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黑。


    郁和光坐在基因图书馆一角,冷眼看人群熙攘。


    白衣研究员往来热闹，独他是其中幽魂。


    “怎么这里还藏一个？”


    有人讶然停在郁和光身前，弯腰来拽他：“你没听到开会通知吗？”


    人群从基因图书馆抽离，如白色海浪退潮。


    郁和光也被裹挟其中,顺着人群离开地下基因库,电梯上行,高挑研究所庄严肃穆，穹顶会议室石柱雕花天使垂首。


    他迟缓眨了下眼。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基因库……


    郁和光很快意识到最后清晰的记忆，定格在地下基因库，古柯尔转头向他露出大大的笑脸。


    “我知道离开的路,我带你们走。”


    “你也觉得奇怪,对吧？”旁边人突然推了他一把，凑过来低语,“之前就觉得不对劲,现在竟然连基因样本都丢了。”


    郁和光愕然回神：“什么？”


    反倒把旁边人吓了一跳：“你干什么这么惊讶？这不是大家早就猜到的吗。”


    他比比划划：“秘密实验。”


    郁和光认真看身边的白衣研究员,他别着博士铭牌，在看清他名字的时候,目光一顿。


    基因库研究员——而郁和光知道他,是因为曾调查卡尔。


    2066年，大沙联盟在摧毁基因所之前,曾有过一条来自人类基因库的红色警报。


    ——人类基因样本丢失。


    郁和光蓦然抬头，目光如厉电看向大会议室最前方。


    他知道这是什么了。2066年,基因库公开指责卡尔偷盗样本。


    “所有门禁记录对得上的只有你！上帝！监控为你作证,你这个无耻的人类叛徒,小偷……”


    基因库主管暴跳如雷。


    年轻的女研究员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金发像杂草一样盖住了她的脸，郁和光看不清她的模样，却听得见会议室内四面八方渐渐扩大的愤怒。


    “试剂！老天,有她参与的实验组总丢试剂。”


    “活体中心也怀疑她偷了……呃，尸体，以及成熟胚胎。”


    “天啊，这些药品名单，她是要当造物主吗？”


    “绝对是秘密实验！单看失窃物名单就知道了。”


    郁和光眼不错珠的盯着站在台上的卡尔。


    她被放在聚光灯下，四面愤慨如潮水将她淹没，她却始终不动不语，已经站成一尊雕塑。


    可忽然间，郁和光看见卡尔动了动，她猛地仰头错愕看向穹顶高处，嘴唇蠕动。


    什么？


    郁和光皱眉倾身向前，但周围喧闹声让他听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唇语。


    别，来。


    退……回去。


    什么东西别来？


    郁和光心弦狠狠一颤，愕然仰头向上。


    下一刻，他骤然瞪大眼睛猛地站起。


    穹顶会议室四周繁复精美的天使雕刻纯白细腻?，但顺着卡尔的视线，郁和光却突然发现……


    并不全然是天使。


    还有骸骨嶙峋，没有五官的惨白人形怪物。它攀爬在凹凸的雕像间，不细看几乎与雕像融为一体。就算有人看到，也只会被它同样白色的外表蒙骗，以为是雕像群的一部分。


    咕噜……


    人形怪物缓慢歪头，似乎察觉了郁和光的视线回望过来。


    郁和光立刻摸向腰间枪械。


    但还不等他握住，忽听一声尖叫。


    “不——别靠近我！”


    卡尔！


    郁和光迅速看去，却见情绪激动的基因库主管推搡卡尔，卡尔惊恐后退，频频转头。


    那惊恐不是对主管，而是……


    郁和光读出了卡尔的唇语：我没事，不要过来，回去，求你别……


    下一秒，一抹白色猛地从天而降，眨眼间已经嘶吼着扑向主管。


    “什么？这什么！啊，啊啊啊救我！”


    “救我啊啊啊啊啊啊啊——”


    血浆从被咬断的动脉飚出数米高，喷溅纯白天使染上殷红，天使悲悯垂头，看着血色喷泉。


    人们惊呆了，大会议室里一瞬间静谧。


    主管徒劳捂着脖子缓缓跪倒下去。


    人形怪物没有五官的脸上却肉瓣绽放，露出一排排利齿，它踩在主管身上埋头吞吃，开膛破肚间脏器血肉模糊，血浆顺着台面蜿蜒到前排人的脚下。


    众人终于后知后觉回神惊声尖叫，争先恐后转身试图逃离大会议室。


    情绪！郁和光立刻意识到不妙。


    同样察觉的，还有卡尔。


    “不！别！求你，求你求你别伤害他们！别——”


    卡尔扑过去想要拽住人形怪物，她伸开双臂挡在它前面，但怪物一掌将她扫落，起跳飞扑向惊慌奔逃的人群。


    恐惧，绝望，质疑，愤怒。


    所有热烈的情绪都是吸引人形怪物最好的饵料。


    郁和光站在原地没有动，奔跑的人潮在他身侧擦肩而过，他却安静看着卡尔。


    卡尔跪倒在地，绝望掩面哭泣。


    郁和光掷出掌中殷红二十六面骰。


    骰子落地，骨碌碌滚动。5点，4点，3点……摇摆不定后，它最终定格在了3.


