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叫喊和小孩的哭声渐渐远了。


    最后“砰”的一声，彻底被锁进走廊另一头的办公室里。


    围观的孩子和家长堵在走廊上，目光都集中在姜颂身上。


    姜颂很狼狈，衬衫袖子被扯得有些变形，白色真丝面料上还留下了几道灰色指印。


    她微微垂着头，略长的八字刘海乖顺地垂在脸颊两侧，窄细的双眼皮有半幅都耷拉下来。


    像是开在漩涡中心的，一朵精美茉莉。


    还不知道自己将折的命运。


    有个熟识的家长有些不忍，轻声问：“姜老师，你没事吧？”


    走廊里窃窃私语，背景音嘈杂，姜颂今天没带助听器，在这种环境下很难准确辨音。


    她抬头，慢动作左右扫视一圈，才确定地面朝那位家长。


    “没事。”


    姜颂长着一双极漂亮干净的眼睛，线条利落而饱满，不似狐狸眼勾人，也不像杏仁眼那般夺目，可是很宁静。


    笑起来的时候，月牙弯弯，眼波澄净如春日镜湖。


    直到姜颂穿过人群走进了办公室，那位家长才回过神。


    她想，姜老师才不是茉莉，那太小家子气也太脆弱了。


    -


    “姜老师不是欠你们的！”


    “跑这里来闹，想没想过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你——”


    姜颂叩门，校长办公室里张俏的声音顿了一下，而后说了声，“进。”


    见是姜颂，里面三人都有些激动。


    最先起身的是那个黑皮肤身材干瘦的男人，“姜老师，我没想闹啊，我找你有事啊，你不能不管我们啊……”


    说着，他拖着身侧的小女孩，就往姜颂这边推。


    小女孩只有三四岁的样子，睁着一双湿润的大眼睛，慌张地看看自己的爸爸，又看着姜颂。


    她听力有限，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瘪着嘴又不敢哭。


    像个轻飘飘的蛇皮口袋一样，被自己的爸爸单手提着，丢向姜颂。


    “够了，坐下！”


    张俏看不下去，一声威严怒喝。


    男人肩膀一抖，几秒后带着女孩乖乖坐回了原位。


    可眼睛仍一眨不眨，满带期望与祈求地黏在姜颂身上。


    姜颂微微吸进一口气，说：“楠楠的手术费我会尽快凑齐，最少三个月，最多半年。”


    “真的？！”男人喜不自胜，“我就知道，姜老师你是好人！你是好人！”


    他用力推了两下小女孩的后背，“去啊，去谢谢姜老师。她比你妈都好！”


    张俏无语，“少乱攀关系，什么妈不妈的！她只是你孩子的资助人。”


    她对姜颂有些恨铁不成钢，但碍于楠楠实在可怜，又不好说什么。


    于是把气都撒在男人身上。


    “你，出来！拍个道歉视频，别给我们乐学教育还有姜老师抹黑！”


    男人被张俏带出去了。


    姜颂走到沙发前蹲下，柔光白的脸庞上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


    她看着楠楠，用轻柔的语气，一字一顿慢慢道：“别怕，很快你就能完全听见了。”


    -


    姜颂叫了辆出租车，让师傅把男人和楠楠送去高铁站。


    车门关上前，她弯腰摸了摸楠楠的小脸，“乖乖听话。”


    姜颂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张俏坐在她的位置上，双手抱臂，“几十万的手术费你准备怎么凑？”


    这是一间多人办公室，其他老师这会都不在，张俏又是个直爽热辣的性格，有什么就说什么了。


    “想想办法，总归是能凑到的。”姜颂笑笑。


    张俏气得快要七窍生烟，“做善事也要有个度好吗？天底下那么多听障孩子，你能全都帮吗？”


    “正因为不能全帮，所以能帮一个是一个。”


