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 17 章

作品:《跳崖后全京城追悔莫及

    秦淮水的南岸建有瓦官寺, 西边则是大市,往常这个时辰,正该是伽蓝敲钟, 商船卸货的时候。今儿个和尚也不念经了, 商铺也不做生意了,都聚在朱雀桥边看热闹。


    “最近什么风水,才出了位谢娘子, 又来了个贺将军,这些女人们怎么就喜欢扎堆扮男人玩?”


    “玩?你没听到她有军职在身吗,这是欺君砍头的罪!”


    贺宝姿神色刚毅,双肩担着薄铁虎兽肩吞, 披下的发丝散落其上, 在围观中岿然不动。


    忽见僧俗士女自动分道, 留出当中一条过路,原是谢澜安已至。


    贺宝姿手中刀未归鞘,玄白允霜见了,本能地护在主子身前。谢澜安眯了眯眼,只见这名武服女郎身高过人,雄肩窄腰,露在外面的手腕与脸颈皆是小麦肤色, 一双眼睛如同点漆,分外明厉。


    谢澜安抬手令二卫退后, “你便是贺校尉?”


    贺宝姿亦打量着她, 剑脊般的长眉,星水般的秋瞳,男人的嗓音,一笑不激不扬, 天然无方,点头道:“你便是谢娘子。”


    “是我。”谢澜安目光明亮,“不意金陵之中尚有此人,足下好英气。听说你要与我比比,怎么比法呢?若是武比,我不如你,若是文比,不是我针对足下,江左平辈以内谁站在我面前也不中用啊。所以怎么比呢?”


    贺宝姿犹豫一下,谢澜安眸光在她脸上流盼,声音和和气气:“你若想一鸣惊人,该在昨日现身。昨日是敝人生辰,备受瞩目,无论出名还是造势,都是最好的时机。但你厚道,不想破坏我的好日子。且你既已在校事府任事五年,都相安无事,何必在今日自曝身份,自讨苦吃?我想想。”


    谢澜安折扇一下下轻扣手心,阳光下,鬓边的细绒熠熠生辉。少顷,她哦了声:


    “端午之后,便是吏部迁升考核的日子吧,校事府……我不大熟,仿佛还有个副指挥使的位置空缺吧。


    “校尉距这个位置一步之遥,校事府却不止你一名校尉,同职之间倾轧,彼此查些阴私,捅些刀子,都是老生常谈了。查来查去,查到你的身世上头,你有暴露之险,只好兵行险招。”


    贺宝姿听得悲凉感慨,长叹一声。


    “谢娘子不在朝中,尽知朝中事。不错!女子入仕有违国法,查出来便是满门抄斩的罪过……我实走投无路,想到与谢娘子经历相似,便来一试。”


    她坦荡地注视谢澜安,咣当扔掉佩刀,抱拳低首:“娘子快人快语,我也不瞒你说,我何曾妄想胜得过‘谢家玉树’,只愿以微薄之力,助娘子再扬芳声,好投娘子麾下,为全家求一线生机。”


    这高挑爽利的女郎说着眼眶已红,屈膝便拜。


    谢澜安回扇去扶,一搭手便觉对方力沉,想是有真功夫在身,忙低低道:“快起,我可禁不住你!”


    贺宝姿起身,谢澜安余光散淡四望,扫过那些伸长脖颈瞧热闹的人,“多少闲人等着咱们互撕脸皮,看女子的笑话呢,何必成全他们?玄白。”


    玄白应命疏散围观之人,贺宝姿见她为人如此疏朗,宛如拨云见青天,颤声道:“娘子愿意帮我?”


    “物伤其类,帮人帮己罢了。”


    谢澜安问,“你方才说替兄顶职,可是有家里人逼你?”


    贺宝姿摇头,“怎会?我自小好动爱武,家中请了教头教兄长习武,我也不甘落后。五年前兄长病逝……”


    她目光黯淡,“家族这一支便只剩了我一个小辈,若无事业,家产便要被几个从伯叔接管去,我当然不能坐视,那时年少气盛,是我主动提出来冒名顶替。”


    “自己情愿,”谢澜安目光渺远,轻道,“那便很好啊。”


