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节翻过日记最后一页,迟星牧大脑一片空白。


    直到泪水顺着脸颊落到纸页上，迟星牧才发现,自己在哭。


    情绪后知后觉，跟上身体本能的反应。


    心底像被掀皮揭骨的寒风吹过，泛着簌簌的疼。


    他的埃尔维斯从来不是一个脆弱的人，他是那么一个强大又内敛的君王，却在日记里为自己牵肠挂肚，患得患失，好像一头猛虎被拔掉爪牙。


    日记里三排日期,从埃尔维斯知道自己的秘密开始,两个人只度过了十天快乐的时光,从新历三年四月初，一直到新历六年,自己在沉睡中度过了漫长的三年时间。


    诚然,星际时代的人们寿命悠长，可三年光阴仍要一天天来度。


    他不知道过去自己的沉睡的日子里,埃尔维斯是不是在担心自己会离开他。


    光是想起他们在虚拟商城时的‘初遇’，埃尔维斯一直看自己,当时他在想什么呢？


    是回忆他曾经与自己的过去，还是伤心无法拥有的未来。


    自己当初在晚宴上测试天赋,水晶最开始只有一层淡淡的红。


    埃尔维斯第一个站出来安慰自己，就算是红色也没有关系。


    他说了好多遍。


    没有关系。


    何尝不是对他自己。


    没有天赋没有关系，不能觉醒没有关系,永远失去记忆、想不起与他有关的过去也没有关系。


    迟星牧靠坐在书架前。


    一遍又一遍地翻着埃尔维斯的日记，仿佛看见那段被他遗忘在岁月里的光阴。


    从旧历260年开始，埃尔维斯的字迹越来越成熟。


    却在自己醒来那天歪扭如孩童。


    书架后有一张书桌，迟星牧可以想象,埃尔维斯是怎么在激动地写下这行小字，又怎么把它藏进盒子里。


    他脑中反复回忆着过去埃尔维斯与自己相处的画面，又想起他对自己的那些好。丝丝缕缕，点点滴滴，都藏在细节里。


    真的没有关系么。


    他就想起埃尔维斯表白后说，愿意等自己，顿时心酸得不行，眼泪掉下来。


    埃尔维斯好像一直在等自己。


    看见他哭，雪豹好着急，叼着尾巴转来转去，笨拙地舔着他的脸。


    迟星牧抽抽鼻子，看见雪豹灰蓝色的眼睛，又想起埃尔维斯，抱着雪豹大哭起来。


    雪豹爪忙爪乱地替他拍后背。


    过了好一阵子，迟星牧哭够了，坐在地上平复心情。


    雪豹松了口气，蹲坐在旁边小心打量他的表情。


    迟星牧擦干眼泪，把笔记本放回盒子，想了想，把盒子收进空间纽，对雪豹竖起手指：“不要告诉埃尔。”


    雪豹有些不解地歪着脑袋。


    迟星牧握住雪豹的爪子，轻轻向上一提，雪豹就配合地缩小身形，窝进迟星牧怀里。


    迟星牧捏着它小巧可爱的肉


    垫，像是解释，又像自语：


    “我不能现在去找埃尔维斯，这对他不公平。他已经辛苦等了我这么多年，我不能让他再白高兴，只有成功觉醒恢复记忆以后，我才能去找他说这些。”


    ·


    七月十四日。


    距迟星牧觉醒还有一天。


    得益于埃尔维斯的精心照顾，迟星牧并没有觉得痛苦。


    充盈的精神力足够让蛋吸收，已经开始出现轻微的咔咔声。


    雪豹表现的很紧张，寸步不离守在迟星牧和蛋身边。


    迟星牧的精神越来越差，到七月十四这天，只勉强喝了半碗汤，就含着汤勺睡过去。


    七月十五日。


    帝星下了一场暴雨。


    连气象管理中心都无法干预。


    科林菲尔的照明系统全部打开，映得大厅一片惨白。


    帝星上有半数商家关门歇业，街上空无一人。


    暴雨倾盆。


    电闪雷鸣。


    科林菲尔重重守卫拱卫的中心，迟星牧的房间里站满了人。


    迟星泽苦笑：“头一次看谁觉醒有这么大的动静。”


    “也从来没有人能有小牧这样的能力。”迟星野有些骄傲，但更多是对迟星牧的担心。


    全帝国最好的医师都在房间里待命。


    如果迟星牧觉醒中遇到危险，他会立刻叫停。


    埃尔维斯守在迟星牧身边，雪豹紧张地趴在床前。


    那颗迅速成长、已经有半米高的蛋，就放在他床边的小床上。


    迟星牧安静地睡着。


    呼吸轻柔均匀，白皙的脸颊和微红的唇，眉心一片安然。


    替迟星牧检查的医师舒了口气，“陛下这段时间照顾的很好，小殿下的精神力足够这次觉醒，最多三个小时，就能醒来。”


