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囚 不是愤怒,而是震惊。……
作品:《赠风月》 破晓刚过,万籁俱静。
昏暗狭窄的牢房内,几缕天光从铁窗泻进来,照在布满斑驳血污的泥灰墙上。
墙对面的石床上一动不动躺着个囚犯,夜里刚用过刑,血从他皮开肉绽的伤口渗出来,在枯草堆上凝成干涸的血块。
“起来洗把脸,一会儿有人来给你画像。”
狱卒老张将一盆水放在囚犯面前,牢房内臭气熏天,他守了一宿,本就有些不耐烦,此刻见那死囚没有半点反应,不禁心头火起,一把提起对方的脑袋,将它重重按进水盆里。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
囚犯总算有了点反应,开始拼命挣扎,踹翻了床尾的饭碗。
正在碗里抢食的两只耗子受到惊吓,吱哇乱叫着蹿进草堆,老张看也不看,对着囚犯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好好说话你不听,非得脏了老子的手!”
说完犹不解气,拎起死囚的脑袋又要往水里按,这时门口传来动响,老张抬头,见到门口的娉婷身影,立马停了手上动作。
“李,李姑娘?今儿个怎么来得这么早?”他扔下手里的囚犯,堆起笑脸:“瞧我这,还没忙完呢。”
牢房门口站着位姑娘,白衣素面,乌发仅用一支简单的木簪挽在脑后,不施粉黛却难掩清丽之色。
女子看向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死囚,一双略显淡漠的眸子里并没有太多情绪。
老张却莫名有些发怵。
县衙里的人都知道,这位李姑娘,是知县江大人专门请来为死囚作画的画师,人长得标致,却是个不爱说话的,虽心里头不服气,他也只能笑着将人引到对面的木案前。
“姑娘在此稍候。”
说完又重新钻进牢房,这回倒不似先前那般粗暴,替死囚胡乱擦了把脸,在女子看不见的角落,又狠狠踹了对方两脚,转头换上笑脸:
“李姑娘,犯人已经收拾干净,可以开始了。”
李洛水点头,将笔墨纸砚一一摊开,老张正要去外面守着,想起什么,又转头叮嘱道:
“对了,姑娘仔细些,里头可是个杀人越货的亡命徒,莫靠太近了,小心伤着。”
李洛水略一颔首:“有劳。”
老张走后,李洛水拿起笔,如豆的烛火隐隐跳跃,却并未给昏暗的四周增亮多少。
她对于作画的环境一向要求严格,光线,距离,角度缺一不可,今日若不是急着拿钱交租,自己断然不会选择这么个昏不昏暗不暗的时间过来。
提起的笔又被放下,李洛水起身,端着烛台来到牢门前,透过木柱去看里面的囚犯。
“劳驾,可否坐近些?”
光线太暗,她实在看不清。
那囚犯低垂着头靠墙而坐,像是没听到她的话,李洛水见状,又道:“你若不愿,我只好请狱卒进来了。”
话音落下,对方果然有了反应,蓬乱的头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黑洞洞的眼睛,静静看着她的方向。
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浑身上下透着死气。
下一刻,那囚犯动了,撑着条腿下了石床,步履蹒跚地往牢门方向移动,没走两步,就摔在了地上。
饶是见过不少牢狱死囚,面对眼前这一幕,李洛水仍有些心头发颤。
那人就这样以趴地的姿势,缓慢而又艰难的朝她爬过来,离得近了,甚至能从破洞的囚服里看见溃烂的皮肉,随着他的动作,暗红的血淌了一地。
握着烛台的手抖了抖,李洛水回到木案前,提笔取墨,不多时,纸上已勾勒出一位身着囚衣匍伏而行的囚犯轮廓。
给死囚画像这差事是知县交给她的。
红叶县地处偏远,劫掠之事常有发生,这位新到的知县上任两年,平定匪乱,减轻赋税,对于那些已经定罪等候处刑的死囚,请人为其画像,再派遣衙役亲自送往他们的家人手中,既是警示,也是念想。
如此恩威并施,所治之内,百姓无不交口称赞。
最后一笔落下,牢里的死囚突然开口:“这画,会送去哪里?”
