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凛冬镇(6)

作品:《当我成为邪神

    依然是由克诺伊带路。


    凛冬镇这里气候恶劣,道路复杂,他们中仅有克诺伊和赫柏唯二两个人去过教堂。


    而赫柏从听到教堂一词开始,眉头处被折出深刻的竖纹:“教堂…教堂”


    可见是陷入某种反反复复,断断续续的回忆困境中。


    图兰朵觑出不对劲,她如今格外关注赫柏,见他这样,心里先打起一半的退堂鼓来,不由道:“停,赫柏!我想这里的路不太好认,你只去过一次,还是让克诺伊来吧。”


    克诺伊照做。


    拐过两个弯,图兰朵微眯眼睛,扬起手:“停。”


    对面的雾气伴随着风声扭动,逐渐定型成两个魁梧的轮廓,是两位壮年男性。


    对面两人的抱怨甚至更先出现:“该死的鬼地方!竟然没有一个地方提供住宿!”


    “这路是真见鬼的难认,我们都兜兜转转了大半天!”


    这两个人似乎没有察觉到,在离他们不远的对面,半明半暗处,另有一队人马,于是一无所知地走得更近,近到足够图兰朵辨认他们的装扮特征。


    零零碎碎的各类武器、药品、符咒……还有一些并不应该出现在君王治下的违禁品。


    这是两个熟人。


    图兰朵:“神血猎人?”


    神血两个字挑动赫柏的神经,令他镇定稍许,有能力思考额外的事情:“我们在酒馆里见过他们。”


    “可以被理解。”图兰朵说,“毕竟凛冬镇很小,遇见熟人是件很正常的事。”


    她如果转头,就能看见身后克诺伊死人一样的面色。


    猎人戒备地后退两步,摸上腰间的武器。


    两队人的距离不曾因此缩小多少。


    因为应长生前进了一步。


    他直视着对方,应长生看人习惯用这样的直视,不会因为任何退让,也没有任何可以被回避的地方:“你们已经死了。”


    这句话轻易地激怒了两位猎人,他们张大嘴,试图发出愤怒的尖叫,最终淹没于无声;他们抓着脑袋,试图证明自己的回忆,最终淹没于混乱;他们飞扑上来,试图消灭迷惑心神的敌人——


    在第一步就已然失败。


    他们已经死了。


    图兰朵不可置信按着自己额头:“他们已经死了!死在酒馆中!我亲眼见证,亲手检查过他们的死亡!然而遇到他们时我却没有任何印象,我觉得遇见他们很正常!”


    “不可能,不可能。”她想要证明什么般自我安慰,“这世界上不可能存在欺骗得过我的死亡。”


    赫柏:“图兰朵!”


    他企图喝住图兰朵,却没有任何作用。


    因为他的脸色也是一样苍白,他的声音也是一样虚弱。


    图兰朵不甘示弱地拔高声音:“他们已经死了!克诺伊的父母也是一样!”


    她闭眼,强行按耐下许多不安的躁动:“死去的人能像活着一样,站在我们面前说话、行动,欺骗过我们的眼睛和大脑。那克诺伊的父母呢?他们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还是像这样,所以才能留下酷似十三号的血字?”


    图兰朵本不该如此失态,正如同合格的猎人不该如此急躁易怒。


    然而在看似平凡的石制小镇,真相尚未可知,一切悬而未决,唯独疑云一重重地涌进来,像是时时刻刻笼罩在凛冬镇上方的浓雾。


    她的恐惧被放大了。


    她只能信任应长生。


    很可惜,应长生不是一个能够安抚情绪的同伴,也并不懂得图兰朵的恐惧。


    他审视一番猎人的尸体,大体和酒馆那会很相似,多了一些不太新鲜的腐烂痕迹。


    符合半天的时间流速。


    时间合理正常地慢慢转动,风的流速却忽然一变。


    这里两侧的房屋时时刻刻门窗紧闭,同样的暗沉色调和建筑规格,路上没一人行人,每条路都伸向冰冷的雾气深处,仿佛是不断剪切拼接出来的重复世界。


    图兰朵最后几个字声调拔得高,仍然若有若无地回荡在这条路两端。


    风将更嘈杂的呼喊送来,彻底压过图兰朵的回音,是断断续续的含糊音节,夹杂尖利的大笑。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赫柏脸色一变:“克诺伊的父母!”


