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作品:《大明求学日常

    这是江芸芸第二次进入王家大门, 除了门口已经没有雪,桃符也被摘下了,倒也看不出什么区别, 只是家门口总觉得影影绰绰有人盯着。


    管家亲自把人带到大堂内,屋内主位上大马金刀坐着一个老人。


    老人身形健硕, 头发花白,但目光炯炯, 神采奕奕。


    王承裕说他一顿能吃三碗饭瞧着不是吹牛的,这身板确实壮硕。


    “你就是江芸。”那老人声如雷响, 垂眸注视着面前的小少年,淡淡问道。


    “小生江芸, 拜见吏部尚书。”她镇定行礼问安。


    王恕打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一寸寸扫视着这个曾经在扬州应天掀起巨浪的小少年。


    长得倒是好看,文弱秀气, 身形清瘦, 手腕纤细, 看不出是个胆大的人。


    听说是有十二岁了,但面上看着却不显, 听说年幼时吃过苦, 压了身高。


    文章他自然也是看过的, 言语犀利, 措辞却不会让人觉得冒犯,可见是个聪明人。


    一个漂亮年轻的聪明人。


    江芸芸任由他打量, 眉眼低垂, 瞧不出异样。


    王恕面露满意之色。


    “你可知我今日为何找你?”他问。


    江芸芸沉默片刻,她自然是知道王恕这个节骨眼找她是为何的。


    二月最热闹的除了会试,自然是两个部级重臣隔空的骂战, 消息每日一变,热闹的就连大门紧闭的徐家也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消息。


    起先是御医刘文泰上折子弹劾王恕在辞官居乡时,托人为他写传记并且雕版印行,甚至为了凸显出自己的英明而诽谤君王,可谓是沽名钓誉之辈。


    弹劾中列举了两项大罪,第一是王恕身为吏部重臣却扰乱考核,凭借自己喜好,随意决定官员去留;第二是自比周公,行越权之举,扣留官员奏章,致使先帝贤名受损。


    挑头的除了这个御医刘文泰还有这次吏部考核中被除名的都御史吴祯。


    一时间舆论轩然大波,两人自然是被一同下狱了。


    王恕也是立刻上疏反驳,先是对以上两个罪名直接反驳,最后直接剑指两人幕后之人,要求陛下立刻逮捕丘睿。


    态度太过刚烈,导致两位重臣直接被搅入浑水中。


    期间王恕还和吴祯对簿公堂过,可后续的折子却一直不了了之。


    内阁重中没有人说话,陛下同样没说话。


    只是两个重臣默契地请假在家。


    舆论发酵越来越大,支持他们的人也分成两拨。


    一波支持王恕,认为他只是秉公处理考核之事,都是那些在其位不谋其政的人在暗处兴风作浪,若是不能严惩,以后吏部如何评选。


    一波是支持丘睿的,认为他是陛下亲口御赐的理学名臣,博极群书,三教百家之言,无不涉猎,如此博学之人怎么会做这么下作的事。


    两边人日日在茶楼酒馆打嘴仗,甚至还打起来过,闹得兵马司这一月战战兢兢,加紧巡逻的次数。


    因为这件事情,王承裕一个本该安心备考会试的人日夜奔波,甚至还在徐家堵她。


    那日,江芸芸其实并不想帮他。


    她已经不是扬州时的小孩,那个时候,她莽撞大胆,无所畏惧,看不清形势,也不懂政治,以为只要有一腔勇气,那就做什么都是对的。


    这件事情又和应天的事情不一样,说到底应天的事牵扯到的是一个狼狈为奸,作恶多端的太监,自来太监和文人不和,她为他们撕开口子,有的是人愿意把他们拉下来。


    可现在,这是礼部和吏部的尚书之斗,往严重点说那是党派斗争。


    她只是一个读书人,这个时候保持沉默才是最重要的,而且还会牵连到自己的老师,师兄,甚至是这次考试的楠枝,她不能如此大胆。


    可当时还是心软了,因为这件事一开始只是因为吏部的考核,若是就事论事,那是好事,可现在偏到人身攻击,牵连到一个贤名鼎盛的吏部尚书,确实是过了。


    不论王恕到底有没有诋毁先帝,本质上都在重复着文字狱。


    所以对于王承裕的办法,用办法去掩盖矛盾。


    她接受了,这才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这个主意除了可能可以帮到王恕,也是后面一个改革家切身落实过的办法。


