感的爆珠,“Peel”的logo在灯光下微微发亮,呈现五彩斑斓的色彩。


    到家时天色还没有暗,于是回房并未开灯。


    时针缓缓转动,屋内渐渐暗沉,桌上只亮盏暖黄台灯。


    红色烟盒被放在桌角,那颜色很漂亮,就好像她平时涂抹在唇上的某种口红色号。


    余光里太过惹眼,写作业时总忍不住往那儿瞟几眼。终于,少年犹犹豫豫,向桌面上的那盒香烟伸去。


    香烟盒质地冰冷,视线流转,浓郁的红酒味格外诱人,穿透力特别强,隔着盒子都能闻到的那种。


    撕开香烟包装,红酒香更为浓烈,与那日封闭车内的气味一致。


    昏黑里,眼前又浮现那日车内尹煜柃的神情。


    她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哭腔,她的唇很红,盯着他的那双眼睛湿润……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呼吸莫名变得困难。


    他低下头,逼迫自己不再继续想下去。


    指尖轻轻触到烟盒边缘,向上打开,轻轻抽出一支烟,捏于指尖,指腹在烟身上轻轻滑过,感受着独特的质感和温度。


    拿着烟,拿着打火机,手被风染得冰冷,脑海中回忆的是七年前她在窗边吸烟时的情景。


    学着她的模样,少年将烟松松垮垮地叼在唇中,打火机燃出的火光忽明忽灭。


    风阵阵,火舌左右摇摆不定。


    优雅起舞的、泪眼朦胧的、浴室里朝他看的、发丝凌乱的……那女人的各种模样在眼前相互交织着,无法挥去。


    双眸微眯,分明打火机就被他拿在手里,结果半晌都没有点燃。


    最后,两唇之间的香烟被他抽出,丢入了垃圾桶。


    /


    寒假的尾声,尹煜柃去了趟城南,用这几年在沈家攒下来的钱先垫付了部分汤梅拖欠的药费,先继续保守治疗着,剩下来的钱过后再接着补。


    回到沈宅时,尹煜柃在花园里散心。


    她不知道,沈逾晟就在楼上露台,自楼上往下眺,视线久久追随着她。


    合上宅邸大门,跨入玄关,尹煜柃弯腰把鞋放整齐,到楼梯口时,见沈逾晟堵在自己前头。


    他的掌心躺着包烟,递给她。


    在尹煜柃开口之前,他低声解释说:“前阵子放学的时候给你买的。”


    尹煜柃沉默不语地接过,拿在手中,打开烟盒,视线落在缺了一根烟的烟盒内部。


    像是知道她想什么似的,沈逾晟说:“我没抽。”


    她抬眸看向他,“想抽?”


    “有想过。”


    糟糕的情绪总需要一个发泄口,她的方式是抽烟喝酒,就算是沈逾晟用这种方式她也并不感到奇怪。


    视线重新落回烟盒,尹煜柃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只重复着打开又关闭的动作,反问他:“怎么不试试?”


    沈逾晟坦率道:“当时仔细想了想,好像没必要。”


    她就在他身边,又为什么要借着香烟消愁呢?


    手指动作停顿住,烟盒保持在打开的状态。


    尹煜柃从里面抽出一根烟,夹在指尖。


    反应过来什么,沈逾晟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翻出个打火机给她。


    女人没伸手,似乎是在等着他“服务”自己。


    少年也很快就悟出她的含义。


    齿轮打火机在他手指间摩擦出火星,另一只手轻轻抬起她的手腕,火机对准烟头,火光闪烁,点了好几下都没点燃。


    他低着眸,跟着紧张起来。


    她能感受到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在隐隐发颤。


    “……你对我来说很重要。”他的声音也跟着颤抖。


    尹煜柃深深注视着他。


    她不信,只当是他的一句鬼话。


    那日她抓住沈德珩的把柄,意味着可以讹上一大笔钱,可沈逾晟偏要跟她对着干,来掺和一脚。


    到底是为什么呢?