    埃尔维斯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轻轻舒了口气。


    迟星泽忽然叫了一声：“陛下！大哥！”


    两个人同时转身，“怎么了？”


    “蛋壳裂了！”迟星泽指着小床上的蛋，“你们看，是不是马上要破壳了？”


    埃尔维斯大步走到床边。


    一群人呼啦声凑过来，一眨不眨地盯着蛋。


    蛋正左右摇晃。


    上面出现一道细细的裂纹。


    雪豹忍不住叼上自己的尾巴，紧张地抓着被子。


    “咔。”


    轻微的一声响，在落针可闻的房间里如天籁般。


    雪豹的瞳孔散开，又猛地缩起来，迟星泽低声喃喃：“加油啊……”


    迟星野的脸早绷到极限。


    埃尔维斯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连呼吸都不敢，手脚冰凉握住迟星牧的手，紧紧盯着蛋。


    房间重新陷入安静。


    只有蛋壳碎裂时轻微的咔咔声。


    从来没有精神体从蛋壳里降生的先例。


    医师们也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


    直到一个小时过去。


    蛋壳上终于出现第二条缝隙。


    但打破房间里宁静的，却是埃尔维斯和迟星野同时响起的光脑。


    “霍格传来消息，丝丽亚战区出现大量狂暴状态的精神体，且具有一定的传染性，黑骑星盗团成员有半数受伤，陆江重伤。”


    “西尔维娅发现，狂暴的精神体的血液里，检测出与当初孔雀宝蓝相同的成分。”


    迟星野蹙眉，念完报告上的内容，十指在光脑上翻飞，很快道：“第三片区最高监狱里传来消息，当初被捕给孔雀注射药剂的犯人于昨天半夜猝死在监牢里。死前未曾说过任何有利于线索的消息。”


    对于自己的元帅，埃尔维斯一直信任迟星野的能力。


    关掉报告没有再看，埃尔维斯深深看了迟星牧一眼。


    “不要打扰小牧休息，我们出去说。”


    ·


    暴雨中的泽野动物园。


    一只小猞猁从栏杆里钻进来。


    可怜的小家伙，浑身上下也没多少肉，从栏杆里钻出来时，伤口蹭在栏杆上，洇出大片血迹。


    暴雨如注，鲜血顺着雨水流进土里。


    小猞猁吃痛地咧咧嘴巴，没有半点犹豫，瘦小的身躯冲进雨里，直奔熟悉的气息而去。


    林加正在房间里看书。


    在泽野动物园快三个月，他的身体比之前好了太多。


    不仅精神状态越来越好，还养出了一身薄薄的肌肉。


    重新长出鬓毛、胖了两圈的西崽趴在旁边，自从迟星牧去科林菲尔以后，西崽就没什么精神。


    准确来说，泽野动物园里所有动物都是如此。


    雨下的太大了，窗棂乒乓作响，好在南区建设时就做了一层透明的穹顶，否则养在南区那些娇贵的花草，一定会被暴雨打烂叶子。


    西崽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眼神不经意瞥向窗外，看见外面一团瘦小如老鼠的影子。


    好像是只被雨淋湿的猫。


    动物园里有养猫吗？


    西崽打哈欠的动作一顿，轻轻扯了扯林加的裤腿。


    林加走过去。


    看见落地窗前趴着只瑟瑟发抖的小动物，一边用爪子拍打窗户，一边叫着什么。


    隔着层窗，林加听不真切，但他没有犹豫，拉开窗放小东西进来。


    暴雨顺着窗户冲进房间。


    小猫崽滚落在地板上。


    林加身上的衣服打湿了一半，关好窗回身才发现，原来是只小猞猁。


    刚才隔着暴雨，小猞猁身上的气息太弱，他居然没发现，这还只是精神体。


    林加轻轻蹙眉，据他所知，目前第三片区拥有猞猁精神体，且可能与他扯上关系的，只有……


    “阿斯顿。”


    林加的眼神冰冷如审判：“你来这里做什么？”


    ·


    小猞猁身上有许多伤口。


    被暴雨冲刷后不再流血，变成可怜的白色。


    但小猞猁全然顾不得这些，从地板上爬起来滚到林加腿边，已经诞生许久的小家伙，可怜长得还不如一只家猫大，伤痕累累地爪垫攀在林加脚前的地板上，不敢再往前。


    ——我为我曾经的无礼与傲慢向您道歉。


    小猞猁头贴在地板上，身体打着颤。


    ——父亲背叛帝国，与丝丽亚领主结盟。对方一直在研究一种药剂，能制造大量的精神体，他们试图用如瘟疫般感染的方式掀起战争。


    ——父亲已经出发去丝丽亚战区的路上，临行时在许多动物身上注射了药剂，我试图阻止他们，但没有成功，现在有上千只被注射了药剂的动物冲进第三片区，正在向帝星蔓延。


    消息如晴天霹雳，让林加猛地打了个寒颤。


    他有些焦急地抓住小猞猁，“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说的都是真的？”


