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C24 手链
作品:《云台月明》 檀序对镜整理外套,抬手看表,露出袖缘一副蓝宝石袖扣。刚过十点整,还未出门,朱问先致电过来。
他余光扫了眼,目光漠然地等过一会儿,轻敲指尖。
朱问笑说:“檀董,老爷子知道您上午没有日程安排,特意钓了一尾鳙鱼,等着您过去一起吃饭。”
檀序眼眸微眯,直接打断他:“你浪费了我的一分钟,说重点。”
朱问很是谨慎,小心翼翼试探道:“是这样,老爷子还约了……尚副总,他让我转告您‘藏巧于拙,用晦不明’,不一定要赶尽杀绝。”
尚副总全名尚玉昆,是老爷子的肱股之臣,十几年间从子公司一路晋升至总部高管层,随着中静集团的商业不断扩张,深耕于医疗、金融、海外地产。他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握在手里的筹码也足以撬动一些人的心思。
近段时间,尚玉昆仗着自己心腹老臣的身份,倚老卖老,三番两次干涉集团的重大决策。
檀序掌权上位之后,手腕一贯强势、冷酷,秉持利益在先,公私分明,自然是容不下这样一位元老。
他垂眸,蓦然笑了声,又轻又冷,不含丝毫的情绪,“我知道了。”
朱问神色一凛,回过神正要再问,他已挂断电话。
“先生,车备好了。”何管家提醒。
檀序点头,随后上车,开出去十五分钟左右就到了溪山附近。
溪山高海拔、低纬度,成就了冬无严寒,夏无酷暑的气候,四季分明而植被繁盛,蓊郁盎然,山色与湖光浑然一体,抬起头,映入眼中的是无尽的绿。这一汪绿浸润过肺腑,涤荡心魂。
车一路往前,难得无云的晴天,一大片醒白的日光直照在玻璃上,频频炫目。微风吹进车窗,浮来一股淡暖的香气。
老余后视镜里打量檀序,没说话。
他替檀家做事的时间不算长,只隐约听说过上一代的事。檀老爷子连丧两子之后,意冷心灰,找大师化解,点了这么一处风水宝地,祈愿能够荫庇膝下唯一的子孙,安宁无忧。檀序成年之前,便一直住在溪山。
檀序看他一眼,洞悉一切般地眉头轻挑,黑眸冷漠。
老余轻咳,握住方向盘,回头笑了下,“您有时间……可以带周小姐来。”
檀序收起目光,唇边勾起一点笑,语气笃定:“不用,她不会喜欢这里。”
在浅金色的光线中,大片大片的绿茵如浪潮,一浪一浪扑湧上来,又迅疾后退。周而复始,一种静谧之上的喧嚣,正在遮盖往事的余响。
他背靠着座椅,半阖上眼,不再说话。
车才停在门口的私家山道前,屋内就立即有人跑出来,弯腰问好,替檀序打开车门。
他径直下车,并不理会偏厅廊下不安走动的身影,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朱问守在门口,一见他来,稍作迟疑:“檀董……”
接着,室内就想起一道沉闷的咳喘,“让他进来。”
书房淤积了一股浓郁墨气,日光偏移,照亮满屋子的书架。须发雪白的檀静同站在桌案前,悬腕运笔,手上不见半分停顿,尽兴挥毫。一时,只有笔尖与纸面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檀序没有打扰,移步到另一张茶几边,撑起下巴,偏头斜倚着沙发,面上有种迥于寻常的散漫和冷漠。
檀静同恍若未察,只出声道:“看看这幅字怎么样?”