    ——考成法。


    若是真的能改变考核制度,提高官员的积极性,自然也是好的。


    一个吏部考核政策的实施离不开主事人,王恕的事情自然也能压一下。


    至于到底能不能重新找回陛下的圣恩,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江芸芸沉默片刻后,镇定说道:“知道。”


    王恕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却见她不再说话。


    他不由冷笑一声:“小小稚子,也打算落井下石。”


    王恕素来威严,性格不苟言笑,只要微微提高嗓音,便显得气势汹汹。


    原本待在门口的顾幺儿立马警觉探进脑袋来。


    江芸芸并没有害怕,只是抬起头来,平静说道:“可我能说的都已经和天宇兄讲过了,今日既选择我入了王家大门,不论如何在外面眼里便是站队王太宰,我自然不会来落井下石,可我也确实无法再细说。”


    “我只是一个读书人,不懂吏部运作,自然也没法提出更为细致的要求。”她镇定说道。


    王恕打量着面前之人,下巴微抬:“你倒是能言善辩。”


    江芸芸微微一笑:“不过是非常清楚自己现在的能力到底在哪里罢了。”


    王恕沉默了,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


    满京城俊杰无数,可这个年纪有这样聪慧,看得清局势的却是屈指可数。


    “我与你老师年少相识,见他被放逐南京多年,心中郁郁,有心起复,却一直受人阻挠。”王恕话锋一转,低声说道,“今日见了你,好似恍惚间见到少年时的他,那时他可是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只是性格耿介,遇到事不会避退,总让人觉得一板一眼的,你这点倒是不像,你瞧着,很是和气。”


    王恕说起黎淳,让江芸芸神色松动。


    “他也做过吏部右侍郎,想来也是能感受到我此刻的压力的。”王恕笑说着,“每年京察,吏部上下,就连看门的狗都是无法入睡的,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江芸芸认真地听着他说起老师旧事。


    “后来他去了南京,也是吏部右侍郎,后来又成了左侍郎,最后又成了工部尚书,没多久又成了礼部尚书,直到致仕,虽说也是荣极一时,但总想着,若是有机会回到这京城来,想来也能做得更好。”


    “我有心借着这次的京察再为陛下递折子,如今却是不能够了。”他低声说道,“你可知,京官每六年‘京察’一次,地方官每三年一次‘大计’,按照洪武年间,太.祖制定的办法,这是一个好办法,可如今吏治腐败,法令不行,这些都流于形式,我不得不下重药治理。”


    “王太宰一心为公,自然不会有人怀疑。”江芸芸平静说道。


    “若是别人想什么,我自然是不在乎的。”王恕低声说道。


    江芸芸神色微动。


    “我自认光明磊落,可如今受人构陷,百口莫辩。”他无奈笑说着,“想来也要致仕了,这些弊端只留给未来的有志之士了。”


    他沉默着,随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有这么一刻,江芸芸竟然把面前的老人和郁郁不得志的老师恍惚重合上。


    她的老师,明明也有经纬之才。


    “都言太宰‘绸缪庶务,数进谠言,迹其居心行己’。”江芸芸见状,忍不住说道,“论迹不论心,但论人。”


    王恕心中微动。


    “我前些日子学拉弓,弓身本身坚硬,不论是否做成那把弓,都能是敲山震虎的那个棍子,可弦一开始却是坚韧柔软的,它只有被勾在弓箭上,才是紧绷的,若是不用,需要取下来,若是需要,才要勾上去。”江芸芸笑说着,“我昨日取弦,还差点伤了手,有人跟我说是我一开始把弓绷得太紧了。”


    王恕抬眸注视着面前之人。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沉默。


    王恕性格坚毅,自然是好事,若非如此,他如何能刚正地坐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不为任何人撼动,刚正清严,始终一致,才能成为是文武百官的表率,可若是面对帝王呢?


