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12章

作品:《宫灯和薄荷

    马拉松完赛选手可以获得纪念品一份。


    类似赛事包的袋子里,装着“第七届H市全城马拉松”字样的各种周边产品。


    两个冰箱贴被傅集思贴在了冰箱上,吸着关赫丽在家几天给她订好的运动计划。


    她满口答应,等关赫丽回S市了,就准备转头忘掉。


    过度运动后肌肉酸痛,傅集思连路都走不稳。这时候被赦免了做26岁好女儿必须尽到的责任,关赫丽让她坐着,别来掺和帮忙。


    两个人吃饭,唠点亲戚邻居家的八卦外,只能说些未来打算。


    已经长大的女孩,不适合再做幻想,也不适合再和妈妈追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关赫丽给傅集思夹了一筷子菜,心疼她每天公交车来回,计划着给傅集思买辆小车。


    傅集思嘴里有饭,呜咽说不清话,只摇头说不要不要。


    “早买晚买的事,更何况早买早享受。”


    “我不敢开。”她如是说。


    “不敢开就要练,找嘉嘉带你练练。她那种小车就不错。”


    “嘉嘉的车是……”话说到一半,她停住。有些事情犟不过关赫丽,做了这么年多的听话女儿,吃过教训也摸出经验了。于是话锋一转,答应下来,“嗯!我改天找她带我练练。”


    这个话题一过,下一个话题轻飘飘砸来。


    傅集思筷子掉了一只,转身去厨房重新拿,身后关赫丽望着她的背影问:“集思,在澎杨工作怎么样?开心吗?”


    水龙头开着,冲洗筷子上看不见的明显灰尘。这种氛围里,她总忘记时间,忘了倒数正常人的反应速度,以至于那两句问话穿过水流仍能传进耳朵的时候,一种不耐烦又忍无可忍的情绪险些要将她淹没了。


    深色的竹筷子,在水底下折出另外的弯曲弧度。手很凉,表情也不热乎。


    关上水龙头,甩了甩那只筷子上的水渍,佯装没听到妈妈说的,故意大声“啊?”了一句,问妈妈说:“你说什么?”


    “我说在澎杨工作怎么样,开不开心,和同事处得好吗?”


    “挺好的呀。”她拿了双新筷子,在关赫丽对面坐好,避开眼神交流,开始吃菜。“我是’忙内’,就是团队里年纪最小的意思,大家对我都很好,很照顾我。”


    “那妈妈就放心了,”坐得端正的中年女人,突然放下筷子,看女儿夸这道菜,又囫囵吃着那道菜,收住眉眼,“还有一件事。”


    显然不是一件好事。


    傅集思舀汤的动作没停,还是不去看她。“什么呀?”


    关赫丽说:“去相亲吧,集思。”


    瓷勺子没拿稳碰到瓷碗,发出好大一声。这个家就她们两个人,安静,荡着碰撞的余韵,甚至让傅集思觉得窒息。


    “什么相亲?”


    “妈妈之前有个同事的儿子,比你大一点,也是医学生,今年就博士毕业了。你去认识认识,怎么样?”


    “妈,你之前不总是说……”


    “嗯,”关赫丽应下来,“我之前总说谈恋爱有什么好的。因为我想你进步,独立,不想你因为有了别的选项而变得不上进或者偷懒。但是集思,是时候该认识一点新的人了。”


    她咬着筷子,眼神放在碗里,想把心里不确定的那个名字说出来,“是因为陈……”


    是因为陈感知吗?


    是因为不喜欢的人重新出现在傅集思身边,是因为很多年前捣乱的人现在看来也像伺机搅和她们的生活一样,却还能若无其事地坐在一起对话吗?


    是这样吗。


    “不是。”关赫丽打断说,“不是因为别的谁,是我为了你好。”


    不需要解释了。密密麻麻的神经压迫感,焦灼地充斥大脑,傅集思化这些奇怪的情绪为食欲,开始着急地扒碗里的饭。


    “知道啦。”她弯弯眼睛一笑,看着关赫丽像在照一面镜子。


    *


    学校大会议室里正在开会。平时参加每周例会,在礼堂前排坐满的众多教职工里,傅集思得了闲就会放空发呆,现在换成了会议室,所有人围着坐,谁走神谁不专心,一眼明了。


    领导咳嗽一声,傅集思将圆珠笔的笔芯按压回去,适时看了眼屏幕。


    装得很好,没有人发现她正在神游。


    不能玩手机,也不能像学生时代一无聊就在纸上涂鸦的场合,只能静坐着发呆。


    偏偏对面坐着陈感知,视线在空中交汇,偶一碰撞,就由傅集思率先别开眼,去细数白墙上不可查的斑点。


    他瞪大了眼睛,前倾身子,和桌面形成一个还不算太尖的锐角。


    高谈阔论的领导以为在座这位年轻有为的校友有不同意见,点了陈感知的名,问他有更好的想法吗?