檀序走到桌案的侧前方,俯身扫过一眼,似笑非笑:“大成若缺,和光同尘①。”然而眸底实在没什么温度,似有无数锐利的冰凌,“张弛无度,有失严谨。缺筋骨,就到了坍塌的边缘。”
檀静同看着他,默然良久,语声中有意味不明的叹息:“你这又是何必呢?我从小教你,人皆有利欲,你可以物尽其用,却不能失之“和”。和字,一半是人心、人口。你尚叔叔也算是老臣,给他一个体面的退场,总强过四面树敌,将来的路不好走。”
檀序眸光凛然,轻柔的阳光照进来,一寸寸被风雪侵吞。
“爷爷,你也说过‘畏危者安,畏亡者存’②。”他缓声,微沉的声音透着经久不散的寒意,“我一刻也不敢忘。”
檀序拿起一叠文件往他面前一扔,双手拊在桌案上,森然抬眼,“半年内两笔采购订单都在签合同时,被人透露底价,转而与竞品公司签下订单。爷爷不妨猜猜,这生产商背后站的是谁?”
“他管理的港城分公司,四年亏损几十亿,负债率更是高达68%,留下一个千疮百孔的空壳子。他经手过的项目和投资,又有多少出自的您授意和签字。您一意孤行要保他,那么董事会的人会不会认为,他是您的白手套?”
“哗”地一声,桌案上的东西被扫落在地,墨迹未干的生宣在空中飘飘扬扬,终是沾了尘泥。
檀序似勾了勾唇,笑纹加深。
檀静同闭上眼,胸口微微起伏着。隔了许久的静寂,他极疲倦地长叹一声,眉间刻痕深重,人仿佛一瞬失了锐气,“坐董事长位置的人是你,今后,我不会再干涉。”
“好。”
檀序声音平静,只言简意赅的一个字。
他扫了眼一地狼藉,叫朱问进来。
朱问在外间就听见争执声,进了书房也是面不改色,手脚利落地捡起砚台和镇纸,放回原处,小声道:“您今早钓的那尾鱼,让厨房现在做吗?”
檀静同不咸不淡:“扔了。”
檀序看着朱问,平淡开口:“炖汤。”
朱问小心翼翼觑了眼檀静同,他只冷冷哼一声,没有反驳。
朱问心里清楚,这一折算是暂时揭过去了。
檀静同不再理会檀序,沉着脸吩咐朱问研墨。孟家举家回国,他在溪山别墅定了两三桌,再邀几位世交老友一起相聚,要亲自拟请帖,才算得上诚心。
孟铣待檀家一向是礼数周全,风雨不改的。出国之后,人不来,礼物却从来不缺。
檀序近前几步,余光掠过,檀静同正将写完的请柬放到一旁,轻轻吹干。侧目与他对视,“生日宴的事,已经让孟家人失了面子。难得孟昭那孩子,性情大度,懂事又讨喜,以后也能襄助你。这一回——”
檀序勾起唇角,淡淡接上他的话,“确实不能委屈孟昭。”
“我替爷爷认下这么一个好孙女,一只手镯太便宜了。孟家重名声,孟昭又是独女,爷爷是不是要定个正经热闹的仪式,让长辈们都来认认人?”
檀静同忍怒,手背重重拍着桌面,“你在胡闹什么!”
檀序倏然笑了一下,唇角微动,侧过脸盯着朱问,意味深长地问:“我说的不对吗?”
看得朱问心惊肉跳,缓缓低下头去。
檀序收回漆深的目光,淡声,“爷爷,你想清楚。”话音悬停一秒,他很轻地笑了声,隐有讽意,“我是你亲手教出来的。我要做的事,您真的能阻止吗?”
这话一落,沉寂在空中蔓延开来。
檀序缓缓直起身,细闪鎏金的日光在背后缓慢偏移,他漫不经心地挑了一下眉,逆光的眼神晦暗,如同大雪沉降,无端端令人发冷。
他一语不发向外走。
见檀序出来,老余略有惊讶,很快反应过来,折返到另一头去开车门,问:“先生,回公司吗?”
