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神喜悦我们

作品:《唯有神蓝薬

    亚尔有两个孩子。


    长子早已长大成人,而次子不过三四岁的年纪。


    亚尔回到家中,那是一座木造的宽敞长屋,以一颗森林中的巨木挖空而成。


    他的妻子远远见到亚尔,抱着次子出门相迎。


    “戴尔图良,戴尔图良。”


    亚尔柔声地唤着次子的名字,从妻子的手中接过次子。


    戴尔图良朝亚尔伸出双手,嘻嘻笑地抱着父亲的肩膀。


    亚尔抱着戴尔图良,感受着孩子的重量,次子很健康,比一般的孩子都要健康,亚尔想,以后他一定能成为王国最负盛名的猎手,仅次于撒泊王。


    “亚尔,我听人说你把火熄了?”


    妻子犹豫地问道,她有些难以相信。


    “不错,那火必须熄灭。”


    亚尔轻声同妻子说道。


    尚处猿人时,他们就是夫妇,亚尔也只有她这么一位妻子。


    逻各斯人里,只有王能够拥有数位妻子,这是自猿人时代就遗留下来的风俗。


    妻子实在难以相信亚尔的话语,惊诧道:


    “可这…可这,你怎么能…”


    亚尔叹了口气,今天他花费许多力气去说服那些祭司们,实在有些累了,于是朝身后喊道:


    “雅列斯托,你来和母亲解释。”


    雅列斯托站了出来,比父亲要矮,也比父亲要瘦削,他婴儿时就体弱,和戴尔图良刚好是反着来。


    亚尔抱着戴尔图良走进屋中,留长子在外面告知妻子今日之事。


    “爸爸、爸爸,故事,故事!”


    回到温暖的家中,戴尔图良拍打起父亲的肩膀,催促地叫道。


    “好,好。”


    亚尔席地而坐,把次子放到柔软的兽皮上。


    这史前年代里,逻各斯人是唯一会讲故事的种族。


    没有人知道,第一个故事是怎么来的,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或许只是某位猎手将一次惊心动魄的狩猎夸大其词,然后在以讹传讹之下,故事就自然而然诞生了。


    亚尔时常会想,逻各斯人同猿人的最大区别之一,就是逻各斯人会虚构故事,逻各斯人拥有虚构故事的能力。


    “戴尔图良,我要跟你讲一个你常听的故事。”


    亚尔拍打着次子的小腿,后者一下就端正地坐好了。


    逻各斯人长寿而富有理性,数百年的发展来,诞生过许多故事。


    他们没有绘画,更不可能习得文字,这些故事都靠口口相传,在每个逻各斯人间流行。


    戴尔图良最喜欢的是一个关于一位英雄猎手的故事。


    这个年代的故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只有这位英雄猎手的故事能算得上是波澜起伏。


    “在几百年前,有一位矫健的猎手在狩猎时误入了丛林,那里杂草丛生,迷雾缭绕…”


    戴尔图良竖起了尖尖的耳朵,听着父亲把整个故事徐徐道来。


    “那位猎手在迷雾中看到了鹰隼,他升起了勇气,发誓要狩猎那鹰隼,不曾想,这念头一出现,他就变成了一只断了腿的野兔,一呼吸就变成了嗷嗷大叫。”


    戴尔图良这时抢先说道:


    “我知道,他变了兔,鹰隼就来了,要把他吃掉。”


    亚尔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孩子炫耀,继续叙述道:


    “他立刻就不敢在想狩猎翼虎了,反而在想:‘我不要被鹰隼吃掉。’然后他就变成了一条鱼。戴尔图良,你要知道,一个人要是滥杀,越是不想什么,就越会变成什么。


    那鹰隼越来越近,死亡近在咫尺,他绝望了,反而心里想:‘我和鹰隼亲如兄弟,我要爱我的兄弟。’


    就在这时,鹰隼突然就变成了一只优雅的天鹅,猎手诧异地看着这一切,他试着张开手,发现自己伸出了双翼,那是天鹅的翅膀。


    戴尔图良,这就是天鹅猎手的故事。”


    听到最后,戴尔图良露出满足的笑容。


    这时,雅列斯托和母亲交代完今天发生的事,走了进来。


    他听到了父亲的话,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故事,雅列斯托早已熟记于心。


    雅列斯托走到父亲身边,他娴熟地抱起弟弟戴尔图良,和父亲说道:


    “母亲还是不高兴,她和我想的一样:即使那火不是神的形象,也应该留着。”


    “你要听信我的话。你是祭司的长子。”


    亚尔严肃地和雅列斯托说道。


    雅列斯托心有不满,抱着弟弟就走开了。


    …………………………


    时间逝去得很快,一下子,黑夜笼罩了逻各斯王国。


    亚尔也准备入睡,这念头一起,困意迅速地席卷了他的全身,他为之惊讶,原来自己今天这么疲惫吗?