    他脑袋卡壳了,呆呆站了起来,像个准备答题的好好学生。


    是陈一闻带头先笑出来的,然后一桌子的人开始低低地发出笑声。


    傅集思捂着嘴,尽量不让自己笑得这么明显。


    毕竟她还在陈感知对面坐着呢。


    陈感知反应过来,也跟着状况笑出来,一直落在别处的注意力终于拉了回来,说了几句抱歉,坐下来和傅集思眼神交流。


    傅集思看天花板看桌面,就是不看她。


    陈一闻靠进椅背,听不进去领导文邹邹的发言和展望未来式的陈词,在看不见的桌子底下戳了戳陈感知:“你别太明显了。”


    “明显什么?”


    “把妹啊!”


    “谁在把妹?”他根本不看她,握拳掩在嘴边遮住悄悄话,“我在开会。”


    “哈哈!”陈一闻笑一声,“把不到在逞强吧。傅老师看我的次数都比你多!”


    他挪着凳子离陈一闻远了几寸,眼神还是追着傅集思。


    傅集思扁扁嘴,无语了,压下眼皮,非常迷惑。


    陈感知好奇怪啊。


    马拉松之后再见他,他总一副殷切期待下文的表情。不是看她,就是盯她,走近了还要弯下腰冲她笑笑,真就把笑容变成了活招牌烙在脸上了。


    自信是正确的,但傅集思不解,这么自信的理由是……


    直到他放下嘴边虚握的拳头,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宽松卫衣,好像在提醒傅集思:你还记得这件衣服吗?


    她隐隐约约想起来了,那天马拉松他穿得也是这件。为了遮掩心虚躲避找来的关赫丽,傅集思借那件衣服挡了挡脸。


    低头躲在陈感知怀里,受限的视角经过关赫丽的鞋子,还有她远去的声音。


    心安之时,忽然感觉到背后环上来一双手,有秋天的凉气,还有那个情况下缓缓归于稳定的心。


    不过,她也抱他了,像汲取力量一样将脸贴住他的胸膛,感受季节限定的洗衣液残留浓度,也把狼狈跑完全程的疲惫都挂在了陈感知身上。


    真的很累,闭眼再睁开时,都有黑影一片,是超出负荷的身体上的疲累。


    记起这些,傅集思才明白陈感知拉拉衣服的动作是怎么回事。于是点头,拿另一只手作掩护,悄悄比了个大拇指。


    开完会出会议室,领导先走,不重要的角色跟在后头。


    建楼的事全权交给陈感知,此时正和领导勾着肩背往外走,傅集思瞟过去,确实有几分成功人士的样子。


    陈一闻做甩手掌柜,也不跟着校领导陪笑了,散会前“噗呲”了两声,喊傅集思。后者没听见,一门心思整理会议笔记。


    一点小事来回讲,其实没什么好理的。


    她只不过是想落在最后一个走而已。


    陈一闻是行动派,既然喊她没听见,直接绕过桌边用指节叩了叩桌面,“傅老师。”


    “陈总。”她放下手里笔记站起来。


    陈一闻回头看,笑嘻嘻问她:“陈总是谁?”


    “姐……”


    社交地位不同,以至于傅集思的反应特别被动。她不是自来熟,更不是好听的话张嘴就来的那种性格。


    陈一闻的身份摆在这里,虽然看起来有心想和自己接触,但她一个后勤小职员,实在觉得无福消受金主的好意。


    “傅老师,我也能叫你’集思’吧?”


    “可以的。”她点点头。


    这世界是怎么了,“集思”冲破一个豁口,忽然就涌上来这么多去掉姓和她相称的人。


    “集思,”陈一闻眼神亮晶晶,抓住她的手托起来,“晚上一起吃饭。”


    陈一闻没给选项,傅集思为难抿了抿唇。


    “我,”傅集思说,“晚上可能有点事。”


    “不方便?还是不想吃?”快人快语的女企业家,鹰隼一样的眼神捉住她的闪躲,语气乐呵呵的,但超出常人沟通的直白,“没事的呀,你直接和我说。”


    “我晚上有事情。”


    “什么事情能问吗?”末了,陈一闻又加一句,“不能问就算啦。”


    “可以问。”


    没什么不方便的,顶多算众人喜闻乐见热闹的一种。


    “那什么事呀?”


