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电浆子弹再次迸发。


    这一次打在了杨平的右手上，将他的手臂彻底熔断，断面烧得黢黑。


    白光散去，灰尘落下。污染域的血色雾气里，杨平身后的幼童惊疑不定地望着他的断臂。


    杨平歪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断面。


    他身上的黑色长衣此刻被燎去了双袖，饶是他头戴宝珠冠，身披暗纹绣纱衣，此刻也没了仙气，只显得狼狈不堪。


    站在杨平近前十米开外的屠妲和方绪宁看着眼前庞大的海葵山，机舱内不断传出污染值上升的警报，只觉得头皮发麻——偏偏寸步都不能退！


    后边就是已经被污染域污染的民众了，如果及时注射疫苗，他们还有恢复的希望。要是退了，这群人，包括守备军们才是真的死无葬身之地！


    对两架机甲射出的火光看都不看，杨平抬起眼皮，望向高空的同时，数条触须从长衣断袖处急射而出，卷挟血色雾气，扑向姜溯。


    在瞄准镜里看来，就是一条条半透明的长蛇直咬上来。


    ！


    好快！


    姜溯刚看到对方眼里毫不掩饰的杀意，下一秒，整艘飞艇就被触须缠满，以几乎失速坠落的速度被扯了下来。


    高度快速下降，舱内的警报灯一处处亮起。


    姜溯的后背直接撞到了飞艇的天花板，凸起的管道线路狠狠顶在了她的肩胛骨处。


    负责驾驶的余厚努力操控着飞行姿态，整艘飞艇一时被杨平扯得下坠，一时又在引擎作用下勉强平衡住拉力。


    姜溯被甩飞了好几次，只能一只手攥住舱壁上的安全杆，一只手拉着沉重的反物质枪。


    除了各种物品的碰撞声，姜溯还听到了她无法描述的声音——来自于大概是余厚的黄色泡沫状物体。


    “跑！”余厚一只手握着方向杆，一只手将固定在驾驶座下的紧急设备箱抛向姜溯。


    “嘶——”泡沫摩擦着，似乎是在喊些什么。


    姜溯一个词都没听明白，但她依然点了点头，握紧了手上的枪柄：“我知道！掩护！”


    黄色泡沫甩出来了一枚水珠。离体瞬间，水珠当着姜溯的面变成了一个设备箱。


    设备箱只在空中划出半道抛物线。飞机姿态陡然一变后，箱子硬生生砸在了她的手腕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偏偏这只手上握着的是姜溯唯一的武器，姜溯就算是手断了也不敢放开反物质枪，只能忍着剧痛用力收回胳膊，将设备箱一把抱进了怀里。


    飞艇内的近地警报和泡沫的嘶鸣声交织，失重状态和平衡状态来回切换。这次不需要借助瞄准镜，她已经能从大敞的舱门处看到了血雾的存在。


    离地面只有几十米了！


    姜溯来不及擦额头上不知被什么东西撞出来的血，心一横，再不管会不会被甩出飞艇，努力在空中旋转身体，用脚尖勾住安全杆，同时忍着手腕上的钝痛，单手打开了设备箱的两道锁扣。


    设备箱里的工具在箱盖一打开的时候就飞了出来，圆形的，只有一个按键的两枚应急防护盾从一堆扳手，焊枪中飘出。


    原来余厚是要她拿这个。


    血液染红了她的视野，姜溯本能地一蹬舱壁，指尖用力探向应急防护盾。


    在抓到防护盾的同时，飞艇被杨平玩闹一般甩了起来。圆形的护盾包裹着她甩出了飞艇。


    机舱内的红光一顿，彻底消失。


    这并不代表转机，而是证明机身连接各项警报的传感器已经在对峙中失去了功能。


    她抓住最后的机会，将手中第二枚应急防护盾甩到了那摊黄色泡沫上：“接住！”