    3点混沌度。


    灾厄级别。


    郁和光看见研究员们胸前铭牌时，忽然想起了他找到的废弃铭牌小山。


    他的猜测被印证：这是一场大型群体性构建的回忆闪现，是被混沌物吞吃之人最后的死亡记忆。


    情绪会吸引怪物，恐惧会释放情绪。


    恐惧于死亡记忆的人会沦为怪物新的猎物——完美的闭环，这就是它的狩猎方式。


    郁和光毫不犹豫举起枪对准自己。


    “砰


    ——”


    他睁开眼，但身边却不是熟悉的队友，而是陌生的研究员与平和的实验室。


    “昨晚没睡好？”


    研究员从手术台抬头，冲他比了个大拇指：“放心哥们，我不告诉组长，但下班后你得请我喝两杯。”


    “你刚才做噩梦了吗？醒的时候动静那么大也吓了我一跳。”


    郁和光低头，就看见被绑在手术台上麻醉中的猴子。他手里拿的确实前一秒他用来自杀破除记忆幻觉的枪。


    不，没破除。他现在又看到了另一重记忆回放。


    “不过噩梦，老天，卡尔的秘密实验才是噩梦。”研究员自言自语。


    郁和光追问：“什么秘密实验？”


    “没人知道究竟是什么，但是——你知道每年都要把当年的基因样本入库对吧？人类的基因序列是脆弱的东西，亿万年来一直在改变，环境，天敌，宇宙，所有因素都会让它颤动。”


    “即便微小，但记录它就是我们的工作。比起研究，记录才是第一基因所最重要的本源工作。”


    研究员耸耸肩，开玩笑道：“万一哪天人类毁灭，我们的基因就是我们曾在宇宙中存在的证明。完整的基因变迁史是树叶脉络，我们是生命，不是微尘。说不定我们现在的工作会是后世研究员抵达新科技的桥梁呢。”


    “可问题就在于，今年，2066年的基因样本入库失败。”


    “大家都在说，是卡尔偷了，做实验。”


    研究员嘶嘶吸气，凑近郁和光时压低了声音：“你知道两年前世界就不对劲了吧？听说记录的基因序列也从两年前出现变化了，卡尔如果用异常基因序列做编辑实验，或者融合。”


    说着，他突然瞪大了眼浑身战栗：“上帝啊！活体中心丢过活体，要是，要是卡尔在做的是融合实验……”


    郁和光抿紧了唇等研究员继续说他的猜测，但研究员忽然卡住，眼神发直。


    意识到什么，他迅速转身——混沌物。


    人形怪物紧紧贴在实验室玻璃墙外，裂缝沿着脸鲜红肉瓣招摇，一圈圈利齿翕张还染着血。


    “这是什么鬼东西！”


    实验室里几人都被吓得后退。


    郁和光快步上前。


    “砰！”一个血手印突然拍在玻璃墙上。


    半张脸被啃噬的研究员奄奄一息：“救我……”


    话没说完，已经被混沌物拽住脚拖走，腿脚没入利齿的瞬间消失，咀嚼音被尖利凄惨的痛呼声掩盖。


    玻璃外血腥的杀戮现场残忍绝望，吓得实验室内几人慌忙奔逃。


    郁和光垂眸，看着研究员的脚，腿，腰，逐渐消失在混沌物嘴巴里，但研究员还在绝望活着。


    他抬起枪对准研究员。“砰！”“砰！”


    第二颗子弹留给自己。


    “兄弟你脸色可真差，昨晚熬夜了？”


    身旁递来一瓶酒，晃了晃：“来一口？不然一会怎么办哟


    。”


    郁和光迟缓眨了下眼。咔，咔。


    像个锈死的小机器人，呆滞转头。


    “噗。”


    旁边人被逗笑了：“怎么，你老师我就这么可怕？被人看见要说我压榨你了，今晚回去好好睡一觉吧兄弟。”


    郁和光动了动唇瓣：“……秘密实验。”


    “啥？！！”


    年轻导师大惊失色，赶紧捂住郁和光拖到一边：“这可不能瞎说啊，古柯尔博士的事可不是我们能讨论的。”


    “古柯尔？”


    郁和光眼神当时就清明了：“秘密实验是他的？”


    年轻导师忧心忡忡：“这学生，怎么年纪轻轻就傻了呢？当然是古柯尔！除了阿列谢夫·古柯尔，还有谁能在基因所横着走？”


    郁和光讶然挑眉：“我以为是卡尔。”


    “也有吧。可能是他们一起做的，毕竟就算古柯尔也需要助手。”