    此时,碧空白云间陡起一声鹰唳,一只水墨相间的海东青俊疾飞来,到朱雀桥上空时向下急坠。


    玄白抬头看着眼熟,还愣了一下,见它扑扇着长翅往主子身上扑,心道不好,忙嘬唇打个响哨。


    谢澜安已呼哨一声,抬高手臂。她未戴架鹰的膊套,那只海东青落下时乖觉地收起爪尖,神气盎然地立在谢澜安小臂上抖搂翅毛。


    “郗少主也太乱来了!”玄白吓出一身白毛汗。


    谢澜安从海东青足爪的信筒上拆下一张纸笺。


    她与郗符未分道扬镳时,两人闲来也鼓捣过一些玩意儿,这只信隼也不算郗符养的,也不算她养的,只是训成识得两人气味,作为朋友之间的玩笑之物。今日突至,必有缘故。


    她展开纸,只见上书:“廷尉已前往朱雀,拘贺。”正是郗符笔迹。


    旁边又有一行蝇头小字:“不是助你,所欠生辰礼补上,你我两清。”


    旁边又有几个墨团,是写至一半又被抹去的。谢澜安见信半点不急,反而举笺迎着日光,非要看个究竟,勉强辨认出五个字是:


    “他文乐山能——”


    谢澜安哈哈大笑,团了纸团,放了飞隼,转头对贺宝姿说:“校尉信我,你先去谢府暂避风头。我这就入宫求见太后,先将你身上的欺君之罪销了。”


    这便是贺宝姿女扮男装和谢澜安女扮男装的不同之处。


    谢澜安之事影响甚广,但她至少不是官,律法便管束不着她,反观贺宝姿东窗事发,便很可能赔上性命。


    天大的祸事在谢澜安嘴里,却也不过尔尔。贺宝姿眉开目霁,重声道:“大恩不言谢,娘子救我全家,我以性命为报!”


    谢澜安再令肖浪带上骁骑兵,去往贺府,严防事情解决前官署去寻衅。


    将分道时,她看看贺宝姿的头发,抽出自己头上的长玉簪,冲她拢拢手。


    贺宝姿微怔,迟疑一下,就着她的手低头。


    谢澜安指尖灵活地收拢女子一头乌发,帮她挽成个髻。


    有时候万句剖心言语,不如一个暖心举动。足有五年未敢与生人接近的贺宝姿眼皮子轻颤,终于在此刻,放松了肩上的千钧重负。


    原来不止有她一个与世俗扞格不入的女子,走在这条路上。


    谢澜安挽得,抬目欣赏了几眼,满意地点头。随即乘车入宫。


    “昨日主子过生辰,也未见笑得如此开怀……”留下的玄白望着车舆远去,摸摸鼻梁,莫名跟着开心。


    转眼看见贺宝姿,他真乐了。


    贺宝姿若有所感,拾起地上长刀作镜,一眼望去,满心激荡的情怀都……沉默了。


    她头顶的那团黑鬏鬏,说士冠不像士冠,说女髻不是女髻,扎实实地扭成一团,倒是不怕钉钉子找不到锥子了。


    谢娘子真是事事别具一格,深不可测啊。贺宝姿横刀如是想。


    ·


    在谢澜安入宫以前,一大清早,庾洛神已进宫告过一回状了。


    当时庾太后方盥漱毕,听侄女忿忿不平地说了半晌,扶着溱洧手背看她一眼,慢声问:“哀家让你主持宴会,你便是这样用心的?”


    庾洛神声音一滞,赶上前搀扶姑母,眼里见了泪光,“侄女不敢邀功,但侄女操办筵席的规格,酒水馔肴,丝弦歌舞,并未亏待那谢澜安。只是一时兴致,想给宾客们助助兴罢了,没想到谢娘子非但不领情,还抢侄女的人,打侄女的脸面!侄女失了体面不打紧,可侄女背后是姑母,她可有将姑母放在眼里啊?”


    庾太后神色莫明,“你待如何?”


    庾洛神足足恨了一宿。那个让她一想起心就痒的漂亮尤物,倔了这么久,还不肯让她上手,却敢胆大包天跟别人走!


    她早在进宫路上就想好了,此时轻声细气道:“侄女受些委屈无妨,只是经此一事,不放心谢澜安的居心,有意替姑母试一试她。前几年,侄女便想要北城远郊拨云堡的那块地,建个汤泉别业,听说那堡中有座天然温泉眼,沐之可袪病清秽,想建成后孝敬姑母,受用受用。谁知那地主人脾性执拗,我出重金竟拿不下来。”


    庾洛神眼梢留意着姑母的脸色,“正巧近日兄长送了一批昆仑奴给我,还缺个角抵操练的地方——何不让谢澜安去拿下这块地?她办成了,才证明对姑母言听计从。”


    太后皱眉,“你可知,御史台近来颇有对外戚侵占民田的弹劾?”


