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回到公司的时候正好碰到了林教授。


    或者说，是碰到了等候多时的林教授。


    “你小子偷跑到哪儿去了？”林教授问。


    沈醉后脊梁骨顿时直窜出一阵颤栗，明明都已经工作了却生出逃课被教导主任抓到的窘迫。


    “教授您找我？站风口冷，我扶您进屋。”


    沈醉恭敬地把林教授劝进了办公室，刚关上门就听来一句：“接下来的话跟工作没关系，沈醉，这段时间你太招摇了。”


    沈醉站在林教授跟前挨训，此时此刻林钲潼不是他公司的老前辈，也不是顶尖的业内灯塔，而是他导师的师兄，是教导他多年的师伯，更是看着他从年幼到成才的父辈至交。


    眼下，这位不管是行业里还是生活，在沈醉成长阶段都分量极重的长辈，正在一一列举他这一个多月的言行。


    沈醉硕士答辩的时候都没这样紧张过。


    林教授说：“研究生在上海那边联培的经历再加上有我的引荐，你在这里虽然完全能称得起一个项目经理的位置，入职以来你做得很好，但你我都清楚，资历尚浅，你在公司里尚未完全服众。这个时候宁愿走后门落人话柄，也非要参与到拍摄中……”


    适时的停顿让沈醉屏住呼吸，只听林教授问：“值得吗？”


    沈醉答：“值得。”


    林教授凝神看他，似乎要检验他话的真实性。


    “沈醉，你不是贪慕虚荣的人，别拿出想要上镜或是尽孝心这样糊弄人的理由，也不用跟我复述你在老总面前谈的大道理。”林教授说，“现在这个时候，拍摄结束了，可以告诉我原因了吗？”


    沈醉闭口不言。


    “别小瞧我，年轻人。”林教授早知他的性格，端着保温杯慢悠悠地喝着，时不时用眼神扫射沈醉，半晌才继续说，“我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你这一个月大鹏展翅策马奔腾的，有点过于招摇了。”


    沈醉哭笑不得，林教授的形容词真是……


    不过他听明白了，林教授此时说这些，大抵也没有要兴师问罪的意思。


    “怎么？说到你心坎里了？”林教授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围追堵截道，“不光我看在眼里，其他人也都看着呢，你这次的行为就是假公济私，说没有目的谁能信？”


    林教授天生板脸，在工作场合也机具威严，平时偶尔笑笑倒是多几分慈和气。


    但眼下沈醉宁愿没有这个待遇，毕竟林教授笑起来一般都是恩威并施的时候。


    果然，他又听林教授问：“是那个姑娘吧？”


    沈醉抬眸。


    “师伯。”沈醉肩膀都绷紧了几分，上前一步道，“跟她没关系，您对我有不满意的尽管教训，但别连累她。”


    “这么紧张做什么？”林教授嗤笑一声，“我看你是花枝招展入了脑，逻辑都给扔了。”


    林教授对着这个榆木脑袋叹口气，说：“我管人家小姑娘怎么样干嘛？说起来，你们若是两情相悦，那以后她也是我的小辈。你若是追不到手，也是你自己没能耐。我就算对你有什么不满，也不至于去找无辜人的麻烦。”


    沈醉松口气，立马道歉：“师伯对不起，是我小人之心了。”


    林教授摆摆手，又板起脸，说：“不过，你小子若是来真的，我可就跟你老陈有交代了。”


    沈醉心中警铃作响，生怕林教授也如其他老年人那样开展个保媒拉纤的副业。


    他点头坦诚道：“我是认真的。”


    林教授没想到沈醉能这么爽快地承认，严肃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模样，说：“老陈跟我念叨几回了，你回C市这么久也不说去学校看看他，他还想着给你牵线搭桥，帮你解决一下终身大事，看来这回是用不上了。”


    沈醉惭愧道：“我的错，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好好跟导师说说话。”


    林教授顺势支招：“听说那姑娘也是A大的，得天独厚的优势，可以利用一下。”


    他很欣赏尹清竹这个晚辈，沈醉对这样的女孩子有意，他也乐见其成。


    沈醉一顿，他迟疑道：“我再想想。”


    “还再想想？”林教授一双眼看透太多，看沈醉这个样子便知道自己说再多也无益。


    “我还赶着去开会，你那点小心思我知道，不就是不想让人家知道杨教授和你的关系吗？”林教授摇摇头，眼中带着对小辈后生无奈又不忍责骂的包容，“多少年了，还僵着呢？”


    沈醉沉默了，半晌道：“您教训的是。”