    一个已经品尝过权力之位的帝王,他的锋芒岂容他人随意指责。


    王恕太硬了。


    王恕沉默着,他的拳头握紧放在扶手上,好似沙包一样大,就像他眉宇间的刚强一眼,看久了忍不住令人心生畏惧。


    “你说的办法不好。”许久之后,王恕话锋一转,直接说回正题,“你可知为何官员大计出自吏部,而非内阁?”


    江芸芸摇头:“还请王太宰解惑。”


    王恕面无表情说道:“太.祖废丞相,独自处理政务,但自仁宗和宣宗开始,内阁开始大权独揽,若是吏部审计再从内阁出,那如今的首辅和宰相有何区别,太.祖心意付之一炬。”


    江芸芸沉默片刻后,不解问道:“难道没有制衡内阁的人?”


    “自然有,都察院专属纠察、弹劾百官,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乃天子耳目风纪,自来就有‘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若是我们吏部考察结果,也都要知会他们一身,与他们共同确定名单。”王恕详细为他解释着。


    江芸芸沉默,想了想这才明白自己刚才的问题出在哪里。


    内阁管理吏部,但不包括都察院,吏部管理百官,包括都察院,但都察院同时监察内阁和六部,直达圣听。


    若是按照她之前给的考成法,让官员们都每年要做的事情固定在册子上,再册子一分为三,一本由六部和都察院留底,另一本送六科,最后一本呈内阁。


    这里面就形成内阁统领都察院,都察院监督六部,六部统率百官的垂直官职系统。


    内阁的权力太大了。


    一个人治的国家,一旦一个部门的权力过大,那简直是灭顶之灾。


    王恕的考虑很正确。


    “是小子想当然了。”江芸芸想明白后,羞愧说道。


    “但你这个办法中的一环很不错。”王恕冷不丁又说道。


    江芸芸抬眸去看王恕。


    “把所属官员应办的事情定期限,分别登记在账本上,之后可以让六部和都察院逐月进行检查,甚至可以让六科也加入,每半年质询此事。”王恕分析着。


    江芸芸沉默着,随后缓缓说道:“王太宰的意思是说,责任分解?”


    王恕一怔,把这四个字慢慢念了几遍。


    “原本责任在吏部,就像现在,一旦出事,吏部就成了众矢之的,但若是拉着六部,都察院和六科进来,第一让吏部的压力减轻,第二若是有人不服,那他需要面对的是四个部门,第三若是官员为了自己能留下,使出百般手段,那就需要打通无数关系,若是他真的可以,那他不论有没有这个制度,本就是都可以。”


    王恕捏着胡子,面露欣赏之色:“你当真是聪明。”


    “可这样,您的权力就被……”江芸芸一顿,小声说道,“分散了。”


    王恕神色微动,随后镇定说道:“要先取之,必先予之,我要的东西,可比你想的要多。”


    江芸芸沉默。


    她想不出王恕到底要做什么,不论是钱权,还是真的如王承裕说的,是天下苍生,但既然他同意了自己的提出的一部分建议,何必来找她呢。


    “我打算就此意见写成奏疏。”王恕注视着面前之人,“这个意见是你提出来的,你可要写上自己的名字?”