    庾洛神忙道:“那些酸腐之人的酸话何曾断过,姑母是女中英豪,主掌社稷!岂可受儒生口舌掣肘?姑母莫忘了,那谢澜安之前可是荀祭酒的学生,您要用她推进北伐大事,怎样考察也不过分啊。”


    “住口!”


    庾太后却突然沉下脸,“洛神,哀家教与你听,儒士迂酸不假,却胜只知清谈的名士不知几何,若无儒士,谈何治国?哀家视谢含灵,不同于你对待你后院那些燕燕莺莺。‘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相报’,你不解事,这句话却总该听过!”


    “姑母……”


    庾洛神花容失色,不知姑母为何突然发这么大火。


    这还是第一次,她的撒娇求告没了用武之地。


    溱洧姑姑察观太后的脸色,对庾洛神温声劝说:“二小姐,您先回去吧。”


    庾洛神知道轻重,不敢当真惹怒了姑母,含着委屈地告退。


    她走后,太后长长叹息一声。


    她不气昨夜庾洛神在夜宴上耍心机,而是气她的气度小得不似庾家人。


    争锋输筹,就要认。谢含灵都知道拿肖浪做死活棋,自家亲侄女却如此肤浅,喜怒哀乐全在脸上。


    “溱洧,你道那谢氏女,究竟有无将哀家放在眼里啊?”


    溱洧低头回答:“尖牙利爪,听话则用,不听话,则折。”


    ·


    谢澜安来到长信宫时,这场风波已经过去。


    今日不是大朝会,太后卸去了镂金义甲,在书案后临大字。谢澜安见礼后,主臣二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及芳辰宴上的小插曲。


    谢澜安向太后回禀了贺宝姿之事,太后也感惊异。


    她停笔看了看纸上的字,眼角笑纹深沉:“今年的年份好,百谷无雨不生,谁说阴盛阳衰便一定是坏事?”


    谢澜安分神想着别的事,随口应对:“雷之发声,万物同应,是以有雷同一说。全赖太后娘娘金声玉振,才有下头人不平则鸣。”


    她是个会说话的,把太后为庾洛神生的那点气全哄熨帖了。太后道:“无独有偶,这贺氏女能在校事府潜藏五年,升至校尉,可见是个人才,为兄继志,其情亦可悯。只是这身份,再在官衙不合适了,便免去官职,且先跟着你吧。”


    “太后胸怀宽广,慈悲容才,臣女敬服。”


    “娘娘,”这时溱洧姑姑入内,低眉敛息地说,“陛下方听谢娘子入宫,打发了人来,召娘子去紫宸殿,说是想请教些学问。”


    先帝在世时,确实曾有意让聪颖早慧的谢澜安入宫,做太子侍讲。


    当时谢澜安的祖父以谢家有祖训为由辞绝,保护了她,没有令她过早涉入皇室之中。


    否则谢澜安便会是有朝以来最年轻的少师。


    太后不语,深邃的目光投向谢澜安。


    谢澜安面不改色:“陛下召令,臣女惶恐,原不敢辞,只恐臣女裙钗之身,于后帏之内,面君不合礼制。”


    太后一笑,对溱洧道:“谢娘子昨日生辰饮多了酒,今晨是撑着醉体来向哀家拜谢的。就派宫中的那架云母辇,送娘子回府吧,皇帝便会明白了。”


    谢澜安道谢,这逾制的车辇太后赐得起,她便坐得住。


    告退时,她见太后摊在案上的雪宣上,是走笔精神的“绣衣”二字,向太后讨了这副字。


    庾太后笑着注视她:“这两个字,有些烫手。”


    谢澜安道:“臣女接得住。”


    紫宸宫,陈勍坐等许久。


    等来内监回报,谢娘子已乘太后宫辇出宫,他白净隽气的脸上没有表情。


    郗歆作为陪伴少帝长大的伴读,心中不忍,可想到昨夜所见的那名冰玉女郎,耳根发红,忍不住替她辩白:“陛下,谢娘子她的经历特殊,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少帝只似笑不笑地说了两句话。


    “良禽择木,忠臣择主。”


    ·


    谢澜安回到府中,贺宝姿被岑山引至正厅,正坐立难安地等着。


    谢澜安步伐飒沓,见她便说:“没事了,太后保你,免官不治罪。你若愿意,暂且跟着我做事,不然回家安生休养一段时日也好。”


    五年的提心吊胆一朝落地,贺宝姿几乎喜极而泣:“虽是太后娘娘开恩,我知道若无娘子求情,必无贺宝姿生路。宝姿愿追随娘子,为娘子鞍前马后。”


    谢澜安弹指一笑,迎日的瞳孔隐隐发亮,“鞍前马后不用,但确实用得着你。宝姿,有无兴趣为我训练一批武婢?”