    图兰朵的大脑正在被那些字词搅成一团浆糊。


    凛冬镇的居民没有接受过很好的文法教育,措辞并不复杂高雅。


    但不妨碍此时此刻它是怪异的。


    以至于她只能模糊地窥见克诺伊父母的装扮,褐色的衣物,褐色的头发…很快淹没于灰雾,还有一闪而过的黑发——


    赫柏?!


    赫柏竟然想也不想,直接拔腿追上去!


    克诺伊迟疑一下,也跟着跑了。


    图兰朵下意识抽手按住眉心,她眼中由于过快的画面切换,不断有白光闪过,最后停留于和赫柏擦肩而过时对方的眼球。


    被藤蔓般的血丝从各个角度,牢牢抓住。


    “应。”图兰朵沙哑开口,“赫柏这样追是追不上的,他明明可以发动超凡。”


    正如同图兰朵不应该如此恐惧,猎人不应该如此暴躁。


    赫柏作为天不夜的骨干,常年与不可描述、不可明状、不可探知的恐怖为伴,也不应该表现得这么像个刚接触超凡的新手。


    她对上应长生的眼眸。


    有那么一瞬间,图兰朵心中有种由衷的畏惧,畏惧发觉应长生的双眼同样布满血丝。


    年轻人白发黑瞳,抬眼好似抽刀,开刃化雪般的清明锐利:“潜意识的驱动。”


    或许是赫柏潜意识中,就不想运用超凡。


    “为什么?”


    图兰朵看到应长生和在天不夜时别无区分,不由深深吸一口气,心中安定很多,“我的命阶途径不适合用于这种情况,赫柏是最合适的,应你呢?”


    图兰朵曾对克诺伊说过,在外人眼中,天不夜已经足够神秘。


    而应长生的来历出身,命阶途径,在天不夜也是秘密。


    应长生:“我想你和克诺伊,不会很想看到他们现在就变成白骨。”


    图兰朵:“我没有在你身上感受到死亡的本源。”


    “六个邪神,六条规则,最后的归宿都是死亡。不独属于毁灭行刑者”


    说完应长生转身。


    相似的话他之前有叙述过。


    这直指图兰朵的痛点,但应长生没有不耐和嘲讽。他永远就事论事。


    图兰朵挑眉:“你知道?”


    “我能感受到。”


    “镇律也和我说过。这样说合适吗?”


    他似乎确实在真诚地发问。


    “……”图兰朵回以同样的真诚,“如果是你和镇律的话,那没有什么是不合适的。”


    她放过这个话题,四处眺望,最终放弃和应长生两人去教堂的想法:“我们用常规手段大概不能找到去教堂的路,这里真是该死的迷宫。但可以找到赫柏,所以我们现在是追上去?”


    于是他们沿着天不夜队友间特殊的感应,穿过一个个拐角、斜坡、直路…真神奇,从凛冬山脉往下看时,小镇就那么一点巴掌大的地方,然而当你置身其中,却有走不完的路,和两侧永远相似没有尽头的房屋。


    “在那里!”


    图兰朵指个方向:“对赫柏的感应有点失灵,只能有个模糊的范围。我是用我的超凡去窥探克诺伊父母。他们情况很怪,我能看到错杂的画面,可是最后停留于脑海能够被我认知到的,仅仅是白光。”


    应长生:“不要窥探他们。”


    他不喜欢说太多话,没有解释太多的习惯,但图兰朵可以猜到他的用意。


    那很危险。


    她自嘲道:“危险是我们的宿命。”


    应长生淡淡说:“也可以终结你的宿命。”


    “……”


    图兰朵自言自语:“我真佩服镇律和赫柏。”


    话虽如此,她果然没有再次发动能力,正欲往先前的方向找去时,耳朵一动,分辨出不太寻常的声音。


    那是窗户插销被打开的响动。


    在这门窗日日夜夜锁死的凛冬镇。


    “姐姐,哥哥…”


    图兰朵赫然回头!


    凸肚窗被打开一条缝,缝隙越来越大,露出金发蓝眼的女童面容。


    她一手拿着蜡烛,一手吃力地开窗,蜡烛能照亮的范围不大,屋内很暗,只能看见女童身着蓬松的白色棉质睡裙,在凛冬镇终年严峻的天气下,似乎不怕寒冷:“你们在寻找克诺伊的父母吗?我刚刚看着他们跑过去,身后跟着克诺伊和你们很像的一个外乡人。”


    她吐字很慢,每说几个单词就要停顿思考,可措辞不像个稚嫩的孩子。


    图兰朵放松着刚刚紧弓的指节:“克诺伊父母?他们没有自己的名字吗?”


