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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最后一页

    傍晚六点半, 虞笙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天还没黑透,但已经刮起了一阵凉风。


    她穿的不算厚,风吹过来的时候忍不住瑟缩了几下。


    跟着侍应生上了电梯, 进包厢的时候阮云站在落地窗前打电话, 情绪有些起伏,但奇怪的是, 看到她进来之后眼神瞬间变了, 对电话那头匆匆说了句:“待会儿再说。”


    随即, 便挂了电话。


    虞笙把手上拎的礼盒递了过去,轻声开口:“妈,生日快乐。”


    白色礼盒上面的烫金logo格外显眼,阮云看到之后愣了下,没像之前那样挑刺,反而是别扭着一张脸说:“有心了, 谢谢。”


    很生疏很奇怪。


    虞笙当时没多想, 坐在她对面了。


    阮云叫了服务员开始布菜,等桌上的菜都摆好之后,她问:“你爸怎么没来?”


    虞笙顿了顿, “他说单位有事儿, 今天来不了了。”


    阮云点头,换了公筷给虞笙夹了块鱿鱼,状似自然地问:“他上班那单位怎么样?”


    “挺好的吧, ”虞笙想起什么,“我同学家长也在那儿。”


    母女两个很少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天,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尴尬。期间阮云的手机不停地振动,虞笙见状, 问了句:“您工作很忙吗?”


    阮云最后把手机关机,倒扣在桌面上,“还可以,最近刚好开始休假了,我把机票退了。”


    虞笙没想到这出,她抬头看向对面,“您晚上不回临宜了吗?”


    “嗯,”阮云点头,“待会儿我送你回家,刚好找你爸谈点事情。”


    虞笙想起中午和陈砚泽的对话,忍了很久,最后轻声,“妈,我待会儿要回学校,您要不自己过去?”


    阮云以为她是回去上课,随口说:“不是请假了吗?今天妈妈生日你都不陪妈妈逛逛湘恩吗?”


    她轻柔的语气对虞笙来说很是陌生,最起码长这么大,她从没从阮云口中听到过这样语气的话,当下有些愣神。


    阮云见她不吭声,妥协道:“那你待会儿把钥匙给我,我自己过去得了。”


    虞笙松了口气,“您晚上住哪儿?”


    阮云低头,“我提前订了酒店,这你不用管。”


    “哦。”


    这顿饭吃得还算是和睦,虞笙看着阮云上了出租车之后,才给陈砚泽回了个电话。


    “喂,你过来吧。”虞笙的嗓音软糯,能听出来心情不错,“我把我妈妈送走了。”


    那头说:“想不想我?”


    虞笙觉得他有些奇怪,“我们不就是一个下午没见面吗,不至于吧。”


    陈砚泽哼笑一声,“你就说想不想我吧。”


    虞笙翻了个白眼,“想。”


    “那你回头。”


    虞笙看过很多类似桥段的电影和,对他这种略微有些幼稚的行为有些无语。


    当即便说,“你在我身后吗?”


    这话刚落地的那一秒,虞笙就被人从背后拥住了。


    与此同时,陈砚泽低头在她耳后落下一吻,“不按常理出牌?”


    虞笙心砰砰跳,回头仰视他,小声嘟囔,“是你好幼稚。”


    陈砚泽轻哼一声,身上带着烟味,“行,我幼稚。”


    虞笙鼻尖轻嗅,转身在他怀里扯住他的衣领,又踮起脚尖闻了闻,“你抽烟了?”


    陈砚泽挑眉,“我女朋友鼻子很灵啊。”


    他忽然想到什么,从裤兜里摸出那盒烟,“想抽了?”


    虞笙仰着小脸盯着他看,陈砚泽背对着商场正门,身后五颜六色的光穿过他。


    她在他一脸“你敢点头就死定了”的目光下缓缓说,“是啊,你可以分给我一根吗?陈砚泽。”


    陈砚泽早就能从猜出虞笙这姑娘就没个怕的,侧了下头,又回神看她,挑眉问,“真要抽?”


