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祁仰起脖颈，攀至天央的明月落在他幽暗的眼中，映着莹莹的光亮——夜半时分已至。


    他看回天翼，“天情姥姥可醒着？”


    “刚醒，”天翼挥舞着两手，“森主你别这么急，好好歇歇，别累坏了。”


    简祁摇摇头，将包袱背紧，“我去找姥姥。”


    森海很大，高耸入云的树木从身前一直蔓延至看不到边际的地方，哪怕你已在其中行走了数十个时辰。


    森海中的植物大部分都是浊物，用泛黑的肢体屹立，挂缀着鲜艳诡惑的花蕊、果实……越往中心越是如此。夜里飘溢而出的浊气几乎将整片森林浸染得融入黑夜。


    光芒黯淡的灯笼飘晃在前方指引，简祁踩着泥泞的土路不断深入，泥点溅在他白净的衣角，缓缓晕开。


    黑色的藤蔓在简祁靠近时退去，让出一条小径，又在他离开后迅速抱紧缠绕，将整条路口再次遮去。


    鞋履踩在粼粼的水面，发出“踏”的声音，简祁来到了目的地。


    无数参天大树环抱着一片辽阔的圆形浅池，泛着黑色浊气的池水只刚刚没过小腿。而浅池中央凸起的土地上则矗立着一棵远比其他树木粗壮高大的巨树。


    她黑褐色的枝脉并不向天空伸展，而是朝大地触伸，蛛网般从两侧交织着扎进地里。


    柳条一般细长的叶片随风而起，是一串铁灰。


    树干上是一副沧桑的老妪容颜，眼睛眯皱在一起，宽厚的嘴唇总微微颤动着，向下弯出悲伤的弧度。


    天情不老树，是森海真正的主人。


    她开口，嗓音比落进深水潭的石子还要沉闷，“我命运的苦儿，你终于为我寻来了新的宝物。”


    涉过冰凉的池水，简祁来到天情不老树身前，将方外镜从包袱中取出，递伸到她嘴边。


    天情不老树张嘴将镜子吞入，轻阖双眼——枝梢的叶片颤抖着翻动，变得更加透亮。


    等再睁开眼时，她眉宇间的苦愁消退许多。


    自然孕化而生的强力法宝能补充大量灵力。虽说方外镜曾破损过，但修补后灵气外泄并不严重。


    天情不老树试图驱使体内的灵力，却像被呛到一般，突然咳了起来。


    咳喘平复后的她整棵树皱巴巴地垂耷下来，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太老了，孩子，这样灵气充沛之物一时难以消化。”


    自从把树心交给女儿，天情不老树便也如凡人一般慢慢地“老了”。


    生命的继承或许皆是如此，一方羽翼渐丰，一方鬓角近白。


    她并不为此而伤怀，真正令她悲痛的是一直未能找到走丢的女儿。


    继承仪式已经完成，继承者却消失不见。没有守护者的森海未来堪忧，为此她找到简祁，与之定下了契约。


    天情不老树一族的人可以彼此感应，但不知是否因她衰老的缘故，每次感应都会消耗大量灵力，且所获甚微，仅仅只是几幕女儿眼前的光景。


    “她走得过于遥远，我的眼睛很难看见。如今晕晕沉沉……连近在咫尺的你都有些看不清了，”天情不老树又是一声叹息，“我要长睡一段时日休养，森海便交付与你。”


    简祁静默地颔首。


    原本要瞑目安睡的天情不老树又撑起惺忪的双眼。


    随着相处的时日渐长，天情不老树知道简祁并非是一个完全沉默的人。往日她说什么他都会回个“嗯”。


    隔三差五就要留守在充满浊气和魔物的地方，对于年轻气盛的小伙子确实是桩苦差事。


    “命运的馈赠并非无偿，但将你束缚于此，我确实很抱歉。孩子，请原谅我的无力与自私。”她低下身子，用树叶轻轻抚过他的额头。


    简祁也低下头，感受额间的冰凉与柔软，“是我应该感谢你……”


    “这样如何？来犯者已比往常少了许多，你也休息一段时日，外出散散心，见见想见的人，森海让小翼留守。”


    还未等简祁回应，天情不老树便带着欣然宽慰的笑容睡去。原本斜插进土地的枝干像前聚拢，将她包裹遮蔽起来。


    而简祁立在明月之下，寒风窜进袖口，又从冷白的脖颈处逃逸。


    *


    天近黄昏，水面上挂着红黄的圆日，向前铺展出一片摇曳的碎金。


    江浪涛涛，一波荡过一波，连带着胃也跟着翻滚。


    卫水苏抚着船沿往外吐，脸色煞白。


    她儿时在平原，后来又一直生活在山里，头一回坐如此长时间的船。


    纸做的小狗担忧地围着她转，不断发出嗷呜的声音。


    吐完以后擦嘴，卫水苏又翻开手里的书，定睛细看。


    以前贴身携带的小抄本都不见了，上船前她便去书行挑了本她不是特别熟悉的咒文书。


    “晕船还看书。”从船厢走出来的陆今安冷冷地瞟她一眼，又看向河面。


    按照那只狗的指引，前面便渡口便可下船——烛州人烟稀少，确实是个躲藏的好地方。


    卫水苏看书，是担心万一哪日有要用的符咒，她想不起来如何绘制。


    咒符对符师的要求比较苛刻，文字的笔形、间距等都会影响符咒的强度。因此符师向来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模仿已经被创造出来的符咒，照猫画猫，照虎便能画出虎。


    他们在江河上行驶数日，卫水苏的脚都好了，什么也不做实在是太过浪费。


    更何况这段时日意外横生，卫水苏练习符咒的时间比以往在水云宗时缩短了许多。流水才能不腐，再这样下去她会退步的。


    卫水苏正要开口解释，刚才呕吐时残留在喉咙里的酸苦又引得胃部翻滚，她扒着船边往外吐。


    等终于到岸时，卫水苏整个人摇摇晃晃，两眼发晕，撑着一口气将寻人小人画出。


    陆今安拿她没辙，就近定了家旅店下榻。卫水苏一进房间便倒头大睡。


    等她醒来时，屋外已是一片漆黑。她的肚子仍然在咕噜咕噜的，只不过这次是因为饥饿。


    卫水苏一直在睡，陆今安也没管她，自顾自再用别的法子寻找胡棠。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一路越快找到胡棠，陆今安待她越冷淡。莫不是真像她之前猜的那样，陆今安至今还喜欢胡棠？那怎会要和她成亲？而且还不肯放自己走。


    在情爱这方面，卫水苏只能想到陶渔师姐。她做了一个半臂高的人偶，取名元弋。师姐为他雕刻容颜、制作衣裳，唤他相公，说他是自己最爱的人，对他小心呵护，走在哪里都带在身边。


    虽然不大明白，但若是想结成夫妻，不是应该像陶渔师姐那般，每次见到对方都喜笑颜开吗？


    思索许久后，仍然理不出头绪的卫水苏决定先填饱咕咕叫的肚子。


    问过客栈的掌柜，厨子都歇下了，只能自己做点吃食，或去街上碰碰运气。


    “不过烛州不比京城，夜半三更还灯火通明。姑娘你怕是会扑空。”掌柜好心提醒她。


    卫水苏从衣间拿出铜板铺在案台上，“那借我用厨房煮碗面。”


    掌柜一手码过铜板，收至手中，朝她后方扬了扬下巴，“提个灯去吧，那边黑的很，姑娘可要小心莫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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