    单纯的是因为前阵子闹矛盾的反骨行为吗?


    虽说后来沈逾晟是在帮她解围,可同是沈家人,这终究是桩丑闻,无论是沈家哪股势力,说出去都关乎沈家名誉。


    他会和她这样一个“外人”狼狈为奸吗?


    比起一个陌生人,他一定会更倾向于家族血缘。


    从他那日对邱瑾初的态度,和对她的态度她就该知道。


    前脚惹她生气说打火机重要,后脚又堵着她跟她对着干,这会儿知道哄她了,马后炮谁不会。


    就连沈德珩都会,她不信沈逾晟不会。沈家人都是一个样。


    清脆的齿轮滑动声一下下响起。


    尹煜柃懒得去跟他斤斤计较质问自己有多重要,只看着他一下下地点烟。


    他低垂的眼睫毛清晰可数,真像做错事的小孩。


    好像真心想要缓和关系来的。心莫名一软,她缓缓开口,“怎么知道我喜欢抽这个?”


    “小时候见过。”


    气氛压抑,他听见她笑了声。


    尹煜柃缓解气氛般没好气地说,“也不给我买个贵点的。生活费那么多,怎么着也得来包华子吧。”


    香烟燃烧发出细碎的滋滋声,一股半苦半甜的、略带辣味的饱满烟味飘出来。


    轻烟波浪式地向上漂浮、青灰色的袅袅烟雾,笼罩在脸的周围。


    在薄薄的烟纱后方,他的神情隐约,声音都好像被熏得低哑了好几分。


    “……抱歉。”


    她愣了愣,当他要哭出来,立马解释说:“我就开句玩笑。”


    沈逾晟合上打火机,这会儿才敢与她对视。


    “……那天在车里把你弄疼了。”


    低眸看她的眼睛,他认真而缓慢地说:“我知道,那天你受了很多委屈,我就在花园后头,我都听见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就是突然很生气,觉得自己很没用,什么都帮不了你……”


    少年的声音愈发低哑,“再然后就是走廊里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清楚……就是,在此之前你要我和你避嫌,要我们保持距离,我不知道自己哪点惹你不开心了,但我想着听你的话,不想惹你生气,即便有再多不愿意,还是这么做了。”


    “可我心里很不好受,加上我们当时因为各种事情闹矛盾,积攒多日,可能就在宴会那个点爆发了。看你故意忽视我,装看不见我,这种心情特别不好受……就失控了。”


    尹煜柃并没有吻上烟,香烟燃烧出的烟雾顺着鼻腔咽喉进入体内,淡雅舒适。


    纯净的烟气带有香甜的味道,过喉丝滑柔顺,浓郁的红酒味道在体内爆开,带有丝丝清凉。


    他轻声说:“对不起,吓到你了。我发誓绝对不会再有下次了,因为我影响到你的情绪了,很抱歉。”


    见她始终保持沉默,心里也没个准信。


    烟雾缭绕里更是窥探揣测不出她的情绪,只能看见她那冷眉冷眼。


    沈逾晟有些语无伦次,紧张得加快语速:“还有,你不要怕我好不好?实在不行……你多打我几下吧。”


    她安静与他对视着,听闻此话,终于有了些反应。


    见她慢慢抬手,他真当她要打他,不自觉地滚了滚喉结,低下头紧闭双眼等待着。


    心中有强烈预感,然而却是一记无比温柔的力道落下。


    头发被往下压了压。


    食指中指间夹着烟,尹煜柃最后只是胡乱揉了揉他的头,烟灰顺势掉落在他的肩上。


    她轻缓而温柔地说:“我没把那事放心上。”


    少年小心翼翼地睁开眼,落入她眼底。


    “还有和徐雨凝的那件事,就是在校门口你要我道歉的那件事。”


    “嗯。我记得。”


    沈逾晟继续解释:“我生气是因为我觉得,你不应该为我卑躬屈膝的,你为我付出太多了……于是那天回家我就头脑一热,冲你那样说话……”


    尹煜柃拍去他肩上的烟灰,从他手中拿过打火机,绕到茶几边,弯腰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又把打火机留在桌面上。


    她顺势换了个话题:“那天徐雨凝还打你了?”