    江芸芸一怔,想也不想直接摇头。


    “为何?”王恕不解,“这可是扬名立万的好事。”


    “我只是书生意气,王太宰却是慧眼辨认,和我并无关系。”江芸芸拒绝道,“太宰愿意和我分析出我意见中的不足,已经是仁心,之后的事情是太宰自己的事情,我自然不能揽功。”


    王恕垂眸,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的少年。


    高大雄壮的肩膀被东面那侧日光一照,落在江芸芸的脚尖,庞大深沉,好似一块坚硬的巨石,沉默威严,骇人逼仄。


    江芸芸面不改色地注视着他,不为所动。


    久居高位的吏部尚书好似在打量着寻常微末官员一样,一点点扫过,一点点审视,好似要把她剥皮拆骨,让她赤.裸裸暴露出自己的视线下。


    只是他到底小看了这位曾经在内宅中艰难求生的神童,想来他一定是足够坚韧才能走到黎淳面前,才能在一年之后一鸣惊人,成了世人侧目的大明年纪最小的小.三.元。


    “大明的内阁必定有你的一席之地。”他镇定说道,“太朴找到他的继承人了。”


    江芸芸错愕地看着他。


    “归家吧。”王恕也不久留她,示意管家送客。


    王恕目送两个小孩相携离开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倒是聪明。”


    “他找你就是为了问你要不要写上名字。”马车内,顾幺儿不解问道,“也太小题大做了。”


    江芸芸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好一会儿才犹豫说道:“是又不是。”


    “什么意思?”顾幺儿也彻底清醒过来了,一手抓着糕点,一边捏着肉脯,面露迷茫之色,“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有一会是不会不是的。”


    “他在一开始提起了我的老师。”


    江芸芸分析着。


    “不是说和你老师认识嘛,和你拉拉感情嘛,我爹想要军饷的时候,也是拉着人从他祖宗开始吹牛的。”顾幺儿不以为意说道。


    “王太宰不是这样的人。”江芸芸否定道,“而且他说的是老师仕途不如意。”


    顾幺儿皱了皱鼻子,突然用圆滚滚的眼睛注视着江芸芸,神秘兮兮说道:“原来你老师,官当得也不咋地啊。”


    江芸芸面无表情举起手来。


    顾幺儿立马缩到角落里,大声嘟囔着:“实话实说,你要是打我,我就晚上找你睡觉。”


    “总之,要攀关系,说的应该是我和你关系多好,而不是说你三岁还尿床的事情。”江芸芸立马反击道。


    顾幺儿恼羞成怒,冲过来就要用脑袋撞她。


    江芸芸一把按着他的脑袋,把人按回去,无奈说道:“你蒋叔和我说的,你以后见了他,打他去,而且你还要不要听我说。”


    顾幺儿愤愤不平被人按下,狡辩着:“是那天水喝多了,你继续说。”


    “总之他开场就不对,后面的内容也不过是在和我分析利弊。”江芸芸谨慎说道,“他要的不是我签名,而且是我签名之后,我的老师,我的两位师兄,会愿意为我奔波,也就等于为他呐喊。”


    顾幺儿惊呆在原处:“想得这么远。”


    “自然是这么远。”江芸芸笑说着,“我甚至觉得他的目标在内阁。”


    顾幺儿凑过去八卦说道;“难道是冲进去把那个丘睿打一顿,他看上去人高马大的,那个丘睿我见过,小小一只的老头,他一拳能打十个。”


    江芸芸笑说着:“你这么能打,也不见你进内阁啊。”


    顾幺儿觉得自己被嘲笑了,愤愤坐了回去,大声强调着:“我家有爵位的,我才不要去内阁。”


    被突然炫富的江芸芸心口一疼。


    万恶的封建主义啊。


    这件事情很快就被江芸芸抛之脑后,但随之而来的风波确实让她措手不及的。


    在顾清他们的第二场考试,也就是十二那日,她的师兄刘大夏把她提溜到了驿站,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大骂。


    “朝廷的事情,你也敢掺和进去。”


    “王太宰请你你就去。”


    “你还要不要读书了。”


    “我让你在家里读书,你到底在做什么。”


    刘大夏质问道。


    江芸芸一脸懵,好一会儿才拼凑出事情的经过。


    初九那天她离开王家没多久,王恕就上了一道吏部考计疏,先是说自己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了,吏部之事处理不好,让陛下颜面受损,想要归乡,但心中由放不下朝政,所以就多年工作经验,写出了几条革新意见。