    “不行吗?”虞笙回视他。


    两人一来一往地对视着,最后还是陈砚泽甘愿认输。


    虞笙从他手里拿过烟盒,拿了一根咬在嘴角,又从里面拿了一根,撩起眼皮对上陈砚泽的黑眸,放在他嘴边。


    从始至终,陈砚泽一直盯着虞笙的动作,目光里带了些玩味,好似在看自己的爱宠是怎样挑事的。


    虞笙一个眼神,陈砚泽就顺从地低了下头,咬住那根烟。


    她从自己兜里摸出打火机,递给陈砚泽,并朝着他挑眉。


    这意思是——


    让他给自己点烟。


    风起风落,最后吹到此地。


    人声喧嚣处,两人站至在安静街头,和周围相融又不融。


    陈砚泽一边嘴角上扬,扯了个笑,认命地给她点烟。


    火苗窜起,虞笙拽了下他,惯性使然,他的烟也凑了过来,两根烟和那簇火苗形成了一个倒立的奔驰标志。


    商场有街拍自媒体摄影师抓下这一幕。


    一道快门声,将这一瞬间定格。


    虞笙没注意到那个摄影师,两指熟练地捏着烟,偏头吐了口烟圈,模样很帅很酷。


    乖乖女的脸配上那娴熟的动作,像是冰与火的交融。


    与此同时,她另外一只手不知何时揣进了口袋里,摸到一个冰凉的物什。


    是钥匙的形状。


    她愣了一下,把那物件拿了出来。


    五颜六色的光打在掌心里,她借着光看清了那东西。


    是她家的钥匙,她忘记给阮云了。


    虞笙心里咯噔一下,同时浑身的血液开始逆流,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忙紧掐了烟,可一切都晚了——


    因为她在胡乱中看到旁边不远处站着一个摄影师,而摄影师的身后就是阮云。


    但很奇怪,预料之中的谩骂责怪和不堪的话并没有向自己扫.射过来。


    阮云走到虞笙面前,面容很平静地向她伸手,“家里钥匙呢?”


    虞笙不敢看身边的陈砚泽,安静地把手上的钥匙递给她。


    阮云拿在手心里,看了一眼陈砚泽,语气说不上恶劣但也不友善,“你是虞笙同学吧,我现在要带她回家。”


    话虽然像是在征求陈砚泽的意见,但好像并没有打算听她的回答。


    阮云直接拉着虞笙走了。


    车上。


    虞笙和她同坐在后座上,心里揣揣不安,不知道阮云到底看到了多少。


    很快,阮云就给出了她答案。


    “你和那个男孩子是在交往?”


    阮云打破一切安静,听着像是在问她,但一副笃定的模样。


    虞笙悬着的心彻底死了,她垂眼,不吭声。


    “你不用担心,我没打算做棒打鸳鸯的事情。”阮云继续说,面容平静得很,“虞笙,妈妈生你养你,你也该为妈妈做些什么了吧。”


    虞笙不懂她这话的意思,猛地抬头看向她。


    与此同时,手机里进来了一条消息。


    陈砚泽:【我去找你。】


    阮云目视前方,“是刚刚那个男孩吧。”


    虞笙不敢接话,不明白她心里什么想法。


    “他给你说什么了?是关心你的情况,还是和你撇清关系?”阮云问。


    虞笙沉默五秒,声音哽咽,“他说要来找我。”


    “那小子挺有种的。”阮云压着火气开口。


    虞笙心里发慌没底,“妈,您是——”


    “和他继续交往吧,妈妈没意见。”


    等到了家,虞笙从虞劲秋和阮云的话里才明白,为什么阮云能说出那句话。


    “虞劲秋,这么多年,我求过你一件事吗?生虞笙的时候,我顶着多么大的压力?”阮云指着虞劲秋的鼻子骂,“你说你喜欢搞艺术,我除了骂你两句,我有不支持过你的决定吗?家里的开支什么不都是我出的,这么多年,你都做过什么?你为这个家庭付出过什么?”


    虞劲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你能不能小点声,小鱼听到了怎么办?”


    “你现在知道男人的面子最重要了?”阮云冷哼一声,“我就一辈子就求你这么一件事,你是想让虞笙有一个进监狱的母亲吗?”


    “啪嗒”一声,虞笙的卧室里传来一阵响声。


    虞劲秋愣了下,看了眼卧室,又看了眼阮云,指了指她,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你能不能少说点!”


    很快,卧室的门被虞笙打开,她手里端着半杯放凉的牛奶,“爸,你们在吵什么?妈,谁要进监狱了?”


    -


    当年阮云生下虞笙之后,出了月子就去找工作了。高中文凭在那个年代虽然不是很差,但也找不到高薪工作,最后她任职于一家小型的会计事务所。


    因为她没有文凭,所以跳槽都很难,没有公司要她。最后在前两年原公司领导估计是看在她勤勤恳恳给公司工作了十几年的份上,给她写了份推荐信,送去了当时在业内有名的公司。


    开始那几年,阮云在新公司的处境也挺艰难,毕竟那可是离着上市只差临门一脚的大企业,但之后她凭着自己这些年的工作经验,也替公司接了几个大单。


    可就在前几天,外接的一个项目,因为她的疏忽被甲方起诉,公司把责任都推到了她身上。索赔数目很高,是她十辈子也还不完的钱。


    两方公司都放了话,如果堵不上这个窟窿,等着她的就是牢狱之灾。


    阮云想起虞劲秋的友圈里有位大人物,也就借着过生日的名头找了上来。她心思缜密,害怕虞劲秋知道自己的目的后不见她,就只让虞笙来给她过生日。


    而那位大人物,也就是陈砚泽的父亲——陈淳。


    “所以,您之前在车上说的话是这个意思。”虞笙回神,苦笑一声,“我说今天您对我怎么这么和蔼可亲,原来是有目的的。在您心里,我就是个等价交换的砝码吗?”