    姜颂声音清缓，温温柔柔的，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甜糯味道。


    其中的执拗却如钢铁般坚硬。


    张俏鼻子重重出气。


    姜颂用那双无辜而漂亮的眼睛看着她，“学姐。”


    张俏败下阵，双手举起，“我真是服了。”


    她从西服外兜里取出一张卡，拍在桌面上，“里面钱不多就五万，算我一份。”


    姜颂微怔，但随即展颜笑了。


    两颗不甚明显的小兔牙，平添一丝俏皮少女的可爱气息。


    “暂时不用。”姜颂说。


    张俏拧眉，正要刀子嘴豆腐心地发起下一轮诘问时，姜颂在手机上点了几下，然后递给她。


    “什么……”张俏抬眼扫过来。


    是一条短信，没等读完，她从椅子上跳起来。


    “《竞演》？！你要参加《竞演》！！”


    《竞演2023》是橘子视频联合MS娱乐公司联合主办的一档竞技音综。


    前期海选招募选手时，在网络各大平台上都做了宣传。


    乐学教育苏城站有好几个搞音乐的学生，都投了简历。遗憾的是没有一个能最终入选。


    张俏作为乐学教育苏城站的校长，自然有关注。


    她本来还扼腕叹息没能和大型音综沾上边，为乐学打一波广告，这会看了短信，确认姜颂已经通过最终面试，她可以说是喜上眉梢。


    “什么时候的事？你报名怎么也不说一声？”


    “先是发简历，再是两轮线上面试，再加上那边筛选什么的，怎么也要两个月时间。”


    “你瞒得也太紧了吧！”


    张俏把那条由《竞演》主办方发来的邀请函看了又看。


    姜颂被她感染，嫣红的唇瓣两边也微微翘起。


    “不过，”张俏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姜颂，“你的情况节目组那边都知道？”


    姜颂顿了顿，抬手将右侧的碎发掖至耳后。


    “跟面试官说过，他答应帮我保密。”


    “哦。”


    张俏理解姜颂。


    没人愿意把残障摆到台面上，一出场就被贴上“单耳失聪身残志坚”的可怜标签。


    “行，你去吧，我给你批假！多久都批！”


    张俏给予姜颂最大的支持。


    这个机会对于乐学来说是好事，更重要的是她觉得姜颂就该去，不然太可惜了。


    “想当年在北城音乐学院的时候，哪个老师不说你是将来的乐坛新星，前途无量？就是……”忽然失聪了。


    张俏摆摆手，飞速把话题拉向愉悦的一面。


    “到时候记得给我要几张签名照。对了，这次导师来头应该都不小吧？有没有齐筱？啊！要是有林也就好了！如果，我是说如果啊，看到林也一定一定告诉我，我连夜飞去连城……”


    “他那种咖位，节目组应该请不到吧。”