    说起来江芸芸也是冤枉,人家王恕其实是写了四条的。


    第一条是完善考核标准,从品行到实际工作能力都零零碎碎写了一大堆。


    第二条是确定考核部门,在这一步他就把内阁,都察院,六科和六部都拉进来了,言下之意,大家都是人才,那就都一起计一计,共同把关。


    第三条是分立考核惩罚,也就是三六九等的处罚,小到罚钱,再呵斥,接着罢官,最后杀头,要层层递减,要所有人都心有所忌。


    第四条是设立考核内容,也就是江芸芸说的那些东西,里面也有一分为三,只是其中一份给了皇帝,让皇帝盖章拍板。


    之后又是一顿哀伤反思,写的言辞切切,令人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据说原本已经对王恕非常不满的皇上,当场心软,立马召见王恕,没多久里面就哭声一片,最后王恕是红着眼睛,坐上了陛下特意给他安排的轿子上的。


    “这封折子一看就不是王太宰的笔触。”刘大夏幽幽说道,“据说写得声情并茂,柔肠百结。”


    江芸芸立马喊冤:“我不知道啊,我没写过,我又没有在吏部工作过,我哪里知道吏部到底有什么政策啊。”


    刘大夏抱臂,眉心紧皱,严肃地看着她。


    江芸芸任凭他打量,巍然不动,神色自若。


    “可时间也太巧了。”刘大夏质疑,“太宰找你做什么?”


    “就那个第四条的内容,我之前和他的小儿子浅浅聊过几句。”她加重最后几个字,义正言辞说道,“然后他问我要不要加名字,我断然拒绝了!”


    刘大夏点头:“可算是还有点聪明。”


    江芸芸讨好地笑了笑:“我认真读书呢,可不能掺和到这件事情上去。”


    刘大夏不为所动,继续逼问道:“你当真一点也不知道。”


    “真的!”江芸芸大声说道,“他就是先拉着我说了说自己和老师的交情,然后我说了说我之前拉弓差点伤了手,然后我们开始说起,我那个浅薄无知的策论又有哪些问题,我尤为懊悔,觉得自己简直是一窍不通啊,一开始就不该瞎出主意的。”


    刘大夏凉凉说道:“那不是也听了你一点建议吗?”


    江芸芸立马甩锅:“一点也算不上,我一开始说的是其中一份给内阁的,考核的内容也是他自己想的,我哪里知道各部都要做什么。”


    刘大夏眉心一动。


    “反正就是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江芸芸低下头,蔫哒哒说道,“你不要写信给老师告状了。”


    刘大夏沉默了,看她这副怂样:“听说老师给你送了棍子,你这么害怕,还敢整天到处乱晃。”


    “不晃了,再也不晃了。”江芸芸可怜兮兮说道。


    “当真没有别的事情瞒我们了?”刘大夏不放心追问道。


    江芸芸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真的什么事情也没干啊。”


    她苦着脸,大声强调着。


    刘大夏坐在一侧不再说话,只是脸色越来越凝重,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悄悄坐在他边上,小心翼翼说道:“我听说,师兄您这次回来还多亏了王太宰一力推荐呢。”


    刘大夏睨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其实说起来你也帮了不少忙。”


    “哎。”江芸芸惊讶。


    “多亏了你晒得黝黑才写出来的册子呢。”刘大夏皮笑肉不笑。


    江芸芸眼珠子来回动了动,没琢磨出这到底是夸奖还是阴阳怪气人。


    “还是师兄做得好啊。”她谄媚笑说着。


    刘大夏没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王太宰为人虽然严肃,但于吏部考察上确实没有私心,只是作风太硬,行事太急,前脚因为停纳粟例得罪了这么多人,如今有在京考中不留任何情面。”


    “被免的有一千四百人,被降的有一千一百人,自来朝觐考察,称职者约是十之一,不称职十之一,有劣迹者十之一,其余皆是无功无过的平常者。”


    “那这次考核的总人数多少?”江芸芸问。


    刘大夏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总不会超过两万人。”


    “听着好像确实多了点,但难道这些不合格的人数还是死数,难道就不能不作为的官员比较多,再者在之前就没有人比他还多?”江芸芸不服气说道。


    刘大夏点头:“自然是有的,成化二十三年就罢斥了一千五百多人,成化二十年,罢斥三千五百余人。”


    江芸芸不解:“那不是都比这次多吗?”


