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水中月 飞沙走石夹着泪迷了他的眼,睁……

作品:《君为客

    “败了,败了,败了!”


    “紫缨……这是谢家的兵……谢封那狗贼!我……我杀了他!”


    “不许退!都给我冲!”


    “杀——”


    无数将兵叫着,喊着,嚷着,撕心裂肺,天地间像是熬着一碗沸腾的浓汤。骨声,肉声,血声,蹄声都交杂在一块儿,漫天的呼喊震耳欲聋。


    那不大的鼎北城里倏然变得热闹起来,数不清的宋家人马往这里冲,随之而来的是黑压压的绻发兵。


    留守将军府的宋家长子宋诀陵从未见过这般场面,却也镇定利落地跃上了匹枣红马,披着轻甲一连砍杀了几个蘅秦兵。谁料马下一小兵几刀下去,砍断了那匹马的腿。


    马跪了下去,连带着背上的宋诀陵摔到地上滚了一身沙。


    那小兵不依不饶,举起刀便要向他砍去,哪知胸膛却倏然破开一道骇人的血口,竟是被一剑穿了膛。


    他爹的副将俞落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那小兵的身后,那双糙手上满是刀痕剑伤,铠甲上凝着的都是血。他将长剑从那人身子里猛然抽出,叫那被暂时压抑的血肆意喷涌出来。


    腥血泼了宋诀陵一脸,被马蹄踏烂的沙疯了般往他的面上扑。


    “俞……俞伯这……是怎么?”宋诀陵的声音抖着,在那兵马飞奔的黄沙间,他头一回发觉自己的声音是如此的微弱无力。


    那大汉几行泪浇下,没吭声,只用他那伤痕累累的粗臂揽住他,往马上带。还不待宋诀陵反应,身下马朝前又是一阵飞奔。


    宋诀陵将头倚在俞落肩上,掀眸却见他爹挽紧缰绳,调转马头,领着身后士卒朝那群望不尽的蘅秦兵冲去。宋诀陵绝望地瞪大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他哑声嘶吼:


    “爹——”


    飞沙走石夹着泪迷了他的眼,睁不开的双眸依稀瞧见的是遍野的尸。


    都攻到这儿了,再愚笨之人也能猜出个大概——那从未吃过败仗的悉宋营被蘅秦兵攻破了,败了个彻底。


    他还怔怔瞪着猩红眼,眼前蓦然天旋地转,竟一瞬晃到了南边那京城缱都。


    秋雨乱跳,马带着人疾驰,晃得叫人瞧不清街景,他正昏着,入耳却是他自个儿震破天地的一声:


    “镇北大将军宋易长子宋诀陵,报——”


    宋诀陵在车厢内惊坐起,满额都是汗。


    已经四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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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瑟秋风刮着皇城道上那些个载满风霜的面庞,雨跌得有些碎。道旁的小贩抬手拦着雨,吆喝着收摊,就怕浇坏了那些谋生的家当。


    缱都那出了名的纨绔宋诀陵歇在车座上,歪七倒八没个正形儿,手上还一刻不停地盘着巍弘帝适才赏他的俩狮子头核桃。


    那人本就是肆意嚣张的主儿,亲手训出来的马性子也颇烈,如猛虎般在那城道中央横冲直撞,那驭手也从不拉紧辔绳好让那马儿慢些走。


    因那宋诀陵不许。


    这跋扈恣睢的宋公子恶嗜好可不少,再加上有皇上撑腰,在京城除避避皇亲国戚,也没什么人需要他顾忌恭维——他又不担心朝中哪位好大人在皇上面前参他一折,毕竟如此还正中他下怀。


    外边吵闹,宋诀陵指尖一夹,掀开珠帘一角,原是道旁一群膏粱子弟被他这马车溅起的泥水泼了一身,气得七窍生烟。他唤前边那驭手挽了辔绳,勾起嘴角,笑中带上了几分温润:


    “喔!诸位对不住啊!那奴才狗眼看人低,赶车赶得有些急了。”


    那些本指着车破口大骂的纨绔登时没了声,只弓了身子,讪讪笑道:“不妨事儿!二爷您先行、先行!”


    帘子一落,宋诀陵面上笑意便随之褪了下去。


    “蠢货。”


    哪知他这张脸还没沉下去多久,那驭手又不知发了什么疯,辔绳扯得又紧又急,差点没把他给摔下座去。


    宋诀陵稳住身子,倒也没动怒,只问:“这是遇着哪个贵人了?”


