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十六章

作品:《月出照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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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有些熟悉?


    “这是……”


    楚潇迟疑地伸手,那边的宋弦眼疾手快,一把将香包牢牢按住。


    楚潇怔愣,下意识收住动作。


    面前的手修长匀称,虎口薄茧,横陈着几道陈旧细伤,显然是提剑握枪的手,眼下却覆盖在一抹精细柔软的布料之上。


    浴血沙场、杀伐果决的青年将军,眼神躲闪,竟然露出了几分赧然。


    宋弦实在心虚,此地无银三百两:“……是我的东西。”


    楚潇悟了。


    暖香布袋,情怯难语——


    心上人送的香包。


    楚潇了然,缩回手,眼底带上了促狭的笑意:“宋将军远赴凉州,你的未婚妻该思念得紧吧?”


    他的未婚妻?


    宋弦顺利将香包拢入手中,细密的刺绣轻轻勾划他的掌心。


    他借着莹莹浮动的烛光,看清了她眼中的情绪,与他的坐立难安截然不同,她眉目舒展,通身的悠然自洽。


    落差感悄然凝成一团郁气,盘结在心。


    他暗摩手中的香包,闷声道:“我的未婚妻,恐怕早把我忘了。”


    面前的姑娘轻哂一声,似乎将他的话当成了情人间的甜蜜嗔语。


    宋弦心口的郁气又沉了几分。


    她是真的,完全记不起他了?


    那缕郁气幻化成羽,悄然攀上他的喉间,扫起难抑的痒,蠢蠢欲动。


    他忍了半晌,终究是按耐不住,抬手拈起瓷杯,似是漫不经心地开了口:“那你呢?”


    她?


    楚潇不解其意,稍停一瞬。


    宋弦却被这一瞬间的停滞鼓舞了,仿佛她的迟疑背后蕴藉着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他像是将猎物堵入末路的豹,看似悠然踱步,深邃瞳眸却淬亮如火,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楚掌柜深夜会见外男,不怕未婚夫介意吗?”


    楚潇一怔。


    那三个字像一道暗雷,沉声轰响在心际。


    一道神采飞扬的少年身影跃然出脑海。


    恍然间似乎看到了京郊的绿茵草场,少年恣意奔策,墨发飞扬,意气风发不知愁。


    却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仓促勒了马,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朵新摘的漂亮野花。


    ……


    他该以为自己死在楚家的火场里了。


    算算年纪,他弱冠已有两年,应该娶亲了吧。


    楚潇睫羽轻微一颤。


    她压下心间的悸意,轻声回道:“将军说笑了,我没有未婚夫。”


    昂扬的豹子猝然扑了空,栽进泥坎,浑身狼狈。


    “嚓”地一声,宋弦将手中的瓷杯捏得粉碎。


    此声突兀,楚潇瞬即侧目,诧异地看向他手里的狼藉。


    宋弦面无表情将瓷杯丢落在地,垂睫掩盖眼底翻涌的情绪。


    果然。


    他几乎要咬碎后槽牙:她果真将我忘得一干二净!


    楚潇探究地看着他,思虑纷起。


    他又怎么了?


    这位宋将军平日里就对她的身份颇多疑虑,总是百般试探,莫非方才也在试探她?


    若是往日也就罢了,除了军中公事,她大可对他绕路避行。


    但是……


    楚潇凝神。


    接下来,他们要去招安山匪,此行或有阻碍,二人朝夕相对,还指望着能互相援助的。


    一直心存提防可要浪费不少精力。


    她拿定主意,沉声开了口。


    “宋将军,不管过往如何,眼下我们都是为了边境的安稳共同谋划,试探、猜忌可不是我与伙伴相处的习惯。”


    “若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要同行,须得保证你我二人暂且放下疑忌,推诚不欺,守信不疑。”


    “你说呢?”


    宋弦气笑了。


    他说什么?他哪有资格说什么?


    她不认故人,不建新交,如今给他一个伙伴的身份,愿意与他推诚守信,难道他敢拒绝吗?