    “其实每次罢斥都在一千人以上,以下的次数非常少。”刘大夏冷不丁又说道,“一直如此。”


    江芸芸看着他,突然沉默了。


    按道理,王恕这次的做法并没有问题啊。


    刘大夏没有继续说下去。


    “陛下不喜欢他了?”江芸芸迷茫说道,“但我听说陛下登基之处,也是几次请他入朝为官的。”


    刘大夏依旧没说话。


    江芸芸觉得自己好像又做错事情了,低下头没说话。


    “王太宰这是退了一步。”刘大夏像是察觉到她的心思,柔声说道,“与你无关,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若是不退,只怕此事只会难堪收场。”


    江芸芸叹气。


    “还是你劝的他退了一步。”刘大夏注视着她,和煦说道。


    江芸芸丧气:“我就是跟他说刚过易折,没劝他要……”


    “江!芸!”刘大夏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棍子,幽幽说道,“你还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江芸芸跳了起来,拔腿就要跑。


    —— ——


    会试结束后,众人都回去狠狠睡了,睡得不知天昏地暗,直到十五才陆陆续续开门走出来,恢复了点精神。


    “太难了。”徐经焦虑得不行,焦虑地拉着江芸芸直哭,“我觉得我不行。”


    沈焘和王献臣也一脸菜色,不说话,但是连连叹气。


    顾清和毛澄虽没有说难,但神色格外焦虑,时不时在发呆。


    黎循传只是一声不吭地挨着江芸芸坐,一说起考试就两耳不闻的死样。


    只有祝枝山是开心的,也是当时睡了一觉,立马飞出去玩的。


    “没事的,下次努力就好。”他笑脸盈盈地如实安慰着其余考生。


    但是无果,还被骂了一顿。


    祝枝山只好飞走了,去外面找其他人玩了。


    “什么时候出成绩啊。”江芸芸随口问道。


    “大概是下月了吧。”徐叔小心翼翼说道,“今日诸位可有想吃的菜,我让厨房去做。”


    “肉肉肉。”顾幺儿立马出声,眼巴巴说道,“好多好多肉行不行啊。”


    徐叔一脸柔情:“好好好,等会我们亲自去厨房点菜。”


    “行。”顾幺儿飞快爬起来,走到他身边。


    “随便吧,有什么做什么,都是吃的。”顾清等人自然没有胃口,又不忍辜负徐叔的好意,只好勉强说道。


    “芸哥儿可有想吃的。”徐叔问。


    江芸芸拍了拍黎循传的肩膀,笑说着:“给我们的楠枝准备油炸的,不要肉,来点花花草草就行,给士廉准备素菜,就那种寺庙里的那种,给宪清准备万三蹄,就是去骨的红烧猪蹄,至于良德,准备一些药膳来,敬止怕是只吃/精致的,你只管送面子菜来就好……”


    江芸芸有条不紊点着菜。


    原本还神色沉闷的众人忍不住吃惊地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猪蹄。”毛澄吃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观察过,你不爱吃肉,但每次要是上了猪蹄就会多吃几口,至于士廉,很少看你吃肉,你说你自小生活在寺庙里,我猜你应该更喜欢斋菜,至于亮德,每次对徐叔送的炖乌鸡评头论足,还能吃出里面的药材,想来是吃过不少吃,至于敬止,大户人家的公子哥,自然是什么贵吃什么。”


    顾清笑说着:“怪不得楠枝对你言听计从,你也是在太厉害了,哪里像十二岁的小少年,我这个三十岁,有两个小孩的爹,还不知道我儿子喜欢吃什么呢。”