    小猞猁不反不抗，舔舔林加的手背。


    ——你可以检查我身上的血液，我也被注射了同样的药剂。


    “为什么要做这些？”林加匆匆给埃尔维斯发了留言，确认埃尔维斯收到以后，神色复杂地看着小猞猁，“你明明可以跟他们一起离开。”


    小猞猁轻轻一叹，被林加装进口袋。


    半晌才答：


    ——因为我也是北野人。


    ·


    迟星牧开始觉醒的第六个小时。


    林加见到埃尔维斯。


    在短暂的交流过后，一条条指令行云如水地从书房里传递出去，每一条都无比迅捷、准确。


    封锁消息，打开监控设备、以暴雨灾害的名义，命令第三片区所有臣民紧闭门窗，原地待命。


    国防军集体出动，包括曾经文旅局曾经‘救助’过许多动物的兄弟部门，所有人全副武装，带着最先进的设备去抓那些可能掀起一场暴动的动物们。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在这场任务中，表现最出色的不是专业的国防军，而是左右人都没在意的‘兄弟部门’。


    “在抓、哦，救援动物园这一块，我们是专业的。”，抓住第三条狰狞的猎犬，他们如是说。


    药剂的效果比林加想象还要可怕。


    刚才还萎靡的小猞猁，突然猩红着双眼睛。


    身上的毛发根根竖起，小炮弹似的横冲直撞。


    如果不是有笼子相隔，林加毫不怀疑，它会咬断自己的脖子。


    蛋壳裂开新的缝隙。


    迟星牧发出一声不安的呓语。


    过去一个月里，每天梦到的如碎片般的记忆笼罩，把他拉进一个巨大的梦境。


    在现实世界的另一彼端，他如天外来客，看着牙牙学语的幼童，在家人的关怀下长大。


    父母慈爱，兄友弟恭。


    星河灿烂如洪流，他遇见了一个银发的少年。


    他们从少


    年时开始，从陌生到熟稔。


    他陪他看书，他陪他习剑，他在他最无助的时候陪他，他们许下一生的承诺……


    一个漫长而又美好的梦境。


    伴随骤雨落下。


    东海、西海、南海、北海……


    帝星所有海域，游鱼跃出海面。


    数不清地鱼类在海底盘旋，飞鸟冲进雨幕。


    泽野动物园的精神体们似有所感，同时抬起头颅。


    ·


    迟星牧从梦境醒来，意识还在漂浮。


    他能看见自己躺在床上的身体，看见不远房间里正在说话的埃尔维斯，看见泽野动物园一草一木，第三片区到处奔跑、暴动的动物。


    精神力如春天的藤蔓般疯狂暴涨，早就定格的身高继续拉长。


    鼻子、眉眼、嘴巴……五官趋向成熟，渐渐成一张他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看见雪豹和它身边龟裂的蛋壳。


    一双肉乎乎的小手抱在一起，身下一条冰蓝梦幻的尾巴。


    一张比迟星牧缩小几倍但如出一辙的小脸，却有一头如阳光般金色灿烂的发。


    “原来是人鱼啊……”


    迟星牧喃喃，一种无法言喻、却很奇妙的感觉从心底诞生，好像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床上的小人鱼抬头，与迟星牧对视。


    一道无法用肉眼看见、却强大到无可匹敌的精神力散开。


    远远如水波般荡出去。


    小猞猁忽然停下撕咬铁笼的动作，猩红的眼睛里露出迷茫；第三片区混乱的街道，许多动物走出来，一个正死死按着身下挣扎的狼犬的战士忽然愣住，被狼犬在脸上舔了一口……


    正批着文件的埃尔维斯猛地站起来。


    跌跌撞撞冲出房间。


    迟星泽本想去追，被迟星野拉在后面：“让陛下先去吧，他已经等很久了。”


    侍者们纷纷低头，医师们下意识站起来。


    所有人看着他们一惯沉稳的君王，跌跌撞撞跑进来。


    埃尔维斯眼里再没有别人。


    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他的世界只剩下那扇半开的房门，和从里面走出的人。


    迟星牧比之前高了好多，也比之前更好看了。


    金发赤脚走出来的样子，好像神话传说里的天使。


    持续了一天一夜的骤雨停歇。


    露出天边刚升起的太阳。


    金灿灿的阳光挂在天地东方，正慢慢往上爬，经历了暴雨的科林菲尔纤尘不染，被阳光染上美丽的金顶。


    阳光照进房间，驱散了一夜阴霾。


    埃尔维斯愣愣地看着迟星牧，像一具没有生命石化的雕塑。


    迟星牧走到埃尔维斯面前，擦掉他眼角冰凉的水渍。


    熟悉的怀抱，一如当年迟星牧在梅树下拥抱自己一样温暖。


    微凉又柔软的唇瓣，擦过自己脸上的水痕，最后在埃尔维斯唇角落下灼热的吻。


    “埃尔维斯，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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