    女童配合地想了一下,回答道:“我觉得是有的,但他们在小镇上的身份只剩下克诺伊父母。”


    图兰朵摸到了手背上新蹿起来的鸡皮疙瘩。


    她不说话,应长生更不会主动说话,女童将蜡烛放窗台上,用手托着腮:“大家都很厌恶克诺伊父母,认为他们是疯子,整天将自己的死亡挂在嘴边,所以都远离他们,孤立他们,认为这样就可以避免沾染上克诺伊父母的厄运。”


    图兰朵脱口而出:“你们连门都不出!”


    又谈什么孤立远离?


    在物理意义上,每个人都是被孤立的。


    女童望着她,笑得很灿烂。


    她轻声道:“是的,克诺伊父母的命运,其实是小镇每一个居民的命运,也是大家不愿意出门的原因——以最恐惧的方式死去。”


    图兰朵见证过各式各样不太愉快的死亡方式,深知它们不可逃避。


    真相,很多时候都会过于残忍。尤其是对于一个小姑娘而言。


    所以她依然保持着沉默。


    就在那一刻——


    图兰朵左侧的肩颈像被冰霜冻住,仿佛有双毒蛇的眼睛正专心致志盯着她。


    她右侧是应长生,前面是白裙女童,图兰朵向来很相信自己的直觉,维持着冷静,缓缓朝左侧看去。


    她的瞳孔急速缩小。


    第四个人在旁听这场对话!


    有颗头颅伸到凸肚窗的栅栏中,脖子前伸,下巴仰起,眼睛瞪大。图兰朵甚至分不清哪是谁,是男是女,只觉得连接头颅的,极力伸长的脖子像蛇。


    紧接着,那颗头颅若无其事地安回它该有的地方,凸肚窗前惊魂一眼宛若图兰朵错觉,她终于从华丽的白金服饰中确定了来人身份。


    愤怒君王的牧师。


    “伊莉莎。”


    两道声音在喊同一个名字。


    一道是低沉的警示,来自牧师:“你不应该和外乡人谈及凛冬镇的情况。”


    另一道则略带惊喜。


    赫柏不知从哪里折回来,他先向应长生图兰朵解释:“没有追上克诺伊的父母,我感应到阿应你们在附近,于是先来找你们。”


    图兰朵皱眉。


    这样说,天不夜的感应,没有问题。


    烛光下,赫柏眼中血丝隐而不显,那种纯粹的关怀衬得他眸子是明亮而温暖的碧绿,融融如彩画质感:“我向你们说过送走克诺伊后我折返凛冬镇,我记起来了,是为了把伊莉莎他们一起送走,他们也是深受凛冬镇诅咒困扰的孩子。”


    他对应长生,对克诺伊伊莉莎总是显得格外克制,意志甚至可以压倒古怪的污染。


    后者是因为需要依靠他,而前者——


    图兰朵压下可有可无的好奇心。


    她下意识认为自己忽略了很重要的一个问题。


    “送走…”牧师转动脖子,他脖子和头颅俱在的位置,可转动时骨骼的构造像极了蛇,严厉地盯着赫柏:“凛冬镇不允许另外任何一个居民离开!”


    是凛冬镇。


    不是他本人,和理应作为执法机构的教堂。


    图兰朵半张开唇,冷风灌进口鼻,掌心渗出冷汗,寒冷密密麻麻地淹没了她。


    她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


    赫柏说他折返凛冬镇接伊莉莎他们出去。


    而伊莉莎一开始向他们打招呼时,用“和你们很像的外乡人”形容赫柏。


    应长生。


    她前面看到猎人的直觉是对的,她只能信任应长生。


    “那很好。”应长生向赫柏说,“教堂之后再去。”


    稚嫩的童声响起,伊莉莎歪着头,眼珠在赫柏、应长生和牧师三人间转来转去:“你说来接我,我不认得你。而且我们不被允许离开凛冬镇。”


    牧师阴沉沉地勾勒出一个笑容,脖子那边骨骼咔嚓嚓地摩擦,像不同肢节在碰撞。


    像……进食的前奏。


    应长生微微俯下身,烛火摇晃一下,伊莉莎看清他的面容,她捂住嘴,以免自己发出惊呼。


    伊莉莎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惊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害怕惊呼。


    她尚且对外界的美丑没有清晰的概念。


    却见识到真正顶级的美貌。


    比镇中早已落灰关门的商店中所有陈列出来的人偶都完美,都精致。


    应长生无动于衷地反问她:“为什么要管别人?”


    他忽略了伊莉莎的前半句话。


    同时,不再压抑来到凛冬镇后压抑已久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