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凛冬镇(2)

作品:《当我成为邪神

    “有人死在这里?”


    图兰朵重复一遍,试图在应长生的脸上搜寻到一点回答:“你是说我们的同伴,死在这里?”


    很显然,她失败了。


    图兰朵并不介意,死亡和离别实在是太过寻常,以至于她还能用开玩笑的口吻猜测:“肯定不是普通的同伴和普通的任务,否则你不会来,他不会让你来。要么是很多人一起出的事,要么是那几位中的一个,说吧,到底是哪种情况?”


    克诺伊的心被图兰朵的分析越吊越高,他不敢直视应长生,又无比好奇,只得不断地深呼吸,期待着答案。


    风声不再呜咽,不再此起彼伏,一切寂静中,他听见淬过冰般的声音说道:“赫柏。”


    图兰朵默然片刻:“我很抱歉。”


    死亡和离别在这个年代太过寻常。


    但总有一些真正的同伴,真正的战友。


    “赫柏已经死了。”


    图兰朵:“所以?”


    应长生:“不用抱歉。”


    那颗吊得高高的心陡地沉回谷底。


    从头到尾,应长生的神情没有过丝毫变化,如果让克诺伊描述,那么他愿意将其定义为一尊完美无缺的,人类所不能复制的雕像。


    图兰朵深深吸一口气:“赫柏是最早把你带到天不夜的人之一。”


    她强调般道:“他是你的接引人。”


    应长生不做回答。


    但是克诺伊已经猜想到答案:


    所以呢?


    他不敢打量应长生太久,只好将目光落至图兰朵身上,这位对着恶魔尚且轻松写意的女人,此时此刻,浑身上下收得没有一点笑意:“你应该知道的,应,死亡是终结,是所有的终结,那些乱七八糟的,出自于神灵口中的死后世界,天上神国根本不存在!”


    所以为什么不能说抱歉?


    说到最后,她拔高声音,山岭间一切都是暗的,唯独图兰朵深棕眼瞳燃着一簇火。


    “当然。”


    终于,应长生吝啬地吐出两字,依旧冰冷。


    克诺伊不敢看他,却忍不住不看他。


    他看见无边的雪落,将蠢蠢欲动的火苗覆盖,第二次猜出应长生的答案。


    既然死亡是终结,那为什么要说抱歉?


    “抱歉,我很抱歉。我还是被来自深渊的力量所影响了。”


    图兰朵低声说,她苦笑道:“我说的抱歉不是赫柏这件事。果然,不管过了多久,提起死亡,我依旧会被影响,会头脑发热,会控制不住自己。”


    应长生不会介意的。


    克诺伊想,他没有介意过图兰朵的指责,当然不会在意图兰朵的道歉。


    就像他不在意那个赫柏的死亡一样


    克诺伊明白了应长生身上那种迫人的,镇压一切的冰冷由来。


    他生来如此。


    图兰朵:“不介意的话跟我说说吧,赫柏具体是在哪里死的,什么任务。”


    应长生依然直视着她,他连眼睛都不懂得避让:“凛冬镇,接引任务。”


    图兰朵一下子转身:“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接引任务?同样是接引新人进天不夜?”


    她眼风刀子般甩了克诺伊满身:“接引任务是所有任务里最普通,最安全的一类。如果不是凛冬镇太靠近深渊,我根本不会选择过来。什么样的接引任务,能让赫柏死亡?”


    克诺伊张了张嘴,有心为自己辩解几句,被图兰朵抬手截断,她挤出一个笑容:“很好,克诺伊,你现在是我们的重点怀疑对象。”


    克诺伊努力让乱成一团的大脑保持清醒:“有什么我能为自己解释的吗?”