    还有十五米！


    地面不断放大逼近，红色雾气近在眼前，姜溯抱紧了还有九枚电浆子弹的反物质枪，脑海里闪过了最后看见的时间。


    此时据他们发出道子级出现在古绛区的警报，只过了三分钟。


    仇城的支援赶来，最快也需要两小时。


    应急防护盾在接触到地面后，剩余的能量为姜溯挡下了铺天盖地压下来的触须。


    散发着微光的护盾看起来像是一个肥皂泡。


    姜溯只匆匆扫了眼局面。


    眼下血雾让能见度只有十米不到，离她最近的“居民”像是融化的蜡烛，虽然还有一张人脸，但肩膀以下就像一根直溜溜的柱子，衣服裹在柱子上，缠出了不同的花纹。


    持枪的古绛区守备军同样被融成了蜡像，除去几个连脸都融化到看不清长相的，大部分都至少还留着握着枪的手——如果不断滴落的，白色树枝一样的东西也能叫手的话。


    屠妲和方绪宁身上有机甲隔离，此刻看起来虽然也好不到哪去，但至少还有攻击能力。


    满是红色疣状物的四足怪物对着杨平不断发起攻击，身上的疣状物一次次爆出火光。


    长着黑瘤的六足虫也同样如此，口中爆发出难听至极的吼叫，黑瘤被它一个个揪下，抛向杨平的位置。


    然而不管是屠妲，还是方绪宁，似乎都没有意识到它并不是她们眼中小山一样的怪物。


    只眨眼功夫，姜溯就看到她们的攻击又落空了十几次。


    她们看不到杨平的真身！姜溯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只有九枚子弹了…决不能再浪费在稀烂的枪法里，何况现在也没时间让灵光校准！


    来不及细想，她就地一滚，在触须卷向她之前，跑向了街道边上的建筑。


    这条街道大概是古绛区的集市，街道两侧都挑出了两三米宽的檐廊。


    姜溯双手抱着反物质枪，跳过地面上散落一地的鞋子和碎裂的店门招牌。


    杨平眼中的灰绿色渐渐幽邃，半透明的触须从他的双臂处一条又一条的生长出来，在半空中蜿蜒着抓向姜溯。


    姜溯喘的要死，只觉得肺管子都在冒血，却不敢慢上一分，不断在檐廊的集市里穿梭。


    每通过一家店，她就反手一关店门——虽然这连半秒都阻挡不住那些穷追不舍的触手。


    杨平是在遛她。


    姜溯连咬牙的力气都没有，流进眼里的血液让她无论看什么都是一片鲜红。


    再这样下去，还不等她跑到屠妲那边，她就得被触须遛到断气。


    “屠妲！！！”姜溯拉起了小队通讯，不管里面传出来的密密麻麻的怪物嘶鸣声，深吸一口气，喊了出来：“瞄准他的脚！”


    “用赤缠！”


    赤缠——拘束-红色线型污染物，主体为A级污染物“颤蚓”。


    喊出一长串，几乎要岔气的姜溯祈祷着，脚步一刻不停，在檐廊里左突右闪，压榨着身体里的每一寸潜能。


    檐廊左方，宽阔的街道上，四处蔓延的半透明触须停在了半空。


    红色的细丝将杨平裹的严严实实，不断融化，又不断被红色疣状物补充着，每一发都打在了杨平的周围。


    爆发出的红色赤缠像是闻着味的狗一样，极自觉地缠上了杨平和他身后不知所措的小孩子。


    融化的赤缠细丝将披散在地上的暗纹纱衣从透明染成红色，将杨平的仙气拧成了邪异。


    姜溯从檐廊中奔出，盘住长发的发簪在剧烈运动中不知所踪，乌黑的长发如同一面黑色的旗帜，带着锐意冲向了杨平。


    她没有别的计划。


    既然枪法差，那就把枪口抵在他头上。


    她就不信这样还能打歪。


    赤缠裹在杨平身上，红色疣状物像是看到了奔来的人，立刻发出了嘶鸣声。


    一片血红里，姜溯徒手拨开赤缠，双眼猩红地将反物质枪的枪口塞进了杨平的嘴里。


    扳机连按。


    让人几近失明的白光在姜溯眼前爆开，杨平的脸在白光中消失，只留下了半截还挂着不少赤缠细丝的身体。


    姜溯手里的反物质枪同样因为连续射击高能子弹而融毁，只剩下了被她握着的半截枪杆。


    不远处的红疣怪物和黑瘤虫豸披着的怪物壳子一点点剥离，人群从蜡烛一样的雕塑渐渐变回人形，握着枪的守备军长出了一口气，脸上满是惊疑和劫后余生的茫然。


    长须落地，弥漫整个街区的血雾散开。


    姜溯终于听见了她信息终端里的队友们都在说些什么。


    “我们是死了还是活着？这是幻觉吗？”