    这是舆道,将至黄昏,按理说这时辰只有出宫的,不应有入宫的才对。那驭手不作声,宋诀陵便用两指勾起帷幔朝外瞧,却见一车从侧旁缓缓驶过,木窗框出个美人儿来。


    那车上人儿端坐着,赫赤色发带与墨发交缠着垂落于肩,内着乳白暗花游鳞绸衣,外披绛色缕金云纹锦袍,墨发被红玉银冠半束起。他衣着打扮这般的浓艳,面上竟也是端量许久亦挑不出一分毛病的好颜色。


    宋诀陵从这头瞧过去,还隐约能瞧见他左耳上的朱砂痣。那痣泛着诱人的薄红,悬着滴红玉般。更别提他那侧脸儿有如群峰般起伏有致,一双眼尾上挑的眸子更是逼人的媚——真真是活色生香第一流。


    可宋诀陵是个颇没眼力见的纨绔。


    那车仍驶在侧旁,他却已开口冷嘲热讽一番:“若非瞧见他着一袭男子之袍,我还以为是宫里哪位娘娘回家省亲,这会儿回宫了呢!”


    宋诀陵没掩着声,那些无礼话飘进那红衣公子耳里,化作他嘴角淡淡一勾痕。


    这车厢内还坐着礼部尚书的儿子贺珏,方才他一点儿没说话,这会儿兴致来了才开口道:


    “是么?有‘一眸春水照人寒【1】’那味儿罢?京城一绝!这便是皇上捧在心尖的人儿了,唤作季徯秩的。你来京城这几年不走运,恰逢这季小侯爷去玄山寺替兄祈福去了。”


    “锦罗玉衣,在这缱都不避我车又脸生的,除了他,恐怕也没谁了。”


    那贺珏叹一声:“日子不好过呢!”


    “有皇帝老儿锦衣玉食伺候着还不好过?”宋诀陵束手胸前,颇不在意模样。


    “兄死娘逝父征,皇上将他囚在京城不准回!”


    宋诀陵干笑了声:“这有什么?我和他不也是半斤八两?可我照样自在快活!那么大的缱都,多少美人佳肴,玩几年可都不知厌!”


    “这笼养的和院养的总有区别罢?”那贺珏闻言微微一哂,又道,“不过……二爷啊,你当真快活?”


    “怎么不快活?”宋诀陵不假思索,顿了须臾才问,“贺公子哪知眼睛瞧见我不快活了?”


    “你离家这般的远,难道就没动过回去瞧瞧的心思?楼里的姐儿都道鼎州人最是眷恋乡里,总有一日会回到生养他们的那方草野去。”


    宋诀陵不承他情,闻言只道:“胡说八道。鼎州有什么意思?无非就是拔草喝沙,还没有皇上赏的这俩核桃有趣。”


    “你真想把一辈子搭在这儿?”贺珏撇头问,“待我及冠,铁定立马离了这富贵笼,再不管我爹说长道短,自个儿逐我凌云志去。”


    “你有个屁的凌云志?没有你爹保你平平安安,太学里的先生都能把你的皮剥下来一层!再说我走干嘛?”宋诀陵眼里漏出一道阴鸷的光,“玩啊,这缱都才有的玩!把这缱都玩烂才好!”


    “鼎州那牧野可适合跑马,你不是最喜……”


    宋诀陵将那俩核桃往贺珏身上抛,那纨绔皮薄肉嫩,不禁砸,哼唧着就把话咽了回去。


    “吵得很,”宋诀陵将凤目阖上,又恹恹吩咐前边那驭手,“寻一处近的秦楼楚馆将贺公子放下罢!”


    那人揉着有些青紫的皮,苦笑了声道:“我在遇见那小侯爷之前,可是半点没言语。”


    “我厌的是你此时话多,跟你前头话少有何干系?再说适才你不言语,不就是怕被那几个落汤子发现,再被拉去同他们厮混,惹一身膻,如前些日子那般遭你爹抽罢?”


    这贺珏是个愣子,三言两语便被宋诀陵带跑了,他急急解释道:


    “那日我真真是去楼里听听曲儿,怎知他们是去喝花酒?”


    宋诀陵冷笑:“我又不是你爹,你同我说顶什么用?”


    正闹着,驭手挽了辔绳,叫那马儿在雨中暂时歇了脚。


    贺珏只把帷幔掀了,伸长脖子往外头瞧,却见风若重刀,雨又砸人,他“咕咚”咽下一口唾沫:


    “二爷,可是当真忍心送我下去喝冷风吃冷雨么?”