    “通常这种情况,在赫柏执行类似任务死亡的前提下,我们会认为凛冬镇有重大陷阱,而你是那个诱饵。常规的选择是慎重对待,先将你带回天不夜,再对凛冬镇周边进行调查,也是合理的选择。”


    图兰朵看到克诺伊不安的表情,语调转为轻快,她好像很快能、从同伴的死亡和疑云重重的小镇调整过来,耸了耸肩:“但是现在有应在,他权限比我高,这件事由他负责。”


    “应从来不做常规的选择。”


    “我要去凛冬镇。”


    应长生平铺直述,目光轻轻在克诺伊那边落了一瞬,令克诺伊更加无所适从,脑子里嗡嗡的,只看得见应长生眼下那枚夺目的红色弯月:“他不是神血者,不是神眷者。”


    没有理由,没有解释。


    “可以排除一部分属于六神的可能性。”


    图兰朵点头,也没有质疑:“那么克诺伊,为我们介绍介绍凛冬镇,你的家乡,我们同伴死亡之地,令我们天不夜的骄傲亲至的小镇。”


    “凛冬镇……北地大陆,君王治下最北之地,被遗忘的角落。”


    克诺伊脑子被那枚红印占满,干巴巴地组织言语,绞尽脑汁:“因为凛冬镇,实在是太北了,除却神殿人员的往来,小镇居民几乎与外界隔绝。”


    图兰朵啧了一声:“附近的村镇中,随便哪个居民都会说出这个答案。”


    “天不夜可不是在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的小镇里能够被得知的名字。”


    她满意地从少年脸上看到警惕之色,一连串发问:“我不问你凛冬镇相关,那么你是从哪里得知的天不夜?谁告诉的你?你的动机?仅仅因为天不夜是不夜之地?”


    克诺伊紧紧地闭上嘴,没有说话。


    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答非所问:“在凛冬镇里,家人之间叮嘱最多的一句话是,不要靠近深渊。”


    图兰朵捕捉到很有趣的限定词:“家人之间?”


    克诺伊肯定:“家人之间。”


    “愤怒君王呢?”


    应长生插进来问他。


    愤怒君王。


    用了很久,克诺伊才反应过来,应长生是在说那位统治北地的,至高无上的神灵,身体像被冻住,嗓子不受使唤。


    因为应长生毫无敬意,口吻漠然,提愤怒君王的口吻,和提赫柏的口吻,是一模一样的。


    “神当然享有对我们完全的,彻底的统治。”


    他勉强说道,说完加了一句自嘲:“神享有整个北地大陆。”


    “恭喜你。”图兰朵若有所思看着他,“嫌疑加深一层。”


    她问应长生:“现在去凛冬镇?”


    世界陷入永夜很久,人们习惯不分昼夜的作息很久,按月亮的亮度来区分时间,根据沿用几百年的新历法,现在是属于夜晚的休息时间。


    然而应长生不是个会在意时间的人。


    “对。”


    “尽快。”


    他们在簇拥凛冬镇的山脉中心,距离凛冬镇不远。


    是超凡意义上的不远。


    如果对克诺伊来说,不远就会变成很远。


    图兰朵明白他的意思。


    正是明白,所以下意识反问道:“让我带着这小子赶路?为什么不是你带?”


    因为应长生不会喜欢和别人的肢体接触。


    克诺伊理所当然地,笃定地想。


    图兰朵似乎也知道,她抱怨完一句,认命般抓起克诺伊的领子:“走吧。”


    他们赶在月亮彻底隐没于夜幕之前,到达山脚,山脚以下的平地积着厚厚一层雪,从不消融,将油灯的光照得明亮,一路蜿蜒望过去,能看见稀落的民居,是北地最常见的式样,两三层的尖顶小楼,零星聚集着,延伸着,直至延伸到尽头,连雪光一同被浓黑的雾气所吞没。


    月亮没有完全隐没,不到人们清醒干活的时刻,仍属深夜,照理来说,凛冬镇应该是很静的。


    但吵吵闹闹的人声,叫骂声,不断地从离他们最近处的矮房中传出。


    图兰朵借着门口长杆油灯的亮度,看清招牌上的文字:“一家酒馆。”


    她放下克诺伊。


    不知是不是被寒风灌满鼻腔的原因,克诺伊脸色出奇的难看。


    他狠狠地吸进一大口冷风,刺鼻生疼,望向应长生,好像要借着这个动作,积攒说点什么的勇气。


    油灯的杆齐人高度,笼罩一大片的光亮,随着里面灯芯摇晃,雪地里黑影闪动,迫近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是两个人形的影子。


