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古纪(十三)

作品:《应劫

    东华不理会他的胡搅乱缠,只沉了声,道:“十万生灵。至少。”


    折颜胸前的扇子停了停,然后缓缓地收束在了那仿佛天生就是为拨动琴弦而生的十指中。


    “我知道。”折颜道,“我们都知道,要多大的代价。而我们都早已做出了选择。”


    东华终于点了点头,道:“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让你守这个位置。”


    “什么条件?”


    “由我来判断,一旦你有走火入魔的征兆,我会立刻将你换下来。还有,如果有必要,你要立刻封琴。”


    “封琴?那么严重?”


    正是那么严重。


    上一次的都广野之战,折颜没能及时封琴。


    幸得父神羽化之前终于察觉,勒令折颜封了琴,才得以保得这老凤凰全身而退。


    但,拖到那个时候,此后折颜的琴已经完全不能再动用。


    少绾又……


    所以,后来的几十万年,四海八荒但凡再遭劫难,就他和墨渊两个,难免就要有些被动。


    他对那种情形很是不大高兴。抬眼看着折颜,道:“你不会真想要伏羲见苍何的。”叹气,“我也一样。我宁愿打十个庆姜,也不愿对付一个走火入魔的折颜和他的伏羲琴。事实上,天地六界所有人中,你,是我最不想对战的那个。”


    折颜眉梢一挑,不免得色。


    虽然说反过来吧,这天地六界中,他最不想与之交手的那个,自然也是东华——不然,相识这许久,他若真想会会苍何,怎可能没有过机会?


    他难抑轻笑,问道:“也就是说,比墨渊或者少绾更甚?”


    “比墨渊或者少绾更甚。”东华答得并无犹豫。


    “比墨渊和少绾联手更甚?”折颜趁机得寸进尺。


    东华闻言不再答话,只给了他一个淡然的眼神。折颜估摸着那就是“你差不多得了啊”的意思。


    行!见好就收吧。


    折颜挥手将自己面前的茶换了酒,细斟了一杯,风雅十足地慢品起来。


    东华却已低头在看地图上的布阵,再次确认:“再跟你说一次:此战凶险。你真的不改变主意了?”


    折颜提壶又斟了一杯酒,推到东华面前,道:“尝尝,这是我去年酿下的桃花醉。打我一万岁上会喝酒起,就在试这‘桃花醉’的配方,如今,总算是小成了。”他自己的那杯已尽,于是又给自己续上,持杯悠然道,“如若到时我真的封了伏羲琴,那我就找个地方,种上十里桃林,再在每一株桃树的桃根下,埋下一坛桃花醉。”


    “这主意不错。”


    打小跟着姑姑长大,受白浅的影响,凤九一向认为,折颜这凤凰,是自作风雅。


    这会儿凤九才知道,原来他是真风雅。


    三十万大军,执戈戴甲。连东华都披甲束发。唯有折颜,仍旧一袭桃粉罗衫,长发披垂——怀中还抱着一把琴。


    “这位折颜上神真是去打仗的?”身旁有人发出了质疑声。很合理。


    但因着几十万年之后那老凤凰怎么说也算了“自家人”,凤九难免要替他辩解上两句:“折颜上神很厉害的!别小看了他怀里的伏羲琴,那可是能横扫四海八荒的东西,堪称举世难敌。”


    凤九答得肯定。但其实心里也打着鼓。


    对折颜在上古战场上的表现,凤九其实没什么底。


    凤九是熟记上古史的。她也没有真的就偏心东华偏心到那种程度:读上古史的时候,但凡与东华无关的都一概忽略——就算别人的都忽略了,看到熟人的名字,她也总不至于看都不看就跳过去的。


    奈何在她看的上古史里,对折颜参战的情形总是语焉不详,十分的糊弄。


    “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另一个声音说。


    这声音有点耳熟——


    凤九转回头一看,吃惊道:“朱若?”


    朱若规规矩矩地见礼:“朱若见过凤九殿下。”


    凤九却一向是不在意这些礼数的,一把将他拉起来,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朱若一笑。


    有段日子没见,他的身量已经长高了许多。


    军营训练辛苦,对正长身体的孩子来说,却是个再好没有的去处。


    他非但身量挑高了,身板也结实了。


    五官的线条也去了孩童的柔软稚气,疏朗锋利了起来。


    乍一看上去,都像是个大人了。


    只是这一笑,露出两个酒窝,就还是那个朱若了。


    朱若笑答道:“朱若现领护军中尉。”


    凤九在脑子里过了过天军的建制,点了点头。


    此次她没再偷偷地混在队伍里,是光明正大地以“凤九殿下”的身份随军出征,理应是由护军中尉率队护卫的。


    但这还是巧了点儿。凤九想了想,复又问道:“是紫府君令你来的?还是剧虞将军令你来的?”