    四方天地都沉入了寂静,他的身体躺在铺就两层兽皮的地上,双眼一阖,瞬间就陷入了沉睡之中。


    亚尔睡得深沉,他做了梦,梦里面,四方天地冷寂,漆黑得连蝙蝠也会惊慌失措。


    在这无边无际的混沌黑暗中,亚尔见不到生命的存在。


    突如其来的畏惧顿时就挤占了亚尔的身心。


    亚尔下意识地将挣扎,妄图走出黑暗,黑暗却在此时涌了过来,牢牢地禁锢住了亚尔。额头流出冷汗,他下意识地大喊,却发觉自己的声音在离开双唇之后,便迅速地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这黑暗是冷的,不可挣脱的。


    就在亚尔陷入绝望之际,黑暗的里头,涌现出了光。


    天地初开的景象显现在亚尔的眼睛里,他被震慑住了,僵在了原地。


    而后,他下意识地昂头望向周围,目光落在高山之上,他看见有一个身影从山巅下来,将水下的生命带到地上。


    亚尔亲眼目睹这一幕,无法描述的厚重感挤占了他的每一寸肌肤,教他颤抖不已。


    那身影是生命的权威。


    是他的神。


    只见景象就此停住,而后缓缓褪去,像是慢慢融化般,落入四周。


    亚尔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些什么。


    转眼之间,他便来到了高山之巅。


    神立在那里,望着他。


    “亚尔,你是被拣选的人。”


    “主啊,你要启示我些什么?”


    亚尔慌张而虔诚地跪了下来,他的信仰因兴奋而颤抖。


    晨伊的眼神温和。


    “亚尔,你将你所见的记下来,传给他人听,要传给所有人。”


    神如此说。


    亚尔阖上双眼,把每一个字都记在脑海里。


    片刻之后,亚尔睁开双眼,轻声说道:


    “我记了下来。”


    神的目光让亚尔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温暖,让他有一种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的感触。


    亚尔望着神,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主,那些祭司不愿灭火,我将火灭了,因那火并非你的形象。”


    “我看见了。”


    “主,那些人称我为先知,因我从高山上归来。”


    “我看见了,这是你应得的。”


    神的言语让亚尔骄傲,他知道,神认可了自己。


    于是,喜悦之下,亚尔讲述了许多过去的事。


    神都一一听去,直到亚尔把几乎所有事情都叙述了一遍,祂从头到尾都耐心地倾听。


    说完这些之后,亚尔再没什么好说的了,从神的那里,他得到了莫大的宽慰和喜悦。


    这种心情,就像是孩子向父亲炫耀了自己的事迹。


    最后,亚尔拾起了祭司的职责,问道:


    “神啊,我们以后要如何牲祭,哪些走兽是要献给你的?”


    “你们做的牲祭,于我无益。”


    晨伊摇头失笑道。


    亚尔霎时愕然,连忙说道:


    “神,难道没有走兽是你喜悦的吗?难道我们无需献祭吗?”


    从供奉火开始,逻各斯人们便未曾停止过牲祭,把最好的猎物宰杀后奉献给神灵,让走兽的血浸透祭坛,在他们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习俗。


    神没有回答,而是反问:


    “你以血敬奉我,岂是让我以血来还你?你以灾厄敬奉我,岂是让我以灾厄还你?”


    亚尔听在耳内,后知后觉地浑身颤抖。


    “主,从今以后,再没有流血的牲祭了。”


    亚尔激动地说道,顿了顿,又问道:


    “那么神啊,你喜悦什么?”


    神笑了,望向高山之下。


    亚尔顺着神的目光望过去,那正是逻各斯人们的城市。


    霎那之间,他回忆起了整个文明的经历。


    最开始的时候,猿人们获得语言、脱去皮毛,到后来被赐名为逻各斯人,划分自己的猎场,晒制食物,砍伐参天巨树,在地上用巨木和岩石建立起一个早期城市的雏形。


    而后面临死亡的难题,理性的危机,如今得到答案后安定下来,逻各斯人们在地上熙熙攘攘,安居乐业,建设着世上第一个文明,以理性探寻世界的奥秘。


    被称为先知的亚尔明白了什么,顿时眼角一酸,泪水盈出眼眶。


    神喜悦我们。


    因这蛮荒年代里,


    独独只有我们能被称为“世人”。


    泪水挂在脸颊上,亚尔笑了起来,他由衷感到欣喜和宽慰。


    “神啊,我时常要上山来见你。”


    亚尔流着泪说道。


    “你所愿意的,便去做吧。”


    亚尔得到了回应,无比郑重地点头。


    他在心中告诫自己,永远不要忘了自己和神说过的言语。


    “那么现在,回去吧,亚尔,”


    神同他说,


    “你的过去、现在、未来,我都见证着。”


    ………………………………………


    ………………………………………


    翌日。


    东方欲晓时,亚尔便走入了宫殿,撒泊王为此大为诧异。


    紧接着,亚尔请求他召集众人到宫殿之前,并将昨晚的梦原原本本地告知。


    撒泊王顿时激动得难以自己,听从了亚尔得吩咐,召集王国的子民们到宫殿前的广场之上。


    国王的号召不可推脱,不消多时,逻各斯人从四面八方涌到宫殿之前,只见撒泊王与先知亚尔立在长阶之上,俯视着一切。


    众目齐聚在王与先知身上。


    “我的子民,先知听见了神谕!”