    他生母去世后两年父亲再娶，父子关系恶化，沈醉被送回铄城读书。


    沈醉从此对C市的一切闭口不谈，可命运的齿轮转动，每一次相遇与重逢都有着暗中加持的砝码。


    他要挽回尹清竹，就要毫无保留没有隐瞒，可这段晦涩的年少过往成了他身上的刺，早已融进血肉。


    如今想要剔除这根刺，却又对见到另外的当事人心有畏缩。


    杨珂是他的继母，也是尹清竹的老师。


    回到A大，他很可能遇到继母，当年的事继母虽说无过错，父亲独断专行，一心以为是为自己好，却不想彻底激起了沈醉的反骨。


    可即便想得明白，沈醉也有着无法回避的弱点——面对往事，他还没法平和地自处。


    -


    沈醉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迟迟没有坐下。


    他沉不下心，林教授的话犹在耳畔。


    自己走后门自荐拿到了和尹清竹接触的机会，是他为亲近意中人的假公济私，并没有为了这次接触在老板面前拿方案谈判的冠冕堂皇。


    他当然知道自己这样做的后果，也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但只要一想到尹清竹，所有已知和莫测的结果于他而言都微不足道。


    如果这次他不破釜沉舟，恐怕又久久没法和尹清竹有进一步的可能。


    沈醉一向行事谨慎，这一次却大刀阔斧，抱着落子不悔的棋盘，为尹清竹拿了后手。


    他让出了所有的主动权。


    「值得吗？」


    林教授的问话又跃出脑海，沈醉想到下午给尹清竹送饭时绯红的脸，手撑在办公桌前，低眸笑了。


    ……


    叮铃——


    “沈经理有人找。”


    沈醉放下话筒，下午三点二十，谁会这个时间来找自己？


    “沈醉。”


    姚月款步走来，邀请道：“我正好要去A大做采访，要不要一起去？你也好久没回学校看看了吧？”


    沈醉不喜她的先斩后奏，这种被推着往前走的感觉并不好受。


    “你们公务拍摄我去算什么？”沈醉思忖道，“有时间聊一下吧。”


    姚月是横在尹清竹心里的一根刺，沈醉也能感觉到姚月对自己的好感，但他自认从未有逾矩的行为，并把不越线的接触当做体面的拒绝。


    但现在看，姚月并不这样想。


    他这回需要快刀斩乱麻。


    姚月抬头看向沈醉，心中有些疑惑，不知一向冷冰冰的沈醉为何突然就热了。


    “吃饭吗？”姚月说，“正好大学城附近有一家东南亚餐厅，要不要去试试？”


    沈醉却问：“你好像特别想要让我回学校看看。”


    姚月被戳中心思，连忙道：“下个月初就是A大校庆，校友会找到了我，希望你能列席。”


    沈醉说：“我之前拒绝过了，他们怎么找到你的？”


    沈醉和姚月不同校，虽然这么多年一直都有联系，两人也都在上海供职过几年，但始终不亲近。他和姚月的友谊，也都是姚月在主动维系。


    沈醉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外冷内也冷的人，父亲说他是捂不热的石头，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父亲说的是对的。


    他不觉得冷一点有什么错，也不曾评判别人的热与冷。可如今姚月的热让他不舒服了。


    越界了。


    沈醉周身竖起防御屏障，问：“A大的校友会是怎么联系到你的？”


    姚月哑然。


    沈醉说：“姚月，作为朋友，我希望你坦诚。”


    姚月说：“你当时学生会的主席和我认识。”


    沈醉问：“柯莱不是个没有分寸的人，不会轻易委托一个外校的熟人来说情，尤其是在我已经明确拒绝的前提下。”


    姚月第一次看到沈醉这般咄咄逼人的样子，突然意识到，沈醉现在的态度已经不是冷，而是冷漠了。


    “那你把我当朋友了吗？对待朋友应该是这样的态度吗？”姚月眼泪都在打转，质问道，“你在怀疑什么？以为我把你的家事出卖给你的学校，又以此来要挟你吗？”


    沈醉却笑了。


    “去年无意中让你撞到家事，是我的疏忽。不过你以为那是我的软肋，就错了。”沈醉说，“即便你想以此为要挟，我也没什么怕的。”


    沈醉揉揉眉间，沉声道：“我现在不好奇柯莱怎么找到的你，我会自己告诉他结果，你无需多费心了。刚才提起的聊一聊也没有必要了，姚月，这么多年还算相处愉快，但以后不需要继续做朋友，你请回吧。”


    姚月心惊：“你说什么？”


    沈醉平静道：“不用再联系了，老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