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谏

作品:《驭劫

    []


    恭送了两尊扮演母慈子孝戏码上瘾的大神,齐贽折身回了房,挨近罗汉榻的时候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转瞬瘫了下去,伸手敲了敲酸软的腿肚子,深深吐了口气。


    好在婉娘机灵,替他们拖延住时间,趁太后发难前紧赶慢赶地奔了回来,才未败露。


    接过妹妹奉来的宁神茶,他怅惘低叹:“今日一遭太后恐对你产生戒心,日后入宫必然——”


    “兄长莫要忧心,婉娘自有法子明哲保身。”


    齐婉揩净斑斑泪痕,娇嫩容颜红润透白,眉尾微挑,杏眼沉淀幽光,身上不见丝毫娇怯柔弱,像是换了一副面孔,沉着冷静中又带着干练果决的气势。


    “有万氏女在,太后无暇理睬旁人。”


    那一把清软的嗓音蕴着秋夜凉津津的凛冽。


    齐贽听明白了妹妹的意思,他垂着眼不知盯向何处,未置一词。


    睿宗崩,新帝即位,率宗室为君父服丧三年,以居丧礼制拒后宫选纳,散骑常侍张麒请天子行服齐衰三月,谏言:“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务从约省,以祥禫之礼除丧。”


    帝怒,斥其不孝不悌,枉为人子,谪潮州司马。


    明景三年春,御史中丞郭复上疏聘选嫔御备六宫,续宗庙之绵延。


    同年孟秋,帝诏旨天下广选秀女,令尚书仆射主遴选仪式,邀宗室显官进宫同观。


    甄选十余良家子面圣,宜充掖庭,众臣力荐京兆慕容氏嫡长女毓自名门,聪达敏识,堪正位中宫。


    帝拒之,忽召一女入殿,曰:“江夏万氏女懿德可嘉,体仁则厚,垂范万众,乃母仪天下者也。”


    诸人哗然,太后怒而申斥,上疏反对者十数,言辞激昂,更有老臣稽首触柱,千牛卫急止之,立遣出宫。


    帝不顾沸议,命宗正卿颁读册书,立万氏女为后,册封嫔御数人,令所司择吉日册礼。


    当后世天子研读《大应本纪·神宗篇》之时,每每震愕难抑。


    向来史官所述义归尽善,如若发生此等事,务必矫饰欺人,偏偏翔实的记录在册,证明当时的事态发展远比字里行间描述得更严峻。


    臣工端着进谏的派势将滔滔不绝的溢美之词安在了慕容氏嫡长女头上,奏请册立皇后,俨然把延英殿整饬成朔望朝参的含元殿。


    身为瞩目的焦点人物,慕容湘含蓄的笑容中透露一抹矜持,按捺着眉梢喜色,顾盼神飞,容色艳光射人。


    直到……


    圣人毅然拒绝,她面上血色尽褪,怔愕地瞪大眼,第一时间不可思议地望向了太后,神情无措,眼底升起殷殷期盼的渴求。


    可是,一直替她撑腰的姑母却像一尊表情呆滞的木偶生硬定在那处,一动也不动。


    圣人未来的皇后只会是慕容湘。


    打小的时候,太后不断告诉她这个事实,慕容湘将是世间最尊贵的女子,享受至高无上的荣华。


    她初时确然为了名利尊荣要当皇后,直到后来遇见南宫旭,是他播撒下一颗美好的种子在她的心底扎了根,怀抱爱慕痴痴等了三年。


    等到除丧选妃。


    朝朝暮暮的欢喜期待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竟成了可笑的镜花水月。


    旦夕之间击碎了绮梦,她心乱如麻,试图从南宫旭脸上找出一丝波澜,寻到的却只是令她心惊的冷情凉薄。


    怔怔等到万氏女入殿,慕容湘兀然攥紧耗费万金织造的百鸟裙。指甲扣断羽线,揉皱了鲜艳炫丽的羽毛,佝着腰背不可遏制地战栗,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悚然惊喘着,眼睛沁出血丝死死地盯着容盈,恨不能活生生剜出个血窟窿。


    竟是她!