    阮云冷声道:“虞笙,妈妈也是迫不得已,你就不能为我想想吗?”


    “那好,我不说这个,”虞笙把半杯牛奶一饮而尽,“您是不是太高看我们父女两个了,让陈叔出面,那可能吗?”


    “你大概不知道,他和你爸有过命的交情。”阮云沉声道。


    虞笙抹掉嘴角的白沫,“您当是拍电影呢,到底是什么过命的交情,能让他们出钱出力。什么交情值那么多钱?!”


    “你爸替他挡过一枪。”阮云直接把虞劲秋的左手抬了起来,袖子往下扯着,指着那个疤说,“你以为你爸这些年不出去工作,我是怎么忍着的?”


    阮云放下虞劲秋的手,坐在一边,“这么多年,家里大大小小的开支,哪一个不是靠着我哪点工资。你说我以前不给你生活费,你觉得我为什么不给?你们父女两个一个搞艺术整日沉迷创作,一个学习舞蹈,哪个不需要花钱?你爸那点画值几个子儿。前些时候,你爸给你的那张卡,里面一大半都是我这些年攒的钱,不然你以为你哪里来的钱去集训?”


    话说到最后她愈发激动,开始拍桌,“现在你们就当我来讨要我当初应得的报酬了行吗!”


    虞笙听完也愣在原地了,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


    “虞劲秋,你就说你能不能去开口吧?”阮云发话了。


    虞劲秋满脸愁容,“你别嚷嚷了,我去给陈淳打个电话,你满意了吗?”


    -


    与此同时,另一边。


    “你不去英国了?”陈淳听完儿子的话,差点没坐稳。


    陈砚泽冷淡地回,低头盯着手机,“嗯。”


    “给我个理由。”陈淳说,“别给我扯什么因为女朋友,陈砚泽,你真以为自己干的那些事儿我都不知道?”


    陈砚泽把手机摔在桌上,“我能有什么事儿瞒着你?您不都知道了吗?”


    “你再给我犟?”


    话音刚落,桌面上的手机就传来振动声。


    陈淳看了一眼,接了电话,“老虞,怎么了?”


    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陈淳表情没什么变化,“我待会儿给你回过电话去。”


    电话挂断后,陈淳盯着对面的儿子,“你确定不去英国?”


    陈砚泽嗯了声,站起身,“您还有事儿没?没事儿我走了。”


    站在原地等着他老子的话,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开口,他耸耸肩,转身就准备朝外走。


    手还没碰到门把手,身后就传来一声:“你虞叔家出了点事儿,你不来听听?”


    ……


    听完之后,陈砚泽依旧是那个混样儿,“虞叔当年给你挡了一枪,这您都不帮?”


    陈淳笑了笑,“阿泽,我是个商人,你虞叔来艺术馆工作,我给他租房子,你当我搞慈善呢?他对艺术馆有用,我自然可以在他工作上面添一把柴,互利共赢的局面才是我想要的。”


    陈砚泽一愣,算是听明白了,“所以您这次不帮忙?”


    “我说了,我是个商人。”


    成,陈砚泽滚了滚喉结,“合着出不出手,全看他能不能给你带来更大的价值呗?我还以为您是真拿他当兄弟呢。”


    陈淳摘了眼镜,轻揉眉心,“虞笙那孩子准备签约经纪公司了,条件就是可以帮忙把这个窟窿堵上,但相对的,相当于签了二十年卖身契,高中毕业就要听从公司安排。”


    提到虞笙,陈砚泽的表情才没那么浑。


    “所以阿泽,你听明白了吗?”


    陈砚泽冷笑一声,都要忍不住给他这位比他还会运筹帷幄的商人父亲拍手叫好了。


    那点目的昭然若揭。


    “拿虞笙制衡你儿子吗?爸,您算盘打得真好。”


    陈淳笑了笑,“你去英国读金融,本科毕业就回国从公司基层做。同时我帮虞笙母亲把所有窟窿都填上,也不需要虞笙那姑娘签卖身契一样的合同。”


    说完,他又问:“这个买卖怎么样?”