檀序神色微沉,淡淡“嗯”了声,坐进车内。
站在偏厅廊下的人影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愣怔一下,随即拔腿就追出去。尚玉昆明白,这恐怕是最后的机会,这时候如果见不到人,再想补救,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黑色的宾利停在不远处。
他跌跌撞撞扑出去,几乎半个身子都挡在后排的玻璃上,他拍着车窗,“檀董,你听我说!”
檀序眉心极细微地跳动了一下,视线过折射在窗上的人影。他降下一线窄缝,抬腕看表,面色冷漠,“我和尚总没有什么旧可叙。”
尚玉昆触及他冰冷目光,两颊肌肉不受控地抖动,“你就看在我为公司鞠躬精粹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能不能高抬贵手?求求你……”
檀序食指抵一下眉骨,目露厌色,“几十如一日地受贿,亏空公司,真是鞠躬精粹?”
“……”尚玉昆汗流浃背,脸色惨白,“我,这……”
檀序收了视线,搭在膝盖上的手轻巧了几下,目光透过狭窄的后视镜,冷声道:“还不走?”
老余往后看了一眼,握紧方向盘,赶紧踩油门。
“檀董——”
“檀序,你会后悔的——”
后视镜中,尚玉昆的声音和影子都被远远的甩下,变成一个蝼蚁般的小圆点。
下一秒,檀序西装口袋内轻振。
他倏然间想起周芒乌黑清润的杏眼,她笑起来时眼弧弯弯,颊边泛起一个甜蜜的漩涡。
比融化的巧克力,更甜。
檀序呼吸缓了两秒,伸手向内,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瞥见屏幕上的新消息,眼神转冷,面无表情地按灭,放回去。
车轮滚滚向前,窗外绿意深浓,如一条柔软的织带。
过去数秒,檀序的手机又一次震动。
他垂下眼睫,拿过来,修长如白玉的指骨划过,漆黑瞳仁映照出一个熟悉的对话框,左边唇角轻轻扬起。
周芒:【檀先生,你有看见我的手链吗?】
*
周芒按照记忆中的行动轨迹,找遍了剧院的角落。翻完最后一间排练室后,她抱膝坐在窗边,暮色渐深,线条柔和的面容迎着金粉色的霞光,羽睫轻轻颤动。
她给夏意发了微信:【对不起哦,我好像把手链弄丢了,哭泣.JPG】
夏意马上安慰她:【babe不要着急,我们一起来复盘。】
周芒:【已经回溯过了。】
夏意:【那……你确定最后一次看见是什么时候,在哪里?】
周芒若有所思,顿了一下才忽然想起,是在檀序家的茶室里,她吃了一块荷花酥,在心底悄悄吐槽:他好像根本不需要进食的样子。
再之后,赵小篆打电话催她拍海报——她当时抬腕看表,才发现手上戴的是春意盎然的宝石手链。
周芒没有任思绪继续往下,因为每闪过一帧画面,她的心跳就不可抑地乱一乱。
它仿佛在说,你能怎么办呢?