    武婢?贺宝姿一怔,素来以冷面示人的她,露出一点生涩的笑意,“娘子想学孙夫人,帐前武婢百余人。”


    “不止守门户。”谢澜安声色铿锵。


    我谢府训练的兵卫,无论男女,皆要上马能战。


    经历过身边无人可用的绝境,她方知手中有兵,才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虎可以无翼,鱼却断不能失水。


    至于是不是僭越,门阀之内家家藏私,人人皆争之世,她抱守仁义道德退一步,才是输。


    “别急,再过半个月吧,”谢澜安道,“不敢说让宝姿你官复原职,至少不会比原先更低。”


    听她一口一个宝姿唤得亲热,贺宝姿高大的身不由挪近一步,问:“半个月?”


    谢澜安一笑,校事府要升迁考核,京畿六大禁卫营便不考核擢任了吗?


    骁骑营没有中领军将军,从前只有左护军肖浪,与右护军雷挺分庭抗礼。军中的老例,无领军将军则以左为尊,可肖浪派给了她,便无缘此次晋升,可他愿意眼睁睁看着右护军捡漏,骑在他头顶上吗?


    十五日,尽够了。


    不过这一算,谢澜安也发觉,如今她手底的人手真是不太够。肖浪领兵去了贺府,允霜手里的人守在羊肠巷,余下近期升为部曲的一批武士,还不成气候……


    思及此处,她让贺宝姿回家与家人交代一声,好让家中放心,再回谢府待命,自己则去找舅父借几个人。


    岑山一直等着向娘子回禀事情,见娘子说完正事,又匆匆往内院去了,便又退回廊角。


    贺宝姿久久凝视着谢娘子的背影。


    “真是动如风火,难知如阴啊。”


    她爱惜地摸摸头顶的别致发髻,贺宝姿,以后便又是女儿家了。


    不远处的美人阑柱后,听说府里新来了一位姐姐,好奇来看的谢五娘,满脸纠结地盯着那只四不像发髻,难堪地捂住脸。


    阿姊又骗人,她根本就没有好好练习!


    ·


    阮厚雄听说谢澜安问他借几名军伍出身的将领,帮她训练精锐之士,没有半点含糊,一口答应。


    现任的吴郡督军司马是他从前部将,几个人而已,举手之劳。


    “不过莫说舅舅没提醒你,那些大老粗可狠啊,练兵都是往死里练,为的是够格上阵。你只想玩玩,我看玄白那俩小子带人小打小闹的,也够看了。”


    谢澜安一听便知自己拜对了山头,当即把脸昂起,“谁要小打小闹,就是动真格的!”


    ·


    谢澜安从阮厚雄那里回屋,换衣净了手,喝盏香茶饮子,岑山方寻见个空儿回事。


    “娘子,那位胤郎君的身世,仆已遣人打听着了。”


    谢澜安指尖被薄瓷茶盏的杯沿烫了一下。


    她总算想起从宫里回来后,心头上像缺了一点的事是什么。


    那个总爱低着头,下颔线却紧致雪白的小郎君,这会儿应该踏踏实实到家了吧。


    谢澜安心不在焉啜着茶,“嗯。”


    岑山脸色却显得古怪,他做谢府长史这么些年,还是头回听说世家里头有这么跌价的事,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位胤郎君,祖辈住在羊肠巷,提起挽郎胤氏,在西城也算出名的。富贵人家生前死后皆讲究体面,帝王家办丧事,尚选容貌清秀的世家子弟做挽郎,娘子只看胤郎君生的那个模样,据说他自打十三岁练成嗓子,便只接达官贵户的丧席了。非如此,也不会与庾二小姐有交集,被她盯上。”


    谢澜安的眸子被茶气朦上一层雾,冷却成点点霜色,“什么时候的事?”