“县衙会根据籍贯所在,送往你家人手中。”
“他们早死了。”囚犯笑了两声:“生而不养的畜牲,算哪门子家人。”
女子握笔的动作一顿:“……族亲兄弟,总能找到。”
囚犯不说话了,他沉默半晌:“城外百里溪涧边有一座没刻名字的孤坟,如果可以,把画拿去坟前烧了吧。”
似是想到什么,了无生气的脸上有了少许神采,李洛水看在眼里,没有多问,“好。”
白衣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光亮处,瘫软在地的囚犯身上无一处完整,他用尽最后一口气,嘴唇一张一合,轻轻吐出两个字:
“……多谢。”
*
刘师爷放下手里的算盘,将一早准备好的铜钱交给李洛水。
“一张画像五十文,本月作画三幅,一共是一百五十文,姑娘收好。”
“有劳了。”李洛水收下铜板,见刘师爷满脸欲言又止,便问道:“您还有事吗?”
刘师爷搓了搓袖子,干笑两声:“是,是这样,县衙里抄写卷宗的小吏回乡探亲了,江大人的意思,想找个会识字儿的过来帮几天,不知姑娘你……”
捏着铜板的手一顿:“师爷可是觉得,我一幅画五十文收得太多了?”
“不,不是!”刘师爷连忙摆手:“姑娘放心,按天结算,钱照给的。”
“我并非公门中人,此举怕是不妥。”
见对方拒绝的干脆,刘师爷也不好勉强,将人客客气气送出府衙,正好和前厅进来的知县江大人打了个照面。
江谦一身墨绿色官袍,显得人修长挺拔,此刻正和身旁的人谈些什么,转头见刘师爷二人,素来一丝不苟的脸上有了点别的表情。
李洛水跟在刘师爷身后,视线越过江大人,落在他身旁作商人打扮的男子身上。
对方恰巧也正在看她。
长眉入鬓,棱角分明,本是一张见之难忘的脸,打量人时微微下垂的眼角,偏又透出几分凌厉,叫人不敢直视。
俩人视线在半途交汇,李洛水率先移开目光,对着前方的江谦恭恭敬敬见了礼:“江大人。”
江谦是有话要说的,他好不容易寻到个由头让李洛水多到县衙走动,也不知师爷说通了没有,此时见了本人,满肚子话却一句也没能说出来。
倒是身旁的男子先开了口:“这位是?”
“这是江大人请来为狱中死囚作画的画师,李姑娘。”
从刘师爷口中得知,男子是北地来的富商,姓卫。
“死囚?可是抢劫我财物的那伙劫匪?”
话是对着知县江谦说的,但这人的视线却未从李洛水身上挪开半分,“不知那囚犯现在何处?正好我有些问题想再问问他。”
就在这时,不远处跌跌撞撞跑来一个衙役,见了江谦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老张?”刘师爷认出来人,沉下脸喝道:“你不在牢里看管犯人,跑来这里做甚?”
老张结结巴巴道:“犯人,犯人他死了……”
在场几人都有些意外,江谦问:“怎么回事?”
“小的,小的也不知道,犯人早上还好好的。”老张说这话时看了一眼李洛水,接着道:“李姑娘来画完画像之后,犯人就,就莫名其妙死了……”
话音刚落,李洛水倏地转过头,点漆似的眸子睁得圆圆的,满脸写着不敢置信,这副模样恰好被某人看在眼里,轻咳两声,他走上前。
“不知犯人尸身现在何处?”