    ——他不敢。


    宋弦自觉憋屈,却又生怕她反悔,当即应了声:“当然没问题。”


    楚潇终于松了一口气。


    堂堂一军之将,没必要与她诳语。


    得这一句保证,往后合作的日子里,她能轻松不少。


    楚潇莞尔,对他真切一笑。


    *


    翌日晌午,宋弦将两城军务交由李北川代管。


    因着楚潇说招安一事不宜张扬,他仅带着李南山一人,便随她策马出了营。


    李南山识相地远远跟在后头,眼睛却没闲着。


    眼见着要往岐山谷地去,回想起那恶林里的诡谲机关,他阴影颇深,不免有些头疼。


    但马前的将军和楚掌柜却淡定得很,那二人的气场和谐相恰,似乎还流转着一种未宣于口的密切,仿佛一夜之间达成了什么共识。


    李南山狐疑着,他错过什么了吗?


    宋弦随意地握着缰绳,远远眺见了乌密的黑林,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危险压迫感。


    见身侧的楚潇仍然眸光平淡,他忍不住问道:“这恶林机关遍布,种类繁杂,实在了得,你这手机关术是从哪儿学的?”


    闻言,楚潇目光远去,似乎心神也出走了片刻。


    须臾,她轻声答道:“我小时候就爱看兵器机关图纸,长大后……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份差事,又精进地学了些。”


    宋弦恍然。


    她父亲是兵部侍郎,擅制兵器,她自小耳濡目染,确实是爱看图纸的。


    至于这份差事……


    宋弦想起,她的沙鹰也是因一份差事而得。


    “与你的沙鹰是同一份差事?”


    楚潇没想到他还记得这种枝末,有些讶异,顿了一下答道:“是的。”


    宋弦犹在暗自猜测,到底是什么差事,会饲养沙鹰又会教导机关术,旁边的楚潇却不甚在意地开了口。


    “和这趟行程还有些关联呢,你总归会知道的,是塞外的地下武场。”


    宋弦手中缰绳一紧。


    地下武场?


    那日花楼重逢,她的武斗身法刁钻狠戾,确实有地下武场的影子。


    可她在地下武场做什么?


    宋弦的脑海里依稀浮出一个想法,尚未成形,便感觉胸腔里的心脏被狠捏了一下,浑身血液仿若冰滞,难以顺流。


    “你……”


    “我是那里的管事。”


    楚潇不看他,淡声解释道:“也是在那里认识了白无霜与桉知。”


    宋弦恍然间似乎松了一口气,心脏松弛半分,脑海里的思绪却不减迷离惝恍。


    ……既是管事,为什么会武斗身法?


    心绪逐渐纷乱,错中缠绕成结,一时难以盘顺解开。


    不知不觉,三人的马匹已经先后入了岐山谷地。


    岐山巍峨挺拔,山河奔腾倾泻而下,慷慨灌溉出繁盛的谷地密林,林间叶海茫茫,成荫成云遮天蔽日。


    密林内光影昏昏,只有零星光束透过叶隙,直落林地,像天际垂下的银白绒线,是阴翳黑林里难得的温柔。


    楚潇借着微薄阳光,领着另外二人绕开缭乱机关,一路往林深处去。


    越往里走,黑林越发阴凉,耳畔更是静寂森然,李南山难耐地打了个哆嗦,忍不住提绳凑近前面二人。


    “这路可以三人并排吗?”


    楚潇驻马,回头看他,示意他跟上。


    李南山稍松一口气,咧嘴笑道:“楚掌柜,你真是大善人!”


    话音未落,一道腥风悄然从他背后拂过。


    李南山戒心大起,下一刻便肩颈一沉,有一物重重地贴上了他的背。


    耳畔响起砂石碾磨之声,瘆人的凉意钻入心脾,鸡皮疙瘩瞬间爬满了全身。


    他面上的笑僵住,卡顿地扭着头回视,一声凄厉的尖声哭叫却猝不及防地在他耳边叫响,狰狞刺耳。


    “啊——”


    “啊——”


    李南山循着那道哭喊声,爆发出惨厉的尖叫。


    他一扬马鞭,疯狂奔向楚潇:“楚掌柜!救命啊!”


    宋弦缓过神来,当即白芒一闪,利剑出鞘。


    楚潇急忙伸手挡住他:“不必。”


    她从怀中掏出个青黄果子,扬手掷向李南山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