    不是他们的影子。


    图兰朵按住背后长弓,慢慢回头。


    那是两个青壮年男性,从另一个方向行来,身着猎装,面目遮得严严实实,在雪地里留下的足迹很浅。


    图兰朵按住长弓的手没有松。


    她看见两人的猎刀血迹未干,淬毒的匕首藏在暗处,腰间瓶瓶罐罐里的液体色彩斑斓。


    那两个男人也看见了她,停下脚步,无声对峙。


    酒馆里的吵闹声越来越响,人声高昂,另外似乎有人在摔东西,清脆的破裂声,沉闷的撞击声……


    他们这里谁也没有说话,图兰朵指腹用力一摁,陷在弓弦上,勒出道痕迹。


    弓弦绷得很紧。


    酒馆里一声高亢尖叫穿透雪地。


    “是猎人。”


    应长生没有放低声音,又或者他根本不会特意放低声音,就这样清冷冷说破两人的声音。


    他微一侧身,正对来者。


    那张面容毫无保留地现于人前。


    两人不由得倒退两步。


    这回踩出来的足迹很很深。


    图兰朵笑起来,她不再按着长弓,笑容却满含挑衅,饶有兴致地对克诺伊说:“应口中的猎人,可不是普通的猎人。”


    “普通猎人的猎物是山禽,他们的猎物是神血。”


    她扫过紧绷的,蓄势待发的两人,唇角翘得愈高:“你之前说世上的不夜之地有七个,其实是错的,世界上根本没有不夜之地。因为灯光,火光,幻术的光芒,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光明。”


    “世上只有一种光芒,和世界陷入永夜之前的日光别无二致。那是神血遇火燃出来的光芒。”


    这种燃烧出光明的材料来自于六神血裔,一个血脉纯度尚可的神血者,抽干了全身的血液,也只能提炼出一两滴用于燃烧的神血。


    整个世界都在追逐光明,所以神血在黑市中卖出不可思议的天价,一滴可以购买一座中等规模的城镇。


    亡命徒疯狂地追猎神血。


    “不过你说的凛冬镇不与外界往来,看来也是假话嘛。”图兰朵分了点注意力给克诺伊,看他脸色没有半点好转,反而更青白难看,牙关隐隐颤抖,奇怪道:“怎么啦?很害怕?”


    两个猎人隐忍听完图兰朵吟唱般的长句,他们遮得密不透风,只有两双流露出杀意又收敛的眼睛,彼此对视交换过意思,假装若无其事往前走去。


    一人将手按在酒馆油腻脏污的木门上。


    “你们最好不要选择进去。”


    那声音不是那聒噪的女人,不是一惊一乍的少年。


    所以两人控制不住回头。


    应长生有雪一样的白发白肤,双瞳则比夜更乌黑。


    那道红痕在他眼下,红得刺人。


    其中一人用力拿舌尖抵着上颚,发出一声嗤笑,像在给自己壮胆。


    他用力地推开门——


    一个酒杯凌空飞来。


    “凭什么不给我上我的酒!凭什么给他先上。”


    酒馆靠近门口的醉鬼大吼一声,跳上椅子,将零零总总的酒杯扫落一地,被他扯着的人看模样打扮像是酒馆老板。酒鬼吼完仍不满意,环顾一圈,选了个最厚重粗笨的陶杯掂在手上称了称,方才露出满意微笑——


    他将陶杯重重砸在老板头上。


    酒浆伴着血浆倾泻。


    下一刻,他满意的笑容定格在脸上,脑袋凹陷下一块。


    源源不断的血浆,红的白的,也从他脑袋上流下来。


    邻桌的醉鬼将酒杯重重砸在他的头上,也吼道:“明明是给你先上的酒!你有什么资格不满意!”


    图兰朵轻轻念道:“愤怒是力量的权柄。”


    两个猎人抬起腿,脚步的,手臂的幅度一模一样。


    他们步伐整齐地走进去。


    木门在他们之后,自动合上。


    克诺伊不住哆嗦。


    他好像听见应长生叹息了一下,很浅的,几近于无的一声。


    红痕渐渐地复归于暗红色泽。


    接着应长生说:“因为那里真的很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