    少年点点头。


    “打哪儿了?”


    “脸。”


    “……让我看看我们逾晟的脸有没有被打丑。”她冰凉的指尖轻轻碰上他的脸,左右观摩,“嗯,还好没肿。看不出什么。还是个小帅哥。”


    收回手,视线碰擦,情绪莫名因为这短短的两秒对视而起伏一瞬。


    他太过真诚了。


    好像一直以来还没有什么人会如此费尽心思地因为她的情绪而费力解释什么。


    分明是她打了他一巴掌,他不旦不怪她,不向她索要个解释,反而还想着怎么同她道歉,想要获得她的原谅。


    尹煜柃偏躲开视线,背过身去,要倒水喝。


    他却看见她的肩膀在微微发颤。


    默了好几秒,她努力抑着声线,喝口水,抱着玻璃杯,指腹摩挲着表面,低声问他:“疼不疼?”


    指的是她打他的那一下。


    少年摇摇头,撒谎说“不疼”。


    突然想起什么,沈逾晟又补充解释:“前几天我去的不是酒吧。知道你会关心我,也想看你关心我,所以故意绕到那里让陈叔看见。我心里有些气,想凭什么我要一直主动。我只是想你能主动开口和我说说话。所以才这么做的。”


    等陈叔走了,他就去咖啡店里坐着学习,一直掐点学到晚上十点才回来。


    还有沈霖旸生日前一周,他也是故意不写作业的。是因为那天她不和他说话,他就单纯想故意气气她。


    沈逾晟朝她走了几步,控制着想抱她的冲动,“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做。”


    听见身后停在半道充满克制的脚步,尹煜柃缓缓放下玻璃杯,声音暗哑:“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不应该用冷暴力的方式处理问题。”


    “……那块表,是我五岁的时候,季姨交到我手里的。她说是邱瑾初离开沈宅时留下的唯一一件物品,说是留给我的。”


    话题回到最初,沈逾晟继续说,“手表对我来说很重要,邱瑾初是,你也一样是。”


    尹煜柃没说话,只是静静听他解释。


    “你和她对我来说都很重要,重要的区别不同而已……就比如说重要可以划分很多种类,有实际重要性、虚拟重要性。学习对我来说很重要,并不意味着那些无形的社会关系就不重要。”


    沈逾晟类比道,“邱瑾初对我来说重要,不意味着你不重要。只是你们重要的性质不同。仅此而已。”


    尹煜柃随口一问:“她是哪种?”


    “亲情。”


    “我呢?”


    少年欲言又止,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在双方意味深长的沉默里,他看见尹煜柃不紧不慢地坐上沙发,端起玻璃杯,又喝了口水。


    脑子像宕机一样,他竟一时间解释不清楚,怕她又误解些什么,急于解释说:“你们在我这里是不一样的,所以没法进行比较,排不出先后顺序。”


    尹煜柃面不改色心不跳,盯着手中玻璃杯,明晃晃地为难他,“有什么不一样?”


    “她的重要性是源自家庭和血缘关系,是一种天生的连接和责任感。它是在家庭和亲人之间建立的,不受个人意愿的影响。我对她没有印象,所以我对她更有种滤镜,并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加深,是一种难舍的长期稳定的情感纽带,更多是关于家庭和责任,你懂吗?就是这种。”


    他这样细致的解释,是在哄她没错。


    鬼使神差地,女人又开口问:“所以,你没把我当亲人?”