    陈砚泽没吭声。


    陈淳继续加砝码,“那经纪公司我查过了,水平不错,在业内排名靠前,但影响力不大,没背景。”


    陈砚泽有时候真挺烦他这模样的,惺惺作态。


    他点头,一副任君请便的模样,“您都发话了,那就做呗。”


    -


    虞笙和温柠通了个电话,了解了那家经纪公司的现状。


    “它虽然能满足你的条件,但是虞笙,你这就算是一辈子都搭进去了,你确定真签约吗?你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么急需用钱?”温柠在那边问。


    虞笙垂下眼睫,“没什么事。”


    温柠知道她这是不想说,也理解她,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


    “你明天可以帮我一件事吗?”虞笙问。


    温柠说:“你说吧,我帮你。”


    挂断电话后,虞笙觉得有些憋屈,但她没抱怨什么。


    出了卧室,她对着客厅等消息的两人说:“搞定了,妈,这次可以了吗?”


    阮云听到这个消息,差点没哭出来,她点点头,“你放心,这是我唯一一次求你办事,以后不会了。”


    虞笙对这话没做出任何反应,生硬地换了个话题,“您之前不是说给我找好学校了吗?我这两天就转回去吧。”


    虞劲秋一听这消息,愣了,“囡囡,你怎么突然——”


    “借读时间马上到了,我也不想在雅溪继续待着了,压力很大。”


    虞劲秋注意到她脸上的疲倦,忙点头,“行,那过两天我也陪你回去。”


    虞笙嗯了下,说自己困了,转身就回了卧室。


    这一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多到她忽然觉得自己和陈砚泽之间的差距变大了不少。


    之前陈砚泽发的那条短信她也没回,现在点开手机,刚好外面下起了雨。


    雨声淅淅沥沥,但也就下了一小会儿。


    屋里有些闷,虞笙打算开窗通风,结果刚站在窗边,就被楼下路灯下那个身影吸引住视线。


    陈砚泽在楼下,手里拿着根烟,毫无包袱地坐在花丛小台子上。


    她愣了下,想了想,最后拿起手机给陈砚泽发了个消息:【我没事,你回家吧,我妈没为难我。】


    很快陈砚泽电话就进来了。


    “怎么说的?”陈砚泽嗓音嘶哑。


    虞笙背对着窗户,“陈砚泽,我妈刚刚还说让我继续和你在一起,看起来她对你还挺满意的。”


    陈砚泽笑了下,“是吗?那到时候我娶你应该挺容易的吧。”


    虞笙愣了愣,说实话,他说完那三个字之后,她是真的傻了。


    她最后压低声音,“我明天不去学校了,以后也不会去了。”


    陈砚泽蹙眉。


    “你应该知道了我家的事情了吧,我准备签约经纪公司,因为那家公司可以帮我家度过这次难关。所以,陈砚泽,你能不能让陈叔别插手这件事了。”


    陈砚泽掐了烟,声音比这夜晚的风还冷,“虞笙,你什么意思?”


    “你别装了,我知道你听懂了我的话。”虞笙喃喃道,“我们就到这儿吧。”


    “虞笙,那句话收回去,我就当没听到。”陈砚泽警告她。


    “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情,所以我能不能求你,求你让陈叔别插手这件事,这趟浑水不用你家掺和进来。我没想过找你帮忙,我不需要。”虞笙说。


    陈砚泽冷笑一声,算是明白了,“自尊就那么重要是吗虞笙,就非要嘴硬?嘴硬到不惜分手是吧?”


    虞笙轻声说:“是。”


    那一刻,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孙燕姿会唱“自尊常常将人拖着,把爱都走曲折”。


    也明白了什么叫“狼狈比失去难受”。


    陈砚泽呼出一口沉重的气,仰了下头,喉结上下滚着,“我给你一晚的时间,等到明天早上,过了明天早上,你还这么心狠——”


    “陈砚泽,你老说我装乖,我其实没有。”虞笙打断他的话,“我从小到大就做过两件出格的事情,一个是学会了抽烟,另外一个就是和你在一起。”


    “我这个人,就是很胆小,自卑,敏感,所以你不用等我了。”


    陈砚泽舌尖舔了一圈齿关,“等不等是老子的事儿。”


    虞笙愣了下,指甲扣着桌面,“那你请便。”


    之后,便撂了电话。


    那天早上,虞笙因为生物钟,五点就起床了。


    她看了眼窗外,看到陈砚泽还在楼下,地上满满的烟头。


    她闭了闭眼,拿出手机删了陈砚泽所有的联系方式。


    不仅是和陈砚泽的,和湘恩其他人的联系也彻底断了。


    她去洗了个澡,再出来的时候,楼下已经没人了,满地的烟头也被清理干净。


    往天上看,晴空万里,天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