    江芸芸笑说着:“那可要知道的,可以促进父子感情呢,你信不信你只要说几句,你儿子能高兴得不得了。”


    “听你的,半仙。”顾清心中紧张也驱散了不少,笑说着。


    “行了,我们出门逛逛吧。”公子哥王献臣大手一挥,“走,今日买东西我全买单。”


    “待在家里不像话,不如都出去走走。”徐叔也说道。


    众人只好哗啦啦都走了。


    只有黎循传依旧坐着不动弹。


    “你肯定行的。”江芸芸见状,大力安慰着。


    黎循传叹气:“许是吧,好歹是乡试第三呢。”


    江芸芸用力夸道;“你写的卷子这么好,怎么可能不行。”


    “我现在在想别的事情。”黎循传突然说道。


    “哎,说来我听听。”江芸芸热情当着解花语。


    黎循传看着她,幽幽说道:“你这个记性还挺好,不管用在读书上,别的也厉害啊,谁都能记住啊。”


    江芸芸一头雾水。


    黎楠枝睨了她一眼,哼哼唧唧没说话。


    江芸芸回过神来,突然笑眯眯凑过来说道:“你可是我天下第一好啊,寻常人比不过的,我还知道你喜欢吃油炸鲜花,你放心,等我们回扬州,那个兰花要是开花了,我就摘了炸给你吃。”


    黎循传脸色一黑:“别动你的兰花。”


    江芸芸哎哎了一下,可怜说道:“我这不是哄你嘛。”


    黎循传见了她这个敷衍人的态度就来气,只好一脑袋撞在桌子上,唉声叹气:“算了,我还是担心我的成绩吧,不想与你说话了,真是烦啊。”


    江芸芸也没生气,还是安安静静坐在他身边,给他到了一盏茶。


    “你肯定行。”她把茶盏递过去,如是说道。


    —— ——


    考试成绩还没出,但两部重臣打嘴炮的事情终于赶在冬季彻底过去时,落下帷幕了。


    最先挑事的院判刘文泰被贬为御医,被除名的都御史吴祯被要求立马离开京城,永不复用。


    一位礼部尚书,一位吏部尚书,各打三十大板,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吏部尚书王恕加封了东阁大学士。


    一般来说入阁才会加封大学士,可王恕却又没有入阁。


    “别是丘阁老不乐意,陛下怕两人打起来才不让他入阁的。”沈焘打趣着。


    “入不入阁又有什么区别,只要陛下听得进王太宰的建议就行。”顾清实际说道,“而且他是吏部尚书,入了阁反而不好。”


    “总归是平静下来了。”王献臣煞有其事说道,“你们不爱出门都不知道,这两月外面有多热闹,说是沸反盈天,都不过分。”


    不过大家很快就没了心思,因为据说马上就要出成绩了。


    这下好了,大家彻底都不睡觉了,最忙竟然是没有考试的江芸芸。


    她几乎没法睡个好觉。


    因为太多人找她谈心了。


    徐经压力太大了,拉着她的手就是哭。


    顾清和毛澄见了她也不说话,只是坐在一起,唉声叹气的。


    王献臣和沈焘时不时提着酒菜来,也不和他说话,就是两个人对喝,喝着喝着也想哭了。


    黎循传更是三更半夜来敲她窗户。


    江芸芸总是聊着聊着,能直接睡过去。


    ——太困了!!


    几日后,顾幺儿突然觉得肩负起重任,每每有人晃悠过来说要找她聊天,就被他打跑了,江芸芸这才能安心睡觉。


    三月二十,礼部张贴公告。


    癸丑科的会试名单要出了!