    年轻导师不以为意：“卡尔和古柯尔的女儿是好朋友，从卡尔搬到小镇，就是小古柯尔一直在照料她。”


    提到古柯尔的女儿，导师高兴得手舞足蹈：“你有没有试过咖啡馆的小蛋糕？天！小古柯尔的手艺太棒了，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的奶油蛋糕，再加上草莓，淋上蜂蜜……”


    郁和光一把攥住导师的手，愕然反问：“难道，咖啡馆是古柯尔的女儿开的？”


    那个穿着漂亮长裙、裙摆会像花朵一样散开的咖啡馆店主，同样友善的赠送了他一块蛋糕。


    有着做蛋糕的好手艺的咖啡馆店主。


    阿列谢夫·古柯尔的小蛋糕。


    “对啊，你不知道？”


    导师诧异：“小古柯尔和卡尔很要好，听说卡尔搬去小镇时的第一杯咖啡就是小古柯尔请的呢。卡尔在研究所上班时，就是小古柯尔帮忙照料她的祖父母。”


    “怎么怎么？你喜欢小古柯尔？还是卡尔？”


    郁和光眼神复杂，他缓缓摇头，耳朵却弹了弹。


    “我不太喜欢老师这个词，有个变态总是边坑我边要求我做他的学生。”


    郁和光后退几步，礼貌颔首：“不过，跑吧，试着离开，能跑多远就多远。”


    他侧首看了眼大厅尽头：“……好吧，可能不太有用。”


    惨叫嘶吼，脚步声动地。


    被人形怪物追赶着慌忙跑出来的人群已经涌入大厅，像从口袋里倒出的盐粒，瞬间淹没了所有空间。


    还懵逼的年轻导师拔腿就跑：“卧槽！”


    跑出去几步见郁和光没动，又急急折回来拽他：“快跑！等什么呢！臭小子想逃交论文？就是我死你都别想逃……”


    话没说完，已经被张开的肉瓣猛地从身后包住脸，整颗头颅被人形怪物吞没进利齿。


    咔嚓！


    血液四溅，年轻导师的手还拽着郁和光的衣袖，没了头的身体已经软软滑倒。


    郁和光无奈摊手，勾在手指间的枪甩


    了甩。


    “好吧，看来离开并不是个好建议。”


    怪物扭头向他扑来之前，郁和光已经扣下枪械。


    砰——他站在研究所的旋转楼梯上。


    身边是抱着文件擦身而过的研究员们。


    郁和光扯了扯嘴角，气笑了。


    在小镇时他就体会过群体性记忆闪现的威力，就连藤科这样的学长也被心软动摇。但他没想过，群体性记忆竟然还有另一重威胁！


    ——重重交织，层层网纱。


    郁和光开枪到麻木，自杀的次数都快浑噩记不清了。


    三十？五十？一百……还是一千？


    研究所里死去的有多少人？能被混沌物重播的死亡回忆有多少层？


    ——他像从摩天高楼坠落，被层层巨网拦截，陷入他人的死亡回忆。


    郁和光掷出殷红骰子。


    骨碌，骨碌。已经定格【3】的骰子晃动着又偏离一寸。


    【卐】


    郁和光单膝跪地，去拾骰子的手掌僵在半路。


    从鬓边滑落的碎发挡在眼前，阴影覆盖沉沉眸光。


    他忽然有些冷。


    即便早有猜测，但真的看见这一骰面，郁和光还是有“竟然真的到这一步了”的感叹。


    【卐】，旧地球曾有宗教“佛教”以其做“无穷无尽”的解释。


    而在二十六面骰里，它代表着——无穷尽。但绝对是【溯游计划】所有人最不愿看见的骰面之一。


    骰子在提醒提问者：你已经坠入无穷尽的梦里，数不清的危险在向你靠近，你的理智将要丧失。


    不等郁和光拾起骰子，殷红骰子又轻微晃动。


    骰面重回【3】.


    郁和光面色平静站起身将骰子放进口袋里，并未因他自己的理智保全而庆幸。


    他重新举起枪。


    ——撕碎层层网纱坠落，但永远无法真正坠向地面。


    郁和光忽然升起一个想法：他被困在他人的死亡记忆里了，所有人的记忆纵横交织，组成了情绪与回忆的迷宫，但他找不到出口。


    “在发什么呆？”


    郁和光的意识被猛地拽回。


    他眨了眨眼回神，就看见站在他面前的老科学家。


    “你去给我拿……”


    “先生！”


    郁和光忽然打断他，吓了老科学家一跳。但没人会讨厌得了笑起来的漂亮年轻人。


    “先生我有急事，你知道阿列谢夫·古柯尔在哪吗？”


    郁和光声音坚定：“就现在，就此地。”


    在他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永困迷宫，再无法离开的那一瞬间，郁和光忽然不想离开了。


    他要留在这里，借助他人的死亡记忆查清楚当年基因所的真相。


    如果他会死在这里……


    那就让他死在这里。


    他的死亡记忆，也会为他人指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