周芒握着手机的动作微僵,她深深吸一口气,盯着对话框看了好一会儿,才回复道:【我想到一个地方,还没有找过。】
夏意:【嗯嗯,美女加油!】
夏意继续追问:【在哪里?】
周芒抿了一下唇,视线心虚地瞥向另一边,又不好意思地将对话框切出去,点开檀序的头像,一字一句输入:【檀先生,你有看见我的手链吗?】
发完之后,她手指飞动,又补充了一条细节:【玫瑰金镶钻,花瓣镀白色珐琅,中心的花蕊是黄绿宝石……】
她尚未编辑好,檀序的消息很快响起。
檀序:【印象深刻。】
周芒疑惑了一瞬后,又将编辑好的内容逐一删除掉,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未尽的意味。
檀序很快又发来第二条:【那些明亮的宝石,很像周小姐的眼睛。】
周芒盯着手机,仿佛从这句话中读出了他潜藏在无声处的情绪。手指稍动,她极是认真地问:【所以,真正令你印象深刻的,是什么?】
消息发出去好一会儿,都没有等到回应。
周芒的心沉沉一跌,开始后悔自己是否太在意问题的答案了。她回看着已发送的那一句话,暗想此刻再撤回已经没有意义。
她捏了捏手机,忍耐着,一边默默在心底记数。过去半晌,连手机的光都自动熄灭。
就在她以为檀序不会回复时,屏幕倏然亮起,震动一声。
周芒手忙脚乱地拿起来看,差点摔出去。她长长吁出一口气,才划开对话框。
只有一句话,寥寥的七个字。
檀序问她,【你真的想知道吗?】
其中意味昭彰可见,这已不是暗示,是明晃晃的信号。
晚霞斑斓绮丽的色块在玻璃上淡淡漾开,细腻光晕笼着她透白的肌肤,她的神态中也有一种玲珑剔透感。扪心自问,她没有全然准备好涉入另一条河流,只是固执地站在岸边,谨慎观望,又舍不得空手离去。
真是顶顶俗气的一个人。
周芒觉察自己沉默的时间过长,续着上一个话题,回他:【檀先生,这条手链对我很重要,我真的想知道在哪儿。】
这一回,檀序没有再发消息,直接拨电话进来。
周芒猝不及防,等回过神来已按了接听,她迟疑了两秒,只好才从喉咙里模糊地应声:“檀……”
檀序的嗓音轻淡:“周小姐。”
她选择避而不谈,他亦默契地不再提及,自然地问道,“有线索吗,这样我才能帮你。”
周芒的心莫名悬起,屏息静静去分辨,他清冷寻常的声音里是否有另一重失落。听了许久,她拿捏不准,抿住一边唇角,“我今天找了很多地方,确定没有落下。唯一还没有找过的,是你家里。”
“原来是这样。”檀序语态温和,短暂思考了一会儿,低沉和悦的笑声在耳边响起,“我知道了,不会让周小姐失望。”
分明再客气不过的话,没有半点逾越,她却听出了重若千钧的承诺。她轻颤睫毛,视野中粉金色的光斑被微风吹得摇曳,她的心神也随之晃动。
所有声音都被掖回喉咙,过了足有半分钟,她才若无其事,从鼻腔中发出轻轻的一声:“嗯。”
“谢谢。”
手机那端的人似坠入沉默。
久到周芒撑不住想挂断时,她突然听见檀序的叹息,语气蕴着点无奈:“你谢的好像太早了。”
周芒不明所以:“什么?”
有一瞬,她似乎捕捉到了隐隐绰绰的交谈声,纸张翻动,之后夹在其间的,是一道清凛的声音。他似乎说了“查监控,送Monday去拍片”。
她愣怔几秒,茫然地问:“Monday出了什么事,它怎么样?”
檀序没有回避,语声镇静而冷淡,“何知文在草坪上捡到你的手链,但坏消息是,有几颗钻石不见了。”
周芒立刻明白过来,问:“你是说,有可能被Monday吞下去?”
“嗯,”檀序应声,依旧沉稳,尽量简短地说完,“不能排除这种意外,已经送Monday去医院做全身检查。”
周芒的注意力几乎被这个意外锁住,皱起眉,攥着手机,哑声:“……是我。”
压抑又散碎的声息,缺少语素,逻辑模糊。
檀序的话音却几乎是在同时落下,清凛而平缓,从容地盖过她的脆弱不安,“周芒,Monday的运气很好。”
他说:“不是你的问题。”
温柔诚笃的语气,仿佛天经地义。
周芒垂下眼睫,良久,她嘴唇翕动,声音很轻微,“是吗?”
檀序声色温和,云淡风轻道:“是,周小姐一定会,心想事成。”
他卷起的一缕微风,吹啊吹,终于吹开她心头的阴霾。她轻掀唇角,似笑了笑。
沉默之际,听见檀序在问:“手链需要我寄去品牌修理吗?”
周芒愣了一下,点点头:“好,麻烦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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