    江夏万氏的名号如同一记闷雷炸响,震得在场者两眼发晕。


    少女倾腰执拜礼,玉颈微弯,缥碧团窠纹大袖罗衫勾勒出姣好体态。


    锦缎诃子绣流云纹,下身的豆青缕金罗裙流转着光彩,腕间披着鹅黄帔帛,若一段林间烟霭,悄悄分花拂柳落进他人眼里便是一幕至美风景。


    “小女江夏万氏容盈,参见圣人太后。”


    这一刻,南宫旭忽然厌极头顶的冕冠,垂珠密密缀着多到碍目,他只有自隙间不错眼地打量容盈。


    乌髻间戴了一只嵌宝石花钿,一对金累丝羊脂玉钗,面庞妆容清淡,黛眉桃腮。


    第一眼给人的感觉就是极美的,看久了便联想到太液池畔的那株骨里红,独自迎风经霜默默无言,通身散发出冷傲的孤清之美。


    看来他的眼光不错。


    “万氏令仪淑德,恪慎克孝,堪配后位。”


    当头抡下一棒,轰得诸人脑壳生疼,一下子炸开了锅,每个人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于是乎,有跪倒不惜死谏者十数,均是太后党羽支持立慕容氏为后的官员,有瞧热闹者稀稀拉拉,多是中立党官员,贯会独善其身。


    有酣睡者十数,以宗室皇亲居多。


    昔年睿宗杀红了眼的往事历历在目,皇亲们岂敢妄议当今的婚事,禀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态度来走过场,便是择个男子做皇后,他们都能面不改色地猛夸。


    也有支持圣人的保皇党高喊赞成,譬如辅国大将军窦定滔吊着眼睛冷笑,扬着洪亮嗓门驳斥礼部尚书的歪话。


    “本将劝裘尚书开口之前先漱漱口,别一张嘴就一股恶臭,甭怪我等武将说话糙,万娘子是在你家里头作奸犯科了不成?和你结仇了?一上来就数落得人家一无是处,你怎知就不配后位?圣人说配那就是配!”


    “窦将军可知口齿伶俐过甚即巧言令色!圣人立后乃国事大事,皇后为后宫之首,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册立谁人需得斟酌考量诸多方面,断不能因圣人的喜好而定,将军莫以为皇宫是市井,娶妻立后可当儿戏。”


    两人你来我往间,其他人也气势汹汹的理论了起来,延英殿中硬是逼出两国谈判的沸反盈天之势。


    文官也好武将也罢,一个个的嘴皮子上下翻飞跟最能辩的御史不遑多让,武将差点打赤膊上阵,唾沫星子伴随淌下来的汗珠子横飞,双方激烈争吵情势胶着到竟一时难分胜负。


    昔日,居高位的门阀士族家主自诩门风清正,风骨傲然,只因册立了万氏为后,动摇他们的利益,现下便一展狗急跳墙的本色,当堂讦人之短。


    南宫旭俯瞰殿中乱象,兀然哂笑。


    容盈安然伫立,任由旁人投来夹杂着嫉恨、审视、厌恶的目光,耳听各种嘈杂咆哮,神情水波不兴,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完全置身事外。


    “是她……”


    太后瞠着一双眼呆呆地瞧容盈的脸,思绪犹似陷入极度怔忡,脊背上升起一片砭骨寒意,颦着眉似哭似笑,举止魔魔怔怔的,“不能重蹈覆辙,绝对不能!”


    女官裁杏慌了神,生怕太后有个三长两短,连晃了她好几下,“您怎么了,您看看婢子呀!”


    太后倏然恢复清明,眸中带着从梦魇抽身的惊悸,惊出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