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章

作品:《春夜未尽

    傍晚六点多,城市开始向寂静靠拢。


    一位阿姨烫完大波浪心满意足离开,终于闲下来的顾禾想给窗下的小花坛松松土,立春了,去年秋天收集的种子不过多久就可以撒下去,等待一个温暖的契机萌芽开花。


    只是饺子馆彻底无望,让顾禾有点失落,但转念脑子里蹦出邻居老板的身影,失落又恍惚间神奇消失。


    平心而论,他长得真不错,是看过一眼便会在脑子里重复很久的模样。


    顾禾手里捏着生锈的铁铲,笑自己是不是因为春天来临而色/欲萌动......


    第一铲刚下手,她瞥见花坛边躺着一只......鸟?


    应该是吧,她仔细观察,这只鸟头顶的羽冠是扇形的,有点长,羽毛黑白相间,其余部位是棕色。


    顾禾最熟悉的鸟只有麻雀,老家那边很多,每到冬天便成群集结在光秃的树枝或电线杆上,像卫士一样站岗,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经常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望着这些麻雀发呆,企图用对自然的好奇完美遮掩不愿回家的陋习。


    时间长了,其他一起玩的伙伴都厌倦了仰头,只有顾禾还孜孜不倦,伙伴离开的时候她甚至有种感觉,她们背叛了麻雀,也背叛了一成不变的冬天。


    花坛上这只鸟显然跟麻雀没有半毛钱关系,活的死的?


    顾禾拿手指轻轻点了一下羽冠,没动,又戳了戳,胸口似乎有起伏,她左顾右盼,视线碰上一个人。


    汽修行老板,沈承其。


    他刚从店里出来,站在两门市中间那道不太清晰的墙缝界限,低头点了根烟。


    顾禾不确定他是不是西北人,因为肤色没那么黑,他穿得很薄,一件短袖加一条工装裤,裤腿塞进马丁靴,衬着两条腿笔直修长。


    职业属性让顾禾特别注意他的头发,有点长,乱七八糟,不知道是因为这头被风吹动的乱发,还是傍晚光线昏暗,显得他眉眼特别阴郁。


    对视后,沈承其晃晃手里的烟,算打招呼,顾禾却没回应。


    她看着他被发丝时而遮挡的眼睛,努力回想名字......


    “沈...其承是吗?”


    他一愣,纠正,“沈承其。”


    成熟的声线,烟雾随着说话吞吐而出,像此刻天边积聚的云,待烟雾离散,他的模样又清晰了。


    “你认不认识鸟?”顾禾马上切入正题,借此划过叫错名字的尴尬。


    她之所以这么问,因为西北有很多国家保护动物,为了保险一点还是问问比较好。


    沈承其径直走过来,影子被夕阳光照拉长,直到与顾禾的影子重叠。


    一个穿短袖,一个穿羽绒服,像两个季节的激烈碰撞,但迸溅的火星是冷的......


    她指着鸟,仰头,“这只。”


    “戴胜。”


    非常肯定的语气,毫不迟疑,而且沈承其根本没仔细看,只扫了一眼。


    戴胜?顾禾听得直皱眉,怎么有点像人名呢?


    沈承其把刚了抽两口的烟掐掉,问:“你在哪抓的?”


    “捡的。”两个字有本质区别,顾禾必须纠正,“我本来想松松土,看见它躺在花坛边上。”


    说话时一直仰头,顾禾脖子有点酸。


    沈承其弯腰捻着戴胜翅膀,说:“这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随意抓捕会判刑。”


    说来奇怪,明明很正经的话,让他说得好像玩笑意味。


    顾禾才不会被唬住,“鸟在你手上,你说判谁?”


    沈承其弯弯嘴角,“店里有干毛巾吗?最好是不要的,这种鸟身上有味道。”


    准确说是臭味,因为尾部的特殊腺体。


    “有。”理发店最不缺毛巾了。


    顾禾回店里拿给沈承其,他用毛巾把戴胜围住捧进屋,放在沙发一角,又跟顾禾要纸杯接了点水,滴在鸟喙上。


    顾禾紧跟沈承其身后围观,额前碎发挡住他认真施救的视线。


    看着他宽阔的背,顾禾小声问:“要是救不活怎么办?”


    “你不是在挖坑吗?”


    沈承其不咸不淡,生死有命的语气。


    “......那不是埋鸟的!”


    顾禾企图用音量证明自己的清白。


    沈承其貌似不听解释,滴完水站直,说:“观察一会儿,看能不能醒。”


    空气忽然安静,两人都不说话,视线在鸟身上,心思却不知飘到了哪。


    “你坐。”


    顾禾指着沙发靠边坐下,又往里挪挪,沈承其坐到她身旁。


    沙发是两人座,戴胜占了四分之一,留给人的部分有点挤......


    “喝水吗?”