    当时江芸芸正站在院子里拉弓,每天一百下,一日也没停下来,刚数到一百,正准备运动运动跑个步,突然直接被人一把拉走了。


    “出成绩了,我太紧张了,你给我去看。”黎循传板着脸说道。


    江芸芸哎哎了几声:“让我换个衣服。”


    顾幺儿在后面急得直跳脚:“他还没跑步呢,不能走。”


    黎循传充耳不闻,只是继续碎碎念着:“要是考中了你就跟我说,没考中你就不要和我说。”


    两人刚出了自己的小院,隔壁院的顾清等人也都出来了,就连祝枝山也一改之前一个月的快乐,手中的扇子被来回倒腾着。


    众人对视一眼,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了。


    “快走,现在走,还能找到好位置。”徐叔招呼道,“先坐马车,等堵车了再走路过去。”


    江芸芸的马车格外畅销,人人都想和她挤一下。


    “随便坐,随便坐,先去榜前再说。”徐叔强势把人分开,“我带了很多家丁,不用怕等会有人抢你们。”


    马车坐到一半果然堵车了,众人也不耽误直接走路去,江芸芸因为人小走得慢,黎循传和祝枝山一人抬着一个胳膊,直接提溜走了。


    顾幺儿觉得好玩,拉着顾清和毛澄,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他们简直是没脾气了,只好也这么拉着顾幺儿走了。


    榜单前已经围满了人。


    众人站在外面挤不进去,还不等他们犹豫,就被后来赶来的人挤到人群中。


    这会儿江芸芸和顾幺儿仗着个子小,直接挤到最前面了。


    张贴皇榜的人刚离开,江芸芸的目光瞬间被第一个人的名字吸引了,脸上露出笑来。


    “顾清!顾清第一耶!”顾幺儿激动喊道。


    挤在人群中的顾清惊呆在原处。


    “恭喜士廉。”毛澄立刻转身,激动恭贺着。


    “厉害厉害。”众人也说着,但眼睛还是紧紧粘在榜上。


    “看看我的,其归,幺儿,看看我的。”王献臣激动喊道。


    江芸芸继续往下看,没一会儿就看到毛澄的名字。


    第三!


    “王献臣的在哪?”顾幺儿为了今日,把这几人的名字都飞快学会了,只等着大展身手,现在眼睛飞快地在榜单上找着,只是还没找到他的名字,突然激动拉着江芸芸的手说道,“哎,你看黎循传的名字!”


    “三十六名!”顾幺儿激动喊道,“黎循传!是他的名字啊。”


    江芸芸果不其然看到黎循传的名字出现在上面,露出笑来。


    黎循传终于挤到他们边上,正正听到自己的名字,慌不择路地抓着江芸芸的袖子,眼睛在纸上乱看:“在哪在哪,我看看。”


    江芸芸伸手一指,笑说着:“三十六,楠枝。”


    黎循传原本好似无头苍蝇,只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这才猝不及防找到自己的名字,脸上神色缓缓僵硬,到最后只是沉默地看着,一个字一个字地确认过去,到最后突然笑了起来:“我考中了。”


    “对啊,你可真厉害。”顾幺儿大声夸道。


    “总算不负努力。”江芸芸笑脸盈盈地看着他,“三十六,很好的成绩。”


    黎楠枝大脑一片空白,偏只记得这个数字,只能激动地握着她的手,想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偏还未开口,只觉得鼻头一酸。


    自四岁启蒙到现在,整整十三年,春来暑往,从未休息过一刻。


    他的叔叔们都考上进士,就连他的兄弟们也都小小年纪,成绩出众。


    可他的爹却多年苦读依旧不行,如今靠父荫才进了国子监。


    他爹一直跟他说不能输,家里都靠他了,所以他也不敢停下来歇一歇。


    所以他不敢停下来一刻,现在,他的名字终于也出现在墙上了。


    十三年春秋,书不离手,笔不停墨,如今,笔与人间共点春。


    他看着江芸芸含笑的脸,突然伸手把人抱在怀里。


    “真好。”他哽咽着埋在她肩膀上,低声说道,“其归,我考中了。”


    江芸芸一怔,随后伸手搭上他的背,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笑说着:“是,考中了,轻舟已过万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