    未待亚尔出声,撒泊王迫不及待地高声宣告。


    神谕…


    话音落耳,众人的目光不由地微微颤抖,他们的呼吸陡然间重了许多,不可思议地望着王与先知。


    “神让我见到了黑暗混沌、然后天地初开,光照了进来,”


    “让我见到了生命从水下来到地上,时至今日生长出我们的先祖。”


    亚尔一字一句地说着,声音里饱含震撼人心的力量,他恢宏庄严地昭示神的启示,


    “神说,祂拣选了我,要我将神的启示传给逻各斯人。”


    亚尔原原本本地宣告了神的言语,包括神的拣选、以后上山见神、以及不再牲祭。


    先知的话音刚落,撒泊王便将双手高高举起,以绝对的威严宣告道:


    “我们要记下,传给我们的后代,一代又一代,让我们的孩子听,让逻各斯人的子孙听,”


    “我们不可忘却,纵使日后统御万民,在地上立起大国!”


    王的庄严宣告让在场的每个逻各斯人都为之沸腾,整个逻各斯王国都在高呼神谕,高呼王与先知的宣言。


    众人间,有的人捂住了嘴,有的人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有的人双目盈出了泪水,连那些没有经历过猿人时代的年青一辈,他们也浑身颤抖,高呼着神的伟大。


    “逻各斯人啊!我们终于可以高声宣告,”


    撒泊王面向众人,


    使荣耀归于王国,归于自己,


    “我们是神的选民!我们的国是神恩赐的国!”


    欢呼…


    激颤的欢呼从四面八方涌起,响彻在王国的每一处角落。


    整个逻各斯文明高呼着撒泊王的言语,高呼着神与撒泊王。


    先知听见了王激动的宣告,与众人不同的是,他一直保持着平静。


    ………………………


    神谕以先知之口,降临到了王国。


    逻各斯人们将其口口相传,如撒泊王所说,他们传给后代听,传给子孙听。


    然而,谣言总是不知因何而起,又不知因何而愈演愈烈。


    许多凭空编纂的情节突然就出现了。


    第一日有人问亚尔,神是如何启示他的,亚尔如实告知。


    而到了第二日,亚尔就从长子雅列斯托口中听闻,神是从祭坛里走出,敲响亚尔家的房门,而后亲口传述神谕。


    这样的情况愈演愈烈,故事在第三日、第四日都在不断地变化。


    而在一个月后,发生了质变。


    雅列斯托告知父亲,有人传言:神先启示了王,然后启示了先知,最后天生异象,整个王国下起了无形的雪,清洗大地。每个人都要在月末向神献上祭品。


    “什么,神分明让我们不再牲祭,他们反而要违背神谕?!”


    亚尔实在难以想象,他原本以为,即使出现误传和谣言,都不会有人敢糊弄神谕,没想到短短一个月间,逻各斯人们便将神谕的原意曲解。


    “父亲,这该怎么办?”


    身为祭司的一员,雅列斯托也万分急躁。


    而他的弟弟,无忧无虑的戴尔图良在长屋里打着滚,一会滚到雅列斯托的脚下,一会滚到亚尔的脚下,幼小的身体沾满了尘土,脏兮兮的,难看得要命。


    听到雅列斯托的话后,亚尔低下头,一手抬着下巴,不由地在长屋中踱步,思索着该如何让神谕准确的流传下去。


    戴尔图良翻滚累了,爬到兽皮边上,他满手都是尘土,毫无顾忌地在上面抹来抹去。


    雅列斯托看见了,下意识地出声道:


    “戴尔图良,不要搞坏兽皮!”


    “别吵我,雅列斯托!”戴尔图良吵道,生气地狠狠抹上了一手尘土。


    兄弟二人的对话打断了父亲的思路,亚尔转过头,正欲训斥长子,这时,他无意间看见戴尔图良在兽皮上抹下的尘土。


    原本干净的兽皮抹上尘土,多了一抹异色,像是在表达戴尔图良生气的情绪般。


    亚尔凝视着这抹异色,原本阻塞的思路瞬间通畅,极富开创性的想法冲出了他的大脑。


    尘土…


    用…尘土,用…树叶,用火焰燃烧后的灰烬…


    用任何能够留下痕迹的事物,来表达神的启示!


    …………


    上万年以后,黄金时代的神秘学家们发现逻各斯古王国的遗迹时,


    最让他们为之惊叹的,是大街小巷里,随处可见的精美壁画。


    各式各样的壁画将逻各斯人的生活记录下来,隐没在群山密林中,直到被人们从历史中发掘,栩栩如生地向人们讲述起古王国的降生、兴衰、以及覆灭。


    而其中最为古老的壁画,


    记述了先知站在众人之前,昭告着高山上的神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