    “不用。”沈承其看着镜子里木头一样呆的两人,“谢谢你的花。”


    “不谢。”


    中午和丁丰源吃完饭,顾禾特意去市中心广场附近花店选的,八个“大麦”作为开业礼,还有一束鲜花,花店下午送货上门时她派小马过去打了招呼。


    小马回来后给顾禾播报:“老板不在,杨鹏说你太客气了,他们办卡属于正常生活需求,店里都是男的,头发剪得勤快,谁在旁边开理发店都得办。”


    替老板说的场面话,顾禾左耳听右耳冒,一笑而过。


    “其他人呢?不是说有三个?”


    上午杨鹏洗完手回店把跟小马套的那点信息都讲了一遍,从员工数量到门店面积,甚至连毛巾颜色也没放过......


    “一个今天请假,一个有事提前走了。”


    “这么自由?”


    “还行。”


    顾禾把打火机和烟盒递给他,“不好意思,刚才打断你抽烟了。”


    沈承其接过,烟本来就细,被他大手一显更细了,只是烟转了一圈递给顾禾,沈承其又抽出一根,各点各的。


    烟丝“嘶拉”燃烧,薄荷烟草和洗发水混杂,变成另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顾禾倚着靠背,沈承其弓腰前倾,这个角度她可以明目张胆地打量身旁人,只是她不知道沈承其在镜子里看到了这个女人打量的目光,投射途中烟雾缭绕,似夹岸数百步寻觅桃花林......


    “扑~扑~”


    打量中断,顾禾和沈承其闻声互看一眼,她摇头,“不是我。”


    沈承其又看向鸟,毛巾包裹下的戴胜眼睛半睁。


    “醒了。”他说。


    顾禾赶忙凑过去,却瞥见沈承其红了的耳朵......


    “先送派出所吧,他们应该知道哪有救助野生动物的地方。”


    顾禾拿外套,“我跟你去。”


    “店呢?”


    “锁上,也没人。”


    顾禾做生意一贯比较佛系,她穿好衣服,把戴胜用毛巾包好抱在怀里。


    汽修行门口,杨鹏从车底刚钻出来就看见隔壁老板娘上了沈承其的车。


    他肩扛扳手,咂摸咂摸嘴,“其哥行啊,开窍了。”


    身后另外一个修理工老王却一脸疑惑,“他俩去哪啊?”


    杨鹏白他一眼,嫌弃道,“上车里剪头去了。”


    “为啥不在店里剪呢?”


    杨鹏叹口气,终于明白为什么沈承其说他机灵,敢情矬子里拔大个儿,全靠比较。


    ......


    越野车在傍晚的德令哈街头行驶,气势上碾压旁边一众小车,这车至少开了四五年,不太新,车里没什么多余的内饰,寡淡如开车的男人。


    夜色逐渐浓重,天边只剩最后一丝狭长的亮光,顾禾裹着大衣和戴胜一样缩在副驾驶,鸟头上的手指轻轻抚摸,鸟没睁眼,但有气息。


    有生之年第一次救小动物,好奇心驱使顾禾跟过来,顺便透透气。


    可此时车里的气氛有点压抑,不知是因为天黑,还是因为沈承其紧抿的嘴唇,他不说话,顾禾索性也一字不吭,两人一鸟各自为了活命而喘息。


    好在派出所离得近,抵达后顾禾跟着沈承其往里走,他腿长步子大,顾禾追不上也不想追。


    接待他们的是位老民警,一看就是西北汉子,比沈承其有辨识度多了,他看见两人第一句就说:“你怎么又来了?”


    顾禾有点蒙,嗯?什么叫“又”啊?


    民警走到沈承其面前,“不是跟你说了吗?有你妈消息肯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顾禾扭头看向沈承其,他眉宇间的阴郁好像加重了一点......


    “不是,捡了只鸟,是国家二级。”


    民警听完沈承其描述的情况长出口气,态度也不像刚才,“把鸟留下吧,我们会处理,谢谢啊,很多人见到国家保护动物都不认识,幸好遇见你俩了。”


    顾禾暗戳戳指了下沈承其,“他认识,我不认识。”


    民警笑笑,“谁认识都一样,对了,有后续通知你俩谁啊?”


    “你?”两人异口同声,搞得民警左看右看。


    沈承其先妥协,“通知我吧。”


    民警把号码重复一遍,“没变吧?”


    “没有。”


    号码很顺,只听一遍顾禾就记住了。


    ......


    从派出所出来,天彻底黑下,顾禾摸摸平坦的肚子,好饿......


    “一起吃个饭吧?”她四处张望,寻摸附近的饭店。


    沈承其低头看着地面,似乎有犹豫,但嘴上还是答应了,“你想吃什么?”


    “咱们店后身有家面馆不错,吃过吗?”


    沈承其摇头,车钥匙绕着手指转了一圈,“那回去吃面吧。”


    有了短暂交谈,回程气氛不再那么压抑,顾禾虽然话不多,但没到少言寡语的程度,她觉得该和沈承其说点什么,毕竟未来几个月低头不见抬头见,而且人家还帮忙救鸟,起码心地善良。


    “你是本地人吗?”