    岑山说:“大约三年前吧……胤郎君被掳进何府,但不知怎的第二日就被打了出来,自此,他便断了唱挽维持的生计,城中没有殷实门户再来找他。贫人家办事用不着挽郎,便是请了,也给不上几文钱。


    “这胤郎君不得已,又没别的营生,硬是自学了认字写字,去寺庙抄经糊口。但没过多久,金陵上下的寺院都接到一条命令,不许给这个小挽郎布施……


    “胤郎君后来又去山中砍过柴,集束到草市上卖,结果夜里家中突然起了一把火,烧了个家徒四壁,还险些波及邻里……”


    岑山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觑见女郎发寒的眼神。


    “庾二。”谢澜安跺下那杯冷透的茶,“真是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一个贵家女,干出市井无赖的勾当。”


    不怪前世老天都要收她。


    “此事到此为止,他平安回了家,以后莫再查人家了。”


    谢澜安想说那小郎君敏感,即便不知道,也应该不愿被人背地里这样嚼弄。话还没出口,岑山惊讶:“胤郎君这时在幽篁馆,不曾归家呀。”


    谢澜安瞬间抬头,“你说他在哪?”


    岑山也迷惑了,将胤衰奴对他说的话,如实转述给女郎。


    谢澜安听后默了片刻,笑出声。


    她眼底阴霾尽散,“他这么说,山伯便信了?”


    岑山这时才回过味来,哭笑不得,“那……那老仆这就让人送他——”


    “不必了,”谢澜安起身,“我去看看。”


    ·


    谢澜安轻捻折扇,从正房的抄手游廊拐出去,经过一个拔选力士的跨院。


    院子里有一水穿着单靴皂袍的府卫们聚堆,阮伏鲸和玄白正盯着他们依次尝试三石的石礅、两石的硬木弓、一石的沙袋,记录过关者。


    她向表兄道乏,来到幽篁馆。


    胤衰奴好像知道自己不高明的谎话很快会被戳穿,连屋门都没进,就坐在那屋前的台阶上。


    他的一双长腿在矮石阶上显得无处安放,不敢箕坐,并拢双膝窝着,后背却挺得板板直直,两手虚握成拳,垂在两只膝盖上。


    谢澜安一眼看见万绿丛中显眼的这一点白,还是这么个老实模样,嘴角便压不住了。


    一直留意着月洞门的胤衰奴立刻站起身。


    风穿竹叶,万窍婆娑。胤衰奴垂低的眼帘中,随着她步履聚散成花的裙裾,渐渐走近。


    “好久不见,小郎君别来无恙?”才过半日而已,她停在他面前,比风还轻扬的语调,应该是在揶揄人。


    胤衰奴目光落在那只持扇的玉手上,屏息听着竹叶响。等啊等。


    没等来一句戳穿质问。


    谢澜安笑靥盈盈,倒是等着他什么时候会抬头看自己。


    半晌,胤衰奴张口:“不敢欺骗女公子,昨夜未敢尽信自己有幸得遇贵人,心存提防,今朝对女公子……多有无礼。回过羊肠巷方知,女公子为我出人出力,待衰奴恩重。衰奴人微,但知恩不报,不是耶娘教我的道理。”


    谢澜安看着他忽闪忽闪的两对睫羽,不得不承认,不知他的经历时,与得知他的经历后再来看待他,是两样心情。


    谢澜安瞟过他的手背。


    这双柔软无瑕的手,也曾被山间的荆棘划伤么?


    一念前尘,可供想起的事却太多,她的语气忽然有些谈:“恩,因心而已。因心起,就会因心灭,此物最不值钱,我也不信。以后不必再提。”


    胤衰奴顿了下,抬起乌黑的瞳仁看她,“嗯。”


    谢澜安眉尾轻儇,方才还说得千钧重,这便应了?


    当作幻象记了百年,支撑她度过无数幽冥岁月的仙姿人物,本人的反差却如此大相径庭,她有些不适应啊。


    是不是太……乖了点。


    她心情莫名有点好。


    可是胤衰奴又看她一眼,突然一言不发地往跨院走去。玄白正在那选人呢,乍瞅见一道白影儿飘进来,走到一只石礅前。


    “唉你——”


    从后面跟来的谢澜安迈进月洞门,挑了挑眉,抬手拦住玄白。


    胤衰奴弯下身,两手握住石礅的抓手,“我听……府中人说……提起这个就可以……留在……内院……不算奴籍……”


    他一面使力一面说话,满院子儿郎都停下动作,瞧新鲜地看着一张俊俏小白脸眨眼间涨得血红,那两根麻杆一样的小细胳膊,真就一点点把那死沉的石坨子拽离了地面。


    一寸,两寸,五寸过关。他娘的,居然有人出狠力时脸都不狰狞,还桃红脸儿黛柳眉,更……显味道了!