    邱瑾初重要是因为她是他的妈妈。


    她重要,自然是因为喜欢她。


    他把他对邱瑾初的感情和对尹煜柃的感情划分得很清楚。他不会弄混,他很清楚自己想要的。


    她对他是有性吸引力的,建立在浪漫和激情之上,伴随强烈的欲望和追求。


    他重视她、对她有激情、有欲望,视为一种主观的情感,强调个体间的独特魅力和吸引力,是他个人选择和自由意志。


    他很清楚的知道——他对她,不存在对邱瑾初的那种亲情。


    少年迟迟没给出回答,一定是风的原因,眼眶干涩到疼痛。


    见他左右为难的模样,尹煜柃也不再过多追问,为难一个即将和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的小孩子有什么必要呢?


    尹煜柃招呼他在自己边上坐下,“乖,我认识个朋友,你把表给我,我改天拜托他帮忙修一修。他很厉害,他肯定能修好的。”


    少年有些意外地抬眼。


    见他一脸不可置信,尹煜柃提高了几分音调,“不相信我?”


    “……不是。”


    沈逾晟红着眼圈,声音酸涩又难听,也不敢问她是谁。


    “不许哭啊。把眼泪给我憋回去。”尹煜柃竖起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一把枪,在他胸前上下点了几下,口吻严肃地警告道,“我说过,只有感到幸福的时候才可以哭。”


    沈逾晟刚想否认说自己没想哭。


    不过转眼她又心软下来,收回手,佯装不在意地翘起二郎腿,“如果是因为想你的亲生母亲了,那就哭吧。”


    她傲娇地拍拍肩膀,示意他靠过来,“我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喏,肩膀借你。”


    苦涩在少年口腔中蔓延。


    本来没那么想哭的,倒是因为她这一连串的话给弄得想哭了。


    再度回眸,恰好撞见他这副破碎的模样。


    尹煜柃再度提高音调,假惺惺地凶巴巴威胁:“我先说好,这件衣服是我新买的。别把眼泪鼻涕擦上来,不然今晚你给我洗衣服。”


    沈逾晟有抱住她的冲动。可他却迟迟不动,只是看着她。


    他紧记她说过,不可以拥抱。


    可下一秒,尹煜柃主动把他按过来,“让你抱五分钟,我看不见你的表情,我也听不见声音。所以,想哭就哭吧。季姨出门买菜了,边上没人,别觉得丢人。”


    少年把头埋入她的颈窝,并没有抬手抱她,双手垂在身侧,紧攥着。


    她抬手轻拍着他的背,语调温柔:“我知道你这几天委屈,我一定会帮你把手表修好的。”


    少年的身体由于抽泣一下下颤动,隐隐约约有泣音自她肩颈处传来。


    他哑着嗓子无声地哭,反反复复好似就会那两句话,“对不起”。


    她胡乱揉着他的脑袋,心里莫名有些发酸失落。


    他说她重要,却又解释不清她和邱瑾初究竟有什么不一样。


    明明后妈的身份只是合约赋予的,回想起刚才他沉默的模样,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想,原来,她还是比不过他的母亲啊。


    她应该明白,血缘永远大于任何关系,那她又为什么这么难过?


    是她自小到大就旺盛的胜负欲驱使的吗?


    她不知道。


    /


    沈逾晟最后还是把她的衣服哭脏了。


    她和他抱了很久,大概一刻钟的样子。她去换了身衣服,出来时沈逾晟在洗澡。脸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干脆洗个澡也好。


    吃完晚饭后,沈逾晟便老老实实地在水池前给她搓衣服,眼角是红的,指关节也是红的。


    女人自他身边路过,然后跨入房间。


    在房间里听着外头的动静,尹煜柃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地喊了声:“记得用热水洗,笨蛋。”


    “洗都洗了,就这样吧。”


    尹煜柃抿抿嘴,“别给我把衣服洗坏了。”


    水池前,少年一身规矩的睡衣,刚吹干的头发随着低头的动作柔顺地垂在额前。


    他低低地“嗯”了声,湮没在流水声中。


    合上笼头,沈逾晟朝水池里倒些洗衣液,双手浸入水中,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她衣裙的一角,揉搓时的动作搓洗迅速有力,又不算粗暴。


    “那天录音的事,其实是因为我妈。”


    尹煜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