    平平无奇的开场,乏味无趣。


    “算吧,你呢?”


    “不是,我家在吉林白城。”


    冬天很冷,夏天很短,黑土地上成长的孩子,工作后普遍都很少回去。


    “怎么来德令哈了?”


    “跟男朋友过来的。”


    沈承其舔舔嘴角,“德令哈有什么好?天高路远......”


    “你不也在这吗?”


    “我是西北人,留在这很正常。”


    顾禾梗着脖子,“人人都有第二故乡,德令哈就是我的第二故乡。”


    深有道理,无法反驳。


    “你也帮忙修车吗?”


    “偶尔。”


    顾禾瞥了一眼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修长,骨节分明,但不细腻,一看就经常干活。


    “这条路是不是该左转啊?”


    “下个路口更近。”


    “是吗?”顾禾身子往前探,左右瞅瞅,“不好意思,我对德令哈不熟。”


    “嗯?”沈承其貌似对一个在本地开店的人说出这种话深表怀疑。


    “每天在店里忙,不怎么出门。”


    虽说来德令哈两年,但顾禾很少逛街,偶尔才和朋友或者丁丰源出去,所以对走过的街道印象不深。


    “后面有矿泉水,想喝自己拿。”


    顾禾回头,看见后座脚垫上放着一箱昆仑山矿泉水,她伸手抓了两下没抓到,佯装没事一样转回来,尴尬地揪揪手指。


    沈承其余光瞥见,趁着路口红灯,长手向后一捞,从打开的纸箱里掏出一瓶递给顾禾。


    她刚要接,视线被一抹红色吸引,“怎么出血了?”


    虎口处正往出冒血丝......沈承其抬手看了眼,“没事,纸壳划的。”


    顾禾赶忙从包里掏出纸巾,给他压住。


    “我来。”


    沈承其象征性按了下又拿开,绿灯亮后他继续开车,任右手的伤口继续流血。


    顾禾感觉抱歉,又拿出一张纸巾帮他擦,车身突然向右耸了一下,马上又回到原路,摇晃的一瞬把顾禾吓得脸色煞白。


    沈承其轻轻呼了口气,“不好意思,走神了。”


    “你慢慢开,不急。”


    顾禾缩回去坐好,不再打扰他。


    ......


    车开回汽修行门口,顾禾带沈承其走着去面馆,转过去就是,很近。


    饭点过了没什么食客,顾禾看着收银台后面明亮的灯箱菜牌,说:“我要牛肉面。”


    “其他的呢?”


    “来份拌菜吧。”


    沈承其对老板说:“两碗牛肉面,一份拌菜。”


    顾禾掏出手机要结账,被沈承其拦住,她赶忙说:“我请吧,你都在我那办卡了。”


    “一码归一码。”沈承其拎小鸡崽一样把顾禾拎到身后,坚持把钱付了。


    怎么搞得好像又欠了他一份人情,看来五折打不住,给老板免单吧......


    牛肉面一大一小,顾禾盯着面前的小碗发愣。


    沈承其一眼戳破,“不吃香菜吗?”


    “......嗯。”顾禾抬头笑笑,为自己这么大人还挑食感到不好意思。


    以前都是丁丰源点菜时直接告诉不放,今天她忘记了。


    沈承其掰开一次性筷子,依数把香菜夹回他碗里。


    虎口处结痂的伤口从顾禾眼前一晃,她问:“还出血吗?”


    “小伤,没事。”


    吃面的时候沈承其明显有点拘谨,闷着头,跟犯了什么错一样,虽然闷头,却不忘察言观色,帮顾禾倒水,拿筷子,顾禾说谢谢,他不回应也不笑。


    先吃完,沈承其去门口抽烟,小店昏黄的灯光照在肩膀,让他身上自带的孤独感又浓厚了一些。


    立在柜台一角的收音机正放着一首老歌,是田震的《野花》,顾禾听着这首歌,细嚼慢咽最后一口面,顺便等沈承其抽完。


    ......


    离开面馆回店,两人步伐好像都不急了,吃饱喝足惰性上身,走得像上了岁数的乌龟。


    只是胡同里黑黢黢的,明明来的时候还有路灯。


    “灯怎么灭了?”顾禾自言自语。


    “坏了吧。”


    “不是太阳能吗?”


    沈承其解释说:“电池板也会坏。”


    顾禾仰头,正琢磨太阳能的事儿,右脚忽然一崴,眼看要跌倒被沈承其及时扶住。


    “谢谢。”顾禾站直,鞋子在地面蹭了蹭,原来脚底踩到一块石头。


    沈承其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亮,光束随着他走动,一晃一晃。


    走回店前,顾禾摆摆手,“我回去了,今天谢谢你。”


    “嗯。”


    等顾禾进屋,沈承其站在花坛前又点了根烟。


    抽完他打开后备箱,顶着漆黑的夜色从里面拿出帐篷和睡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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