    “我要去相亲。”


    喜闻乐见是真的,同龄人表现出的乐不可支和幸灾乐祸也是真的。陈一闻像听了个大笑话,眨眨眼,表情倏然表得丰富。“你?去相亲?不应该啊!追你的人没从城东排到城西,也该从行政楼排到校门口了吧?!”


    陈一闻又说:“这么优质的条件,想不开相什么亲!”


    “长辈安排的,得去见一面。”


    “去发好人卡?”陈一闻深谙点头,“那我们等你结束了一起!”


    “我们?”


    “我和陈感知呀。”


    她表露出尴尬,尴尬里尽量想填满抗拒和不适应。傅集思说:“我不一定发好人卡。”


    而事实是,餐厅里,椅子还没坐热,兜头泼来一杯冷水。


    女方骂骂咧咧,本来没想泼傅集思的,男方硬是把锅一甩,声称自己不是吃着碗里的想着锅的,话里还有诘问女方这么多天冷暴力的意思,恰好家里安排,就出来见了一面。女方反省过错,娇娇滴滴,话头一转,指责傅集思怎么不问问清楚就来和别人相亲。


    这年头相亲难道还要做背调吗?


    傅集思抹了把脸上的水,平静到不能再平静:“那你们两个现在是和好了吗?”


    男方想给她递纸,女方不让。男方说:“傅小姐,真的抱歉,你是个好人……”


    她自己抽了好几张纸,把脸擦干,一一抹掉衣领上的水珠,笑得冷冰冰:“谢谢,我也觉得我是个好人。”


    然后起身走了。


    到头来,被发好人卡的是她。


    外面天气阴冷,关赫丽的消息来得很及时,问她到了吗,在吃饭吗,感觉怎么样,聊得来吗。傅集思哆嗦着手指头敲字:「差点成小三啦。」


    她妈终于消停了,说在值班,要出急诊,闲下来再聊。


    手机被收进包里的时候,摸到包的一角也沾上水,她拿袖子擦掉,无声站在店门口叹了口气。


    她的包,20岁收到成人礼,被不干不净的水泼湿了。


    有够倒霉也有够无语的。


    回去路上打车,工作日的缘故,街道人流没有周末密集。也许是碰上了加班的高峰期,路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散会时陈一闻拉住她,介绍朋友新开的餐厅,约她一起去捧场。


    记忆里的店名在路况疏通,出租车重新起步后,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灯牌很亮,从外面看氛围也不错。


    觥筹交错,没那么市井落地的生活,于她来说是另一个世界。


    停在路川巷子口,傅集思没再指挥司机开进去。付了钱下车,站在凉风里搂紧自己的鸡皮疙瘩。


    天越来越冷了,她总不记得天凉添衣。带回来的厚衣服还没理出来,这些天仍然穿着薄外套,刚刚用脸接下的那杯水浸湿衣领,戳着她的脖子,怪难受的。


    但是站在巷子口,莫名松了口气。


    相亲结束了,关赫丽回S市了,她一个人的家,又是自由轻松的新生活。


    往里走,路灯越来越暗。有人家出来丢垃圾,塑料袋贴在腿边沙沙响,见她回来,打了声招呼。


    快到家的时候,傅集思才看到公园外小广场上有辆车停着没动。


    白色的,四个圈。好像用脚想都知道是谁。


    车上的没动静,她走到窗边敲了敲。车窗立马降下,不等问候,也没给笑脸,直接问他:“你在干嘛?”


    傅集思先发制人堵住借口:“别说是路过。”


    陈感知坦诚:“我想观察一下你的相亲对象。”


    “所以你的观察手段就是蹲在我家门口?”


    “我怕他是个没分寸的人。”


    傅集思直起身:“那你呢?”


    意思是,那你呢,你就有分寸吗?


    “我是暗中守护的骑士啊。如果你没来敲窗,我还是可以保持隐身。”


    她看向远处,对他的说辞感到无语,冷笑一声,“你见不到的,回去吧。”


    陈感知推门下车,朝她走来的方向回看,“他没送你回来?”


    “那正好,”他又说,脚步已经动了起来,“我送你到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