老张连忙领着几人到了牢房,尸体已经用白布裹好,只掀开看了一眼,男子便道:“好端端的人突然死了,确实蹊跷。”
“依我看,此事当与最后见过犯人的这位姑娘脱不了干系。”
李洛水又去看他,秀眉紧拧,此时的她脑子里有太多疑惑。
不明白好好的囚犯为何突然死了,这人又怎么会出现在红叶县,还只看了一眼就往她身上乱泼脏水。
老张连连点头,也不知这是哪路出来的活菩萨,忙附和道:“这位大爷说的是。”
“卫公子。”
男子还要继续,被一直没说话的江谦出声打断:“此乃衙门重地,犯人究竟因何而死,自有公法来断。”
言下之意,用不着你在这大放厥词。
但卫溪舟却好似没听懂,在老张感激涕零的注视下,他走上前,掀起白布一角:“可怪就怪在,这牢房内如此脏乱,犯人身上的囚服却干净整洁,不见一丝灰尘,倒像是……”
话说到一半,他陡然抓起囚服宽大的袖口往上一掀,尸体手臂上纵横交错的伤口立马呈现在众人面前。
新伤旧伤交错,烙铁烫过的地方肿成黑紫一片,有几处像是用刀剜出的口子,血早已流干,皮肉外翻,深可见骨。
“这……”刘师爷被眼前狰狞的景象吓得后退一步。
卫溪舟紧紧盯着老张,一字一句:“像是为了掩盖血迹,新换上去的一样。”
江谦大怒:“你好大的胆,竟敢滥用私刑!”
老张吓得再一次跪倒在地,连连告饶:“大人恕罪!小的知错!小的知错了!这王大牛本就是个杀人抢劫的恶人,小的只不过多打了两鞭子,没想到会闹出人命……”
“对了,李姑娘,李姑娘她也在的,她看见了,我对犯人都客客气气的……”
“我确实看见了。”清冷的声音打断老张的哭诉,还不及高兴,又听李洛水接着说道:“我亲眼见到,你对犯人拳脚相向,将犯人的头按进水里。”
声音不大,却让老张的心如坠冰窖。
“来人!”江谦沉声,“卸了他的衙役服,把人给我带下去。”
“江大人。”
李洛水拦住正要转身的江谦,开口问道:“他的尸体,会如何处置?”
江谦一怔,如实说道:“送去城外义庄。”
“城外百里溪涧边有一座无主孤坟,可否将他,还有那幅画一并葬在那儿?”
对方眼中的渴求太过明显,江谦心头微动,应了下来:“好。”
李洛水松了口气,她不知道那处孤坟对囚犯而言意味着什么,但能让一个杀人如麻的恶徒濒死之际幡然醒悟,于他而言,应是最好的长眠之地。
*
拿钱收工,李洛水走得倒干脆,县衙这头却还有不少麻烦。
将这位卫公子带到书房,江谦屏退下人,开门见山:“卫世子所言之事,下官已然知晓,至于那匣财物,县衙内自会加派人手,替世子寻回。”
卫溪舟长眉一挑,对自己身份被拆穿并不感到意外,反而饶有兴致:“你是怎么知道的?”
江谦指了指案上的一沓东西:“文牒,信件,还有京中手谕,下官虽位卑言轻,却并不瞎。”
这位镇北王世子,带着十几箱财物大张旗鼓途径红叶县,正巧赶上他设局诱擒一伙劫匪,被当成了活靶子。
原以为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子,直到他从衙门暂存的十几箱赃物里发现了象征身份的文牒和京中手谕。
寻常人谁会把文牒手谕同金银财物放在一起?这人分明算准了酒楼内早有衙门的埋伏,这些东西,最终都会传到他江谦的手中。
结案数日,三催四请之下,才上衙门认领赃物,细点后偏说东西少了一匣,诸多反常之举,令他不得不小心应付。
“江大人可真会说笑。”被揭穿身份,卫溪舟也不恼,悠然端起案上的茶杯抿了一口,“不过我这点身份,来了江大人藏龙卧虎的县衙内,倒显得不值一提了。”
江谦抬眼:“世子此言何意?”
“江大人可曾听闻,五年前京都发生的一桩旧案?”
“御史沈廷之女当街杀人,人赃并获,其父大义灭亲,亲自将人押解入狱。”
卫溪舟将茶碗在案上轻轻一叩,声音骤沉:
“敢问江大人,那原本死于流放途中的沈小姐,如今却成了你县衙的画师,又该作何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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