    朱若答道:“奉主帅军令,领殿下的护卫军。”


    凤九听到了他的回答便没再开口,只把目光投到了前方的主帅身上去。


    朱若也跟着沉默下来,看着主帅旗下的东华紫府君。


    刚那一问一答似乎有些多余。按说,谁下的令有什么实质上的区别?剧虞将军既在紫府君麾下,且是紫府嫡系的靖武十七将之一。剧虞将军下的令,不就是紫府君的令?


    话虽如此,但朱若自己知道,这之间又确实有着差别。


    不是一般的差别。


    剧虞将军给他的命令,是去主帅的帅帐领命。


    “不必卸剑。”


    紫府君的声音从军帐内传出来。


    朱若顿在了帐门外。


    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大惊小怪了。


    主帅帅帐,除了主帅亲卫外,将士一律不得携带兵器入内。这一方面是对主帅尊崇的礼节,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主帅的安全着想。


    但打过这几次交道,他也算看出来了。一则,他们这位主帅也不怎么拘小节。二则,难道谁带了兵器,就能从东华紫府君手里讨了好去?


    不卸剑就不卸剑吧。


    朱若默默地将解下的剑又配了回去。


    东华已经起身在等着他。


    ——这简直比让他配剑进帐还要让他受宠若惊。


    如果不是紫府君手里拿着剑。


    如果不是紫府君一开口就是:“出剑吧!”


    手里的剑就已经攻了过来——


    朱若想都来不及想,手中长剑出鞘,堪堪挡下了第一招。


    东华还不至于为他出动苍何。


    自然这一招也没有用全力。但,能这么接下他一招,已然是不易。


    东华点了点头。攻过去了第二招——


    接下了第一招,朱若的手臂已经已被震得发麻,眼见第二招攻近,完全不敢再接,身形一转,避到了摆着沙盘的桌后。


    这有些撒赖了。


    但,他才多大啊?要跟东华紫府君比剑,难道还指望着公平决斗?


    他一边藏在桌子后头躲着,一边嘴上却也没闲着,道:“小子记得您说的是‘百年之后’?小子要是没算错日子,这离百年还差着老远呢!”


    当然,他也知道,别说他再练上一百年,就算他再练上一万年,拿着剑对上的东华,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但,说不定他就能多接下一招了呢!


    东华倒也没有再逼近,只那剑刃闪着寒光,也并没有要收起来的意思。对他的问题倒是好好答了,道:“计划有变。”


    朱若闻言,像模像样的叹了口气。收了剑,从桌子后面走出来,恭敬一礼,道:“请紫府君指点。”然后再次出剑——


    这次就真的是“指点”了。


    这位紫府君说他不收徒,但看样子他在指点人剑法上做得倒还挺顺手。


    东华收了手。


    朱若还喘息未定,也不敢抬头去看这位紫府君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近来深觉自己颇有进益——在紫府君面前,却如此不堪一击。


    “听说,你也在习练兵法和阵法?”东华问,声音听不出喜怒。


    朱若赶忙答道:“并不敢耽误了练剑……”


    欲言又止。


    东华不耐烦道:“想说什么,直接说。”


    朱若解了剑,双膝跪地,道:“剧虞将军说,紫府君留给我的剑谱,是培根固元循序渐进之法。不让我急于求成。”


    “哦,”东华这次倒没有拦他,反问道,“那你自己的看法呢?”


    朱若正是不知该做何看法。这跟他原本的估计,差别有点大。他以为紫府君是要他做凤九殿下的死士。可培养死士,还用这种不紧不慢的法子?


    “这样一来,不要说百年之内,就是五六百年,小子怕是也难有小成。”


    东华似是觉得好笑,道:“所以,你是怕,你凤九殿下会觉得你没用,不让你跟在她身边?”


    不是!当初是谁嫌弃人“没什么用处”的?


    朱若不敢真的回上这话去。但东华却仿佛听见了似的,道:“本君当然希望你能多少派上点用场。但,”东华声音沉下来,“若是坏了你的心性,本君岂敢放你在她身边?”


    朱若心中一凛。


    “明白了?”东华问道。


    “原是小子浅薄。”看来,是他小人之人度君子之腹了,“小子现在明白了。”


    “明白就好。但也不可不用功。你既有心性,自有根基,只要不懈怠,终有大成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