    姜颂偏过头，故意用失聪的右耳对向张俏。


    林也。


    最熟悉也最陌生不过的名字。


    熟悉到，姜颂曾贴着少年的耳畔唤了他几千几万次。


    陌生到，如今谁也不会把姜颂和他联系在一起。


    明月和尘埃。


    下班之后，姜颂站在路边，仰头看着对面那栋高楼外的巨幅人像广告照。


    橘色霞光，海天一色，男人身姿颀长，姿态闲适而散漫地赤脚踩在沙滩上。


    黑色无袖T恤平滑地束进同色工装裤里，宽窄适中的金色帆布腰带卡出劲瘦腰身，却丝毫没有羸弱之感。


    因为他两臂的线条起伏有质，多一分油腻，少一分女气，是那种抓人眼球、卡在审美正中的完美力量感。


    巨幅广告照的左下方写着：音乐人林也


    简简单单“音乐人”三个字，无需赘述。


    林也自五年前出道以来，获奖无数。从最佳新人奖、年度最佳男歌手、年度最佳专辑，到最佳创作人、最佳作曲……


    只要长了耳朵，就无可避免听到他的歌，继而被他的才华贯穿心脏。


    姜颂故意没有去看海报上男人的脸。


    她转过身，拐进一条狭窄而幽长的巷道，走向拥挤陈旧的老城区。


    身后隔着一条河道，是拔地而起的CBD，是林也震撼华丽的照片。


    -


    《竞演》的录制地在连城，一个三面环海的北方海岛城市。


    公司的事有张俏帮着安排，母亲那边早在接到邀请函那天就已经说好。


    因此姜颂和节目组对接好，在三天之后就订了去连城的机票。


    虽然不是全封闭式录制，但连城和苏城距离不近，来回机票接近两千。


    姜颂不打算经常来回跑，因此把春夏两季的衣服都带上了，再加上一些日用品，满满当当塞了一个大号行李箱。


    她上午从苏城出发，到连城时是下午两点。


    正是五月底，南方已经进入夏季，连城却仍春寒料峭。


    天灰蒙蒙的，下着小雨，寒凉更甚。


    姜颂拢了拢风衣外套，跟着人群往出口方向走。


    正式录制是在明天，大多数选手都差不多今天到。因此节目组安排了专人专车在机场接应。


    姜颂一手推着行李箱，一手拿出手机，再次确认节目组接机人员所在的位置。


    前边忽然传来哄闹声。


    往前，人声越鼎沸。


    因为要坐飞机，怕受高空气流影响引起耳鸣，姜颂的助听器放在包里没戴。


    像她这样的失聪人士，会本能地厌恶嘈杂环境。


    因为这会让她难以辨音，也就是听不清，辨不准声源方位。


    相应的，就会让她觉得无助。


    姜颂抿了下嘴，没让自己停下来适应，也没干脆找个地方等环境相对安静了再出去。


    因为可想而知，录制节目时情况复杂，现在的机场，可以说只是小菜一碟。


    她必须要克服。


    高分贝的白噪音中，她模糊听到一声高过一声的“林也”。


    姜颂以为自己幻听。


    直到看见出口处无数人举着的应援牌上的清清楚楚的两个字，她才后知后觉地倒吸一口气。


    姜颂猛地停下脚步。


    后边的人不察，撞了她一下，嘴上不耐，“怎么走路的？”


    姜颂其实根本没听清，却还是循着惯例转头说了声对不起。


    姜颂身周也不乏林也的粉丝，一时之间都因为前面的动静骚动起来。


    “林也来连城了？”


    “这班飞机？不是吧。在哪儿呢？”


    姜颂的脸色微微泛白，紧紧抓着行李箱的拉杆，被人群推搡着向前。


    “啊！！林也！哥哥——”


    几声接连呼喊之后，出口处的粉丝忽然“嗡”地一下涌向左边某个通道。


    栏杆这侧的旅客也被林也两个字的号召力，推着往那边。


    姜颂被裹挟其中，无力抗争，步步向他。


    人群爆发比之前更响亮的欢呼声，人头攒动中，姜颂看见大明星林也在保镖和助理的簇拥下，从特开通道走出来。


    他一身黑色潮牌，依旧是短T加工装裤的装扮，全身没有多余装饰。


    金黄色的头发略长，不见发蜡定型的痕迹，随性抓至脑后。有几缕垂在额侧，不羁而散漫。


    他面容白皙，脸部线条利落分明，一副窄细的墨镜遮挡了眼眸。抬手向粉丝致意的时候，唇角微勾，叫人分不清那笑是否抵达眼底。


    两个助理替他收了些鲜花、玩偶之类不很贵重的粉丝礼物。他停下来，签名，和粉丝合影。


    《竞演》节目组的接机工作人员也在不远处，几人捂着耳朵交换信息。


    “选手都到了吗？”


    “还差两个，我看看名单……席明明，姜、姜颂！”


    喧闹中，工作人员的声音本该被像是沉没在海水里的墨迹，林也却在这个瞬间抬头看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