    “污染域散了？！”


    “杨平死了？！”


    眼前只有杨平的半截身子，胸口甚至露出了爬着赤缠的焦黑色断面。


    队伍频道里除了屠妲两人的声音，还有跳频进来的仇城的声音。


    此刻众人不是在震惊就是在犹疑，少部分人还存有理智，不断盘问细节。


    身边人声纷扰，姜溯的脸色却未舒缓一分，反而更加难看。


    没有系统结算的声音。


    ……它没死！


    姜溯扣在枪柄上的手指直接松开，立刻后撤。


    就在她后撤的瞬间，杨平焦黑的截面里飞出了一枚直径一公分，长约一指的小肉芽。


    肉芽顶端微微透明，带着软糯的胶感，穿透这层外壳就能看到肉芽中心近乎鲜红色的骨芯。


    肉芽直奔姜溯眉心，却因为她提前后撤而扑了个空。


    焦黑的截面一点点鲜红，原本包裹在他身上的赤缠细丝也被吞入。


    断面处生长出了一茬茬红珊瑚一样的枝干，柔软透明的触须顶破焦黑的外壳，沿着红色的枝干攀援而上。


    杨平在所有人的视线里又一次地伸出了他的手。


    这次，姜溯的便携反物质枪已经融毁，十二枚电浆子弹尽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触须铺天盖地一般卷了过来，巨大的阴影盖在了街道上，蒙在了所有人的脸上。


    最先被卷住的不是姜溯，而是体积最大的两架机甲。


    屠妲的银粉色机甲和方绪宁的黑色机甲被触须紧紧卷住，金属部件发出相互碰撞挤压的摩擦声。


    驾驶机舱内的屠妲海蓝色的眼睛瞪的极大，瞳孔紧缩成针，额头上迸出一条条的青筋——它没死！！！


    那么近的距离，九枚电浆子弹！


    它没死！


    屠妲几乎要绝望了，将拳头砸在了武器发射键上，却只听见弹药余量不足的警告。


    小队通讯里隐约传来了方绪宁的骂声，不等屠妲说什么，他又压着声音，情绪不明：“屠姐，我先引爆燃料仓，看看能不能炸开一条路……”


    屠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干涩道：“再撑一撑，你还有弹药！”


    “再撑一会！还有支援！”


    “……可是，仇队长还要一个多小时才能过来，最快的□□也还要70秒才能抵达。”


    屠妲海蓝色的眼睛渐渐暗淡：“还要一分钟啊。”


    就算方绪宁机甲自爆，她也自爆…又能拖多久。守备军没有机甲单兵配置，只有最基础的电离枪，在杨平面前就像挠痒痒。


    那是道子级。


    70秒，是她们把命搭上都填不平的天堑。


    火光中，无数细小的触须绕过屠妲和方绪宁，扑向她们身后的人群。


    枪声又一次像鞭炮一样炸响，守备军们一脸死灰，却还是抱着最后的希望不断射击着蜿蜒爬来的触须。


    被护在火线后的人群却像是认了命一样，打开了各自的信息终端给亲友留着遗言，又或者是痛斥对方，恨不得将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出去。


    守备军的确对他们说过“执巡大队会在一小时内赶过来！”


    可是他们活不过这个这个小时了。


    灰绿色的眼球再次被触须从焦黑色的断面外壳下翻了出来。


    杨平指挥着触须卷住了姜溯，一点点从她的脚踝往上卷去。


    他说：“师姐，你躲什么。”


    “让我寄生吧。”杨平的语气温和轻柔，“让我成为你，不好吗？”


    寄生！


    姜溯的心脏又一次擂鼓一样地轰然震响，每一下都鼓动着浑身的血液。


    她用力地将手指抠入杨平伸来的触须，死死往外扯着，不让它绞断自己的骨头。


    血液快速地涌入她的大脑，让她思维清晰，却也同时让她清醒地感知到触须一点点绞紧的窒息感。


    姜溯双眼猩红，脑海里滑过了这三天来的全部经历。


    从睁开眼，见到杨平杀死张危危开始，到她加入执巡队，执行了第一次见习任务……每个地方都有杨平的身影。


    她看到不远处，屠妲和方绪宁的机甲已经被杨平绞碎了一半。


    自己还活着…是因为杨平是想一点点弄死她？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