    “快点儿。”宋诀陵催。


    贺珏低笑了几声,也就不再推辞,迈着阔步没几下便进了楼。


    自打贺珏下车后,宋诀陵也不再像生了一身软骨般于座上瘫得七扭八歪了,直待整衣危坐,这才觉得舒爽。


    他半掀车帷,以手支颌,望着那迷蒙秋雨,心中竟又品起了前仇旧怨酿就的一碗老酒。


    酒烈啊!烈得他昏昏。


    他爹宋易是先皇亲封的镇北大将军,然鼎州无垠,势分四方。鼎西双王,一个穷得揭不开锅,另一个就是他那四年前谋逆的亲舅父谢封,鼎中归他爹宋易管,鼎东则由薛家看顾。


    鼎州太过迢遥,又太过辽阔,人多,上的税却少,穷啊!


    要养这么些戍守北疆的兵,皇上银子不够,力不从心,只能任由这些个世家一手遮天。好在鼎州人精忠,北疆四营虽皆是家养的私兵,却皆以家国为先。


    那巍弘帝没当过太子,是个凭着季宋谢三家逼宫篡位的。当初他深藏不露,直到登上九重天才叫他人瞧见他是何等剑戟森森。那宋谢二位乃他得以继位的大功臣,可他却只想着卸磨杀驴,生了杯酒释兵权的心思。然他忧心逼得紧了那二人反咬他一口,只好暂且留着他们的权。


    可不留,他怕反,留罢,他又忧——悉宋营和烽谢营的铁骑踏烂过前朝,何人能担保他们某日不会扑到他的脖颈上一顿撕咬?


    于是他挖空心思要将他们攥在掌心,却迟迟不得时机。他望眼欲穿,终于在四年前那凄凄秋夜名正言顺地赐死谢家,还逮住了宋家那拼死报信的狼崽子。


    令宋诀陵亲呈战报原是宋易颇有远见的明招。宋易深知纸包不住火的道理,只有叫宋诀陵亲手将他舅父的罪状呈上明堂才有可能保他一命,可宋易哪里知道此举会将宋诀陵困进黄金笼里。


    长长久久,喘息不得。


    宋诀陵本是喜静的儿郎,如今却只能整日出入那雀喧鸠聚的秦楼楚馆,挂上副糊涂笑面,吃没情义的酒,做一浪子淹没于京城的浊潮。


    纨绔演得好,皇帝见得少!


    愈顽,圣上愈喜;愈疯,圣上愈是悲中藏笑。


    于是这缱都三年,宋诀陵都是这么混过去的,像狼又像狗,又疯又野。


    从前,万里云天之下,鼎州的草场任其驰骋,黄沙任其扬踏,摔跤也好,骑射耍剑也罢,他这常胜将军哪知败北的滋味,久了便作起年少万兜鍪的梦来。


    可自从鼎州一战中他爹宋易没拦住蘅秦那直冲的兵马后,他和他爹便一直在输。


    他爹输,输得前程尽毁。


    当年宋诀陵马鞭一抽,奔去了缱都,他爹却挣扎于刀山火海。然而后来万兵皆死,他爹却偏偏活下来了,于是那龙怒便全泻在了那奄奄一息的主将身上。


    索符,收兵,削职,迁官。


    他亦输,输得抛心弃己。


    藏锋,藏锋,藏锋——首当其冲的便是不许夺魁。


    于是不论是缱都一岁一度的骑射大会,还是秋猎,他皆只能止步次名。


    朝来暮往,京城纨绔便给他取了个诨名叫“宋二爷”。


    他最恨这称呼。


    可就连宋诀陵执拗死守的次位也令巍弘帝不满又不安——毕竟谁能次次不夺魁,就只枕着那第二的位子呢?


    巍弘帝把他捆在身边,就如同养了只终会出头的疯犬。


    宋诀陵自然知道巍弘帝会如何作想,可这是他无声的报复,纵然这无异于瘙痒。


    他正与自己斗得奄奄一息,季徯秩回京了。


    烈酒被秋雨化淡了,他拾起方才抛去的核桃放在掌心盘,又不禁想起了方才马车里坐着的那位美人儿。


    他在缱都的那些个日子里,没少听闻季徯秩的风言风语,季徯秩回京以来听得更多,可谓臭极。


    可他方知季徯秩过往,便疯了一般从那人身上寻求慰藉。


    每个熬不下去的夜里,他皆会同自己说诳,他说季徯秩与他境遇相同,他说季徯秩也同样恨着那狗皇帝——在这王权大过天的尘世里,他不是疯子,不是异类。


    他溺于幻想之中,饮鸩止渴。


    如今季徯秩回来了,鲜鲜活活一个人。他却生了些惧意,他怕季徯秩实际上也如他二人之父般,被巍弘帝猜忌至死却仍守着愚忠。


    不过季徯秩真就忠孝节义,又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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