    “咳,行了。”等到一合格,阮伏鲸单手拎过胤衰奴手里的石礅子,撂在地上。


    胤衰奴轻喘细细,眼尾含着水红的赩光,立即回头找谢澜安。


    静静看完全程的谢澜安,这才明白过来,方才自己不让他念恩,他是不是就以为她不肯留他了?


    “想留下。”她收了扇,望着男子在衣袖下隐隐发抖的手臂,入鬓的长眉透着漫淡,“想凭本事留下,做我的私卫。那是你保护我呢,还是我保护你呢?”


    胤衰奴抿住唇,没有说话。


    “之前我已说过,你我以朋友论交,你想在府里客居多久便住多久,原来小郎君是没信啊。”


    一句戏言,如何敢信。


    胤衰奴眼底的水色闪了闪,柳暗花明只在一瞬,“女公子的话,我都听,都信的。”


    玄白开了眼界,这马屁拍得太过,他主子可从来不吃阿谀奉承这一套哟。


    他上前去检查他的骨头,“没练过就敢上手,等着明天醒来抬不起来吧。”


    他的手还没碰上,胤衰奴向后一躲。


    玄白顿时不乐意了。


    却听胤衰奴轻道:“晦气的。”


    谢澜安眉心轻抬,忽然记起早上他没接过的那杯茶。


    是这个原因吗,嫌自己碰到别人会传染晦气?


    这都是谁教他的?谢澜安气笑着走过去,在他袖管上实实一按,招来个人,“找府内的医令到幽篁馆来,给他看看。”


    说罢她瞥胤衰奴一眼,后者顺从地跟随她走出随墙门。


    谢澜安想起来,“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女公子。”


    “女郎。”胤衰奴改口,唇白齿柔。


    两人离得有些近,胤衰奴的袖子还被人扯在手里,男子侧脸的轮廓峻利却不伤人,谢澜安一瞥眼就能看清他纤密如扇的睫毛,天然地弯曲上翘。她忽道:“你可听过,仲秋之长夜兮,晦明若岁。”


    胤衰奴着实怔住,停了步接口下言:“魂一夕而九逝兮,月与列星——这是我家传的挽词,女郎怎知……”


    “我没听清。”


    胤衰奴认认真真重复了一遍,珍珠落玉盘的嗓音,流转在谢澜安耳边,带着隔世温度,为那场尸骨无存的冷雨撑起一把伞,渡了归人。


    谢澜安内心餍足地舒畅一口气,说:“没听清。”


    胤衰奴眼睫轻眨,他将语调放缓,耐心地咬清每一个字音:“仲秋之长夜兮,晦明若岁;魂一夕而九逝兮,月与列星。”


    然后,他听见女郎笑着自语:“这么美的词,怎会晦气。”


    风轻云淡又理所当然。


    就像她昨晚不容置疑地,让他挑选一辆马车跟她回家的语气。


    ·


    四月初五,逢五大朝会。


    太后照例垂帷听政,只是今日她身后的位置多了一个人。


    那人身穿一件大红底亮翅仙鹤刺绣官袍,长发高挽,戴一只三品访贤乌纱冠,玉簪玉带,绣裾绣靴,细若腻雪的容颜,透出与胸前白鹤一般无二的睥睨神气。


    “今日朝会,太后娘娘懿旨特封绣衣使者谢澜安,廷中听政!”


    崇海公公尖利的嗓音回荡在太极殿。


    绣衣使者!


    皇帝锐利的目光向太后身侧那道笔挺的身影射去,含带不可思议。


    殿中文武震动,这个官职本是汉时所置,又称绣衣御史、或直指绣衣内卫,在古时乃天子直隶近臣,有督察百官之权。


    绣衣持节杖,可杀权贵!


    可当朝并无此前例。


    众宰臣不由自主看向吏部尚书,用眼神质疑他是否提前听到了风声,配合外戚演这一场好戏!


    吏部尚书冤得跳河的心都有了:太后娘娘垂帘摄政那日,难道提前和各位打过商量吗?


    谢澜安将众臣工神色尽收眼底。


    幸而托某人的福,她这几日都睡得安枕饱足,攒够了精神。


    不怕舟中之人尽敌国。


    “臣有本启奏。”


    偌大殿堂中,只听她一人声音清樾出群:“陛下,太后,臣伏请朝廷点强将精兵,整甲秣战马,北上伐胡贼,克复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